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暴风,邪气冲天,刘鉴和王远华能觉出不对来,袁忠彻当然也有所感应。所以他匆匆了结了顺天府之事,根本没回工曹,直接就骑着快马奔万岁山来了——当日祈禳那些御瓦也有他的一份儿,此刻本能地察觉两事之间大有关联。
才爬上山,远远地袁忠彻就看到王远华从泥地里捡出个银色的小物件来。他眼睛本尖,身为尚宝司少卿,又见多识广,立马就看出了那东西的来历,高声问道:“这十字架哪里来的?”
“十字架?此物何门何派,做何使用?”宋礼就站在王远华身边,伸出食拇两指拈起这“十字架”,转身询问袁忠彻。
袁忠彻走近前来,接过十字架仔细查看,嘴裏解释说:“此乃从西域大秦国传来的景教的信物,上面这小人,据说就是他们叩拜求福的神仙……”话才说到一半,突然激灵灵打个冷战,眼眉朝地上一扫:“没、没了!”
袁忠彻的意思,和刘鉴、王远华方才所说一般无二,都是惊诧御瓦底下埋的尸体不见了。当然,袁忠彻并不知道那是沈万三的尸身,他还一直当是“前朝的阴物”,虽然心裏也多少有点疑惑——前朝什么要人,身死化尸了多少年,竟然阴气如此之重,差点要了自己的小命去?但刘鉴就从没想过要跟他解释,他也为了保持自尊,不肯主动去问刘鉴。
刘鉴心说这件事总得对宋礼、袁忠彻简单解释一下,才待开口,一直冷着脸的王远华反倒抢先了一步:“有人掘走了下面的阴物,适才惊雷震响,正是邪气冲天之兆。不仅如此,他还破坏了御瓦的祈镇,改以此异物代之。”说着话,一指那枚十字架。
王远华这两句话简明扼要,既解释了当前的形势,又把自己打死沈万三,埋尸于此,并做小八臂索人生魂的事情全都隐而不谈。他这样做,倒可以免去无穷口舌和争端,当此紧急时刻,刘鉴也可以理解,但多少感到有点不满。刘鉴心说连尸体带镇物都被人盗走,还连累了捧灯下落不明,这一切的一切,你王远华是始作俑者,其实全都是你造的孽!你解释起来倒简单,合着这裏全没你的事儿了?
他想要加两句话,刺一刺王远华,可又没开成口——袁忠彻先喊起来了:“如此,是景教的僧人取了阴物去么?”宋礼凑近两步,再看看那十字架,也嘟哝说:“看这架上的男子赤身露体,垂首欲泣,分明是正在受刑。拜这种将死之人,此教定是邪教。我这就下令彻查北京城里的妖僧!”
刘鉴心说这位尚书大人还真是听风就是雨。是,北京城里景教寺庙是不多,可也并非一间两间,景教僧人不止十个八个,就算能行妖法,也不会在房顶打个条幅,或者在脑袋上贴个标签,写上“我乃妖僧”,等你来查。这“彻查”两个字说起来容易,真做起来,那得多少时间哪?虽说捧灯只是血光之灾,性命暂时无碍,可等宋礼他查完北京城内所有的景教僧人,捧灯就算只是屁股上痔疮破了,这流血也早就流干净了。
他想要开口阻止宋礼胡思乱想,别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喽,却看袁忠彻先摇了摇头:“大人此言差矣。想那景教,自大唐贞观年间传入中原,有僧人将其经典献与太宗皇帝,御批的可在长安建寺传道。你虽看此信物可疑,但他们还真说不上是邪教呢。请看,这个架子上所缚之人叫做‘弥施诃普尊大圣子’,乃是他们上帝‘无元真主阿罗诃’之子。盖因番邦之人为非作歹,遭天所忌,天将降大灾之时,上帝遣其子为祭品,替凡人赎了罪愆。故而他们为了纪念这位圣人,便刻其受刑之象,朝夕礼拜。如此而已。”
宋礼撇一撇嘴:“舍其身为凡人赎罪吗?佛家也有类似故事,可全是旁门左道野狐禅,不是修行的正法。”
袁忠彻微笑着又摇一摇头:“大人不可妄断。据我所知,景教戒律中也有‘当孝敬父母、不可奸淫、不可偷盗’之语,本朝以仁孝治天下,这远来的和尚们所尊崇的,倒也暗合圣人之意呢……”
这俩人放着正事不办,话头一岔开,倒开始讨论起景教的教义来了,听得旁边的刘鉴是坐立难安,又不好直接打断他们的话头。好不容易袁忠彻的话有了个停顿,宋礼还没来得及接碴,刘鉴赶紧迈前一步,横在两人中间,一摇扇子:“天雷示警,这事儿非同小可,而下官……下官的书童也因此失踪,性命堪忧。宋大人,不必去彻查景教寺庙,这十字架的主人,我心裏已然有数了!”
刘鉴用最简明扼要的话语,把骰子饼店安老板结婚当天自己见到一个番邦僧人,这僧人怎么曾经扯着捧灯的手嘀咕了半晌,以及今天早晨捧灯如何神秘失踪,种种因由,大致解说了一番。他虽然没有直接点明王远华布阵害人,可话语中故意留了好几个扣子,在在指向王远华。王远华越听,脸色越是铁青难看。
袁忠彻一开始还撇嘴,意思仿佛是说:“八杆子打不着。景教僧人多了,你怎么料定是此人所为?”可当他听到牛禄也和这个番邦僧相识,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等到刘鉴把话说完,袁忠彻伸出一枚手指,竖立在眼前:“我知道牛禄曾经领人上过万岁山,下山时被巡行的兵卒发现,牛禄遭擒,另一个却逃走了。但可惜牛禄已被人下了禁制……嗯,定是逃走之人所行的妖法无疑……”
宋礼插话说:“牛禄已经死了。”
袁忠彻点点头:“我料到了,那人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最好的计策不是以妖术禁住牛禄,而是直接杀人灭口。联想牛禄之事,以及刘……刘司直书童之事,再加上这个十字架,我料此事十有八九便与那曾在饼店中出现过的番僧有关。”
刘鉴折扇一合,心说:“肯定就是那个番僧,岂止有关而已。没关系我说他干嘛?真是废话!”正打算刺袁忠彻两句,袁忠彻反倒指着他,冷笑一声:“可惜呀,虽知找到这个番僧乃是关键所在,但据你所言,他与景教僧徒并非同门,未必住在寺中。偌大个北京城,可到哪里去寻他才好?若说能够掐指算到,那便是江湖骗子口了。”
真是越着急的时候越拱火,袁忠彻这时候还有闲空骂刘鉴“江湖骗子”。刘鉴平素为人温文儒雅,偏是和这个袁尚宝八字不合,见面就要起争执,更何况此时担心捧灯,更容易动怒,当下细眉一挑,就要反唇相讥。宋礼明白两人之间的心结,赶紧过来打圆场:“其实要找那番僧,或许……倒也不难。”
刘鉴一听这话,“咯喽”一声把骂袁忠彻的话给生咽了,眼望着宋礼,静等他的下文。宋礼故作轻松地一笑:“几位都是朝廷官宦,怎么那么简单的事情倒忘记了?北京是前朝旧都,眼见又要变成本朝新都,关防严密,所有外来人等,进城时必要在顺天府备案,写清姓名、履历,以及来自何方,所为何事,暂居何处。想这番邦僧人除非是施妖法腾云进来的,否则顺天府定有记录,咱们只须去顺天府找陈谔陈大人问一下便知。只不过适才陈大人……”他转头看着袁忠彻:“不知陈大人现下如何?”
袁忠彻听了这话,神情突然变得有些不大自在:“这个……虽仍卧床,却已无性命之虞。其实也不必问他,宋大人亲自去调卷宗来查,谁敢不给?”
刘鉴听到这话,立马催促宋礼下山去顺天府,却被王远华拦了下来:“且慢,此地仍很凶险,不可去而不顾。”宋礼也只担心脚下的御瓦:“是啊,是啊,那番僧的镇物既被咱们挖了出来,还有没有效验?是否应当重新祈禳一番呢?”
袁忠彻把银十字架在手心裏掂了一掂,抢着说:“既如此,仍由下官来祈禳御瓦——这番邦的法器,下官倒颇有涉猎……”说着话,眼角一瞥刘鉴,意思是“换你就不灵了吧”——“宋大人去顺天府若能打听到番僧的下落,请派人来知会下官一声。下官了了此间事,即刻快马去追三位。”
听袁忠彻这样说,王远华不为人察觉地冷笑了一下。
于是兵分两路,袁忠彻带着兵丁在山上重新镇好御瓦,刘鉴等三人下山去顺天府调查番僧的来历和下落。骑马去往顺天府的路上,刘鉴和宋礼在前,王远华稍稍落后两人一个马身,宋礼随口对刘鉴说:“顺天府差人来请贤弟之时,听情形颇为凶险,若非袁尚宝及时赶去,恐怕性命不保。可见袁尚宝确有真才实学,贤弟不必事事针对,他若对贤弟言辞不敬,我也会教训他的。”
刘鉴回身看了一眼王远华,冷笑着回答说:“据下官所知,有奸人在万岁山下布了阴尸,摄取生人魂魄,陈大人恐亦为此邪法所摄,性命堪虞。袁尚宝施的法术能保他一时还是保他一世,还不好说,我料着也就是个‘急就章’。”
听到被刘鉴称为“奸人”,王远华催马上前,干笑一声:“刘镜如你不要自作聪明,危言耸听。阴尸摄魄,摄不到顺天府头上,我料他根本是杯弓蛇影,疑心生暗鬼。要不然袁尚宝干嘛吞吞吐吐地不肯跟你我一起来?不过是怕我们知道了真相,要笑他大惊小怪罢了。”
刘鉴闻言,双眉一立:“本来是摄不到陈知府头上,但有人盗了你诸般镇物,并阴尸一起复造此阵,天象已然示警。你怎知陈大人之病和此阵无关?”
宋礼闻言一愣:“什么镇物?邪阵原本是王大人所造的么?!”王远华也不分辩,也不回答,只是一紧缰绳:“我若有负于天,适才天雷就该劈了我!刘镜如你未曾读过《镜鉴记》,怎知其中关窍?真是可笑。”话才说完,坐骑被勒,放慢脚步,又落到后面去了。
刘鉴突然听王远华提到《镜鉴记》,不禁心中大震,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镜鉴记》本是他祖先刘惇所着,失传已经多年,难道王远华倒见过全本吗?他转过脸去想要追问,却见王远华低着头,面沉似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正在这个时候,忽听宋礼叫一声:“到了。”原来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已经来到了顺天府的后门。刘鉴心说好吧,且待救出捧灯,此间事了,再找王远华好好质询一番。
三人在顺天府门前甩蹬下马,门口的衙役见了这般阵仗,匆忙迎上来磕头。宋礼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陈大人何在?”衙役回复说:“刚吃了药,在后堂安睡,要不要小人去通禀一声,请他起来迎接上官?”宋礼一摇头:“不必了。北京城外来人口是谁该管?叫他捧了近两个月的卷宗来见我。”
三个人大摇大摆进了顺天府正堂,宋礼就在正位坐下,刘鉴和王远华搬了椅子坐在两旁。时候不大,一名身材瘦小的六品官员抱着大摞卷宗跑了进来,把卷宗往桌案上一放,跪下就磕头:“下官是顺天府通判罗……”
他还没报出姓名来,刘鉴就急不可耐地问:“近日可有一名番僧从外地来北京吗?你好好查查卷宗。”
罗通判直起身来,望了一眼刘鉴,又转头去看宋礼。宋礼一摆手:“急务,快查!”罗通判堆着满脸笑,回答说:“不必查看卷宗,这数月间所有来京僧俗,都在下官肚子里。不错,是有一名景教的番僧,上月初二自打崇文门入城,随身带着应天府发的文牒……”
宋礼追问:“可知此人住在城中何处?”
罗通判摇头回答说:“这个下官不知,下官但知他此刻已然不在城里了。”
听了这话,堂上三人都是悚然一惊。刘鉴“啪”的一声合拢折扇,促声问道:“他几时出城的?朝哪里去了?”
罗通判笑一笑回答说:“这番僧确有蹊跷,无怪乎几位大人要询问他的下落。昨日晚间,只在关城前一刻,那番僧驾一辆车,从阜成门出城西去,车上还装了一口棺材。守门的队长王富贵他妈是个怪人,竟然也是在教的,因为这层关系,王富贵平素最敬景教的和尚,未曾仔细检查车辆和棺材,就放他出去了。下官前一刻还在训斥王富贵,正巧大人们来到……”
刘鉴越听,眉头越是紧皱,一摇折扇,低着头说:“难道是我料错了?番僧昨日晚间便出了城,捧灯却是今晨才失踪的……”他其实是希望王远华可以帮忙解释自己心中的疑问,可是不好明着问,因此假装自言自语。
王远华站起身来:“不错,邪气正是向西而去。”然后冷笑一声,瞥一眼刘鉴:“镇物若缺,不成阵法,草鞋迟早也要相聚。只须寻到那个番僧,还怕没有你书童的下落?”
刘鉴是关心则乱,没能想通此节,经王远华一点醒,他才恍然大悟,也匆忙站起身来。两人理也不理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罗通判,一左一右直朝门外走去。宋礼还想跟着,并且问:“要不要调些兵丁衙役,同去捕拿?”
