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陵州城。
今日的天气委实奇怪,才初春时节,日光就如此毒辣,仿若要将人的身上烤个窟窿出来。
街头卖纸伞的大妈生意好得不得了,那些有钱的小姐、公子受不了这炎热的天气,把大妈的伞摊围个水泄不通,指望着她家的纸伞能替他们挡挡这该死的太阳!
“唉。”人群之外,一个瘦小的郎中叹了叹气,扯了扯道袍领口,摇头晃脑道,“一群无知之人!”
他转个身,无力地摇摇手中握着的幌子,懒懒的喊出口:“看病,看病。有病早治疗,没病多防治。看不好,不要钱;看得好,各位公子、小姐就赏一点儿!”
他出来已经整整两个时辰了,入手不过几个铜板。现在老百姓都不生病了吗?若自己再挣不到几个银子,就真的会有人要死了。
“唉,可怜我这个神医没有伯乐赏识,一身叹绝天下的医术便就此埋葬了!”小郎中边叹气,边迈大步子往前走,宽松的衣袍拖在地面,一不留神就会踩到衣角绊倒。
这不,刚要摔跤时,他瘦瘦的手腕便被一只强有力的手给抓住。小郎中哇呀呀地叫了两声,便听一个急切的声音响起:“神医,快同我去救人!”
“救人?”闻言,小郎中的脑海一亮,也不顾拽他之人是谁,笑嘻嘻地道,“救人好啊,大爷您慢点儿,咱们在路上商讨商讨诊金如何?”
“诊金少不了你的!”那个拽他手的人身材高大,肩臂宽厚有力,想必是个习武之人。他那般着急,这生病之人想必于他来说十分重要,说不定还是个有钱的主儿!
男人将小郎中带到一家客栈,不由分说地跑上二楼,踹开一间上房的门将他带到床边,指着床上的人道:“快替他瞧瞧!”
小郎中在床边坐下,望着躺在上面的那个人——他眉宇紧皱,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而且他束的发冠居然是镶玉金边的,这真是个有钱的主儿!
小郎中装模作样地握着男子的手,替他把脉,眉头一皱:“呀!这位公子可是食用了不当之物?”
“一个时辰前吃了一点儿山里果。”站着的男人答道。
小郎中疑惑:“仅是吃了一点儿?”他将那个“点”字咬得重了些。男人欲言又止,怕是羞于开口,便道,“吃得多了点儿。”
小郎中老气横秋地叹道:“愚蠢!”
“神医教训得是,烦请神医救救我家主子。”男人微微欠身,眉宇间浮上淡淡的担忧。
小郎中手一摆,说:“不是什么大事,拿纸笔来,我开些药给他吃。”
“是。”男人转身出门,去向店小二要纸笔了。
小郎中一个人坐着,有些无聊,也不再似方才那样端着自己。他俯身,细细地瞅着床上男子头上的束发冠,好奇地戳了戳上面那颗红玉,叹道:“真有钱,我要是有这么颗玉石,就够我和云姐姐吃好几年饭了。”
“神医。”床上的男子忽然虚弱地睁开眼睛,与他相隔不过咫尺距离。
小郎中被吓得站起来连连后退,惊道:“妈呀,你是要吓死本神医吗?”
男子吃力地爬起来,对着床沿发呕,然后无力地抬起手臂晃了晃:“水……”
小郎中惊魂未定,慌慌张张地给他倒了杯水,然后走过去扶着他的肩膀喂他喝水。男子喝了些水,缓缓抬头:“我再也不贪嘴,吃那么多山里果了。”
“傻子,那玩意儿吃多了不搅得你肠腹发酸才怪。”小郎中白了他一眼,喃喃骂道。
“神医,纸笔来了。”那个跑出去的男人回来了,手里拿着刚要来的纸笔。小郎中见此,连忙松手跑过来,还未应声,便听见身后咚的一声,有什么重物砸到了地上。
小郎中心裏一惊,顿悟过来,不敢回身。
“三爷!”男人迎上去,将那体弱的公子重新扶上床。
小郎中战战兢兢地回身,两只手拘谨地搓着:“对不住啊,我不是故意的。”
“神医,你还是赶快写药方吧。”男人催促道。
小郎中连连点头,唰唰几笔在纸上写好,恭敬地呈给他。
男人拿过药方看了一眼,便叮嘱床上的男子:“三爷,顾鹰去去就回。”
“等等!”小郎中拉住那个叫顾鹰的男人,摊开手,“我的诊金呢?”
顾鹰从腰封间掏出一锭白银,抱拳道:“多谢神医姑娘。”
他将银子给了小郎中后,便拿着药方离开了客栈。小郎中把玩着白银,用牙齿咬了咬,忽然后知后觉发现了一件事。
他唤她神医姑娘?
