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王二人闻言大惊。还是王远华先反应过来,狠狠地一踢马镫:“我们只想着查探他是受了什么禁制,竟然没料到这一节!”
刘鉴一皱眉头:“是我先查他没了脉,也没了呼吸,这才以为……难道是传说中的龟息之术吗?”转眼望向十三娘。
十三娘虽然还站在桥上,对他们的谈话可是听得一清二楚,于是回答刘鉴说:“江湖上确有此龟息之术,我也知道几位前辈剑侠曾经修习过,闭住呼吸,断绝了心跳,可以维持半刻钟的时间。这段时间内,除非剖开皮肉,引起剧痛,其术方解,否则根本看不破他。”
袁忠彻冷冷一笑:“我料那幕后主持之人,定是牛禄无疑了。他与番僧一起上山盗尸,下山时不慎遭擒,于是假装受了禁制,一言不发。待到你们一起去见他,他料已避无可避,故而假死脱身。”
刘鉴点头:“王大人久在北京,是什么人,做什么官儿,牛禄自然知道,我也和他有过数面之缘,他应该也知道我在数术上的造诣,见我们去了,还敢不装死求存吗?如果袁大人不是往顺天府去白跑了一趟,得以上前查看,牛禄不认得你,恐怕就要露馅儿。”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袁忠彻本就和刘鉴存有疙瘩,听了这话好象是在讽刺自己:“那陈谔杯弓蛇影,你姓袁的小题大做,放着牛禄不管,先跑去顺天府。如果牛禄真是幕后的妖人,并且确实是他掘开了海眼,闹出那么大灾祸来,这根由全在你姓袁的身上!”
因此袁忠彻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双眉一竖,就待发作。还好就在这个时候,宋礼带着一大群工曹官员,骑马淌水跑过来了。宋礼远远地就喊:“水已退了,都是三位的功劳么?”
王远华一催马,跑到宋礼身前,一连串地交代说:“请尚书大人下令,立刻封锁各门,全城大搜。我料这些灾厄并非天祸,乃是人谋,主使就是牛禄!”
宋礼闻言大吃一惊,可是他知道事情紧急,这时候来不及细问,于是吩咐属下官员:“拿我的片子去封锁四门,再知会顺天府,全城搜捕牛禄。”
“且慢,”刘鉴此时已经平静了下来,不象宋礼那么着急,心念一转,想到此时此刻全城大搜并非良策,于是提醒说,“天火才灭,大水才退,北京城里人心惶惶,如果闭门搜查,恐怕谣言四起……”
“不错,镜如所言甚是,”宋礼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改变命令,“立刻画影图形,叫各门严加盘查出城之人,顺天府下辖各州县也要按察来往,凡长得象牛禄,或有可疑的,都先扣下再说……对,叫顺天府派兵去抄牛禄的宅子。”
“我料那牛禄定然是不敢回家的,”袁忠彻补充说,“命兵丁包围起来就好,待我等亲自前往搜查。”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众人都知道,倘若牛禄仍在北京城里,只要命令一传到城门,他就肯定逃不出去,而如果他已经出了城呢,现在再瞎忙活也于事无补,于是只得暂且强按下惶急之心。王远华先吩咐大兴县领兵封锁了北新桥一带,然后遣散高亮等铸钟厂的工匠。刘鉴记得自己的承诺,赶紧从怀里摸出几张纸钞来递给高亮:“本许了各位粉角儿,这裏再加点儿酒钱,去好好喝上两杯,水里泡的久了,别伤风感冒。”
高亮赶紧伸手接过。纸钞沾了水,印色有点模糊,但也可以看得出都是百文一张的,他不禁喜笑颜开,领着工匠门高呼:“谢大人打赏。”
随后刘鉴、王远华和袁忠彻三人,并了十三娘、瑞秋、捧灯,一起急匆匆地来到顺天府。门口早有书吏候着,见了大老爷们就深深一躬到地:“府尊身体不适,回去歇下了,吩咐下官领各位大人去牛禄家里搜查。”
刘鉴问:“牛禄住在哪儿?”
书吏回答说:“不太远,就在白米斜街。”
白米斜街在顺天府东南方两里多地外,西面是积水潭,南面就是皇城工地。于是一行人跟着书吏匆匆前往,到了地方一看,只见灯笼火把亮如白昼,有百余名士兵挺着长枪,端着火铳,把半条街都给封锁起来了。
走到近前,只见一个戴红缨帽的小个子排众而出,态度倨傲,朝众人随便拱了拱手。刘鉴藉着灯光一看,竟然认识,不禁疑惑地问:“这不二爷么,您怎么领兵来了?”那“二爷”脸上微微一红,赶紧回答说:“原来是刘大人。下官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府都事马伯庸,‘二爷’这词儿,府外边儿您别乱叫。”
刘鉴等人下了马,问这位马伯庸都事:“宅中可有人么?”马伯庸回答说:“老爷……上峰指示,只说围了宅子,没叫我们进去搜。不过几位大人放心,有这些火铳在,就是苍蝇也飞不出来一只!”
刘鉴微微一笑:“乌漆抹黑的,火铳能打着苍蝇,您真厉害。”当先迈步而入。等到众人都进了宅子,捧灯低声问:“那是谁家的二爷呀?”