王远华拦了宋礼一把:“此事大是凶险,不通数术之人,去也无用。大人您也不必再跟着了。”宋礼听了有点害怕,从袖子里掏出手巾来,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刘鉴低声对宋礼说:“此事切勿外泄,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嗯,就劳烦大人派人去观音庵通知一声骆小姐主仆,若有她们相助,再厉害的妖人也可手到擒来。对了,还得通知袁忠彻一声,他人虽然废物,腰里的口袋还是挺有用的!”
刘鉴、王远华两骑快马一路向西,蹄声如雨点般密响,一转眼就出了阜成门。出门以后,又朝西跑了约一箭地远,这才逐渐放慢了速度。
虽然出了城,他们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找那番邦妖僧为好。此刻已经是下午未时,在午前时分,北京城里各处邪气冲天,聚拢在一处,上冲云霄,引来了惊雷暴雨,但暴雨瞬间就停了,因为邪气凝聚以后就开始朝西方移动——这些无论刘鉴还是王远华,全都能测算得出来。但邪气究竟要往哪里去,距离北京城是远是近,此刻是已经停下了还是继续西行,两个人出来得匆忙,身上连罗盘都没带着一个,光是掐指心算,很难算得清楚。
这时候两人的希望都寄托在袁忠彻身上,因为他长年腰绑着一个“饕餮袋”,裏面各式法器一应俱全,等他也出了阜成门赶上来,那问题就容易解决了。正因如此,所以一出了城,马的速度就自然而然地放慢了下来。
为怕袁忠彻出城后找不到自己,两人一直沿着大路向西,走了一程,刘鉴就问王远华:“你的八样镇物,是全给掘走了吗?”王远华回答说:“掘了七个,还剩一个。”刘鉴接口问:“剩下什么?”
他本是没话找话,没想到王远华倒一反常态,还真给他耐心解释:“此阵依着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布设,头南脚北。西北开门埋了那人一双草鞋,北方休门埋了那人一条裤子,东北生门埋了一个布袋,东方伤门埋了一个讨饭碗,东南杜门是上衣,南方景门是发簪,西南死门是腰系的草绳,西方惊门是根打狗棒……”
刘鉴插嘴说:“嘿,这乞丐身上东西还真全。”
王远华摇了摇头:“哪有如此美事?为了凑全八方镇物,我可花费了不少心思,那草鞋、上衣、布袋都是临时给他的,只陪他在牢里蹲了七七四十九日……”
刘鉴点点头,心说原来如此,打死沈万三之前,先囚禁了他四十九天,为的就是让这几样新东西也沾上主人的怨气,怪不得那双草鞋看上去没怎么穿着走过路,捧灯当时还纳闷问自己说:“他一个乞丐也穿得起新鞋?”
想起捧灯,刘鉴不禁心裏起急,转头望望,心说袁忠彻你是属王八的吗?怎么爬得如此之慢,还不快跟上来?
王远华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只是继续往下解释——“这八样镇物,被盗掘了七样,以草鞋为先……”说到这裏,狠狠瞪了一眼刘鉴,“然后是打狗棒、草绳、上衣、讨饭碗、布袋和裤子,逆着发掘,很有章法,只是空过了发簪。”
刘鉴一愣:“你这发簪埋得很隐秘么?”
王远华冷冷一笑:“一个乞丐,哪有什么象样的发簪,不过一根草棍而已。当日我本想给他换根荆簪,不过一想这草棍也跟了他有一段时日了,又正当顶门百汇穴,灵气甚旺,就没有多事。草棍往土下一埋,怕是和那些草根都混在一起,挑不出来了吧。”
刘鉴听了这话,却一点都笑不出来,猜测说:“想必那妖僧掘不到南方景门的镇物,所以被迫要去万岁山上掘走尸身,凑齐八门之数了——此阵甚邪,真要让他在别处布成了,又不知有多大危害,要死多少人呢!”
王远华鼠须一翘:“这是《镜鉴记》里明记着的‘八门锁水阵’,你自己德薄识浅,还敢编派它是邪阵。哼,你刘镜如也非不学无术之辈,不会连《镜鉴记》都没听闻过吧?”
刘鉴心说,岂止听闻过,这书根本就是我老祖宗写的!可惜此书失传已久,家传的笔记里光留下一些残篇,总合起来还不到两百字,其中就包括王远华布的这个阵。可是相关这个阵法布置的记载,虽然没头没尾,中间还有脱漏,却明写着要摄取生人的魂魄,怎么不算是邪阵了?
可是刘鉴并不打算和王远华争辩。一方面,他也很希望自己老祖宗所写书里记载的不是什么有干天和的“邪阵”;另方面,王远华不但能布此阵,竟然连阵名都一清二楚,难道他真的见过全本《镜鉴记》?不趁着这个机会多打听几句,更待何时?
于是刘鉴就假装点头:“此书失传已久,就算数术行里,也未必人人皆知。我倒是听说过,乃是汉末三国时候,平原术士刘公讳惇所着,是也不是?”
虽然相隔着年代久远,他早算不清刘惇是自己第几代祖先了,并且家谱早就遗失,自己这一支是否刘惇的正支嫡派,还是旁支甚至是某代过继的,他全都搞不清楚,但祖宗毕竟是祖宗,刘鉴不敢直呼其名,得在中间加个“讳”字。
这“讳”字虽然声音轻,王远华的耳朵倒尖,竟然听到了,不禁眉头一皱。照理说称呼去世的长辈,或者皇家之人才需要加“讳”字,刘鉴和刘惇都姓刘,刘鉴称刘惇加个“讳”字,王远华一下子就全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原来镜如是平原刘公之后,失敬了。”王远华原本冷冰冰的腔调,竟然有所缓和。刘鉴听了倒不禁一愣,正打算顺杆爬,多打听点有关《镜鉴记》的消息,突然听到身后马蹄声响——
“见鬼,不该来的时候他倒来了!”刘鉴大感懊恼。
【北京的城门】
‘元大都城按道理说应该四方平均,都各三座城门共十二座,但正北却缺了一门,所以只有十一座城门。明军攻进大都城以后,改名为北平府,扒了北城墙,往里收缩,所以原本北面的健德门和安贞门就被废弃了。现在北京市北三环和北四环中间的北土城路,还保留有元大都的北墙遗址,北土城西路上的健德桥,就靠近当年的健德门,北三环上的安贞桥,则在当年安贞门的正南方。
明初的北平府相比元大都,只有健德门和安贞门被废弃,另在新北墙开德胜门和安定门,别的没什么变化。但在永乐皇帝定北平府为陪都,改名北京顺天府,加以重修以后,因为南北的城墙缩短了,所以这两侧各三门改为各两门,总共只剩下了九座城门。
从南墙开始说,中间元代称丽正门,明朝正统年间改名为正阳门,现在俗称“前门”。东面是宣武门,旧称顺承门。西面是崇文门,旧称文明门,俗称“哈德门”——传说是英国人为了纪念庚子事变中阵亡的哈德将军,逼迫清政府改了名,为此还一度被百姓称为“国耻”,其实这是讹传,哈德门的名字是从元代“哈达门”俗称转变过来的,和英国佬一点关系也没有。
再说东墙,元代由北往南分别是光熙门、崇仁门和齐化门,明代则是光熙门(重修后废弃)、东直门和朝阳门。西墙,元代由北往南分别是肃清门、和义门和平则门,明代则是肃清门(重修后废弃)、西直门(原名彰仪门)和阜成门。
北墙元代有健德门和安贞门,明代改为德胜门和安定门,前面已经说过了。这九门的名字,自明朝正统年间确定下来,一直延续到清代,甚至到今天,都没有什么更改,一般称为“内九门”。为什么叫内九门呢?因为这九个门围着的,乃是北京的内城。
按照古制,所谓“内城外郭”,城墙最好有两重,而明代中期以后,因为北京城外人口激增,就有官员上奏请求修建外城。于是嘉靖皇帝在1553年下诏先修筑外城的南面城墙,后来因为财力不足,就停了工,光把修好的外城南墙“东折转北,接城东南角,西折转北,接城西南角”,拐个弯接上内城,使得北京城从原本的方形变成了一个“凸”字形。
外城有七个门,东北角是东便门,东墙有广渠门,南墙东为左安门,中为永定门,西为右安门,西墙有广宁门(清朝后期为避道光皇帝旻宁名讳,改为广安门),西北角是西便门。
除了这内九、外七总共十六座城门外,现在所谓的和平门是在1926年开的,此外,日占时期在内城扒开两个缺口,开了启明门和长安门,1945年日寇投降,国民政府改其名为建国门和复兴门——这三座城门,明清时代是没有的。’
第廿一章 五雷咒
袁忠彻和刘鉴、王远华一样,都测算出了北京城里邪气贯天,冲城而去,虽然他不清楚此事的前因后果,却也知道非同小可。再加上尚宝司的职责本就包括着为大明朝驱邪避灾、安运禳气,所以袁忠彻对此事更是上心。他在万岁山上把那个番僧的镇物十字架先按原样埋好,又念了几句咒语,完成祈攘,然后就原地等着人来通知。时间倒也不长,宋礼很快就派了个顺天府的衙役前来,告诉他番邦妖僧的去向,袁忠彻丝毫不敢怠慢,立刻冲下山去,跨上坐骑,快马加鞭出了西直门,很快就赶上了缓缓骑行的刘鉴和王远华。
刘鉴原本最担心捧灯的安危,盼望着袁忠彻早早跟来,可他刚从王远华那里听说了有关《镜鉴记》之事,勾起了天大的好奇心,偏偏这个节骨眼上袁忠彻打马赶到,使得询问无法继续下去,这让他不禁窝了一肚子的不满。
袁忠彻可并不清楚刘鉴的不满,眼看前面两人在策马缓行,就急匆匆跟了上来,虽然看出刘鉴脸色不大好,但自从他们结识以来,八字相克,处处针锋相对,互相就从来都没有脸色好看的时候,司空见惯了也就不以为意。因此他也不打招呼,只面带得意地瞟了那两人一眼,伸手就从腰间的“饕餮袋”里摸出个小罗盘来。
这罗盘不过掌心大小,盘面上却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什么天干、地支、四方、五行,竟然连六十四卦都是全的,比风水师常用的罗盘要花哨的多。袁忠彻骑在马上,捧着罗盘测了好一会儿,眯着眼睛想了想,收起罗盘,又掏出一把黄金铸就的小算盘扒拉起来。刘鉴和王远华歪头看着,他们都是内行,只见袁忠彻把算珠从头拨到尾,又从尾拨到头,算了个天大的乘法,然后停了一下,摇摇头又算了个普通的加法,那张方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丝笑意。
袁忠彻算罢,还是没有招呼另外两人,自顾自收起法器,一抖马缰,大大咧咧地走在了前面。刘、王二人虽然对此人的自鸣得意颇感厌恶,但没别的法子,也只得催马跟上。就这么跑了十多里地,眼看前面已经没有大路,只见道路尽头有一条接山的小径,弯弯绕绕兜过山边,看不见尽头。山前道南盖着两间小茅屋,屋旁有一大片菜地,一个老汉把着柄锄头正在地里忙活,一个老太太在院子门口摆了个小菜摊。
三人放慢步伐,相互对望了一眼。袁忠彻跑到菜摊跟前,“吁”的一声扯停了坐骑,弯下腰来问老太太:“咄,兀那婆子,可曾见过一辆装棺材的马车打从此处经过么?”
乡下村妇,除了新年时在家里贴的灶王爷,这辈子就没见过几个穿官服的,一见来的三人全都头戴乌纱,身穿补服,打头说话的又黑着张方脸宛如灶王下界,吓得腿都软了,趴在地上哆哆嗦嗦,连大气也不敢出。看起来还是那个老汉见过点世面,一看这种状况赶紧跑过来,在老伴身旁屈膝跪倒。
袁忠彻放缓语气,也不再“咄”了,单把询问又重复了一遍,老汉殷勤地回答说:“见过,见过,还是今儿个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时候,有一个穿身黑衣裳的秃头番子驾着马车,带着个小童打这儿过……”
秃头番子不出奇,北京城内摘了帽子能见到不少,但听说还带着一个“小童”,刘鉴心想那定是捧灯无疑了,奇怪的是不知道那番僧是怎么带他出城的,顺天府的通判竟然没有提及。他急忙跳下马,按捺住焦急的心情,和颜悦色地问那老汉:“老人家,他们何时走的?往哪里去了?”
王远华要谨慎一些,他听那老汉话中有问题,又不象刘鉴那么好脾气,纵马过来用鞭梢向袁忠彻一指,阴侧侧地问那老汉:“既说是天未明时来的,你眼神那么好么?怎知与这位大人所问的乃是同一人?他可是真一大早就带个小童经过么?若敢欺瞒官府,小心讨打!”他故意把“一大早”这三个字加重了语气,刘鉴一想也对,捧灯明明是辰时才失踪的,自己天亮起身,捧灯还曾给打来了洗漱用水,还给准备了早饭。
要么这老汉在说谎,要么跟着番僧出城的不是捧灯,刘鉴一颗心瞬间就凉了半截。
那老汉听王远华一顿抢白,不禁浑身哆嗦,跪伏在地上,仰着头回答说:“回老爷,老爷问得急,小人回得急,两件事儿并成了一件。且容小人从头禀告,不要捉了去打板子——事情经过是这样的:今儿个鸡叫头遍,天还没亮,小人和老婆子就下了床,正打算收拾收拾,扛锄头去菜地忙活……”
袁忠彻一瞪眼:“就算从头禀告,无关的废话也少说!”