他怎么看出了自己是个女儿家!小郎中忙摸着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打扮,有些心虚地回头张望了床上男子一眼。
他的病情不过是她瞎掰,恰巧蒙对了而已。那药方上的草药名也是她随便写的,治不治得了那个家伙还不一定呢!
小郎中吸了吸气,蹑手蹑脚地走出客栈,迅速地离开此地。
还是早些溜走比较好,若是等那个叫顾鹰的发现实情折身回来,不得打断她的肋骨才怪!
小郎中心惊地逃了出去,攥紧手心裏的白银,一路小跑来到了一处河畔。那河畔清浅,水面漂浮着些许青萍,有一座曲折的枯桥延伸至河对岸。对岸是一片粗壮的柳树,时下正为初春,柳条儿翠绿繁茂。
“打水路那边来了只雀啾啾。”过了河,是一处破旧的姻缘庙。小郎中伏在斑驳的门边,麻溜地说了句口令。
只见那门“吱呀”打开,里头探出一张好看的脸来:“可挣着钱了?”
“挣着了。”小郎中利索地闪进姻缘庙,大口大口地喘气。
“是叫人发现了吗?”方才开门的姑娘看着小郎中那副模样,担心地问。
进了这庙里,里头的情形才显露出来。这是座废弃的姻缘庙不假,但里头却被人收拾得很干净,做个暂时的落脚处绰绰有余,庙里烧着一团火,火上架着一口黑锅,锅里煮着清淡的青菜粥。
小郎中看着躺在地上的老妇和眼巴巴掉泪的孩子,扭头回话:“云姐姐,我穿这身出去委实不方便,方才我骗的那人或许大有来头,来,银锭子给你,你去给奶奶拿些药,再买些吃的回来。”
“好,我现在就去。”被唤作云姐姐的姑娘接过那锭银子,转身就离开了姻缘庙。
小郎中透过门缝看着云姐姐走远,这才缓缓转身来到了那老妇和孩子的面前。
那孩子嘤嘤地抽泣着,抬起头泪眼婆娑地问:“晚儿姐姐,奶奶会死吗?”
“奶奶不会死,云姐姐去拿药了,药拿回来,奶奶就会好起来的。”小郎中俯下身,轻轻揉着那孩子的头发。孩子年少,姐姐说什么便是什么,乖巧地应了声,又眼巴巴地守着自己的奶奶。
这孩子可怜得紧,前些日子陪着自家奶奶在街头卖白茶,不知怎么的,奶奶就晕了过去。小郎中和云姐姐路过便搭了把手。只是可气的是,这陵州城的大夫都是些没良心的混球,拿不出银子就见死不救!
没办法,小郎中只好和云姐姐将那孩子和他奶奶带到了这裏,寻思着以往几年两人都是骗吃骗喝过来的,小郎中决定做回自己的老本行——行骗,一为自己的生计,二为帮助这可怜的婆孙。
这小郎中原本也不是小郎中,是个古灵精怪的丫头,还有个甚是好听的名儿——白晚芦,这名儿是她云姐姐取的。云姐姐本名柳萧云,此前是个大户人家的丫鬟,后来,她的主人死在了大漠里。
而柳萧云,正是在那片荒漠里被白晚芦所救,此后,两人便做了这荒凉世间里的姐妹。
只是,这柳萧云是个身子骨柔弱的主儿,白晚芦真怕她运气不好,碰见那个大块头的男人。
白晚芦还真是个乌鸦嘴。
因为柳萧云真的碰上了那个叫顾鹰的男人!
急着要给奶奶拿药,柳萧云见到一处药铺就奔了进去,同药铺子大夫说了遍奶奶的症状,叫他拿些合适的药。
然后,柳萧云将那锭白花花的银子放在了柜台上。
然而,她将银子那样一放,却勾住了旁侧一人的目光。
瞬间,一个黑影笼罩下来,柳萧云一怔,便见那银子被人大手一挥收入掌中。她抬头时,恰巧看见顾鹰严肃的脸庞凑近:“姑娘,这银子是哪儿来的?”
脑海忽然冒出白晚芦的话,柳萧云伸手去夺:“这是我的!”