刘鉴一转头,就看十三娘也正抬眼瞧他,于是笑笑解释说:“北京土话,‘宰相家人七品官’,所以管给大户人家看门的都叫二爷。家里真行二的,叫二爷得带出姓来,否则就是骂人,是笑别人奴才相。这姓马的本是北平府都指挥使家养的看门奴才,是个女真人,我少年时见过几面,如今北京变了陪都,都指挥使司升为行后军都督府,这人也跟着沾光,竟然做了七品都事。不过听他的话,进了都督府还能叫他二爷,想必平常还得看门吧。”
袁忠彻一皱眉头:“这都督好大架子,竟然派个门子来应付咱们。”
王远华却说:“想必宋尚书下令到顺天府,陈知府知道事态严重,直接行文都督府,派了京军来围宅。匆忙间必然无法点将调兵,因此把守衞都督府的兵给调来了,那门子兼着都事职,派他前来倒也正常。”
一边说话,众人一边打量这牛禄的宅子,只见院子很小,也就一间半瓦房,没有厨房和厕所。屋子都黑着,静悄悄的不闻人声。进屋点亮了灯再一看,陈设颇为简单,可别说牛禄了,连个佣人都没有。
众人搜检一遍,最重视的当然是书架和桌案。可书架上摆放的书籍虽然不少,却都是寻常印版书,捧灯一本本抖落,没见夹着什么纸条,王远华一页页翻看,也不见一字批注。桌上文房四宝、茶、壶俱全,但砚、洗和笔、墨都是干的,半刀八行笺上一滴墨也没有,茶壶挺新,没有茶垢。抽屉无一上锁,打开来一看,有备用的笔、墨,还有锥子、裁纸刀、挖耳勺、扳指、扇坠等一应小物件,两个公文袋里空无一物,一个印盒里只有“牛禄之印”的简单名章。这些东西毫无特色,也毫无可疑之处。
袁忠彻把抽屉都堆到桌面上,自己俯身下去又瞧又摸的,想找找有没有暗格,却一无所获。刘鉴带着捧灯进里屋去查床铺,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的,掀开褥子,也找不到什么。捧灯仗着自己年幼身小,干脆钻到床底下去看,这头钻进去那头钻出来,一不小心把床后摆放的马桶给碰倒了。
刘鉴惊得朝后一缩,差点没被马桶盖砸到脚面——还好,马桶裏面干干净净,并无秽物。他提起扇子来正想轻轻责打小童一下,要他当心,捧灯倒先叫了起来:“这家伙,马桶倒刷得干净,连臭味儿都没有。”
刘鉴还没反应过来,王远华突然两步就冲到床前,一弯腰把马桶给端了起来,凑到鼻边去闻。看了他这番举动,十三娘和瑞秋都不禁皱起了眉头,抬衣袖掩住了鼻子。却听王远华冷哼一声:“一个旧马桶,不但毫无臭味,竟连人气都没有。”
袁忠彻闻言一愣,随即点一点头:“我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屋子不大,但凡常有人住,不会如此阴森森的,毫无人味。”“难道说,”刘鉴望着王远华,“此处只是一个伪装,牛禄平常并不睡在这儿?”
三位数术专家对望一眼,越发觉得牛禄此人神秘而怪异,也越发坐实了阴谋的幕后主使必是此人无疑了。可是线索也从此断绝,既然这裏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又该去哪里了解牛禄其人呢?
众人缓缓地踱出院子,左右望望。这条胡同很窄,牛宅的门正对的是一大片灰墙,西面隔着个小山包就是积水潭,东面要十数步外才有一扇大户人家的小角门,就算找来街坊邻居,也未必说得清这个小角落里住的什么人,平常都有些什么行为举动。
众人正在犯难,马伯庸又凑了上来,一抱拳,问看起来最有官相的袁忠彻:“大人可搜到什么了?咱们这兵什么时候撤?”袁忠彻朝他一瞪眼:“急什么?今晚你们就别想回去睡安稳觉了。”
马伯庸转回头去低声咒骂。袁忠彻却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撩袍子:“我去吏曹查他的卷宗。”头也不回就出了胡同,上马绝尘而去。刘鉴和王远华对望一眼,刘鉴又转头看看十三娘,提议说:“这胖子难道不觉得饿吗?咱们不能干等他回来,不如先去吃了晚饭吧。”
捧灯第一个举双手表示赞成——虽然刘鉴并没有征询他的意见——十三娘和瑞秋无可无不可,王远华也觉得饥饿难耐,于是点头同意了。五个人踱出白米斜街,就近找了一家酒楼。此时已经过了戌时二刻,酒楼都打算上板打烊了,可是一看来了两位穿着官服的大老爷,伙计不敢怠慢,赶紧把他们让上二楼,找了个临街通风的好单间。
捧灯和瑞秋伺候主人们落座,店伙先布好碗筷酒盅,端上来二荤二素四个冷菜。刘鉴望着王远华,才要开口,王远华却面无表情地一捋胡子:“我知你有言相询,就算你不问,我本也打算说给你听。但此非说话之处,还是随便吃点东西,就回去等袁忠彻的消息吧。”
刘鉴本想继续询问他有关《镜鉴记》的事情,但既然对方把话给堵上了,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不大会功夫,酒菜都上来了,三人互敬了一杯,王远华就问:“还没有请教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十三娘略低一低头:“奴姓骆,家兄在京城为翰林。”王远华点点头,举起酒杯来敬十三娘:“难得,佩服。”此外也不多问什么。
刘鉴既然从王远华那里套不出什么话来,就只好转向十三娘,把他出城到黑山谷的那段经历详细分说了一遍。十三娘皱着眉头问:“照两位大人看来,竟是牛禄设下的圈套,既要在城外聚邪气害人,又掘开了北新桥海眼。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王远华回答说:“若某所料不差,他是想破坏北京城的气运,闹出灾来,使圣上迁都之议做罢。”刘鉴问:“他一个芝麻绿豆小官儿,也想颠倒国运么?”
