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无双的眉眼之间,又是一派冰霜。
眸沉若水,看也不看她一眼,径自走开。
“你你你,气死我!”洛水流愤恼之极,一脚踹在树干上,挂在枝头的鸭梨晃了晃,连着被压折的枝条,一下子都掉在了她的头上。
将她精心梳就的奔月发髻砸成了一马平川。
“我讨厌鸭梨!”
她再次发出尖叫,将刚刚停歇在树上的白鸽给吓得都惊了飞了起来,有一只肥肥胖胖的盘旋了几圈,稳稳的落在了她头上的平原上。
屁股一撅,热烘烘的给她添了多白色的波斯菊。
洛水流彻底崩溃,僵直着脖子,化作石像。
“啊啊啊啊,小五十,为什么又是你。”远远本来一小仆,看见停在洛水流头上的鸽子,差点大哭。
他一个飞身跃起,熟练无比的捉下正撅着屁股,继续喷花的白鸽,向洛水流深深鞠了一个躬,然后一溜烟,立刻跑的无踪无影。
洛水流僵立片刻,终于号啕大哭,跺脚道:“我讨厌一切叫五十的东西。”
走在前面的冷无双突然眸子里就有了笑意。
夜凉如水,五十郎裹在被子里分外的寒冷。
手腕处那条黑线已经蔓延开来,向着肘处上升,细细黑黑的线,像条丑陋的黑色毛毛虫,爬在她白细幼嫩的肌肤上,带着几分狰狞。
“不吃药,还会有几天?”五十郎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瓷瓶,对着窗外披撒进来的月光,照了又照。
“这个月还有两天,两天之后,是老爹的生辰,”她自言自语,抓了抓头,长叹口气,“我这个不孝的,怎么也要回去,充个人数。”
五十少了一个,就不是整数,估计萧老爹看着也会堵心。
五十郎想了想,跳下床,拉开窗前的竹桌的抽屉,将白玉瓷瓶随手滚了进去。然后,她又歪头想了想,解下腰间的雌青剑,用袖角,擦了一遍又一遍。
“什么良缘天注定。”黑暗中,她的唇露出讽刺的笑,指尖滑过剑鞘,到达剑柄,沉默半分,她毅然放下了灵犀剑。
柔和的月彩,投射在青色的剑上,那把青色的雌剑,细不可察的颤抖了起来。
“好了,一身轻松。”五十郎拍拍手,拉开木门,深吸了口空气,张开手臂,笑眯眯的低声道:“再见,无双……”想了想,她又低低的笑了起来,再次张开臂,深吸一口气,怅然若失的低声叫道:“不,应该是,永别,无双!”
许久之后,她缓缓地放下手臂,头也不回向出庄的小路走去。
“你就这么走了?”
低低沉沉的声音,带着些许责备,阴影处,走出一抹淡紫,发如墨,面如玉,犹如午夜绽放的一朵幽兰。
“是啊,我讨厌分别,所以总是偷偷的走。”五十郎笑眯眯的回他,伸出手在他眼前来回晃了晃。
“就此别过了,洛少,我必须赶回去了,我老子生辰,”她调皮的一笑,道:“我不知道能给他过几个了,所以,能赶上一个就一个吧。”
洛锦枫面色一变,黯然道:“就算不愿意继续解毒,那冷无双呢,你难道不要交待。”
五十郎笑的更加开心,拍手撇嘴道:“他寻到了你的小姑姑,时间久了,自然就会忘记我了,一开始,他便要寻洛神一样美好的女子,如今天随人愿,他又有什么不满意的。”
洛锦枫的眸子在月华之下,闪了闪,更加黑亮几分,笑道:“那我呢,你给我什么交待?”
许久之后,他展眉一笑认真道:“五十,你可知道,我喜欢你!”
五十郎笑而不答,沉默片刻,斟酌道:“有一种人,虽似朋友,却超越朋友,生可相交,死可长忆,洛少,算是五十高攀,就我们便做这么一样的朋友吧。”
只是朋友,无关风月!
洛锦枫眉目间透着黯然,咬牙不语,片刻之后,勉强笑道:“你真是打算走的一干二净,可是,总不能一个女孩子家,夜间赶路,金陵往扬州,路程虽说不长,但是亦不算短,就让我这个做朋友的护送你回去吧。”
五十郎笑的开怀,点头道:“那就麻烦洛少。”
目光坦然,像是对着自己的家人。
洛锦枫长叹一声,终究压抑不了周身的失落。
世间一切皆可以争取,唯独爱情,争取不来,夺取不过。
因为是半夜,寒风更加凛冽以往,洛锦枫特地吩咐了一辆遮着棉帘的马车,马车里,铺着厚厚的棉褥,五十郎一上车,就高兴的滚了一圈。
“居然还有手炉。”五十郎一把将铜制的手炉揣在怀里,温暖从铜制的手炉辐射而出,不多时,全身都有了暖暖的感觉。
洛锦枫抿嘴一笑,优雅无比道:“这个自然,凡是你想要的,凡是你未想到而需要的,我都会备上。”
他的眼眸流转,带着华彩,温柔异常。
五十郎轻咳一声,尴尬的闭上眼睛,装作养神状,以期躲开他过于炙热温柔的眼神。
有的感情,她不是不懂,只不过,一份爱,已经耗尽了她太多的份额,其他的爱,对她来说,反而是种负担。
月光更加惨白,夜里的风,带着哨,吹过冷无双的窗。
今晚,他的心绪很是不安。
辗转反侧,他的心也定不下来。他长叹一口气,索性坐起身来,习惯性的探手去取枕畔的灵犀剑。
突然浑身一震。
冷无双举过宝剑,迎着月华,他手中的雄青剑,剑身正打着颤,像是个极为伤悲的人,捂着嘴儿,无声而泣。
他微微皱眉,眸子里满是困惑。
剑身抖动的越来越激烈,甚至发出了嗡嗡的声音。
“难道是五十郎?”他一个激灵,醒悟过来,心下大惊,带着满满的恐慌,连外衣也来不及披上,提气疾速的向五十郎的屋子掠了过去。
五十郎的屋子里一片漆黑,窗户都被掩的紧紧的,冷无双站在她的门前,伸出手去,缓缓接近木门,指尖触碰在门板的一刹那,又缩了回来,来来回回,如此数次,终于狠了狠心,一咬牙,使劲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木门吱呀一声,带着绵长的回音,缓缓打开。
透过敞开的门,屋里撒进一地的月光。
“五十郎,我进来了。”冷无双迟疑了一下,缓缓走入屋中。
屋子里,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便是一片黑暗,冷无双一眼看过去,心裏突的一跳,五十郎的床上,被子折的整整齐齐,哪有人睡过的痕迹。
他的心一下子就乱了。
他的眼慌乱的向屋子里四周看去,扫过床前的木桌时,心中淡淡的悲伤,弥漫开来。
那把灵犀一点的雌青剑正端端正正的躺在桌上。
下面,压着一折信笺。
冷无双忍住心下不好的预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伸出食指夹起剑下的信笺,缓缓打开,那上面,龙飞凤舞的舞动着几个张扬的大字,一如五十郎张扬的个性。
还你剑,我不喜欢你了,就此永别!