“是,是,是,”老汉急忙加快了说话的语气,“天还没亮,小人忽然听得门响,开门一看,是个光头的番子在敲门。那番子说话,小人也听不懂,他拿手比划来去,看那样子想要讨一口水喝。月亮还没落,咱藉着这一点光往远了一看,看见他身后有辆马车,那车上黑漆漆的放了一口棺材。小人见他带着棺材,怕不吉利,没敢让进屋,回身舀了碗水给他,就让他在门外喝了。喝过了水,那番子就驾车直奔西面黑山里去了,估计走得不远……”
“今日一早便走,到现在三四个时辰也有了,你又怎知他走得不远?还有,你先前所说的小童又在何处?”袁忠彻一撇嘴,再度呵斥道。
“这位老爷圣明,小人也觉得不该,可是等天大亮,小人下地干活的时候,那番子又一个人驾车回来,奔北京城的方向去了,那时节他车上的棺材已然没了。等到中午前后,那番子带了个小哥儿回来,打小人菜地旁路过,还扔下一大叠……”老汉脸上带着笑,可眼睛转了几转,咽了口唾沫:“不是,是几张纸钞,抱走了我老婆子摊上所有的大蒜,又再往山里去了。虽然驾着马车,可这几个时辰不到,往返了好几回,最后一回去了不过小半个时辰,所以小人才猜他走得不远。小人年轻时在衙门里做过工,晓得厉害,刚才说的句句是实,不敢欺瞒老爷们哪。”
刘鉴听老汉又提到小童,不由得心裏着急,赶忙问道:“老人家,那个小童儿多大岁数,什么打扮?他看着可好,受了什么伤没有?”
那老汉摇摇头:“约摸十四、五岁,头上梳着两个髻,穿一身蓝布短衫,一张圆圆的脸。看起来倒不象受过什么伤,只是一直闭着眼睛。那番子买东西的时候,这小童就呆在车上,软软地靠在那儿,也不知道是没睡醒呀,还是身上有病……”
刘鉴听他的描述,十成里就有八成是捧灯,不禁眉头一皱,脸色变得煞白。他再没多问什么,转身上马,顺着老汉先前所指的进山的小路就直奔过去。另外两人见状,也急忙打马跟上。
照常理说,此时就应该上前去安慰刘鉴几句:“盛价这般模样,料是被妖术所惑,迷了心智,妖术一解,定然无恙的,不必忧心。”可王远华素来就是个冷人,袁忠彻倒是几番欲言又止——他和刘鉴的过节着实不浅,就算想没话找话,一时间也凑不出什么话头来。
三匹马离开菜地,顺着那条小径快跑了半盏茶的功夫,只见两旁荒草渐高。刘鉴留心地上,发现有两溜车辙从草丛中压过去的痕迹,心知并没有走错。荒草围绕着几座低矮的小山,或许就是老汉所说的“黑山”了,小山包夹成谷,这小径就高高低低地直通谷中。两旁山上树倒不少,都有两、三人高……树上突然蹿出几只乌鸦,“嘎嘎”地叫了两声,听得刘鉴好不心烦气闷。
道路越来越窄,马匹难以疾驰,三个人只好抖缰绳放慢了前进的速度。又走不远,突然一阵微风从谷中吹来,三匹马一齐停下,然后烦躁地踏着碎步,喷着响鼻,原地转圈,再不肯朝前走了。马上三人心知不对,对望一眼,都不禁脸色发青。
刘鉴滚鞍下马,随手把缰绳扔给袁忠彻,撒腿往山谷里就跑。袁忠彻接过缰绳,转头看了王远华一眼,王远华也把缰绳交到他手上,自己则跳下地来,在马头前方作了几个手势,低喝一声:“疾!”那三匹马顿时就安静了下来,同时也定住了脚步,不再胡乱踩踏了。
袁忠彻看王远华下了噤声咒后,转身紧蹑着刘鉴的脚印,也朝山谷中跑去。他心感不快:“怎么,把我当看马的下人了?”可是这个关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下来,一手牵着三匹马,把缰绳全都拢到一处,拴在路旁一棵矮树上。然后他拍了拍自己那匹马的脖子,转过身,轻声迈步,跟在刘鉴和王远华身后,顺路往前走去。
走了不到一箭地远,只见地上的车辙突然往西一拐,进了山谷。三个人顺着被压得东倒西伏的茅草追了过去,越走越是紧张,连大气也不敢出,速度也逐渐放慢了下来。
两侧的山包陡然夹紧,所谓“空山人语响”,才走近山谷,就听见从不远处传来一阵人声,好象是谁在大声喊叫着什么,但是语速很快,听不清楚内容。王远华扯了一把走在前面的刘鉴的衣襟,示意他别走小路,而是钻进旁边的荒草中去隐藏身形。山路旁的荒草甚高,三个人弯腰钻进草丛里,只能看见脚下的泥土,凭着前面的人声引路。又走了半盏茶的功夫,草丛已经开始变得稀疏,刘鉴突然朝下一蹲,伸手拨开面前的荒草,探头望去。
这是一片山腹中的小空地,约摸半亩见方,三面环山,只在南边有一个缺口,刘鉴等三人就是从这个缺口进来的。他们看见在空场西侧站着一个番僧,手里捧着一本硬皮书,面对着一个半人高的木质的十字架,正在大声念诵着什么番话。
这番僧身穿漆黑的长袍,脖子上挂着块长条白布,并且竟然还挂着好几辫子大蒜,他左手捧着书,右手则拿个小小的水晶瓶子,好象在往空中洒着水。番僧面前那个大十字架非常粗陋,看起来是用山上的粗树枝加上藤条绑成的,面朝番僧的那一侧,树皮已然被剥去,上面歪歪扭扭地用番文写着几行字。番僧身后是一辆马车,车上本该有的棺材已经不知去向,拉车的骡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口吐白沫,萎顿在地,只剩下四个蹄子时不时抽搐两下,看起来还没死透。
刘鉴扒开茅草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番僧脚下的捧灯。这孩子侧躺着蜷缩成一团,正好面衝着刘鉴的方向,只见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嘴唇发白,已经失了血色,只有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这一看之下,刘鉴心痛不已,当时就要冲过去救人,身后两人慌忙一左一右地扳住了他的肩膀。王远华压低声音说:“休要妄动,你仔细看!”
刘鉴定睛细瞧,这才发现,有一团淡淡的雾气把这个番僧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此雾团距离番僧约有五尺开外,上面有几道浅灰色的气流旋转不定,番僧话说得快,这气流转得就疾,语气缓一些,这气流也就慢一些。“若想救盛价的性命,就得谋定而后动。贸然闯去,定然坏事!”王远华声音不大,可语气却坚定得很。
袁忠彻在一旁点头:“王大人所言甚是,刘镜如年轻毛躁,难识其中利害。此番僧行踪诡异,不可不先详加探查。”
“袁大人,你见多识广,可知道这番僧在干什么吗?”刘鉴这时候的心思全挂在捧灯身上,别说袁忠彻顺嘴贬他,他权当没听见,就算当面指着鼻子骂他,为了救下捧灯的性命,他也只好干咽了,因此语气难得地诚恳起来。
“嗯,若是中华术法,我不敢说尽知端底,也都大略通晓,这番邦法术么……未敢确定。”
王远华瞥了袁忠彻一眼,问:“听君言外之意,对于番邦法术,也并非一无所知?”
袁忠彻沉吟道:“我对番话所知甚少,但对番语中的祈祷之词,倒曾向景教僧人学过一些,听这和尚所说的仿佛相似。翻译成华语,应该是在说:‘我饿了,你们给我吃;渴了,你们给我喝;我们做客旅,你们留我住;我赤身露体,你们给我穿;我病了,你们看顾我;我在监里,你们来看我。这些事你们既作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作在我身上了。’”
刘鉴一听,大惊失色:“这番僧用心如此邪恶,竟然拿我的捧灯做祭品养鬼!要是让这鬼怪成了形,那还了得?”袁忠彻摇摇头:“那也未必,其实这段话是那‘弥施诃普尊大圣子’在教育他们的教徒要呵护世人时……”话音未落,刘鉴早就挣脱了两人的拉扯,穿出草丛,直跳了出去。袁忠彻和王远华无奈地对视一眼,也只好跟着站了起来。
虽然身边突然出现了三个人,可那番僧却恍如未觉,还在起劲儿地诵经念咒。刘鉴几步跑到番僧背后,大喝一声:“呔!番僧住口,休要害人!”从袖子中掏出几张黄纸,狠下心来咬破右手食指尖,血书了一道五雷咒,左手一挥,扔了过去,同时口中念道:“天雷隐亿,地雷轰轰。雷威惊动,龙虎交横。日月罗列,照耀分明。六甲六丁,执符而行。急急如律令!”这太上三清咒法,威力颇大,刘鉴平时也不敢常用,此刻救人心切,什么都顾不得了。一时间,只见空中风雷隐隐,一道浅蓝色的电光直奔番僧而去,轰隆一声巨响,打在番僧身子周围那道灰色雾霭之上。被此咒一击,那雾霭邪气顿时消弭无踪。
只见那番僧一愣,猛然转过身来,双目尽赤地盯着刘鉴,突然双臂张开,恶狠狠地直扑了过来。随着阵阵阴风,吹来一股恶臭,刘鉴不由得呼吸为之一窒。这中华道术,讲究的是形意翩翩,就算是背负深仇大恨,斗法的人最多高搭法台,催天地之气互相攻伐,绝对没有近身肉搏的,谁料这番僧不讲中华规矩,番邦妖法另辟蹊径。刘鉴不由得后悔没有绕路去带上十三娘主仆一同前来,他虽然精通道法,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眼看着番僧迫近,连躲都来不及躲,只好闭上双目,等着挨揍。
身后的王远华和袁忠彻两人见刘鉴情急下竟然用上了五雷咒法,一方面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另方面觉得以这种法术的威力,定然一举奏效。没想到法术虽然破了雾霭邪气,却并没能伤到番僧,此时看番僧恶狠狠地扑过来,想要上前救人已经来不及了——再说这两人和刘鉴一样,也都没有学过武术,练过技击。
袁忠彻情急生智,伸手就从饕餮袋里抽出一根手臂般长短的金刚杵来,一矮身,贴着地就往番僧小腿上掷去。番僧料不到会有这么一招,才刚扑近刘鉴,双腿被金刚杵一绊,脸朝下就摔了一个大马趴,左手的书本和右手的水晶瓶子扔出老远……
这番僧就摔在刘鉴身边,歪着脑袋,高鼻子撞到刘鉴的官靴上,疼得刘鉴“噔噔噔”连退三步。王远华抢上前来,“叱”的一声,先把张定身符贴在番僧背后大椎穴上,然后才和袁忠彻一个揪胳臂,一个抱脑袋,把他翻过身来。
只见这番僧半边脸上都是泥土草根,鼻子给磕得通红,一对蓝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惊慌失措地看着三人,却是动弹不得。刘鉴看他们制服了番僧,也顾不得其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捧灯身边,把小童扶了起来。袁忠彻取出随身的牛皮水袋,放进一颗红色丸药,盖紧塞子晃了几晃,交到刘鉴手中。刘鉴撬开捧灯紧咬的牙关,灌下几口水,看捧灯的脸色逐渐和缓,燥红略退,这才长舒一口气,转回到番僧身边。
他瞧着那浑身僵硬躺在地上的番僧,皱一皱眉说:“这番僧好生厉害,硬吃我一个五雷咒,竟然浑若无事,还能反噬……王大人你的定身符竟然管用,也算是万幸了。”袁忠彻接话说:“我昔在京城,曾有幸拜问过名医戴思恭——可惜老人家去年过世了——据他所说,曾经给鸿胪寺的番邦通译看病,番人身上的穴道和中国人也没什么分别……”话说了一半,他突然抽抽鼻子:“哪里来的一股臭味?”
刘鉴说:“我刚才也闻着了,难道是阴尸散发出来的?”
王远华摇摇头:“断然不是,我布的阴尸,预先下过禁制,可历千年不腐,一旦腐败,效果也会尽失。适才那道邪雾虽被你五雷咒击散,却仍散布盘旋不去,查其状况,阴气甚盛。故而断不是我所布的阴尸气味,要么是别的腐尸?”
袁忠彻又抽了两下鼻子:“不对,这定然不是尸臭,这股味道……怎么说呢……臭得倒有些正路。”
三人正在研究,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尊主明鉴,此味并非尸臭,实乃番僧自生者也。”众人猛一回头,原来是小童捧灯,抱拳拱手,神采奕奕地站在他们背后。
一看捧灯无事,包括王远华在内,大家全都松了一口气。
刘鉴心下激动不已,大步上前抱住了捧灯:“你这孩子,好得倒快。这刚缓过神来,就竟敢酸文假醋的,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不赶紧告诉两位大人,你这大半天儿的,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问到前事,捧灯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疑惑,挠了挠头:“小的也迷糊着呢。就记得一大早伺候爷您用了早饭,然后您就在屋里读书,小的打扫院子……您不是出来上趟茅厕,还训小的扫地马虎,然后……”
“对呀,然后你就不见了,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刘鉴故意不提草鞋的事情,想试试捧灯还记得些什么。
捧灯皱着眉头努力回想:“……不知道怎么一来,小的就迷糊了,就跟喝醉了酒似的……好象是进了趟屋,取了什么东西,然后就出了柏林寺……又好象出了城门,然后……”他一指躺在地上的番僧:“就碰见了这和尚,上了他的马车。马车走呀走的,到了这儿,小的才醒了……”
王远华冷冷地问:“你到了这裏才醒的么?还是适才喝了药才醒的?”