王远华冷笑一声:“牛禄背后,必有主使,料来便是京城那些反对迁都的官员了。我大明朝之官,泰半出于直隶和江浙两省,他们怕都城北迁,南人的晋身之阶会受阻碍……”
话没说完,就被刘鉴打断了,刘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似乎王大人也是江南人呀。”“不错,”王远华冷着脸回答,“在下是诚意伯同乡,青田人氏。虽然如此,但江南是偏安之地,久居于彼,不利我大明朝的国运。但求国家安康而已,乡梓之福又何其小哉?”
虽说他冷冷的语调没有什么高低起伏,这番话仅就内容来说,倒也颇为凛然正气。十三娘偷偷瞟了刘鉴一眼,那意思是:“照你从前描述,这王远华是个奸恶之徒呀,但听他的话却不大象呢。”刘鉴明白她的意思,可自己也正在疑惑,无法解说,只好低头吃菜不语。
饭才吃到一半,忽听楼梯上“噔噔噔”脚步声响,又沉重又急促,不象是穿着布鞋的伙计,倒好象来人是穿的官靴。刘鉴和王远华抬眼朝门外望去,就见门帘一挑,冲进来两个身穿公服的胖子,前面一个不停地用手巾抹脸上的汗,正是工部尚书宋礼,后一个略小上一圈,却是尚宝司少卿袁忠彻。
刘、王两人赶紧起身让座:“宋大人,您怎么过来了?”宋礼还没回答,袁忠彻先走到桌边,脸色极为难看,一字一顿地说:“宋大人和我想的一样,已经先一步去吏曹调查牛禄的卷宗了,可怪的是,吏曹并无此人的档案!”
刘鉴“啪”的一抖扇子,也不禁脸色大变。他才要开口细问,却被宋礼摆手制止住了。随后宋礼转头招呼伙计添椅子、添碗筷,完事后一拂袖子:“出去,没有传唤,不得上楼来!”等把闲人都赶走了,他才在主位落座,一边抹汗一边解释说:“户曹名册上确有牛禄其人,从九品司务,三十九岁,固安县人氏。永乐元年正月北京行部初设的时候,他就在户曹办事了,但吏曹库里偏偏就没有他的卷宗!”
“您可有询问过户曹里他的同僚们吗?”刘鉴胃口全失,只是摆弄着手里的竹扇,皱眉问道。
宋礼点点头:“都讯问过了,那牛禄平常看着挺老实,但不爱与人交往,同僚们只知道他父母双亡,没有家眷,孤身一人住在白米斜街——就这儿——但户曹同僚从来没人去过他家。”
王远华冷冷地一笑:“此人好深的心机,布置已久,恐怕咱们逮他不着了。”
袁忠彻自斟了一杯酒,仰起头来一吸而尽,然后“啪”的一声把酒杯顿在桌上:“白米斜街这裏只是一个伪装。此人深通数术,又能闭气假死,居家中不可能没有任何施法之器——最简单朱砂黄纸总得备着——肯定在它处还有一个真家!”
刘鉴摇一摇头,苦笑着说:“北京城那么大,就算知道他狡兔三窟,又该往哪里找去?此人倘若从此再不露面,这谜底就永远揭不开了。”
“不会,”王远华阴沉沉地说,“他想破了北京的气运,尚未得逞,怎会就此收手?迟早还是会冒出来的,就不知何年何月了。咱们目前似乎只有等着。”
“也只好守株待兔了,”宋礼问王远华,“如果姚少师设计的镇法完成,是否牛禄之辈就破坏不了了?”王远华略点一点头:“世间并无不可破之法,但若等大五行阵法彻底完工,宵小之辈再想耍弄阴谋诡计,就没那么简单了。不过……”阴冷如他,霎那间嘴角也不禁浮现出一丝苦笑来:“……铸钟厂已经毁了,重修锺厂,再造大锺,怎么也得一年半载,其后修建合适的寺庙安放大锺,行开光仪式,少说又得一年——先不说要铸那么大的铜钟,技术上还有难题……”
“为今之计,只有盼着巡守的兵士能够撞上他了,”袁忠彻其实也早就饿得极了,开始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填菜,一边含含糊糊地说,“还有那番邦和尚是条最后的线索,等天明了找个景教僧去讯问他……”
宋礼点点头:“今晚做什么都来不及……几位用过饭就回去好好歇着吧,明日一早好有精神讯问那番僧——王大人住在何处?”