“你的?姑娘要是不说实话,我便送姑娘去官府了。”顾鹰抓住柳萧云的手腕,眼神如鹰一般直勾勾地盯着柳萧云,柳萧云怕和他对视,总觉得他会探出自己的秘密。
于是,柳萧云低了低头,道:“这银子……是我捡来的。”
“哪儿捡的?”顾鹰逼问。
“我……”柳萧云露出小女儿般柔弱惧怕的样子,心想着,若对方是个坦荡的主儿,定不会过多地为难她。
果不其然,顾鹰见自己吓着眼前的姑娘了,便松了手,抱拳道:“在下唐突了,只是这银子原本是在下付给一位小郎中的诊金,那小郎中乱开药,差点儿没害死我家主子。所以我看见这银子,才激动了些。”
柳萧云低着头,眼珠转了转,说道:“这银子是小女子在梨园街捡到的,小女子是个寻常人家的平民,见到这锭大银子,不免动了心。恰逢、恰逢小女子的奶奶生病,因此就……”
闻言,顾鹰突然握着柳萧云的手背,将那锭银子重新放回了她手心,道:“既然如此,你便拿去吧。反正在下这也将诊金付出去了,这银子也不算是我的,你捡到了,那便是你的。”
柳萧云一愣,目光惊讶地看着他。
顾鹰转身等着药铺的伙计,棱角分明的侧脸透着一股硬朗与逼人的英气。
“公子,你的药好了。”药铺的伙计将桑皮纸包好的药递给顾鹰,顾鹰接过来,道了谢便匆匆地离开了。
柳萧云的手背上还残留着顾鹰手心的温度,她缓缓扭头,看着顾鹰离去的方向,仿若有阵和煦的风自长街拂过,拂至她心间某个地方。
“姑娘,你的药也好了。”
柳萧云回过神,道了道谢,将银子递给取药的伙计。
那药拿回去,治好了奶奶。
白晚芦将余下的碎银子分了一半给奶奶,奶奶连连推辞,道是两位姑娘救了她的命,她怎敢再受恩惠。
“这不是恩惠,是买你那半筐白茶的钱。”白晚芦指了指姻缘庙角落的半筐白茶,笑道。
她颤颤巍巍地接过那只钱袋,领着孙子说:“阿南,给两位救命恩人磕头。”
“万万不可。”白晚芦与柳萧云连忙将二人扶起,她们对视一眼,白晚芦道,“奶奶,这买药的钱是晚儿骗来的,因此,我与云姐姐不便露面送你们出城,你们自己要注意安全。”
“白姑娘和柳姑娘是心善的人,心善的人定不会飘零太久。”奶奶慈眉笑说。
“承奶奶您吉言,奶奶,云儿送您。”柳萧云搀扶着奶奶左侧,孙子阿南搀扶着奶奶右侧,缓缓地走出了姻缘庙。
白晚芦转身走向角落里那装着白茶的筐子,伸手捧了些许茶叶在鼻尖闻了闻。茶是好茶,应该能卖几个钱。
送走奶奶的柳萧云回来,看着白晚芦沉思的样子,问:“有什么新点子了?”
白晚芦对她俏皮地鈎鈎手指:“你过来。”
柳萧云走近她,白晚芦在她耳边道出了自己的计划。
陵州城,风月茶楼。
“那十四个人,直到二更,方才醒过来,一个个爬了起来,口里啊,只叫得连珠箭的苦……”说书人拍案侃说,在座之人听得津津有味。
柳萧云做茶女的打扮,背着一筐白茶走进茶楼,拉住小伙计,道:“小哥,买茶吗?我这裏有上好的白茶。”
小伙计往筐子里扫了一眼,问:“多少钱?”
“不多,三两银子,这半筐都给你。小哥,这半筐的白茶厚实着呢。”柳萧云放下一半的筐子,递到小伙计跟前。
小伙计却只瞥了一眼,道:“一两银子。”
“使不得,小哥,若我只卖了一两银子出去,回家会挨骂的。”柳萧云恳求道。
“挨骂是你的事,一两银子不卖,就去别处卖!”小伙计不耐烦地挥手。
“哟!这可是苏鼎的首日芽?”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折扇一翻,便见一个穿着富贵的小公子好奇地走了过来。
柳萧云作揖,说:“公子好眼光,这正是苏鼎的首日芽。”
“啧啧,苏鼎的首日芽可是好东西。”小公子用手指夹起几片茶叶在指间捻了捻,茶叶很快碎成茶末,“嗬!还是上等的货。”
瞧见这小公子如此夸赞这筐里的东西,小伙计连忙迎上去,问道:“小公子,这真是上等的货?”