“小人一到这裏就醒了,”捧灯一跺脚,恨恨地回答说,“却险些被这和尚给害死呀!”
【关于咒语】
‘咒语,在古文中写作“诅祝”。《尚书·无逸》里解释说:“诅祝,谓告神明令加殃咎也,以言告神谓之祝,请神加殃谓之诅。”不是念咒人本身的力量,而是利用神明的力量给目标施以惩罚。所以在咒语结尾通常会出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之类的话,意思是:“对于我先前所言,要当作是太上老君的法令一般急速执行,不得有误。”
既然咒语可以利用神明的力量,当然不可能任谁念诵全都有效,必须配合念咒人的气场,才能产生校验,所以晋代葛洪在《抱朴子内篇·至理》中说:“吴越有禁咒之法,甚有明验,多气耳。”
就理论上说,各种宗教都拜神灵,都信法术,所以也都有咒语。以佛教来论,咒语多从梵文音译而来。例如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译成汉语的意思就是“如意宝啊,莲花哟”或者“好哇,莲花湖的珍宝”。密宗认为这是秘密莲花部的根本真言,也即莲花部观世音的真实言教,故称六字真言。
道教咒语与佛教不同,因为只立足于中国本土,所以咒语纯用汉语写成,并且为了朗朗上口,大多还特意合辙押韵。比如净心神咒——“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或者净口神咒——“丹朱口神,吐秽除氛,舌神正伦,通命养神,罗千齿神,却邪衞真,喉神虎贲,气神引津,心神丹元,令我通真,思神炼液,道气长存”,等等。’
第廿二章 黑山谷
今天整整一个上午,捧灯一直被邪术所惑,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他除了对自己所经过的场景有一点点记忆——从柏林寺到出城,从出城再到黑山——之外,任凭怎么回想,都想不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于到了黑山谷以后的事情,捧灯倒是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就令人费解得很了!
对于来黑山之前的事情,其实倒并不需要他的证词,刘鉴等人根据前因后果和种菜老汉的叙述来判断,也可以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了。事情的经过,多半是早晨捧灯在院中洒扫的时候,突然丧失了神智,受人控制,进屋砸了锁,取走了草鞋,然后离开柏林寺,直奔阜成门。他在城门口是否曾被守衞的兵丁拦住过,那就谁都不清楚了,不过想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童,操本地口音,怀里也只揣着双草鞋,兵丁们没有什么理由拦下他不予放行的。
至于那番邦妖僧,根据守门兵丁的供述,他是昨晚押着棺材出城的,不知道在哪里寄宿了一夜,今天一大早就直奔黑山来施他的妖法邪术。刘鉴推断,要行使那个邪法,大概需要凑齐八种镇物,而这个时候,被他掘走的镇物只有六个,缺了的发簮已经用尸体代替,那最后就还差在刘鉴手里的这一双草鞋。于是番僧先在黑山的山谷中大致布置了一番,然后重回了一趟阜成门外,接上捧灯并其怀揣的草鞋。至于妖僧是什么时候迷惑的捧灯,虽然难以确定,不过就目前来看,这点不是很重要。
如果捧灯一直处于迷糊状态,直到刘鉴放五雷咒破了番僧的妖法,给他灌下袁忠彻所携带的灵药,他才悠悠醒转,那么上述猜测全都成立。然而据捧灯所说,他是一到黑山就醒了,那为什么不立刻逃走呢?
刘鉴要捧灯详细述说清醒以后的所见所闻。捧灯咽了一口唾沫,手舞足蹈比划着回答说:“小人才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呆在一个不认得的地方,旁边有个番邦和尚正在掘土埋一口棺材。这和尚咱们是认得的,爷您还记得吗?就在安老板结婚那天……”
刘鉴点点头,表示自己早就已经想起了这个番僧。于是捧灯继续说:“小人当时心裏害怕,爬起来就想跑,那和尚却冲我笑,摇头摆手,表示并没有恶意,还掏出几块蜜饯果子来给我吃。我心说这和尚一定是个拐子,以为拿几块蜜饯果子就能糊弄我么?我又不是三岁孩子……”
刘鉴全副心思都放在捧灯身上,袁忠彻却蹲在那番邦妖僧身边,用一幅手帕捂着鼻子,质问那妖僧前因后果。他虽然曾经学过几句番话,但数量极其有限,连应付见面寒暄都有点困难,更别说牵涉到那么专业的宗教、法术领域了,况且,这妖僧所说的番话和袁忠彻学的似乎不太一样,嘴裏打得嘟噜更多。而那妖僧也只学过几句汉话,再加上被王远华的定身符镇住了四肢,手脚皆硬,连比划都不能比划。于是乎,浪费了半天的时间,两人彻底鸡同鸭讲,毫无所得。
这边捧灯继续说:“小人假意接过蜜饯,也不敢吃,看他一背过身去继续埋棺材,我撒丫子就跑。可是才跑了两步,突然一阵雾气冲过来,顶了我一大跟头。那和尚两步就跑到我身前,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个瓶子来,往那雾气上洒水,嘴裏还叽哩咕噜地大说番话……”
这当口,袁忠彻招呼了王远华,一起把那番僧搬起来,拖到谷旁一棵大树下。袁忠彻从饕餮袋里摸出一条霞光隐隐的金丝索,把番僧连腰带腿都绑在树上,连脖子也勒上了三四道,只是空出他的两只手,方便比划。然后王远华收了定身符,那番僧终于可以比划代言了。
“小人不理他,爬起来掉头又跑,却又撞上了别的一道雾气,”捧灯一边嘬着牙花子,一边向刘鉴描述说,“那雾好可怕,灰朦朦的,似有形焉,似无形焉……哦,小的是说,一靠近就心慌腿软。眼看那些雾就围着我在三五尺外转……不对,据小的看来,是围绕着那刚埋下的棺材转。看那和尚似乎也挺着急害怕,他指点着叫我趴在地上,不要乱动,自己又是念咒,又是洒水的。只要他一念咒,那些雾气就虚了,才一闭嘴,那些雾气就又浓了。废物和尚,念了半天咒都不灵,只好从怀里掏出书来现翻——真是临时抱佛脚……”
刘鉴越听越是疑惑。从捧灯的叙述来看,那番僧对小童并无恶意,不仅如此,想要伤害捧灯的是那些邪气妖雾,番僧反倒好象在念咒驱邪,保护捧灯。“既然如此,”他追问捧灯,“怎么我刚来的时候,看你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是被邪气侵了,还是番僧揍你?”
“别说揍我,”捧灯眉毛一努,满脸通红,“他比揍我还狠。也不知道是什么癖好,这家伙念着念着咒,从马车上拿了好多大蒜来乱扔,”说着捧灯向四周一指,刘鉴果然看到许多散乱的蒜头,“……到后来还竟然从脖子上摘了大蒜来嚼。我本来就奇怪他干嘛在脖子上挂几辫子大蒜,难道番邦的念珠都是大蒜做的么?没想到这家伙是拿来吃的。他啃了一头又一头,连皮都不吐,那股恶臭……爷您也应该闻到了,真是要了我的小命了!这臭比那雾气更叫人难忍,可小的几次三番想要逃走,却都给雾气顶了回来……那雾气似乎是不透风的,就这三五尺宽的地方,臭气越聚越浓……”
刘鉴是闻到过这股臭气的,果然非同凡响,他估摸着自己要被这种恶臭熏上一盏茶的时间也得背过气去。原来刚才捧灯紧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小脸通红,那不是遭了什么妖法,也不是得了什么病,纯粹是憋气憋的。当下不禁摸摸捧灯的脑袋,同情地点了点头。
刘鉴问完了捧灯前因后果,转过身来,一看袁忠彻还在那里艰苦顽强地试图和番僧沟通,王远华站在旁边,垂着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十字架旁的地面。刘鉴这时候满肚子的疑惑,也只好找王远华商量,可是才问半句,王远华就摆一摆手:“这番僧所为,甚是怪异。若说为恶,他又不曾害了盛价,若说为善,他却又偷掘我的镇物。看此邪气不散,重又来聚,和我之前的法术效力大不相同,咱们最好掘开来瞧瞧,他到底还埋了些什么其它的东西。”
刘鉴也有这种感觉,他的五雷咒虽然将妖雾打散,但邪气并未因此湮灭,而这邪气和之前在那草鞋上感觉到的,又有些许的不同。就在他询问捧灯的这会儿功夫,被五雷咒打散的邪气又逐渐聚拢了过来。这还好是在白昼,若在晚上子时前后,阴长阳消,光这股邪气就能叫普通人混乱甚至颠狂,不管那番僧究竟做了些什么,他和王远华、袁忠彻都得趁着天黑之前尽快想办法给解决喽。
刘鉴抬起头来四处寻找——照捧灯所说,番僧曾经掘土埋棺材,那在四周必有工具——果然看到在番僧驾来的马车旁边摆着一具铁锹。刘鉴走过去扛起铁锹,开始发掘埋下的棺材,手里一边忙活,他嘴裏却不饶人:“还能埋些什么?定都是你那些害人的邪阵镇物罢了。”
王远华冷笑一声:“井蛙窥天,蜀犬吠日。看在你是平原刘公苗裔的份上,我便多说两句,免得你糊涂一辈子。这个阵能摄生人魂魄不假,但所摄之人必有取死之道,唯污秽肮脏的魂魄才敷使用。仁人义士,天不能害,邪不可侵,法不得摄,想那顺天知府陈谔刚能犯上、廉而奉公,此阵如何能够伤他?但他过于敬畏鬼神,杯弓蛇影,所以得了心病,加上风寒入骨,病势比平常重些而已。袁忠彻去了一趟,安其心神,想来他的病不日便可痊愈了。”
刘鉴半信半疑,反驳说:“那些打死沈万三的皂隶陆续暴毙,难道他们全都是作奸犯科之徒吗?”
“若非仗势欺人,贪财害命之徒,王某为何单选了他们来行刑?”
“那些踢打沈万三尸身的百姓,难道也全都是恶人?是,践踏尸体,按大明律是该有罪,可顶多打顿板子,罪不致死呀!”刘鉴还是不依不饶。
“哼,想当然耳。你有算过一共多少人去踢打沈万三的尸身?其中死了多少人,还有多少活着么?”
“那邸报馆高书吏之死你又怎么解释?那样一个冬烘先生又做什么奸,犯哪门子科了?”
听刘鉴这么一问,王远华倒愣住了,一皱眉头:“高书吏?那又是何人?”
刘鉴挖土挖得手酸,此时想起老书吏来,他不禁心头火起,当下眉毛一拧,把铁锹往王远华手里一塞,那意思是:“别戳着,你也来挖两锹。”嘴裏却说:“便是你诡言要活祭了大锺的那个瓦匠高亮之父!”
王远华手柱着铁锹,慢慢挽起袖管,撇嘴答道:“八门锁水阵只摄恶魂,道理如此,我也不能一一核准。你若提旁人,我还真难以回答,若说高亮之父么,嘿嘿,当日见了高亮,我便算过其父。刘镜如,死者为大,我也不愿多说他的坏话,我只问你,你和他交情有多深,你能保证他从不曾为非作歹?你能保证他毫无隐恶,罪不致死?”
他这几句反驳有点强词夺理,可是也说得刘鉴不禁一愣,哑口无言。刘鉴和高书吏本来也并没有什么交情,根本不清楚对方的为人,他还真没法保证高书吏从来也不曾做过恶事。
王远华一边掘土,一边接着说道:“你回去问高亮也是枉然,其父年轻时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其子未必知道。所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八门锁水阵当日要摄走其父的魂魄,连你也无法救下,如果今日要摄走陈谔的魂魄,凭他袁忠彻就能救人成功吗?”