王远华面沉似水:“就在铸钟厂内,已然烧为白地了。”
“既如此,不如都暂且住到我那里去吧,就在定园北面头条胡同,”宋礼转眼望着刘鉴,“镜如,天色已晚,路程也不近,你再回柏林寺多有不便,不如一起过去如何?”
刘鉴和王远华对视一眼,两人一起缓缓地点了一下头。刘鉴心裏明白,王远华打算向他说起有关《镜鉴记》的事情,但一来牛禄尚没被逮住,心慌神乱,二来尚有外人在场,所以不便开言。如今有关牛禄的线索只剩下一条,那就是番僧的供词,而今晚也无法加以讯问,暂时定下神来,等到了宋礼宅中,夜深人静之际,就没理由不实言相告了。
刘鉴实在有太多的疑惑,他虽然不象捧灯,心裏存点事就睡不着觉,但还是希望早一点听到相关情况为好。终究《镜鉴记》是他祖先所写,失传已久,父亲在世的时候经常念叨“儿孙不孝”、“可惜”,如今竟然听说这部书尚存有全本,他表面不大在意,心裏又怎能不激动万分呢?
【白米斜街】
‘白米斜街的位置是在什刹海的东面,从东北到西南呈“S”形走向,东口在地安门外大街,与后门桥相望,西口在地安门西大街,与北海后门相对。元朝时候,这裏很可能是通着什刹海的一条水路,当时漕船可以直接驶入什刹海,在这裏卸载粮食(白米),据说白米斜街的名字就是由此得来的。还有一种说法,是这裏曾经存在过一座“白米寺”,因寺得名。
事实上,北京城内白米斜街这个名字,最早的记载是在明朝中叶,此前这条胡同的名称已不可考,作为小说,勉强穿越取用一下。
在北京城的历史中,白米斜街附近一直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的居住之地,既依傍着“前朝后市”的紫禁城,交通便利,又紧邻风景秀美的什刹海,闹中取静,地价非常昂贵。
今天在白米斜街上还保留着晚清名臣张之洞的故居,据说这位张香帅从1907年奉调回京时开始在这裏居住,住了两年,直到病故。他还曾在大门上亲题过一副对联:“白云青山,图开大米;斜风细雨,春满天街。”嵌入“白米斜街”四个字,浑然天成。’
第廿六章 纵横图
刘鉴和王远华是当晚亥时在宋礼新宅的后院中碰面的。十三娘主仆自回了观音庵,其余众人都暂住宋府,宋礼和袁忠彻忙了一天,早就睡下了,刘鉴也吩咐捧灯早早休息,自己借口散心想事,缓缓踱到院中。
被盗去黑山谷的沈万三的尸身已然被镇住,邪气消散,当晚的天气非常晴朗。这时候刚过了九月半没几天,明月半轮,清亮通彻,映照得后院中花草树木都象才下了霜一般。刘鉴手拿着折扇信步而行,他料到王远华也一定会现身出来与自己相见的。
果不其然,当走到一张石桌前面的时候,他就赫然看见要找的那人正敛祍端坐在桌边。王远华为了方便监督铸造大锺,临时在铸钟厂里安了一个家,结果白天雷电劈了铸钟厂,连他的房屋行李全都烧了个干干净净。他不可能一直穿着官服,况且那套官服经过北新桥锁水,已经半截都透湿了——刘鉴和袁忠彻也是如此,所以一到宋家,宋礼就捡出自己的旧衣服请他们换上,还吩咐下人把三位老爷的官服拿去浆洗、熨干。
刘鉴身高七尺开外,体态清癯,王远华比他高半个头,但只有更瘦,两人穿着宋礼的旧杉,都是既短又宽,很不合身——袁忠彻穿上倒是挺合适——对视一眼,都不禁莞尔。
刘鉴很少见王远华露出笑脸,如今看他这种表情,心说:“有门儿,他得跟我说实话了。”拱一拱手,就在石桌的另一边坐下。王远华一指石桌:“刘大人可有手谈的雅兴么?”
所谓“手谈”,就是指的下围棋。刘鉴低头一瞧,果然在石桌上纵横各十九道,刻了一张完整的围棋盘。他知道双方心裏都曾经存着着挺大的疙瘩,宿怨才消,不可能开门见山,所以王远华是想找个由头,好逐渐引入正题,于是微微一笑:“王大人带着棋子儿呢吗?”
“何须棋子,”王远华左手一撩衣袖,右手伸食中两指在棋盘朝向刘鉴的那一角,沿边缘和星点划一个圈,“仅此一角,可论攻防。”
刘鉴心说就算守角也得有棋子呀。他正在疑惑,就见王远华一指星点:“设此处为一,对角为十六,则余下两角为何?”
刘鉴闻言一愣,随即暗笑:“原来你想考较我的心算。”王远华的意思,分明是画了一张纵横图,利用围棋盘的一角,纵横各四道,要在所形成的十六个点上填上数字一到十六,使得无论横排、纵排,还是对角线,每四个数字之和全都相同。这种纵横图乃是奇门数术的基础,最低是纵横各三道,称为“九宫图”。一般情况下,奇数道的纵横图使用得比较多,偶数道的比较少。
刘鉴心说:“你拿偶数道的纵横图来考我,却不知道我打小儿就喜欢这玩意儿,自己研究过无数遍了。要是你把整张棋盘都拿来当题目,纵横十九道,我哪怕能算出来也得给累死,光出个四道的题,各种变化,我背都背得出来呀!”
