<small>在时间的面前,人就是这么脆弱,改变得飞快而彻底。</small>
甘扬回头看到丁之童,起身过来,接过她手上的拉杆箱,说:“走吧,车已经等在外面了。”
那动作做得理所当然,丁之童也只好松了手,装作很正常。
李佳昕在旁边看见,大概又会觉得怪异。他们出差在外绝对没有这种事,要是带着一箱子材料还会让男同事拿一下,自己的行李绝对没有别人代劳的道理。
三个人一道出去,在机场门口上了一辆GL8。李佳昕话多,一路说着。但丁之童听得出来,甘扬才是掌握着聊天方向的那个人,却又做得不着痕迹。他问起他们平常的工作,在香港什么样儿,出差又是什么样儿,好像很感兴趣似的。
李佳昕自然配合,故事讲得地道,说了加班,又说出差,临了还不忘捧自己上司几句:“都是这么过来了,比如Tammy,M行一直有关于她的传说,坐缆车上雪山还背着笔记本电脑,蹲在山顶的gift shop里调模型。”
“那还真挺辛苦的。”甘扬附和,眼睛看着丁之童。
丁之童只是望着窗外玩笑,说:“所以我现在学乖了,休假出去旅游,只去没网的地方。”心裏却在想,人都变了,矛盾倒是还在,她过的仍旧是他从前看不惯的生活。
车开到小城,已经晚上九点多,一行人直接去酒店办了入住。甘扬在大堂跟他们道别,说好明早再来接他们去见陈博士。
丁之童和李佳昕走进电梯,轿厢的门关闭之前,她看到甘扬正在走远的背影,感觉这人自有一种笃定的态度,好像不是她跟他尔虞我诈,倒是他作东请她来的。是因为不介意?还是另有打算?丁之童不知道,也不想妄下判断。
电梯上行,到了高区的行政楼层,两人分别进了房间。酒店的陈设总是那个样子,床,写字台,电视机,从落地窗望出去正好是一条景观路,照得灯火通明,路的两边有市政府、大剧院、公园和体育场,是这几年新兴小城市的标配。
丁之童放下东西,换了一套当睡衣穿的T恤和衞裤,盘腿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脑。
早几年出差,通过Citrix打开虚拟桌面远程接入,都是个要靠碰运气的大难题,关键时刻连不连得上,简直就是生死一线。虽然现在早就不是这样了,但到了目的地先试试Wi-Fi行不行,已经成了她的一种习惯。或者说,又一个无用的经验。每到这种时候,丁之童便又会想到秦畅说过的话,他们做TMT项目,给科技公司找钱,在这上面赚钱,但科技公司同时也在一点点地敲掉他们的饭碗。
就是在这个时候,手机震动起来,果然。丁之童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加上一个“果然”。
她接了,然后听见对面说:“你下来一下。”
“干吗?”她问。
那边解释:“明天去见陈博士,有些事我得先告诉你。”
“什么?”她又问。
对面却还是坚持:“挺多的,你下来。”
“那就等明天见面再说吧。”丁之童只觉这套路似曾相识。两个人在外面还能表现得像正常的工作关系,一旦单独对话,没有称呼,也省了寒暄,似乎总是在人设要崩不崩的边缘。
果然,又是一个“果然”,那边紧接着就说:“明天你小弟也在,你不介意吗?”
丁之童笑了一声,直接挂断,套上一件运动衫,下楼去了。
一路下到底楼大堂,再往外走,那辆GL8就停在酒店正门的廊檐下,前灯对她闪了闪,车窗降下来。丁之童走过去,看见甘扬坐在驾驶座上,显然司机已经让他打发走了。他探身过来开了车门,示意她上车。丁之童坐进去,他便发动引擎,驶上了她刚才看到过的那条景观路。
路上开阔空旷,车速很快。
丁之童问:“这是去哪儿?”
甘扬不答,只是看了看她,说:“这裏很小的,几分钟就到了。”
丁之童无语,眼看着越开越落郊,心说这种情况要是旁边换了别人,她估计已经打110了。但甘扬,到底还是不同的。
车一直开到新区,在一条小路上停下。
甘扬指着前面说:“你看到那里没有?”
“怎么了?”丁之童问,眼前只是一条路,左右都是工厂的大门,亮着冷调的灯光,远处隐约有人走动。
甘扬说:“我那个时候每天就在这条路上来回,自己问自己,是告诉你,还是不告诉你,告诉你,还是不告诉你……”
丁之童替他补上下文:“最后决定不告诉我。”
“是,”甘扬轻轻笑了一声,带着些自嘲,“就是因为我妈的一句话。”
丁之童也觉得讽刺,这算什么呢?把责任推在别人头上?21世纪了大哥,一个好手好脚的人没去做一件事,只能是因为他自己不想。但她没出声,只是等着他说出来,让她幻灭,变成她的珍珠翡翠白玉汤。
甘扬静了静,才又道:“柳总说,宁愿我不回来,什么都不知道。因为那样,我就还可以有我自己的人生。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丁之童也有她自己的人生。”
听到别人用第三人称说起自己是有些怪异的,丁之童没想到,却正是这句话撞在她心口上。所幸,驾驶室顶上的灯亮了片刻,又暗下去了。她躲在黑暗里,似乎忍了很久才开口,努力控制着自己声音:“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还有上次你在香港跟我说的那些话,我后来也仔细地想过。我能理解你这么做,而且挺佩服你的。如果你那个时候告诉我,我可能不会立刻跟你分手,但也时间长了肯定也受不了……”
“丁之童,你干吗谢我啊?”她只是实话实说,甘扬却突然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
这一问又让她想起从前,她去纽约参加Superday,没坐他的车回学校,但还是感谢他的好意。
“我是真的想谢谢你,虽然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但说清楚了总是好的。”她飞快地结尾,不带任何情绪。
甘扬没出声,只是看着她。
路灯隔着前挡风玻璃照进来,丁之童看到他眼睛,在微光中有些模糊,然后平静地问:“现在可以说陈博士的事了吗?”
他仍旧看着她,然后点了点头。
在时间的面前,人就是这么脆弱,改变得飞快而彻底。
2010年的甘扬自己也不敢相信,如此往复不过两年,他就把将近十年的底子都作没了。整个人迅速地瘦下去,胃痛起来像是被一根铁棍贯穿了身体,偶尔去健身房上一次体脂秤,发现体脂率到了他一直想要的10%,只可惜BMI也跟着掉到了17.7。跟从前一样号码的T恤,现在穿起来空空荡荡,站在镜子前面看得到手臂内侧青蓝色的静脉。
偶尔一次在外面遇到曾俊杰,胖子大惊小怪地捏着他的胳膊说:“你怎么又变回初中里那副样子了?!”
最后,还是柳总逼他去做检查,就像当初他带她去医院一样。
医生听过主诉,见怪不怪,说像他这样吃饭不规律,大量饮酒,再加上巨大的压力,胃出问题实在是太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