这话可问到了点子上,刘鉴从来就瞧不起袁忠彻,难道自己救不了高书吏,袁忠彻往顺天府随便兜了一圈,却能够救下陈谔来?就算事实确是如此,刘鉴也未必肯信。于是他在心裏说:“这王远华倒好锋利的口舌,再多问下去只有吃瘪,还不如顺便问他《镜鉴记》的事情呢。”
于是转换话头,一字一顿地说道:“祖上传下《镜鉴记》的残篇,有云:非刑而怨,其气刚焉,触其身者,皆为所摄。取其长物,定于八方,以拱八门……”
刘鉴的意思,一方面是告诉王远华,《镜鉴记》我也知道一点,你别大言相欺,另方面想套出王远华对《镜鉴记》的认识来。果然王远华也自然而然地跟着刘鉴的话背诵下去:
“天开西北,而行始于左足;其次为坎,以应休门;再次相循,终之于泽,合七之数。聚此怨魂,镇山锁水,其害有自,利于生民……”
最后一句话,王远华背的是“利于生民”,刘鉴背的却是“利于生人”。那里“人”字一出口,王远华立时心中了然,冷笑着说:“原来你那是唐朝的版本。”
刘鉴细眉一挑,心说:“不会吧……”他也立刻想到了,唐朝避太宗李世民的讳,一律把“民”字改为“人”字。比如柳宗元在《捕蛇者说》一文结尾写道:“故为之说,以俟观人风者得焉。”从来就没有“人风”一词,它的本意应该是“民风”。很多文章在改朝换代以后,避讳的问题就给改回来了,比如世传的韩愈《祭鳄鱼文》中,理该避讳的“民”字出现了七次之多,但也有些并没有改。
难道自己在家里看到的《镜鉴记》残篇是在唐代因为避讳而改错了字吗?人风、民风,不会引起多大歧义,“利于生民”和“利于生人”意思却就满拧了,前者是说对老百姓有益,后者只是说对活着的人有益,对应前后文,很容易造成这活着的人不是泛指,而是单指施法布阵者的理解。也就是说,若按王远华的背诵,这个阵虽然有点危害,却对老百姓有利,当然说不上是邪阵;而按刘鉴的背诵,这个阵害了人,却对布阵者有利,当然是邪阵了。
可是这事儿很难分清真伪,别说王远华只是口头背诵,就算他真拿出一部书来,只要不是三国时代刻版的,谁都难保是后世传抄过程中倒过来把“人”字改成了“民”字——况且谁都知道,三国时代还没有印刷术,书籍全是靠手抄的。
刘鉴满肚子疑问,可又不知道从哪里问起才好,就在这个时候,王远华突然一抬头:“挖到了。”
刘鉴和王远华费了好大劲才掘到那番僧埋下的棺材,但以他们两个人的力量,是很难把棺材搬出来的——捧灯实在指望不上,他光站在坑边看着就已经是鼓足了勇气——他们只好就在坑里撬开棺材盖子来看。刘鉴想招呼袁忠彻也过来搭把手,但看他和那番僧手舞足蹈地“聊”得正欢,也就不去碰钉子了。
撬开棺材盖,果如王远华所说,沈万三的尸身并没有丝毫腐烂,只是皮肤发黑发干而已。刘鉴看这人约摸五十多岁年纪,两眼不闭,但瞳仁早就没了光彩,他头南脚北,身上行头俱全,上衣、下裤,腰系草绳,足登草鞋,左手边放着一支木棒,右手边放着一个破碗,肚子右侧还摆着一个布口袋——只是长发披散着,头上没有发簪。
“果然都在这裏。”王远华冷哼一声,跳到棺材里。刚才棺材盖才一揭开,刘鉴就感觉到一股寒气从脊背直透五脏六腑,抬头一看,原本散在四周的邪气妖雾逐渐聚拢,在头顶凝成了一片压得很低的乌云。他转头望一眼捧灯,就见小书童双手抱着肩膀,浑身直打哆嗦。
刘鉴一把把捧灯拉下坑来,抱在自己怀里,口中喃喃念诵,以定捧灯的心神。忽然听到王远华“咦”了一声,循声望去,只见对方弯腰从尸体怀里摸出一道灵符来。
刘鉴认识这道符,那分明是道聚鬼的邪符,上面的字不是用朱砂所写,颜色偏深,倒有点象是用什么动物的血写成的。他一时反应不过来:“这番僧不会说汉话,倒会画我中华道符……不对……”
王远华代他把疑问说了出来:“这妖僧还有同党,是个华人!”
刘鉴和王远华两人协力同心,花了一盏茶的功夫来镇压邪魄。他们首先烧掉邪符,刘鉴写了一道驱鬼之符,贴在尸体顶门百汇穴上——捧灯是被邪术迷惑着出来的,身上什么都没有带,刘鉴只好问袁忠彻讨要一应工具,好在袁忠彻的“饕餮袋”里百物俱全,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拿不出。
然后他们两人一个站在西北乾位,一个站在西南坤位,凝神诵咒。随着咒语的诵念,原本聚绕的邪气逐渐消散,捧灯也不再感到透骨的寒意了。
“嘿嘿,”祈禳镇压完毕,王远华左右望望,冷笑着说,“地方挑得真好,西方是八门之尾的惊门,这裏林密谷深,又阴气甚重……”
刘鉴是北京本地人,知道这座黑山,顺嘴搭腔说:“这山边有很多坟墓,阴气自然浓郁。”说完了,他问王远华:“你还打算把这阴尸运回去吗?”
王远华所说的话,他虽然无法反驳,却也只信了五分。他想若是王远华打算把沈万三的尸体再埋回万岁山下去,自己一定要出面阻拦——如果此阵非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姚少师已经安排了大五行镇法,这小八臂不要也罢;如果确实是邪阵,断不能容王远华重设!
王远华想了一想,青脸上露出一丝煞气:“镇物虽然都在,但搬动一次,阵法的威力就减了三分,即便搬回去重布此阵,也于事无补了。原本想大明江山……想保江山永固,如此一来,恐怕要少上百余年的太平。也罢,古来就没有万年江山,且尽人事,听天命吧。”
他这种反应倒是大大出乎刘鉴的意料,不过正中下怀。于是两人并着捧灯重新把棺材盖好,平上土,然后再去询问袁忠彻是否有了什么收获——其实袁忠彻在他们开始盖棺材的时候就已经停止了舞蹈般地手脚并用,只是和那番僧脸侧脸——不敢脸对脸,番僧的嘴太臭了——地哼哼,好象生怕被刘鉴和王远华叫走,故意要逃避劳动似的。
此时听到刘、王二人的询问,袁忠彻一脸得色:“这番僧所言,我虽不中,亦不远矣。看起来他并非恶人,只是受人所愚。似乎有人告诉他,那些邪物大害民生,必须移出北京城,镇于此处。他今日午前埋好了棺材,不见那人到来,却见邪气四合,无奈之下,只得以彼国的法术来镇压。先前我便在疑惑,那一手捧书,一手泼洒圣水的姿势,景教僧侣驱邪时常用,却不象是在施行什么妖法……”
王远华点点头:“邪气虽在四周,他自身却非邪恶之徒,怪不得刘镜如的五雷咒伤不了他。”
袁忠彻望望刘鉴,继续说:“你施咒驱散了邪气,他本意是心存感激,要与你拥抱——那是番邦礼节——而非扑上来袭击你。似乎在他们传说之中,大蒜最能驱邪,故此口嚼大蒜……吃了那么多蒜,臭至如此,还不烧心病倒,果然蛮子体质异于常人……”
刘鉴提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他可曾说过,要他运尸出城的,究竟是什么人?”
袁忠彻瞥一眼缩在刘鉴身后的捧灯,轻轻摇头:“我料迷惑盛价的,也是此人。但可惜得很,这番僧发不准中华姓名之音,那人姓名我听不出来是什么。”
王远华建议说:“此间事了,邪气已散,不如绑了这个番僧回城,就景教寺中找个通华语的,细细询问他吧。”三人商量已毕,正要上路,忽听不远处一声长啸,随即一个高大的身影从空而下,正落在王远华的身前。
王远华和袁忠彻都是大吃一惊,刘鉴却认得来人,不禁喜笑颜开,大声问:“瑞秋,你怎么才到?你家小姐呢?”
来人果然是骆十三娘的贴身丫鬟瑞秋,但见她脸上都是热汗,神情惶急,跳到刘鉴身前,也不施礼,却张口大叫:“刘老爷赶快回去,北京城里闹了灾啦!”
【八宝山】
‘小说里提到埋阴尸的黑山,就是现在北京西部、海淀区内的八宝山。按照传统说法,因为山中盛产马牙石、白垩、青灰、红土、坩土、黄浆、板岩和砂岩八种黏土矿物,所以改名为“八宝”。明清两代的太监多在这裏养老送终,他们还在山上修了一座护国寺,称永乐年间有位太监大将刚炳安葬与此,这位刚炳乃是在战场上殉国的,永乐皇帝还赐名为“钢铁”——不过翻查《明史》,根本就找不到刚炳或者钢铁的影子,料来是太监们为给自己脸上贴金而肆意编造的。
到了1950年,任弼时同志因病逝世,下葬在八宝山东部坡顶上,就被称为“八宝山革命第一墓”。后来张澜等开国元勋陆续安葬于此,瞿秋白烈士的遗骨也在1955年迁葬过来,逐渐形成了现在的八宝山革命公墓。长眠在革命公墓中的都是对解放事业有所贡献的人,大多为中共国家领导人及副部级以上干部、民主党派领导人、科学家、文学家,等等,是国家公墓中政治规格最高的一处。
对于八宝山之名的由来,还有另外一种传说,说是很早以前,这裏居住着一对姓李的老夫妇,靠种丝瓜为生。有一年收成不好,费了很大的力气,只长出一架丝瓜,开了一朵花,结出一个上粗下细好象倒挂葫芦的丝瓜。一天从南方来了一位先生,在附近勘察了半天,要买那个丝瓜,但提出要求说:“瓜不熟不能摘,等熟了我自会来取。”
当年秋季提早下霜,老夫妇怕把丝瓜冻坏了,就提前摘了下来。等到先生再次来到,闻言不禁跺脚慨叹,说山里有座宝库,这丝瓜就是开门钥匙,还没熟就摘了下来,恐怕是不管用了。
先生拿了丝瓜来到山坡前,凭空画了一个圆圈,就见山坡上打开一道门。老夫妇跟过来一瞧,只见门内是个山洞,藏了八件宝贝:金牛、金马、金鸡、金碾子、金磨、金豆子、金簸箕和金笸箩。但是因为钥匙还没有完全成型,门开得太小,先生无法进入取宝,最后只得怏怏而退。从此以后,黑山就被叫做八宝山了。
其实类似传说在全国各地都有,而八宝山的地名,也并非仅仅京西一处,湖北荆州也有八宝山,贵州雷山也有八宝山,浙江义乌也有八宝山。’
第廿三章 北新桥
处理完从万岁山被偷掘到黑山谷内并被掩埋起来的“沈万三”尸体以后,刘鉴等三人松了一口气,想着总算是尘埃落定了,便收拾番邦和尚驾来的那辆大车,准备载上捧灯和仍然被绑住的番僧回北京城去。
可惜那匹驾车的骡子因为扛不住之前阴气的侵扰,一直躺在地上哆嗦,捧灯才过去弯腰扯住它的辔头,那畜牲突然四蹄一蹬,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气得捧灯“孽障、瘟畜”的骂不绝口。
无奈之下,刘鉴只好先出谷去把马牵来,准备以马驾车。但骡子辕要往马身上套,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三位老爷、一个书童又从来没干过这种粗活,忙活出了一身臭汗才算勉强搞定。于是安排捧灯和刘鉴坐在大车前面,番僧脸冲后坐在后面——他实在太臭了,而且还特别的热情——王远华和袁忠彻骑马在前引路。刚出谷口,忽听不远处一声长啸,三匹马都“唏溜溜”嘶喊一声,前腿踢起,差点把在马上、车上的人掀下地来。随着啸声渐近,一个高大的身影从空中飘然而下,众人都是一惊。
“来者何人!”袁忠彻紧紧抓着马缰绳,带着颤音第一个喊了出来。
等众人稳住马匹,定睛观看的时候,只见来者是一个金发碧眼,身量有一个成年男子高的美貌少女。那少女一脸的热汗,满身的污泥,也不招呼别人,几步跑到刘鉴身边娇声喊道:“刘老爷赶快回去,北京城里闹了灾啦!”
刘鉴和袁忠彻都认得这是十三娘的丫环瑞秋,只有王远华,之前不过是在万岁山上远远地见过这么一个高大的背影,所以并不相识。他看到冷不丁跳出个番邦女子来,还以为是番僧的同伙,不由得警惕起来,驳马闭气,就往那番僧身边靠了过去,同时还一手掐决,一手掏出张定身符来预作防备,只要那番僧和这个女子有什么异动,就抢先手把番僧定住了再说。
话说那番僧陡然间见到瑞秋,原本耷拉着的脸突然象开了朵花儿似的,扯开了嗓子叽哩哇啦猛说番话,还双臂一撑车板,打算跳下车去靠近这小姑娘——他可忘了自己腰上、腿上的绑缚还没松呢,才下车,一个狗吃屎就栽倒在地。
瑞秋打小被十三娘的剑侠师父收养长大,虽然生性活泼好动,可所见所闻全是华人礼俗,骤然间看到个番邦和尚想朝自己扑过来,也不禁吓了一跳。番人男女之防没有中华严密,男女之间靠近了握手甚至亲吻手背都是常见的礼节,而在中华,一个男人想要靠近一个陌生女性,肯定非奸即盗——再说瑞秋也根本听不懂那番僧在说什么,那种语言和她的家乡话全然不同——于是小丫环“刷”地掣出一把寒光凛然的宝剑,不问青红皂白就往番僧顶门刺了过去。
番僧吓得魂都没了,还好瑞秋并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剑尖接近脑门就定住了,同时冷哼一声:“你是什么东西?要做什么?”看到此情此景,王远华才算松一口气,把定身符重新揣回袖中。不过性格使然,他仍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右手手指还暗暗掐着定身诀不敢大意。
刘鉴想向瑞秋打听一下北京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匆促间却找不到机会——瑞秋指定番僧以后,突然瞟见刘鉴身边的捧灯,不由得大喜过望,什么都不顾了,收剑回鞘,左脚一踩番僧背脊,风一般就跳上了大车,一把抓住捧灯的手:“捧灯哥,你没事了?这可太好了!早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抓走你的?”一连串话问个没完。
捧灯想把手抽回来,可他又没有瑞秋劲儿大,小脸憋得通红,害臊加上手疼搞得他哼哼唧唧的一句话都答不上来。瑞秋问了几句,突然俏脸一寒,又把宝剑抽了出来,冷冰冰地瞪着她不认识的王远华和番僧:“说,到底是你们两人中哪一个抓的捧灯哥?上来和姑娘走几个回合!”