四道的纵横图在外行人眼里看起来是天书,落在刘鉴眼中,却和儿童启蒙的《三字经》差不多难度。他脑袋里虽然转过无数念头,表面上却几乎是脱口而出:“一角十三,一角为四。”
王远华微笑着点点头。刘鉴要卖弄学问,指指朝向自己的棋盘一角:“此处与其十六,不如为六,另两角为十五、十二。”王远华“嗯”了一声:“如此相邻任意四数也均得三十四了。”
刘鉴打开扇子,轻轻扇了两下,心说:“看起来你早就知道。终究这四道的纵横图太过简单,你考不倒我,我也蒙不了你。”
却听王远华缓缓地说道:“果然是平原刘公后裔,确有真才实学。”刘鉴心说来了,入正题了,接口就问:“王兄是在哪儿看到全本《镜鉴记》的?小弟可有幸去瞧一眼么?”他趁机改了称呼,叫王远华为“兄”,自称“小弟”,想要拉近两人的关系,使交谈气氛更为融洽一些。
王远华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天上的明月:“此事牵涉甚广,从哪里说起才好呢?嗯,其实这本《镜鉴记》并未失传,只是不清楚为何刘公的后裔却反倒没有存留。刘兄可知,邢台一脉始终奉此书为圭臬……”
刘鉴闻言不禁一愣:“怎么,刘秉忠、郭守敬他们都读过这部书?”王远华把双手拢在袖子里,淡淡一笑:“岂止元初的先贤,上推宋朝的陈希夷、唐朝的李淳风,等等你我所知的数术大师,以及未闻其名的前代高人,莫不熟读《镜鉴记》。至于在下,是直接得青田先生传授的。”
据王远华说,数术包含很多方面,其中风鉴用来识人,风水则是察天勘地,从而推算或者改变一个人、一个地区甚至一个国家的运数。这些学问始于伏羲,等到周文王凤鸣岐山,创作《周易》以后才最终成型。周室一直把这套学问珍藏起来,密不外宣,后来被做过“周藏室之史”的老子传给孔子、尹文子等人,才开始在民间流传开来。
等到汉末三国,平原人刘惇——也就是刘鉴的老祖宗——集此道之大成,完成了十七卷本的《镜鉴记》。所谓“道付有缘”,刘惇并没有把这部书作为家族的秘宝,所以或许某代子孙没有学习数术的天赋,这部书在刘家反倒失传了。但历朝历代仍然有很多人研究和增补《镜鉴记》,把它由原来的十七卷扩充到五十四卷,还留下了《镜鉴指南》、《镜鉴掌归》、《镜鉴参同》、《异镜鉴记》等很多衍生作品。
听到这裏,刘鉴暗叫一声“惭愧”,这些书他一本都没有听说过。按照王远华的说法,包括李淳风、袁天罡、陈希夷、郭守敬这些大家全都曾经研习过《镜鉴记》,这本自己祖宗所写的书,在数术界的地位,简直就如同《道德经》之于道家、《论语》之于儒家一般,是经典中的经典。自己忝为刘惇的后人,竟然只见过一些残篇,还说什么“数术”,说什么“神算”,简直就是个野狐禅了!
想到这裏,刘鉴多少有点灰心,也不再象谈话刚开始那样,急切地想要瞧一瞧全本《镜鉴记》。他根本没有那种“是我家的书,你得还我”的想法,反而觉得“道付有缘”,如果王远华觉得自己有学习的天赋,自然就会传给自己,否则空求也是无用的。
隐约间,他对王远华产生了很浓厚的崇敬之情,就好象小沙弥骤然见到一位得过达摩老祖亲传的高僧一般。
王远华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淡淡地一笑说:“今日有些交浅言深了。我所以对你讲这番话,并非敬你是刘公的后人,是看你确有实学,又有一颗济世救人之心,只可惜找错了门路,学不得法,因此想要点拨你一下而已。”
刘鉴连连点头:“多承指教。”
王远华继续说:“历代都对李淳风这些大师崇敬不已,但也有学子妄言,说他们不过是专拍帝王马屁的江湖骗子罢了。其实这些大师所以接近帝王,甚至辅佐帝王,并非保一家一姓的安康,而是为了普天下的芸芸众生。当初陈希夷听说宋太祖陈桥兵变,当上了皇帝,仰天大笑说‘天下从此定矣’,正是这个意思。”
刘鉴一边点头,一边想到了袁柳庄、袁尚宝父子,自己也曾经骂过袁尚宝是“只会奉承权贵的马屁精”,然而他们父子为了安定大明朝天下,确实出过不少力,自己那么骂是有点过了,可是——“谁叫他袁忠彻说我是江湖骗子呢?!”
“镜如,”两人谈谈说说,气氛越来越是融洽,王远华干脆直接称呼刘鉴的表字了,“以你的才学,登堂矣,而未入室,就差着那么一层窗户纸,也就是《镜鉴记》这本书,只要读过,自然心地澄澈,一切豁然开朗。等此间事了,咱们一起回去京城述职,我找个机会传授于你,如何?”
