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灯大声说:“我家尊主回来打救你了,开门吧!”
只听得裏面连声答应,随即是“悉悉窣窣”地作响,隔了好一会儿才打开门。捧灯看了好笑,原来那老书吏手里端着玉貔貅,底下垫了个歪七扭八的纸人,还连根红线栓在手腕上,这玉貔貅虽然不大,也有七八斤分量,老书吏双手捧着,又怕折了纸人,又要开门,显得甚是狼狈。见了刘鉴主仆,他满脸喜色地问:“大人可解了我的祸事吗?”一边还要作揖,踉跄踉跄地差点就摔倒在地。
刘鉴又好气又好笑,赶紧示意捧灯帮老书吏接过貔貅,然后缓缓踱入屋中:“沈万三一事,干系重大,已经有朝廷干员禳解,你千万别多事,免得惹祸上身。”老书吏连连点头,然后又问:“那这红绳……”刘鉴随手捻了捻红绳,安慰说:“我给你写一道符,贴在屋梁上。红绳可以不系,纸人还得镇在貔貅下边儿。只要这个月不出门,过了七月,便可保你太平无事。”
说着话,朝捧灯招招手。捧灯早就跃跃欲试,看见主人招呼,忙不迭从布褡裢里掏出朱砂盅,倒一点在小瓷碟里化开,一边自夸:“仆早知尊主神通,扶危济困,故特备朱砂黄纸于此。”老书吏在旁边连声附和,全不管正常书童是应该带着文房四宝的,而这文房四宝里可没有朱砂黄纸。
刘鉴四下里瞧瞧,随口问:“老先生可有什么亲眷?这些天叫他帮着买点儿吃食柴水。”老书吏应说:“下官恰有一子,是个瓦匠,让他出门去采买就是了。”刘鉴点点头,看捧灯已经准备停当,就提起笔来,蘸饱了朱砂,在黄纸上写下一道正梁符,偏头又问:“老先生上下怎么称呼?”老书吏忙称不敢:“下官姓高,单名一个常字。”刘鉴把他名字填在符上,左手拿起来递给高常:“这符却得老先生自己放去梁上,并且得使左手。”
高常左右张望,捧灯倒也还算机灵,早搬把椅子过来,伸手就要抱老头。老头如何敢应,推让了几下,最终还是被扶了上去。刘鉴从袖子里摸出六枚制钱丢给捧灯:“拿这个叠起来,压住。”高常哆哆嗦嗦放好了符,叠上铜钱,这才颤威威爬下椅子,朝刘鉴打拱作揖:“大人,如此就可保没灾没祸了吗?”
刘鉴沉吟一下:“最好别出门,尤其别近水,保你没灾。等过得七月,填星在东,就算度过了这一劫。这事儿很是凶险,你千万别张扬,也别说我帮过你,如果多生事端,祸事更大。哪怕是你儿子,最好也甭多说。”高常回答说:“我家小亮儿最规矩,不会生事,大人您放心。”
刘鉴告辞出门的时候,却又似有意似无意地问了一句:“老先生,当时和你一起踢打沈万三的,统共多少人?”高常想了半晌,支吾着说:“总得十几二十口子吧?乱得很,也数不大清楚。”刘鉴轻轻叹了口气,推门就走,那老书吏在后面打躬告辞不迭,却不敢送出门去。
从抄馆出来,时间已经过了正午,太阳一晒,满地尘土都蒸腾起来,灰蒙蒙的一片,更加显得暑热难当。刘鉴就着捧灯递上来的茶壶啜了一口,然后“噗”地朝身后一喷,好象要把晦气全都吐走似的。他指指北边说:“你不是一直想看沈万三埋在哪儿吗?咱这就过去瞧瞧。”捧灯大喜:“尊主英明,尊主睿智!”撒开腿跑在前面,跑了两步,想起不对,蹩回来跟到刘鉴身后,赔笑说:“爷……您先走着。”刘鉴白他一眼,慢慢往校军场北面走去。
捧灯跟着走了半里地,终究还是耐不住性子,压低声音问:“尊主原不愿往,今何以改弦而更张也?”