刘鉴刚才一直想抢瑞秋的话头,现在总算抽了个空儿,苦笑着问:“我的小姑奶奶,你到底是干嘛来的啊?”
瑞秋一愣,反手把宝剑背在身后,一跺脚:“哎,真是的,差点忘了正事儿!”马车猛然一晃,捧灯“哎呦”一声栽到车底下去了……
原来当日上午瑞秋从柏林寺出来以后,她脚程快,才半刻钟就回到了镇水观音庵,红着眼睛把刘鉴给的纸条交到了十三娘手上。十三娘拿到纸条一张张仔细翻看,越到后来越是神情严肃,一双柳眉紧紧拧在一起。
“刘大人这次怕是遇到难事了,”说着话,十三娘放下字条,吩咐瑞秋,“去烧点热水来,我要沐浴。”
“哎?”虽然不明白小姐干嘛看完刘老爷的字条后就要洗澡,但对瑞秋来说,十三娘亦主亦姐,她的话就是命令,于是赶忙去找庵里的尼姑。正好尼姑们打算做午饭,灶上火头正旺。瑞秋霸占了最大的灶眼,烧了一大锅热水。
等十三娘沐浴完毕,换了身新衣服,盘好满头青丝,坐在庵堂的蒲团上,又让瑞秋焚上一炉蓬莱香,静心默坐之后,她拿出几根蓍草,细细地占卜了一番。占毕轻叹一声:“刘大人神算,然而这次偏就错了。邪气罩在捧灯身上不假,但此番大劫却是应在了北京城的百姓们身上。”
瑞秋眉头一舒:“小姐您是说,这次捧灯哥没事么?”
十三娘轻轻摇摇:“并非无事,只是相比而言,恐怕城内之祸更应担忧。刘大人身在事中,故而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哪。”
瑞秋跺着脚急问:“小姐您平时讲话可不是这样子,您快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十三娘站起身来,缓步朝后堂走去:“瑞秋你不要急,急也无用。先来帮我换身衣服,今天咱们有得忙呢。嗯,过一会便会来人催促。”等瑞秋帮十三娘换好一套紧身剑衣,扎束停当,正好有尼姑来奉上素斋。主仆二人刚抬起筷子,只见窗外陡然间阴沉了下来,紧接着一个炸雷,震得房檐的瓦片都掉下好几块。
十三娘催促说:“快吃吧,祸事就快到了。”
瑞秋匆匆几口扒拉完素斋,看外面雨下得正急,可十三娘还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只急得她在屋外回廊上不住地转圈,一面还小声嘟囔:“……哼,说起来,小姐您和刘老爷真是天上一对,地下一双,遇事儿都这么不紧不慢的。这回连刘老爷他都上火了,您还这么悠闲!”一直等到午时,雨散云收,既没有刘鉴的消息,也没见北京城里真闹什么灾。瑞秋实在忍不住了,一会儿请示说:“要不我去找找刘老爷?”一会又追着问:“会闹什么灾,山崩还是地裂?”
十三娘心裏也急,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并不回答瑞秋,转身翻墙头出了观音庵——她现在束衣配剑,站在庵堂门口太也扎眼——“噌噌噌”三两下攀上一株高大的杨树,手搭凉棚,举目朝四下里眺望。好在时候不大,宋礼就派人来观音庵寻找十三娘主仆,尼姑通知瑞秋,瑞秋又告诉十三娘,十三娘这才跳下树来,会见来人。
来的是个顺天府的衙役,照理说在北京长大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可就从没见过如此这般形貌奇特的主仆——一位千娇百媚的小姐,却不着绫罗,倒穿剑衣,一个金发碧眼的丫鬟,身量竟然比自己还高——一见面就愣住了,十三娘催促了好几遍,他才结结巴巴地转达宋礼的话说:“刘老爷、袁老爷和都水司的王老爷为了追查一个案子,出阜成门往西去了。”
十三娘一时间没想起来“都水司的王老爷”是谁,但想既然袁忠彻也和刘鉴在一起,想来他们定能找到捧灯,也不用自己帮忙。她回复那衙役说:“多多拜上宋大人,小女子知道了。”转过头来就劝慰跃跃欲试想要直接冲出城去的瑞秋——
“刘大人关心则乱,因此算不到大难就在北京城中。越是他出城去了,咱们越是不能跟着,得留在城中,防有大变。”
瑞秋见自家小姐面色凝重,也只好从命,于是主仆二人一起上树观瞧。十三娘沐浴更衣的虔诚再加上蓍草的功效,果然此卦灵验非凡,约摸在未时一刻,突然空中乌云再合,“喀喇喇”响起一个惊雷,随即东南方向火光冲天。
两人见果然有了天灾,急忙从树上一跃而下,飞奔过去。跑不多远,就看许多百姓、兵丁提桶的提桶,挑担的挑担,纷纷往积水潭中来取水。十三娘拦住一个妇人询问:“哪里走了水了?”那妇人回答说:“您不见刚才那个雷,好不怕人,喀喇一响击垮了铸钟厂,大火就烧起来了!”
十三娘曾听刘鉴说过姚广孝设计的大五行阵,北有镇水观音,南有燕炖,中有万岁山,东有金丝神木,西方还打算镇上一口大锺,正在铸钟厂里铸造。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天火烧了锺厂,此事绝非偶然。
铸钟厂在德胜门内,为了便于熔炼之后的退火冷却,厂址就选择在积水潭旁边。十三娘和瑞秋打了几桶积水潭里的清水,淋在身上,然后冒烟突火,直冲入铸钟厂。只见锺厂中到处都是浓烟,火焰翻滚,两个人在烟火之中边跑边寻找是否还有生还的人。跑不多远,就看到一个汉子背上全都是火,惨嗥着在地上打滚。十三娘使个眼色,瑞秋力气大,冲上去揪着脖领子把这汉子一把拎了起来,冲出火场,“扑通”一声把他抛进了积水潭。
那汉子身上火熄,从水里湿淋淋地爬出来,倒头就拜:“小人高亮,多谢两位小姐救命之恩。”瑞秋听捧灯提起过高亮的事情,就问:“难道你就是瓦匠高亮?你是在铸钟厂里做工的么?”高亮点头。十三娘问他:“天雷击中了何处,火是怎么起的,你可曾看见?”高亮脸色煞白:“小人看见了,好不怕人。那天雷正打中熔铜铸钟的炉灶,一道白光,炉子就倒了,铁水横流,火苗乱蹿,厂里每间房子几乎都给燎着了……”
正说着话,突然又听远处有人高喊:“不好啦,东直门内发了大水啦!”
高亮伤势不重,仅是头发被火燎去了不少,背上的衣服虽然烧着了,好在没伤到皮肉。十三娘让瑞秋带着高亮去救火,自己则循着喊叫的人声去打听东直门内的事情。朝东面跑了不远,她揪住一个神情惊慌的老百姓问:“你说东直门内发水?是哪里来的水?”
那百姓膝盖以下全都透湿,惊惶失措地回答说:“谁知道哪儿来的水,好象是从地底下凭空冒出来的……那儿到处都是水,临街的房子都给淹了!”
十三娘闻言,不禁眉头一皱。在北京城住了这些日子,她也不是整天深居简出,夜静无人之时,也曾多次带着瑞秋四处踩探过城内的环境,在记忆里,东直门内根本就没有什么大的水源。城门以内倒是有一条小河,是接着城外护城河的水,真要是水位上涨,也是先淹城外,再灌入城内。此外北居贤坊倒有一片小湖,可就那几亩地的死水,根本发不了什么水灾。她此刻所听闻的情况实在是诡异莫名。
于是等铸钟厂这边的火势稍缓,十三娘马上带着瑞秋向东直门内奔去。高亮也想跟在后面看个究竟,可明明看着十三娘主仆的动作也不是特别快,自己却才跑了几步路就给落下一大截,再抬眼的时候,竟然连她们的背影也看不到了。
铸钟厂在北京城的北部偏西,东直门是在西墙偏北,距离也不算很远。十三娘和瑞秋一路风驰电掣一般,先顺着斜街折向东南,绕过鼓楼就是顺天府大街。顺天府大街紧接着东直门大街,一路上她们尽看到张皇失措的百姓和跑来奔去的官兵、衙役了。
经过顺天府门前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围着一大群人,跑近一看,只见一位身穿大红色袍服的官员——应该就是顺天府知府陈谔陈大人了——却没有戴乌纱,额头上扎着一条白布,仿佛大病初愈的样子,站在刚修缮一新的正门口台阶上,有气无力地发号施令:“各班班头都带人去堵……带咗沙袋……满城都在建房,乃个扑街佬,揾毋到沙袋……南居贤坊里都系粮食,如果进咗一滴水,全都枷上三日示众……大兴县,去大兴县的人归来毋有?”
台阶下有一个衙役跪下回答:“回大人的话,小人是大兴县衙班头。我们太爷没在衙里,一听说发水立马儿就赶了去北新桥,这会子正吆喝人堵漏呢。”
“很好很好。如能堵上,毋问题呀,我忡有赏赐,去告诉乃们老爷……”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看来发水的地方乃是北新桥,十三娘心裏不由得咯噔一下。她之前和刘鉴闲聊讲古的时候,曾经听刘鉴提起过,北京城北新桥附近有一个海眼,乃是风水要冲所在。现而今北新桥发水,难不成是海眼开了?倘若真是如此,那麻烦可就大了!
十三娘心中疑惑再加上紧张,不自觉地就把“海眼”一词嘟哝出来了,虽然声音不大,旁边的瑞秋可听得一清二楚。瑞秋问她:“海眼,那是啥?是什么东西的眼睛么?”
“……且等刘大人回来,你问他吧。”十三娘知道这问题三言两语解释不清,只好随口敷衍,脚下更是加快了速度。
北京城的环境从来是“无风三尺土,下雨一街泥”,午前刚下过雨,才停没多久,此刻的街道上自然是泥泞难行,可奇怪的是,两人跑了没多远,就感觉着从鞋底下泛出水花来了。这不象是下雨之后积的水,更不象是从什么地方流过来的水,而如同是从泥地里不停渗出来的一般。
眼看前面不多远就来到了顺天府街和集贤街交汇的路口,从这裏再往东就是东直门大街,往北就是刘鉴目前寄居的柏林寺所在,一大片都叫北居贤坊。这个十字路口名叫绒家务角头,站在这裏朝东一望,十三娘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本人来人往的繁华大街,如今却好象河道似的,路面完全没在了水下,道两旁的住户纷纷用门板、床板什么的挡住了屋门,拿锅碗瓢盆往门外舀水——可门外的水面本就比门槛要高,你舀水又有什么用呀?
再往远瞧,道路上水深已然没膝,可以看见有不少人挈儿带女地趟着水往西而来。有几个不知危险愁苦的小儿,竟然还坐在木盆里,飘在水面上“划船”取乐。东直门大街北侧是北居贤坊,南侧是南居贤坊,乃是官家仓库重地,只见一名绿袍官员站在仓库旁的民房屋脊上,正手舞足蹈地指挥着大群兵卒、衙役,扛着麻袋堵截水流,在那一侧垒起了半人多高的一堵堤坝。
这水很奇怪,不是那种河水泛滥时候挂着白沫子肆虐横流的样子,而是稳稳的不见什么涟漪,只是在原地慢慢地上升。如果盯着南面堤坝边上的水位看的话,会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并非从不知何处涌出来的怪水在淹没这片街道,而是这一大片街道正在缓慢下沉一般。十三娘沉吟了一下,弯下腰,伸手掬了一捧脚下的浑水,放到嘴边吐舌头一尝,果不其然,味道又苦又涩,就如同海水似的。她不禁低声惊呼:“糟了,真的是海眼开了!”
瑞秋也不知道海眼开了会有多糟,小丫鬟站在十字路口左顾右盼。她往右看是呼喊着抗包堵水的官兵,向左瞧到处都是红着眼奋力往门外舀水的普通百姓,不由得咬碎银牙,恨声说道:“小姐,你看这些当官的,只顾着自己的家财,把街道南边全给堵了起来,这水就只能往北边的民居里淹。那些百姓多可怜啊,不如我去打散兵卒,扒了他们的堤,放这水流出去好了!”
十三娘看有些百姓已经放弃了无益的舀水,从屋内抱出老幼妇孺,有些站在水浅的地方,有些干脆搭梯子上了房,个个满脸的悲伤,流着眼泪,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大水漫入自己的家,心下也有些不忍。但她最终还是朝瑞秋摇了摇头:“那些官员、兵卒此举,也是出于无奈。南面是官仓,储着顺天府下辖五州二十二县的所有粮食税赋,回头这水要是退了,还得靠着那些粮食赈济灾民,怎么可以随便就淹了呢?”