刘鉴匆忙站起身来,一揖到地:“承蒙厚爱,小弟感激不尽!”
谈话间时间过得很快,两人谁都不觉得疲倦,可是偶一抬头,才发现东方的天际竟然已经发白了——整说了一个晚上。刘鉴听王远华嗓子都有点哑了,正想提醒说“您该回去歇息一会儿”,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爷,难道您一晚都没睡?”
刘鉴转头望去,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小书童捧灯。捧灯习惯早起,帮忙主人打洗脸水、安排早饭,可今天一睁眼,却见床上被褥还没展开,根本就没有刘鉴的身影。他隐约想起来刘鉴说去院里散心想事,于是匆忙穿好衣服,登上鞋子就找过来了。
刘鉴听到捧灯问,微微一笑,吩咐说:“去打盆水来,我洗洗脸吧。”捧灯答应一声,可刚转身,就又想起什么来似的,回头问:“爷您竟然熬了一通宵,该饿了吧。要不我跑趟小街去给您买张披萨回来当早点?”
刘鉴一拂衣袖:“胡闹,一大早就吃披萨,你也不嫌腻……”可是话说到这裏,他突然愣住了,皱眉一想,转身就对王远华一抱拳:“在下想到一个线索,这就去打听一下。等会儿几位自去工曹审那番僧,我会赶过去的。”
放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从石桌上拿起折扇,三两步就蹿出了院子。捧灯一头雾水,跟在后面喊:“尊主何以剑及屦及,急不可待……爷您带上我呀!”可他到了没能追上——刘鉴匆匆来到马厩,随手解开一匹马的缰绳,跨上去就直冲出门,还差点把个早起洒扫庭院的宋府家人撞了个大马趴。
捧灯追赶不及,悻悻地回来,就开始在院子里乱转,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他一直伺候着刘鉴,主人出门而不带他的情况少之又少,这裏又不是自己家,也没什么事可干,小书童立刻就陷入了茫然无措的困境。
还好转了半柱香的时间,就有宋府的家人过来招呼他去吃早饭。早饭刚吃完,就听正厅上宋礼喊:“水呢,怎么没人打水来本官洗漱?”有个家人匆忙禀报:“老爷,院里的井无缘无故干了,小强上外面挑水去了,请您稍等一会儿。”
“老爷,奇了怪了,”话音刚落,那叫小强的家人就高喊着冲了进来,“附近的几眼井全都干涸了,打不着水呀!”
捧灯就在廊下支楞着耳朵听,心说:“难不成是昨晚镇了海眼,所以井水都落了?”果然,他的想法立刻就得到了袁忠彻的证实:“你昨日以铁链锁水之法,是否尺寸不合,竟把北京城的水脉给断绝了?”随即是王远华的声音:“那原本就是预备镇琼华岛上海眼的铁链,未免粗大了些,待我前去北新桥施法,自然就解了——袁大人先去工曹衙门吧。”
捧灯偷笑:“这王远华做事也不老靠谱的,等爷回来讲给他听,他一定开心。”他还不知道刘鉴此时已经不再对王远华抱有什么恶感了。
眼见得王远华穿戴好纱帽袍服,大步走出正厅。有宋府的家人牵过一匹马来,他接过缰绳来还没上马,门外又有人喊:“宋大人,下官是通州漕运参将,有紧急事务,连夜快马跑来禀报呀!”
宋礼喝一声:“什么事?有粮船出事了么?”那参将满头是汗,低着头直往门里冲。捧灯本在廊下站着,见他来势太快,害怕给撞着,赶紧缩到柱子后面去了。就听那参将一边跑一边喊:“通惠河的水位突然大落,昨晚来的几条粮船全都搁浅了,动弹不得哪!”
才刚上马的王远华听了这话,转身又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他昂着头往里赶,袁忠彻却背着手朝外走,两个人在院中相遇,远远的几乎是同时叫了起来:“不对!”
王远华说:“北新桥海眼甚浅,就算不慎堵塞了,也不会影响到通惠河的水位!”袁忠彻紧皱着眉头:“难道是牛禄那厮又玩了什么花样?”宋礼也满头大汗,一边用手巾抹着脸上的汗,一边走到厅门口,左右扫了一眼,吩咐说:“都退下!”
宋府的家人和那员通州漕运参将闻言全都喏喏而退,瞬间院子里就变得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捧灯,他既不是宋府的家人,也不怕宋礼的官威,加上年幼身小,缩在柱子后面,竟然没有人发现。
捧灯竖起耳朵听三位老爷低声商议。宋礼惶急地说:“一两条街的水井干涸还是小事,若是通惠河水位骤降,不能行船,则漕运断绝,北京城就完了呀!”随即是王远华咬牙切齿的声音:“好计策,好手段!”然后又听袁忠彻问:“刘鉴哪里去了?”
