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扬靠到座椅靠背上笑起来,在飞机腾空,噪音敛去之后回答:“我说,不就是东南亚么?只要把厂开到那里去,越南,缅甸,柬埔寨,随便他们把订单发到哪里,遇到的都是我。”
2010年的冬天,甘扬第一次来到越南。
临行前,他聘用了一个越南语翻译。此人广外院越南语专业毕业,本科实行的3+1,大四就是在河内大学读的,后来也经常跑越南,主要就是做各种行业的商务翻译。
因为两人不在一个地方,甘扬只是给她做了一次视频面试,对方好像还没太当回事,在镜头前好像刚睡醒,手刨了两下头发,身上套了件可能是睡衣的花T恤,身后的背景是略显凌乱的房间。
虽然态度不怎么样,但此人的对越南的情况实在熟得吓人。甘扬也是见识了才知道,翻译这种生物,要是有一副好记性加持,简直就是一部自动更新的万宝全书。河内、海防、岘港、胡志明市,各有哪些类型的出口加工业,工厂大多分佈在什么区域,从劳动法到税率,再到当地工会的规矩,出口成诵,连数字和年月日都不带错的。
因为人家比他大几岁,甘扬尊称其为“老师”,当即做了决定,就是这个人了。
翻译那边又把报酬往上抬了30%,接下了他这桩生意,视频挂断之前还特别提醒:“到了那边千万别租车,租摩托知道吗?一定得是摩托。”
甘扬很是懵懂地应下,然后跟着翻译踏上了去越南的旅途。
当时正是那里最合适旅游的季节,气温二十几度,总是晴空万里,四处草木葱茏。
两人骑着摩托穿街走巷,翻译在前,头戴一个铁面人防晒面罩,双手扶把,自带霸气。他在后面跟着,去了许多地方。刚开始不习惯,一整天下来震得屁股疼,下车之后走路都有点不利索,但却明白了为什么翻译叫他别租车。最大的几个城市也不过就是中国十八线乡镇的感觉,市区的范围很小,除去市中心有几条四车道的大路,其余几乎都是单行道,路况也很差。在这裏开车,怕是比自行车都慢。据翻译说,当地人就算没饭吃,都要买一辆小摩托。
当然,市郊也已经有了几家外商投资的工厂,只是远没有形成工业区的规模。最多的还是本地人的作坊,简陋得好似时光倒流,一个彩钢屋顶的大棚,裏面摆着不知何年何月的机器,挤着几十个工人,有男有女,工间休息时用一个茶缸轮流喝水。
就是这样,该看的他都看了,该见的人也都见了一圈。
差不多一个月之后,他回到小城,又开车进山去拜访陈博士。
当时已经临近农历新年,半山别墅的门口贴了白额春联,陈博士请他吃蜜饯,像个邻居家的爷爷,但等到坐下来说话,还是在商言商,直接问他:“考虑好了吗?”
甘扬点头。
“结果呢?”那边又问。
他答得离题千里,说:“现在这个世道,品牌方愿意做OEM都算是有良心的,新潮一点的做JDM,不要脸的直接做ODM,自己只用出一个牌子就行了,没有工厂,也不会把所有产品放在一家代工厂做,甚至不会放在同一个地区,同一个国家,没有风险,包赚不赔。”
“是啊,”陈博士附和,“所以我才劝你退了吧,这个游戏没有规模已经玩不下去了。”
“但品牌方搞对冲,代工厂也可以这么做啊。”甘扬继续玩笑似地越扯越远,“不就是东南亚么?只要把厂开到那里去,越南,缅甸,柬埔寨,随便他们把订单发到哪里,遇到的都是我,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你还有钱吗?”陈博士直接将军。
他这才笑起来,实事求是地摇了摇头。
陈博士摊手,结论不言而喻,没钱你做个毛对冲?
甘扬却看着对面道:“但是您有啊。”
谈话在此处停了一停,老人慢慢笑起来,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拒绝了收购,求合作。
“少年郎,”陈博士又像从前那样叫他,“我是1968年离开越南的。那个时候,我家在西贡的布庄全部被烧光了。到了75年,又有亲戚从那里逃出来,十二根金条才能上船去香港。总算他们运气好,既拿得出那笔钱,也没死在海上……”
“现在不一样了。”甘扬并不意外,陈博士请人给自己写过一本回忆录,他看过了,知道这个故事,这正是他第一站去越南的理由。
“你去过?”陈博士也看着他。
“对,”甘扬点头,“我去过,刚回来。”
那天,他们谈了很久。
甘扬详细讲了自己在越南的见闻,以及所有的想法,尤其是最低工资标准和每周法定6天的工作时间和宽松的三班倒条件。
也是怪了,他竟会在那一刻又一次想到丁之童。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是最看不上超时工作的,两人甚至还因此闹过矛盾。世事果然无常,现在的他居然在寻找一个长时间加班合理合法而且还便宜的地方,打算亲手造起一座血汗工厂。
还有,在纽约与冯晟的那场邂逅,要是换个别人总得颓废一阵,而他却突然燃起了挣钱的激|情。
他甚至有种神奇的感觉,仿佛在分开之后,他才更理解了她当时的那些选择,两人之间的共同点反倒多了起来。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又开始跑步了。
早醒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每天睁眼一看时间,总是凌晨三点多。他还是会凑个整数,躺到四点起床,然后在跑步机上跑上四十分钟,淋浴,吃早饭,开始工作。
看着液晶屏上显示的距离,一开始只觉得心惊。从前十公里轻轻松松,跑马二十公里之后才出现撞墙期,现在五公里就不行了。曾经像呼吸那样习以为常的事,停了两年再要拾起来也是不容易的。
但他只是跑下去,继续跑下去。
既是因为丁之童的那句话,也是因为那本书——村上春树的《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买了很久,他终于敢看了。
每天睡前翻几页,好久都没读完,但有句话却是记住了:当你遇到撞墙期,不要去想终点还有多远,只需要看着眼前几米之外的地方,先跑到那儿,然后再往前看几米,就这么一点一点地跑下去。
与陈博士合作的具体条款在项目团队和双方律师的手中磨了几个月,真正开始拓荒已经是2011年的仲春了。
甘扬再一次带着广外院翻译去了越南,后来又把他那个做过家族鞋厂小老板的同学也叫去了,目的是为了搞关系。
越南还是个人情社会,各种部门都需要好得跟亲戚似得常来常往,尤其是工会。
翻译几次跟他强调:越南的工会是最难搞的,但是你一定要记住,工会是爸爸!
所幸小老板是个中高手,正愁在国内除了收租没有其他工作,一到越南便乐不思蜀,没多久就成了各大按摩店的大客户,与各路相关人士称兄道弟。
甘扬对这一块乐得放手,只看执行结果,把握项目进度。
那时,当地已经进入雨季,天气酷热,每日一场雷雨,空气被冲刷得分外通透。
他还是会早起,离开住宿的酒店到外面跑上五公里,最后转到集市,坐在小摊上吃早餐,香蕉煎饼或者火车头河粉,配上各种各样奇怪的果汁。还买了辆摩托,每天穿着短裤和夹脚拖鞋,往来于酒店与工厂之间,看起来就跟当地人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