刘鉴哼了一声:“你要是再不说人话,休想听到半句内情。”
捧灯急忙媚笑着改口:“爷您最疼小的,赶紧说吧!”
“杀乞丐是假,转龙气是真;找金子是假,寻海眼是真。刘秉忠天下奇才,造成大都,引来白浮泉。只是这水都连着蒙古的龙脉呢,又要断了鞑子气运,又不能破了北京的水文,难得很哪。”
捧灯似懂非懂,却也不禁咋舌:“好厉害,好讲究!爷您是怎么知道的?”
刘鉴抬起扇子来点了点捧灯的头:“我虽然不曾行万里路,却读过万卷书。所以平日介叫你多学多思,光拽些酸文假醋,屁用也没有。”
捧灯听到话头不对,只怕有暴栗跟在扇子后面,赶紧岔开:“对了,爷您本来想找皂隶,后来碰到个王远华,就改找高老头儿,如今又要去看乞丐墓,这究竟是是为的什么呀?”
刘鉴随口回答:“我找皂隶,也不过是想知道谁主持了这八七四棒,既然看到王远华,不用猜,那定然是姚少师的主意了。姚少师和邢台一脉渊源很深,用的法门也都有来历可循,那他们打算干什么,就已经是板上定钉了。我现而今去瞧沈万三的墓地,只是查一下那乞丐究竟是不是我想的人。”
捧灯听得越多,反而越糊涂:“啥行台走台的啊,那八七四您也一直不说是怎么回事。”
刘鉴停下脚步,抖开折扇,正色说道:“捧灯,邢台紫金山刘秉忠、王恂、郭守敬,都是不世出的奇才,学派更可追溯上古仁君,万万不可轻慢。”捧灯看他目光炯炯,更似有些期待之色在内,也不禁正色回答:“尊主良言,小人受教。”这回刘鉴竟没有踢他,只是说:“刘秉忠当年在万岁山植树八百七十四棵,这是锁水之数。元朝的大都以万岁山为中心,本可以基业牢固,只是这哪咤城终归是少了战袍,镇不住苦海孽龙哪。”
捧灯“呀”了一声,他半个月来常代刘鉴出门买吃食,和村氓野老聊天,也听得不少传闻。他本是个善聊的,主人见多识广,他也记性超群,掏出来找旁人胡吣,每每相谈甚欢。谈天过程中听到不少民谣,就有一首是说:“大都周遭十一门,草苫土筑哪咤城。谶言若以砖石裹,长似天王衣甲兵。”他只当是好玩,却不成想真有这么多讲究。
正要再问,却见刘鉴面色趋沉,脚步放快,直奔路边一处土包。捧灯登时领悟,那肯定是乞丐沈万三的坟地了。
主仆二人来到土包附近,刘鉴缓下脚步,背手而行,神情和平常比起来,显得异常的凝重。捧灯倒也识得主人脸色,此刻再也不敢肆意胡言,只是乖乖跟在刘鉴背后,偷偷低头观察这土包。
土包前有很多足迹重叠,大小各异,但都是较新的痕迹。此处距离大道不远,周围并无小路,也没树木,硬生生突然出现个土包,显得有点突兀。可是除了这点,捧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看不出哪里有不对来。
正在摸不着头脑,突然脑袋上又挨了刘鉴一个暴栗。捧灯抱着头,满脸的委屈:“爷,我啥话也没说呀……”刘鉴瞪他一眼:“发什么愣?罗盘拿来!”