捧灯心说:“瞧你们那着急上火的德性,若是我家爷在,天大的问题也定能给解决喽。你袁尚宝平常看不起我家爷,这碰上急事儿不还得指望着他。难道我家爷不在,你们就连主心骨都没有了么?”心中颇感得意。
他探出小脑袋去瞧,就见宋礼在厅门口一边抹汗一边转圈,嘴裏不停地嘀咕:“怎么办?怎么办?”王远华和袁忠彻沉吟了一会儿,王远华开口说:“宋大人切勿心急,并非没有攘解的办法……嗯,只是急切间要找一个申年生、命属水,而又无亲无眷之人,比较烦难……”袁忠彻突然一哆嗦:“你要用以血引水之法?!”
捧灯心说:“这是什么法术,从没听爷说起过。看那袁尚宝的神情,大约也是什么害人的邪术了……啊哟,申年生、命属水,而又无亲无眷,那不是在说我吗?!”
他早认准了王远华不是好东西,但凡王远华所施的法术,就算本意不想害人,也总得多少索几道生人魂魄去。万一这差事落在自己头上,刘鉴又不在旁边,无人相保,自己的小命可就危险了。想到这裏,急忙把整个身体都缩回柱子后面,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眼里还在东猜西想:“糟糕,那天在万岁山上镇邪祟,袁尚宝好象算出过我是属猴儿的!”
当日万岁山上禳镇御瓦,袁忠彻曾经要“申、酉、戌、亥四年生人,都暂且回避”,但结果刘鉴属猪、瑞秋属狗、捧灯属猴,一个都没有下山。袁忠彻后来还说:“一只猴子一条狗,还有一头不懂装懂的猪,不怕死就待在这裏!”可见他是算出在场有申猴属相之人的。
捧灯缩在柱子后面杞人忧天,可事实上袁忠彻根本就没想起他来,只是对宋礼说:“劳烦大人把家中仆佣都叫来问上一问,可有申年生、命属水,而又无亲无眷之人么?此法虽然危险,可如今也只有这一计了。”
宋礼才要招呼下人,说来也巧,突然看到半截脑袋在影壁后面一闪。宋礼喝问:“什么人,好大胆!”那人赶紧佝偻着身子跳出来,跪下就磕头:“小人不敢冒犯,小人是来找王大人的,看您大门也没关,门口却没人守着,就……”
王远华眼中精光一闪:“高亮,你可是庚申年生人么?”那人抬起头来,捧灯一看,果然就是瓦匠高亮。只听高亮回答说:“小人正是洪武十二年、庚申年生,属猴的。”王远华命令说:“把你生辰八字报出来。”可高亮却回答:“小人也不记得了,只知道是庚申年六月初七未时降生……”
捧灯心说:“敢情高亮整大我一轮儿呀……啊呀,不好!”就看王远华和袁忠彻各自掐指计算,随即对望一眼,都是面有喜色。王远华放缓了语气问:“我知道令尊才刚过世不久,你也没有娶妻生子……令堂何在?你还有兄弟姊妹么?”
高亮也不知道王大人问这些做什么,查户口么?但既然是大老爷问起,尤其是曾经威胁要把自己祭了大锺的王大老爷问起,他也不敢不照实回答:“小人七岁上娘就过了世,独苗儿一根,没有兄弟姐妹。”“甚好,甚好,”袁忠彻一拍巴掌,“真乃天意也!你跟我们进来,有件重任要托付于你。”
三位老爷和高亮都进了正厅,把门掩上,可是没有关实。捧灯趁机蹑手蹑脚地蹩到门边,一个闪身——他身材实在是小,竟然从门缝里就溜进去了。
一进门,捧灯跟没事儿人似的,垂着手就躲到阴影里去了。他也不特意隐藏,心说:“万一问起来,就说小人一直在这儿伺候着,老爷您也没让回避呀。”果然,三位老爷的心思此刻都在高亮身上,没一个人注意到小书童悄悄钻了进来。
就见宋礼转身去了后院,时候不大,提着杆红缨枪就回来了。他离开的这一小段时间,袁忠彻又从他那宝贝饕餮袋中摸出朱砂黄纸,画了两道符,等宋礼取过枪来,就把其中一张符贴在枪尖上。随即袁、王二人又交头结耳了好一会儿,象在商量什么,声音太低,捧灯也听不清楚。
他们忙活的时候,高亮一直跪在下面等吩咐。好不容易大人们忙完了,宋礼咳嗽一声,大声说:“高亮,本官有一件重任托付于你,你用心地去办。事成以后,本官保举你一个出身!”
高亮听了,赶紧磕头:“大人,小人啥都不会,就会砌砖垒瓦,外加有一把子力气。只要小人干得了,您尽管吩咐,小人也不要出身,就盼着娶一房媳妇儿,外加能当兵吃皇粮,就心满意足了。”
“好你个高亮,”捧灯心说,“先推说自己啥都不会,再讨要赏赐,你心眼儿还挺活份哪。”
宋礼点头:“好,本官答允你了——你且听王大人吩咐。”众人都望向王远华,只见王远华手捋鼠须,缓缓地说:“有奸徒堵塞了北京城的水脉,要你协助施法引水。你挺着此枪,一路疾奔西北乾方西直门,路上不得停步,亦不得开口,出城见有蓝光闪现之处,便是玉泉山水脉入城交汇之地,你将枪直刺下去,务必深及一尺。随后转头回来,也要快跑,不得开口。听明白了吗?”说着话就把那支贴了符纸的红缨枪递给高亮。
高亮双手接过枪,表情却是一片茫然。王远华满口的南京官话,又什么“乾方”、“水脉”的,他完全就听不懂。正打算询问,突然背后响起捧灯的声音:“这是叫你赶水,你不明白吗?”