“那现在咱们怎么办哪?”瑞秋挠着头问。
正说话间,路北胡同里一间民房大概原本就不大稳,又被水泡了一泡,经受不住,“轰”的一声就塌了下来。主仆二人才刚一愣,只见从路南堵水的人群里冲出来个二十岁上下的小兵,朝着倒塌的民房哭叫一声:“娘!”扑通一声就跪倒在水中。紧接着又跟出一个中年汉子,看打扮只是个平民,哽咽着喊叫说:“你哭个屁呀,还不赶快回来堵水!”那小兵半个身子都浸泡在水里,听了这话没有回头,只是凄厉的喊了一声:“爹……”
那汉子抹一把脸上的泪水,凛然说道:“尽忠就不能尽孝,国事家事哪个更大?这后边儿粮仓关系着北京城里裡外外几百万人的性命。咱房塌了还能再盖,再说你娘机灵,未必就跑不出来。你跟这儿干哭有个屁用?还不快给老子回来!”
那小兵听了这番话,也只好抹一把眼泪,站起身来,转回去继续扛麻袋堵水了。那绿袍官员——应该就是大兴县令——站得高高的,朝两人抱拳拱手:“等水退了,给你们请功……不,出官帑给你们重修房舍哪!”
这一幕都被十三娘主仆看在了眼里,不等十三娘说话,一道身影瞬间掠起,瑞秋飞身冲入了那条胡同。等十三娘跟进去的时候,瑞秋已经站在了倒塌的废墟旁,弯腰扒那些碎砖烂木头。十三娘轻叹一声,解下了腰间所系的丝绦,一扬手抛起在空中,口中念念有词。只见那丝绦宛如白龙相仿,在半空中舒展一下,猛地冲了下来,卷起压在废墟上最大的一根房梁,轻轻一甩就抛在了仍在不停上涨的浑水中。
房子一塌,附近街坊纷纷聚拢过来,看到这主仆二人所为,全都惊叹乍舌不已。有几个胆大很快回过神来,赶紧冲上前去,帮着一起挖掘。很快,大家就从碎砖堆里刨出个气息奄奄的中年妇人来,那妇人满脸满身都是灰土污泥,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十三娘用手按住妇人胸口,潜运真气,清叱一声,妇人“唉呦……”一声清醒过来。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出胡同,就有人朝对面喊:“放心吧,人没事儿,有个女菩萨救出你娘了!”
大兴县令急忙招呼:“抬过来,这儿没水,抬过来让她歇着。”
救出了被压的妇人,十三娘轻轻缓了口气,转身吩咐瑞秋说:“你尽快出城去找刘大人,告诉他北京城里出了大事,请他速速归来!”
【明朝的京师】
‘明朝的直辖疆域分为两京一十三行省,两京就是京师和南京,十三行省的正式名称是十三个“承宣布政使司”。
洪武元年,改元朝的大都路为北平府,隶属于山东行省,洪武二年独立出来,到了永乐元年更升格为北京顺天府,成为陪都,并在不久后成为正式首都。北京城既然变成了首都,于是就在其上建立行省一级的行政机构,称为京师,或者叫北直隶。北直隶的管辖范围很大,包括现在的北京市、天津市和几乎整个河北省。
北直隶的中心当然是北京顺天府,下辖五州二十二县。首先说北京城,城池和近郊被东西一分为二:东城归大兴县管,县衙在今天的东城区大兴胡同,东城区公安局附近;西城归宛平县管,县衙在今天的西城区东官房胡同,齐鲁饭店附近。此外的直辖县还有良乡、固安、永清、东安和香河。
还有通州,辖三河、武清、漷县、宝坻四个县;霸州,辖文安、大城、保定三个县;涿州,辖房山县;昌平州,辖顺义、怀柔、密云三个县;蓟州,辖玉田、丰润、遵化、平谷四个县。
北直隶除了顺天府以外,还包括保定府、河间府、真定府、顺德府(顺德府的治县就是邢台县)、广平府、大名府和永平府。’
第廿四章 东海眼
十三娘派瑞秋出城来找刘鉴等人,小丫鬟本是剑侠,寻迹追踪她最拿手,脚程也快,因此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黑山,撞见刘鉴等人绑了番僧,正打算往回折。瑞秋高喊:“北京城里遭了灾了!”刘鉴悚然一惊,出言询问,于是瑞秋就把这一中午的经历简单叙述了一番。
她才说到天雷击中了铸钟厂,王远华突然脸色大变,双手抱拳朝众人一拱,双膝一磕马腹,当先冲了出去。刘鉴高喊一声:“且慢!”但是王远华也不搭腔,连头都没回,打马飞奔,眨眼间就看不到人影了。刘鉴知道铸钟厂是他正管的差事,出了事干系很大,现在自然着急,自己拦也拦不住,只得叹了口气,转头问瑞秋:“然后骆小姐就叫你来找我?”
瑞秋摇摇头:“还有呢……”又说北新桥一带发了大水,刘鉴和袁忠彻听了对望一眼,两人脸色也都非常难看。刘鉴本不想和袁忠彻商量,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王远华又跑了,他也多少感到有点手足无措,只好装模作样地自言自语:“难道是海眼开了?”
捧灯猛然想起前两天那各白胡子老头说的话,忍不住在旁边高叫:“奴婢已预知矣,前日见那里有墙蜿蜒,仿如游龙之状,龙首所在,正是北新桥哪!”
实在是瑞秋报告的事情干系重大,刘鉴都没空斥责小书童放屁,袁忠彻也不搭理他,只把眉头一拧,问道:“你怎知北新桥那里是海眼?”他眼睛望着瑞秋,话可明显是在问刘鉴。刘鉴还没来得及回答,瑞秋却一拍巴掌:“没错,海眼!我家小姐也是这么说的。可我说袁大人哪,究竟什么是海眼啊?”
刘鉴语调仓促,他不想给袁忠彻解释,可目前的状况不解释又不行:“我就住在柏林寺那边,周遭地理也都曾简单勘察过,北新桥有海眼自然是知道的……可问题在于,我看和咱们才刚料理完了的邪阵八成是一码事儿。这北京城西聚了邪气,招得天雷打了铸钟厂,北新桥海眼也由此而开。要说全都是巧合,也未免太过离奇了。”
袁忠彻仍然眼望着瑞秋,撇了撇嘴:“废话,怎可能是巧合?这几桩事定然互有关联,而且背后肯定有个妖人在策划此事。可惜这番僧说不了几句汉话,不知那幕后主使者究竟是谁。牛禄也已死了,否则从他口中或许还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这功夫番僧已经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耳听得袁忠彻讲话,他叽哩咕噜地插了好几句嘴,就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袁忠彻若有所思,转过头去看那番僧。刘鉴心下焦急,也顾不得自己和袁忠彻这多年来的无聊恩怨,跳下马车来对他一抱拳:“我也得赶紧回北京城去,袁大人能否把马借我一骑?还要烦你驾着车,押这个番邦和尚随后赶来。”
袁忠彻和刘鉴素来不对付是没错,刚才还用话挤兑他,可是碰上这种大事,也不好故意为难,于是一言不发地跳下马来,也不说借,也不说不借,只是转身揪住番僧,把那家伙重新按到了马车上。
刘鉴看他空出马来,二话不说,翻身跨上,然后转过身来,向着捧灯垂下一只手。捧灯会意,牵着刘鉴的手跳上马背。刘鉴又朝袁忠彻一抱拳,然后催马朝东方疾驰而去,瑞秋呼哨一声,撒开两腿,随后紧跟——这丫头身法飞快,毫不吃力的便跟在了马后。袁忠彻却不回礼,始终背对着刘鉴。
刘鉴心裏计算路程远近、道路状况,最后决定不由来路回城,而是折向东北,从西直门进入北京城,然后一路向东,经铸钟厂和顺天府直奔北新桥。快马加鞭,没多少时候就进了城门。天雷加上大水,此时的北京城里已经乱作了一团,街上到处都是惊惶失措的老百姓,就连西直门这边也是三五成群地议论纷纷,站在街上往东眺望着。刘鉴怕马蹄踢到了人,进城以后就逐渐放慢了前进的速度,等经过鼓楼的时候,已将近酉时了,太阳西斜,恐怕很快就会落下山去。
越接近鼓楼人迹便越稀少,马也能小跑起来了。刘鉴正打马向前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旁人,正是先一步回了城的王远华,也正骑着马朝东边走,速度却不快。刘鉴暗自忖度,算起来铸钟厂就在钟楼北方不远,大约王远华赶到铸钟厂,一看大火已被救灭,而同时听闻北新桥出了事,这才转而向东的吧。
刘鉴胯|下使劲,催动坐骑赶上王远华,颔首问道:“锺厂怎样了?”王远华转过头来,目光中隐约露出一线光芒,好象因为帮手到了而感到欣慰,但他的脸色仍然是青如蟹盖,不带一丝笑意,只是扬扬鞭子算作答礼:“大锺已毁,必须从头来过,这倒不必赘述。然而此刻最紧急之处是在北新桥。”
刘鉴点点头,表示自己也已经听说了北新桥发大水的事情。他问王远华:“可是海眼开了吗?这事儿跟黑山谷里之事是否有所关联?”王远华恶狠狠地一咬牙,回答说:“妖氛邪气冲天,天雷故此劈了大锺,还可说相互关联。上天有好生之德,就算妖气再加一倍,这海眼如何骤然能开?此必有人暗中捣鬼,我料定是那盗尸布阵的恶徒!”
刘鉴点头称是,他路上也一直在想这海眼的事情。北京周边这块地方,古称苦海幽州,地底下本有数股潜流,这些潜流故老相传直通着东海龙宫,所以北京城的根基其实不稳,历朝历代都少不了施加种种镇禳的法子,才能使得城池不陷。可是这些海眼本身也是此城水脉所在,镇住了海眼,就等于断了北京的水源,偌大的北京城要是没水也不好办,实在是个两难的困局。为此郭守敬当年才要费尽心机,给忽必烈上疏水利十一条,引来白浮泉水,注入北京城,算是勉强解决了问题……
等到明朝建立,先是刘伯温,后有姚广孝,也在此事上花了不少心思,一是要断了有益元朝气运的白浮泉,二是要重新勘察海眼,找那容易闹灾的镇住,找那危险性小的就不妨略微放开一点,一直忙活了好几十年,也没能最终完成。现在永乐皇帝打算迁都北京,要翻盖重修,找海眼的任务就变得异常迫切。刘鉴闲来在北京城里乱转的时节,也曾经尝试勘察过,让他察出北新桥那里有一口井,直通着海眼。因为它通着海眼,裏面出来的水又苦又涩,但周边百姓洗衣服、浇菜园子还用得着,苦涩的水煮沸了也还勉强可以入口,要骤然填了的话,那几个街坊内百姓的生活可就太不方便了。
当时刘鉴看北新桥海眼危害性不大,并不在意,没想到在这个结骨眼上,海眼却突然开了,并且听瑞秋所描述的情形,危害性还挺大:海水倒灌不止,竟然淹没了大道和街坊!
他心裏也知道此事绝不简单,不似天灾,八成是人祸。因此王远华说“此必有人暗中捣鬼”,刘鉴深以为然,用力点了点头。
点头可是点头,他一路上想过来,想不出任何一种解决的办法。这海眼不是不能堵,而是不好堵,他连想了七八种法子,全都费时费力,眼看着天就快黑了,黑夜之中祈攘破灾之法绝难施行,可要是等到明天天亮吧,就这种冒水的速度,恐怕半个北京城都要变成泽国了!
于是他问王远华:“可有解决的办法?”
这本来也就随口一问,刘鉴并不相信王远华的本事比自己高很多,自己想不出法子来,王远华也未必有省时省力的招数。可没成想,话才开口,王远华一指身后,回答说:“早预备下了。”
刘鉴转头望去,这才注意到王远华马后不远处还跟着一辆大车,车上黑乎乎的堆满了大铁链子,每股都有小儿的胳臂粗细。用铁链锁水这个法子,刘鉴确实曾经想到过,不过仓促间也找不到足够长,足够粗的铁链,要做这件事先得勘查海眼深度,打制铁链,并且还要找高人给铁链开光,一套程序下来没有十天半个月不行,所以这念头只是在脑海中闪了一下就放弃了。没想到王远华早就已经全都预备好了。
刘鉴刚要开言赞叹一下王远华,可转念一想,这倒也在情理之中。王远华身为水部员外郎,勘察北京城里的水文是他份内之事,而现今姚广孝和水部主官都不在北京,王远华一肩挑下所有重担,他是早该想到万一哪里海眼开了,得怎么解决才好,因此才预先铸好了铁链备着。
估计王远华匆忙间找不到牲畜,所以那辆运铁链的大车由人来拉,前面三个,后面两人,看装束都是铸钟厂里的工匠,其中一个还很是眼熟,分明就是瓦匠高亮。大车在后,速度很慢,所以在前面领路的王远华也不好放马快跑。
因为和王远华对话,两人并马前行,刘鉴的马速也重新放缓了下来,在刘鉴马前引路的瑞秋有点按捺不住性子了,几番转头催促不见回应,一跺脚叫了一声:“我先去找我家小姐,刘老爷你尽快赶来呀。”身形如同大鸟般朝前一蹿,几个起落,已经不见了人影。
看王远华的神情并不怎么着急,定然对自己以铁链锁水之法很有自信,刘鉴的心情也就逐渐平静了下来,又恢复到平常那种优哉游哉的神态。瑞秋急着先走,刘鉴却只“嗯”了一声,抽出折扇来轻轻一摇,问王远华说:“这是铸钟厂里造的铁链子?”王远华点点头:“你知道北京的海眼有三,一在城外玉泉山,一在城中琼华岛,最小最无危害的在北新桥。我这铁链本是为了镇琼华岛上的海眼而打制的,月前刚刚完工,如今只能先用来解了北新桥之厄,也不知尺寸是否相合……”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顺天府衙门的南面,眼看水都已经漫到这儿来了,前进的速度被迫更加放慢。此时衙门口聚集了不少人,衙役兵丁们往来穿梭,大概是在禀报前方的灾情,知府陈谔额头上绑着块白布,被两名绿袍官员搀扶着,正站在台阶上发号施令呢。刘鉴远远望去,见他虽然脸色煞白,眉宇间却似乎并无邪气侵入之相,不由得对王远华先前关于“八门锁水阵”的辩解,又多相信了几分。
等刘鉴、王远华一行人赶到北新桥的时候,这裏水深已经没过了腰,骑在马上的刘、王二人裤子、靴子全都湿透,拉车和推车的高亮等人更是苦不堪言,锁链本就沉重,泡在水里又重了不少,推起来愈加吃力。
因为大水的浸泡,附近民房又倒塌了好几间,到处都能听到百姓们的哭嚎。街南侧的堤坝越垒越高,兵卒们全都累得呼哧带喘,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不知道这大水何时才会退去。大兴县令站在屋脊上扯着嗓子高喊,给部下鼓劲,嗓子却早已经喊哑了。捧灯忍不住问:“何此房之易崩耶?是乃官家之过欤?”