捧灯急忙从怀里掏出罗盘,递给主人。刘鉴捧着罗盘端详良久,突然蹲下身去,伸出右手食拇二指来捻了捻尘土,都是新鲜翻盖上去的样子,冒出刺鼻的土腥味。捧灯见主人勘察辛苦,急忙取出方汗巾,展开了为刘鉴遮阳——虽然没什么用,好在显得自己忠心。
汗巾才刚展开,忽听刘鉴高喊一声:“捧灯莫动!”吓得他一个激灵,汗巾也脱了手。刘鉴猛地蹿起来,把他扯到大道上,低声嘱咐道:“站这儿,别乱动。”捧灯还在纳闷,刘鉴已经奔回土包前面,犹豫了一下,然后突然以扇为铲,开始掘起土来了。
捧灯心裏着急,可是主人已经吩咐过了,他站在大道上也不敢过去,只好扯着嗓子喊:“尊主……爷,那是骆小姐送您的扇子唉~~污不得,污不得呀~~且请罢手,待奴婢为您分忧啊~~”刘鉴头也不回,越挖越起劲。捧灯没了主意,路人纷纷侧目,他自觉脸红,也就不敢再喊了。
过不多时,刘鉴似乎从土包里挖到了什么,转身捡起捧灯掉落的汗巾,把那东西包裹了起来,然后踢两脚被自己翻开的浮土,拉起捧灯,快步朝无人处走去。捧灯见他细眉微皱,嘴角紧绷,好象有点神情紧张,吓得不敢言语,只好闷头跟随。
直到重新进了安定门,刘鉴才终于放慢脚步,长舒了一口气。他把手里那包东西扔到捧灯怀里,吩咐一声装好,然后抬起衣袖来抹了抹扇子上的土,又擦了擦脸上的汗。捧灯不禁笑说:“尊主乃包龙图转生是也。”刘鉴自知一身是土,擦脸定然涂了个满脸花彩,却也顾不了那么许多,只说:“咱先回柏林寺去,把东西收好,再出来找饭辙。”
刘鉴不说则罢,这一说起来“找饭辙”,捧灯才觉得肚子“咕噜咕噜”作响。于是两人快步回到住所,知客僧见到吃了一惊:“阿弥陀佛。您二位这是去了趟煤山吗?搞得好似灶王爷下凡一般。我叫沙弥打水,给您洗洗吧。”刘鉴点头谢过,拉着捧灯回到房内,把那包东西丢进书柜,上了锁,还在柜子侧面贴了道符。
顶着日头走了整半天,捧灯饿得前胸贴后背,可刘鉴还要等小沙弥打水送过来,也不着急出门去吃饭,只是靠在床上闭目假寐。捧灯坐在旁边,拿把蒲扇给刘鉴扇凉,不禁心中嘀咕:“爷今儿个大失风雅,毫无往日里镇静自若的气度,那坟里也不知道埋着什么宝贝,竟然连骆小姐送的扇子都不顾了,还防得如此严密。难不成是沈万三死后显灵,老爷他挖着金子了?不成,我得看看去。”
想到这裏,他也忘了肚饿,暗中偷笑。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沙弥提水过来,刘鉴倒鼻息沉重,象是睡过去了。捧灯放下蒲扇,轻声叫唤:“爷?”没有反应。再叫:“尊主醒来,白昼而寝,可乎?”一边说,一边护着头,却不见刘鉴跳起来揍他。
捧灯掩嘴窃笑,这才悄悄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来到书柜旁,摸摸锁头,转头一看,钥匙就摆在书案上。他用袖子裹着手,轻轻勾起钥匙,咬着舌头不作声地一把一把试。
虽当午后未时,寺庙里多植柏树,也有不少荫凉,加上门窗都敞开着,习习凉风拂来,倒并不显得燥热。可捧灯此时间已经浑身是汗,额头的汗水还不时流到眼睛里,湿腻腻地非常难受,正当他一手擦汗一手开锁时,忽听“喀嗒”一声,锁头应声而开,眼前乍然有红光闪现!
【钦天监和稽疑司】
‘根据《明史·职官志》记载,朱元璋还在称吴王的时候就设置过“太史监”,由刘基担任长官太史令。后来太史监改为太史院,洪武元年(1368年)又改名为“司天监”,洪武三年(1371年)正式定名为“钦天监”,并且规定凡钦天监官员永远的职责都是观天算历、推测祸福,没有皇帝的特旨,不得调任别的部门。
洪武十七年(1384年),朱元璋特意在钦天监下面设置了一个叫“稽疑司”的机构,专门负责蓍筮占卜。稽疑司的长官叫做“司令”,正六品,下面是两位从六品的“司丞”,其余职员都是正九品,没有定额,名叫“司筮”,就好像是帝国最高的一群算命先生。但是这个机构设置了没有多久,朱元璋就主动把它给撤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