“啧,你这小伙计,在茶楼做活儿怎的连好茶也不识?这苏鼎的首日芽你该晓得吧?还有,好的茶叶遭手指这么一捏,便会成为茶叶末儿,这小小常识,还要旁人来教你吗?”小公子用折扇轻轻敲打小伙计的脑袋,教训着。
小伙计嘿嘿地笑着:“这苏鼎的首日芽小的是知道的,既然是好茶,姑娘,你且稍等,我这就去给你拿三两银子买下这白茶。”
这些小伙计在茶楼做活儿,不是以货识货,而是以人识货。这小公子身着华服,说话头头是道,小伙计便以为他说的是真的。
殊不知,这小公子是女扮男装的白晚芦,这场戏,亦是白晚芦与柳萧云策划好的。
只是,有演戏的,自然也有看戏的。
一只雀儿在茶楼门口旋了几圈儿,叽叽喳喳的,不知在急些什么。白晚芦见此情景,原本胸有成竹的模样顿时漏气几分,心裏暗道:“不好!”
未等她出声,便见茶楼楼栏处走下来一人,那人身材高大、相貌也是一表人才,他便是那同白晚芦照了面,也同柳萧云照了面的顾鹰。
“等等,既是苏鼎上好的首日芽,怎的只能卖上三两?我家主人也是品茶的行家,愿意出十两黄金买下这半筐首日芽。”
十……十两黄金!原本转身去拿银子的伙计被惊呆了,这位主子可真是出手阔绰啊!
“烦请两位跟我上楼,我家主子想见两位。”顾鹰走到茶楼门前,背抵门口,做请状,脸上却笑里藏刀。
先是小郎中,后是小公子,这茶女姑娘定与这小骗子是一伙的。招摇撞骗到陵州城来了,真是胆子不小!
白晚芦以折扇遮住半面脸,不晓得说什么。柳萧云低垂头,对着顾鹰作揖道:“公子阔气,小女子做的是小本生意,这半筐首日芽只值三两银子,值不了十两黄金。”
“值多少银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娘卖茶,我家主子爱品茶。这胃口对了,自然就想见上一面。”顾鹰微微笑着,剑眉下的双眼却夹着凛冽寒光。
这家伙是个习武之人,她们两个弱女子定是打不过他。若不同顾鹰一起上去,顾鹰当场揭穿她俩的把戏,日后她俩也不好在陵州城混了。
“既然如此,那姑娘,咱们就随这位公子去见见贵人吧。”白晚芦轻掩脸庞,对柳萧云挑了挑眉。
柳萧云重新背好半筐白茶,道:“请公子带路。”
顾鹰带着她们来到了二楼东厢房,白晚芦只看见一片流苏帘后的雕栏上,有位白衣的男子坐在梨花木椅上,双腿搭在桌面,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口中抛着花生米。
日光摇曳,白晚芦看不清男子的容貌,但她猜想,他定是那日吃多了山里果的男子。
“三爷,人带到了。”顾鹰对着那人行了个抱拳礼,白晚芦眼波流转,想着这人的身份肯定不同寻常。
“陵州城还有这等猖狂之人,给病人乱开药、骗白银,真是好大的胆子。”男子慢悠悠地说着。
白晚芦轻轻扯了扯柳萧云的袖子,旋即跪下认错:“公子,小女子知道错了。小女子无意害公子,我知道那药方有问题,那抓药的大夫看见药方后一定会阻止顾鹰大侠的,公子最后肯定不会吃到那药的。而且,那锭白银,是小女子骗来救人的。小女子同姐姐两人孤苦无依,在街头偶然救了一位晕倒的老奶奶,可那医馆的大夫却一定要给钱才肯开药,情急之下,才想了这么一个计策,这半筐白茶就是那奶奶送给我们的谢礼。”
顾鹰忽然回想起在药铺碰见柳萧云的情景,柳萧云确实是拿了那锭银子来买药的。
雕栏上的白衣人起身,“哗——”地掀开帘子,直朝白晚芦走去,白晚芦瞥了他一眼,忙低下了头。
那日见他时,他因胃中剧痛而大汗淋漓,没想到这白衣公子竟有如此好容貌。生得一副温润如玉的公子模样,为人想必也坏不到哪儿去。
正这样想着,头顶处便幽幽地传来白衣人的声音:“你这衣服是偷的还是骗的?”
“租的。”白晚芦老实回答,末了补上一句,“一个时辰要一吊钱呢。”
“嗬,这生意不划算,还不如做回小郎中骗骗白银。”白衣男故作轻松地道出这句话,可明眼人都听得出这是在讽刺两位姑娘。
真是小气。
“顾鹰,将她们送去官府吧。”白衣人挺直身体,嘴角挂着坏坏的笑。
闻言,柳萧云与白晚芦面面相觑,白晚芦更是反应极快,手从袖中伸出捂着脸,立马痛哭起来:“可怜我们两个小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在这世间生存已经如此不易,还要被送进官府在牢狱中了此残生,想到这裏,小女子我就痛不欲生,还不如死了算了!”
“晚儿……”柳萧云伸手抓着白晚芦的袖子,脸上浮现出心疼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