主仆二人共骑一马,捧灯就坐在刘鉴的身前。听了这话,刘鉴狠狠地给小书童后脑来了一个暴栗。捧灯脖子一缩,好象要哭。王远华在旁边接话说:“城中房屋大半老旧了,本待修完了皇城以后,再逐片地拆除重盖,嘿,这下连拆的功夫都省了!”
刘鉴一听此言大为不满,正待开言讥刺几句,但转头望去,只见王远华铁青的脸色泛起一股煞气,牙关紧咬,腮帮子上鼓起两道青筋。他这才知道对方是说的气话,并非真为了房倒屋塌反而感到高兴。本来一个人只要良心还在,这就是正常反应,但一直认定王远华是奸邪小人的刘鉴看在眼中,对他的恶感和敌意又不禁减弱了三分。
北新桥在东直门大街的北面、北居贤坊内,本是一座旱桥——据说金朝的时候这裏有条小河,早就干涸了,但桥一直没拆——虽然大水深达数尺,仍然远远地就能看到桥身。刘鉴和王远华都记得那口直通海眼的井是在桥的西侧,于是顺着方向,慢慢骑马踱将过去。
才刚走近,刘鉴就看到桥上人影一闪,瑞秋和十三娘跑了上来。只见十三娘穿着一袭剑衣,浑身都已经湿透了,连脸上都亮闪闪的,不知道是溅的污水还是流的汗水,青丝散乱,一大缕湿漉漉的头发遮在额头上。看到刘鉴主仆,十三娘站稳脚步,伸手指撩开额头的散发,朝着刘鉴莞尔一笑,柔声说:“你回来啦。”
这番表情、动作,还有曼妙之声,真是惊艳绝伦,刘鉴不禁心头一荡,直想赶紧冲上桥去,和佳人四手相握。当然,即便不是在这种危急的情形下,即便身周没有旁人,他也只敢想想而已。现实中的他只是微笑着回应十三娘,询问说:“情况如何?”
“塌了十多间房,人我倒是都救出来了,”十三娘秀眉微蹙,“不过这裏的房屋大多老旧,再浸一会儿,不知道还有多少要塌,我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刘大人可有退水之策吗?”
刘鉴眼望着王远华。就见王远华朝桥旁边一指,高亮等人赶紧停步,转身就从大车上去搬铁链子。那铁链子在车上堆得高高的,也不知道盘了多少圈,又粗又长,好几个壮汉一起动手,仍然累得气喘吁吁的,扯两下就得歇好一会儿。王远华叫刘鉴:“你去南面再叫几个兵来。”
刘鉴还没来得及动,瑞秋高喊一声:“我来!”一个跟斗就从桥上翻了下来,伸手推开高亮,抱住了铁链的一端。只见小丫鬟双眉一立,杏眼圆睁,嘴裏喊一声“走”,噔噔噔连退了三步,铁链“哗啦啦”地就顺着势从大车上垂进水中好大一截。
几名工匠的眼珠子都瞪得鹌鹑蛋一般大,嘴裏说:“好家伙,好大的力气!这是海龙王的公主吗?”高亮偷偷对旁边几个同伴嘀咕说:“中午厂里着了火,我差点没给烧死,多亏了这位姑娘把我给救出来。当时她一只手提着我,就跟菜场上捉小鸡似的,你们说厉害不厉害!”
王远华依旧面沉似水,毫不动容,只是指点着水面:“下面有口井,把铁链顺下去。慢慢来,别都抛下去,一端还得留在水面上。”
瑞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仔细一瞧,发现有一片水面与它处不太相同,隐约荡起层层涟漪,料想是井口所在。小丫环随口说:“嗨,早知道是井里冒出来的水,堵上不就好了?”王远华冷笑一声:“源头确在井中,然而水从周边土里都能冒出来,海水倒灌,堵哪里堵得住?”
瑞秋不理会王远华的反问,怀里抱着儿臂粗的铁链,艰难地挪动了好几步,然后突然蹲身入水,估计是在查看井口的确切位置。时候不大,金黄色的头发猛然冒出水面,随即“哗啷啷”一声响,大车上的铁链又往水中滑下了一大截。
王远华左右望望,马鞭一指北新桥:“把另一端绑在桥基上,绑紧了。”这可是个苦差事,瑞秋和工匠们花了好半天的功夫才从铁链堆里找出了另外一端,几个人连拖带拽,好不容易才把这一头拴在了北新桥下的一块桥墩上。
在他们忙活的这段功夫里,捧灯仰起小脸问刘鉴:“所谓金生丽水……小人的意思是,五行相生相克,土才是克水的,铁属金,是生水的,怎么倒要用铁链子来锁水呢?”
刘鉴斜了王远华一眼,压低了声音训斥:“不学无术的东西,平常还敢到处卖弄,搞不懂了吧?世间万物,复杂着呢,互相包容,怎能都用五行来一一分类?任何一物,金木水火土俱全,只是谁为主的问题,而既然五行俱全,生克也就繁复无比。道理是道理,实用是实用,胶柱鼓瑟,定坏了大事!”
胶柱鼓瑟可是个生僻词,捧灯听不懂。这小童碰上听不懂的词,往往不怒反喜,转身扯着刘鉴的衣襟追问:“爷你说的什么饺儿苦涩?是成语么?教教小的吧!”
饺儿就是饺子,也叫做“粉角”。捧灯一提起饺儿,几乎在场所有人全都是一愣,才想到忙活了半天,没吃过什么东西,大伙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刘鉴轻轻叹一口气,朝工匠们点点头:“劳烦各位了,等水退下去,我请大家吃粉角。”
那边瑞秋和工匠们已经把铁链的一端绑好,瑞秋随即二度潜入水下,把另一端一点点地顺入井中。说也奇怪,原本水势一直在缓慢地上涨,铁链子顺下一丈多长以后,水位就逐渐地稳住了,又放了一段,有个工匠就指着北新桥喊:“看桥上的水印,水开始退了呀!”
王远华铸的这条铁链,一共有十七丈长,在桥墩上绑了一丈多,从桥墩到井口有大约一丈远,还剩下十四丈,瑞秋一点点地全都把它缀入了井中,一开始颇费力气,等到井下的铁链有四五丈长以后,顺着势自己就哗啷啷地滑下去了。
只见井口上方的水面逐渐卷起一个漩涡,很明显海水正在朝井里回流。刘鉴和十三娘全都长长出了一口气,王远华却把右手笼在袖子里掐算了半晌,眉头微皱:“不够长啊,只能解得了一时而已……”
听了他的话,刘鉴才刚放下的心不禁又吊了起来,问他:“那怎么办?”王远华回答说:“先等水大致退了,再得做大工程,把铁链全都放下去,拴在井壁上。”说着话,驳马朝南方走去:“我去叫大兴县停手,调兵士们过来封锁此井,等明日一早就好动工。”
话音才落,忽听“呼啦啦”响,分水扬波冲过来一匹马。刘坚抬眼一看,乌纱补服、方脸短须,不是旁人,正是尚宝司少卿袁忠彻。他正想问袁忠彻把番邦和尚羁押在哪里了,却见对方一脸的得意:“那幕后的妖人是谁,我知之矣!”
【北新桥的传说】
‘根据史料记载,元朝的时候,东直门一带曾为河道,一直延续到明朝中期,仍然可通漕运,所以在附近设置了多座官仓来存放漕粮。明代在东直门西南方设置有新太仓、旧太仓和海运仓,其中旧太仓也叫南新仓,海运仓也叫北新仓——很明显,北新桥的名字就是从北新仓来的。
可是民间传说却又不同,据说北京城造好以后,有孽龙(或者说是镇海兽)作怪,被二军师姚广孝打败,镇在海眼之中。那妖物口吐人言,说:“军师,你也不能镇我千年万载,得定个期限,什么时候放我出来呀?”姚广孝指指附近的一座旱桥回答说:“等这桥旧了,你就能出来了。”可是他随即下令把那座桥就改名叫做“北新桥”,这样一来,桥永远是新的,妖物自然再不能出来作祟了。
北新桥海眼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就在今天北京东城区北新桥十字路口的东北角不远处,那里原本盖有一间奇特的小庙,无门无窗,庙里是一口深井。这个海眼自封锁妖物以后,据说曾经被动过两回。一次是日寇侵华,杀进当时的北平城,到了井边一看,裏面有条大铁链子,从井壁上一直垂到井底,也不知道有多长,就试着往外拉。然而他们足足拉了一两千米,链子竟然没有到头,不仅如此,还看到从井底开始往上泛黄汤,隐约伴有海风的声音和腥味。鬼子慌了,赶紧把链子又顺了回去。
到了文革的时候,北京5中和22中的红衞兵串联起来,到处砸四旧,有人就提到北新桥这儿有口古井,井里有条神秘的铁链子,于是红衞兵小将们也去拉扯,想看个究竟。结果和日本人遭遇到的一样,使得这些不信邪的红衞兵也胆怯了,没等拉到头就一哄而散。
从2002年底开始,北京地铁5号线正式施工,其中就有一站是北新桥,在雍和宫站的南面,张自忠路站的北面。据当时新闻播报,为了保护文物,地铁线还特意绕开了北新桥旁的一眼古井。’
第廿五章 白米街
瑞秋跑来黑山谷报信的时候,正当下午申时,王远华担心铸钟厂,刘鉴担心北新桥和十三娘,各自骑马离去,单留下了袁忠彻和番邦和尚两个。袁忠彻隐约听懂了番邦和尚的几句番话,似乎他对“牛禄”那个名字非常敏感。袁忠彻心说:“我们只知道牛禄领了这和尚上万岁山去掘尸,却不知牛禄在这桩风波中扮演什么角色。早间传言陈谔病重要死,诓我跑了一趟顺天府,也没来得及仔细查问……”
刘鉴和王远华都说牛禄死了,袁忠彻虽然并不认为他们会撒谎,但自己没有亲眼见到,心裏多少还存了点疑问。此时听番僧模仿自己的语调说了几句“牛禄”如何如何,他这疑惑就更深了。若说牛禄和捧灯一般,都是被妖人迷了心窍,为何那妖人要害死牛禄,却又不害死捧灯?为何时间卡得如此之准,没等自己或刘、王二人仔细查询,牛禄就暴毙了?难道这妖人就正藏身在工曹衙门里吗?!
想到这裏,背后冷汗涔涔而下,他急忙驾起马车,押着番僧匆匆地赶回北京城来。袁忠彻和刘鉴不同,走的还是阜成门,进城之后也不去管那些议论纷纷、面有忧色的百姓、兵卒,一路直奔工曹衙门。
他本想押番僧去认认牛禄的尸首,同时查问一下牛禄暴死的时候,除了刘鉴和王远华,还有些什么人在附近。可谁想等进了工曹衙门,找到宋礼一问——这位尚书大人刚从铸钟厂回来,满脑门都是热汗,正打算歇歇脚、喝口茶就去北新桥——宋礼却说牛禄的尸身竟然消失无踪了。
“敢问是何时不见的?”
宋礼一边掏手巾擦汗,一边回想说:“我也是刚回来才听说。北新桥发了大水,正准备前往视察,突然想起了牛禄,就吩咐把他的尸身好好放着,先别叫仵作,你们几位回来可能要亲自验尸。然而那颟顸无用之辈却回禀说尸体不见了!”
宋礼随即叫来那名“颟顸无用之辈”,由着袁忠彻仔细询问。原来那是名行部工曹的七品主事,姓廖,据他汇报,牛禄死后,宋礼叫人用白布裹了,暂时陈尸廊下。过不多时,突然天雷劈了铸钟厂,消息传来,工曹衙门立刻乱成了一锅粥。等到宋礼亲往铸钟厂勘察,不跟随的官吏们平静下来,就发现廊下光剩一张白布,却不见了尸首。
袁忠彻叫廖主事取来白布一验,立时心下了然,于是借了一匹快马,先宋礼一步赶到北新桥,知会王远华和刘鉴。他对二人说:“我验了白布,那上面毫无尸气。牛禄其实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