那个别字,拖了长长的一条,爬过信纸,显然写字的人,心绪大乱。
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拽住了冷无双的心,抽走了他肺中稀薄的空气,他一下子颓然瘫坐在桌前的木椅上。
大手抓住胸前的中衣,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的手,覆在木桌的桌面之上,眼光渐渐的被抽屉处漏出的一截黑色所吸引。他缓缓地拉开抽屉,那一截布料熟悉无比,正是往昔,自己所穿袍子上的一截衣料,不知道何时被五十郎取来,一直贴身带着。
布料之上,来回滚动着白玉的瓷瓶。
“五十郎,你真是个白痴!”他的眸带着强烈的心痛,暗暗的沉了下来,大手颤抖着拔开瓶塞,一粒一粒的药丸带着清香,滚了出来。
每数一颗,他的心就沉痛一分,这曾经是他拼命舍了自尊求来的药丸,却被五十郎如此轻率的就舍弃了去。
不多不少,30粒,全部躺在他的手心裏。
她竟然,宁可每日忍着如同割肉剐骨般疼痛的蛊毒发作,也不原意碰洛水流施舍的药丸。
整整二十几日,难道她都是带着这种痛楚,看着自己和洛水流朝夕相处,这样于她,何其残忍!
冷无双的满脸的难以置信,一粒粒的药丸,从他指尖滚落,从心尖弥漫开来的刺痛,让他捂住胸口,屈起了腰。
好痛,真的好痛!
就算是以往受再重的伤,流再多的血,也没有这刻这么痛楚,就好像,心生生的被剖了数十片,每一片都放干了血,凌迟而下。
这种疼痛已经让他超越了可以忍受的范围。
“啊……”他一声长啸,挥剑而下,剑气扫过的地方,一切如旧。半盏茶的时间,原来完好的橱柜木床,轰的一下,全部倒塌。
冷无双垂着剑,木然站立在屋子正中间,缓缓呼出一口气,心智渐明,恢复了冷静。
“五十郎,这次,换我来寻你,天上地下,定然永牵你手。”
他逐渐又恢复了以往冷若冰霜的样子,伸开大手,运气吸起桌上的雌青剑,仔细擦拭,一寸一寸,抚摸过去,而后嘴角微扬,一扫往日的冰寒,“你说,送出去的东西,我怎么能再收回来,真是乱来?”
何况这是段良缘天定的好姻缘?
“小五十啊……”
车子没有靠门,就从府里冲出一群人。
高矮胖瘦,男女老少,一个个声泪俱下,叫得声音一个比一个还要大。
洛锦枫满脸震惊,被那一群人,推推揉揉,一直挤到了墙角旮旯。
“都静一静,老爷来接小姐了!”
“五十啊,爹爹想死你了。”萧老爹泪流满面,浑身的肥肉,因为他的跑动,一颤一颤。
他这么一哭,身后面庞大的姨娘团,一起大哭起来,七嘴八舌的围着五十郎,哭得死去活来。
“我可怜的小五十郎,你看看,下巴尖的可以戳死人,你再看看,这小脸白的……啧啧啧!”
“我的小五十郎,你看看,胸都瘦没有了……”
……
一波又一波的声潮扑来,五十郎头晕脑花,大怒咆哮:“都不许哭,给我闭嘴!”
她这么一吼,所有人的气都梗在了喉咙口,上不得上,下不得下的,放眼看去,都是泪花花的眼睛。
“这个,萧老爷,是不是让五十先回府再叙?”犄角旮旯里的洛大少,隔着茫茫人海,喊话过来,五十郎现下身体非常虚弱,再这么折腾,只怕蛊毒会发作的更快。
“啊?你是哪位?”萧老爷从人墙缝里瞄了一眼洛大少,立刻满脸开了大|波斯菊,“公子贵庚,家有何人……”
他的注意力给洛大少都吸引了过去,乐呵呵的挤了过去,一把拖住洛锦枫的手臂,和蔼和亲道:“……可有婚配阿?”
五十郎立刻无语,拔脚就往府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