【纵横图】
‘纵横图,现在叫做“幻方”,一般来说,就是指把连续的正整数分配在n×n方阵中,使其同行、同列和对角线上的所有数字之和全都相同,其中涉及的是组合数学的问题。
幻方最早在我国出现,上古传说有神龟出于洛水,甲壳上现出黑白星点,是为“洛书”。其实这“洛书”就是世界上最早的三阶幻方,结构为“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膝……而五在其室”,横行、纵列和对角线数字的和都是15。
2 9 4
3 5 7
6 1 8
长期以来,纵横图一直被看作是一种数字游戏,直到南宋数学家杨辉,才真正把它作为一个数学问题而加以深入研究。杨辉在他的《续古摘奇算法》一书中搜集了大量的纵横图,其后历代数学家又据此衍伸出各种不同的纵横图,甚至还包括三维的纵横图(n×n×n的立方体)。
今天,幻方已经变成了组合数学中一个重要的课题,某些科学家甚至设想,如果真有外星生命的话,那么幻方作为一种精妙的数学语言,或许可以成为最好的与外星生命交流的媒介。
本章中提到的两种四阶幻方是这样的——
16 2 3 13 6 3 10 15
5 11 10 8 9 16 5 4
9 7 6 12 7 2 11 14
4 14 15 1 12 13 8 1
普通4阶幻方,横行、纵行和对角线之和均为34。4阶魔鬼幻方,除横、纵和对角线外,任意相邻4个数字的和也为34。’
第廿七章 高梁河
捧灯机灵,平常跟着刘鉴,这神神鬼鬼的事情也听得多了,王远华的话高亮不明白,他可全听懂了——当然,小书童自己肚子里又给添油加醋了一番,自以为明白了个十足十。他知道北京城的水脉被牛禄破坏,水井干涸还则罢了,通惠河落了水,漕船进不来,这事可非同小可——北京城人口日益增多,全靠着江南来的漕船供应食物,一旦粮船进不了城,大家都得饿肚子——因此虽然认定王远华这“引水”之法可能会伤了高亮的性命,也知道那是无可奈何,不得不为之事。
况且,听王远华的意思,要找一个“申年生、命属水,而又无亲无眷之人”来行法,这些条件高亮合适,小书童自己也合适。如果高亮听不懂命令,或者是不敢去,这差事很可能就落到自己头上,那可怎么办好呀!
因此捧灯心说:“我得给他解释解释,让高亮跑这一趟。”大着胆子从阴影里钻出来,对高亮说:“北京城里有恶人把水都引城外边儿去了,你得去给赶回来。他们是出西直门去的,赶紧快跑,还追得上。等出了城,你看到有冒蓝光,那就是龙王爷储水的地方了,一枪狠狠地扎下去,扎完了,水就跟着你回城来了——你得快跑,别回头,别说话,听明白了没有?”
高亮不懂“水脉”,可是懂“龙王爷”,听捧灯这么一解释,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小人懂了。”王远华心说:“这孩子在胡吣些什么呀?!”可是既然他给解释通了,自己也就不必多说什么,只是把脸一板,关照说:“切记,不得停步,不得开口,不回到城内也不得回头,否则性命难保!”
王远华神情严肃,吓得高亮也不禁脸色发白,两腿哆嗦,感觉这趟差事绝不简单。这个时候袁忠彻已经把另外一道灵符就烛台上烧化了,把纸灰抖进茶盅,用食指搅了搅,递给高亮:“喝下去,你便能见到水脉所在。”高亮依言,接过茶来一口喝干,立刻就觉得一股热气从胃部直通四肢百骸,立刻胆也壮了,腿也不哆嗦了,跳起来双手握枪,大喝一声:“得令,高某这便去了!”
“且慢,”宋礼叫住高亮,随即从自己怀里掏出一面金漆小木牌来,“遇见有人拦阻,就以此牌示之,不要和他们纠缠。”高亮把红缨枪朝身后一背,空出左手来接过木牌,高高举起,朝三位老爷一鞠躬,转身就跑。
高亮的父亲高常到死都是个童生,从洪武年间就想考秀才,连试五场,场场不中,也就心灰意冷了。他在顺天府谋了个整理邸报的小差事,也不让自己儿子高亮读书,让他去拜个城里有名的瓦匠为师,学一门手艺,也好将来自己去世以后,儿子还能吃穿不愁。
可是高亮从小就喜欢打架,长大以后,这脾气是越来越小,性格越发敦厚,力气可也越来越大。小伙子长得也精神,身高八尺,肩宽臂粗,闲来弄弄枪棒,很想去参军博一个出身。可是高常不想让儿子当兵,这见天的还在跟北元打仗,若在别处还则罢了,在北京当兵,说不准哪天就给拉上战场了,战阵上刀剑无眼,老高家就这么一根独苗,怎么放心让他去从军呢?
高亮不敢违抗老爹的意思,可等老爹一死,他的心眼就又活动开了,此番得到工部尚书宋大人的承诺,说这份差办好了,就介绍他去从军,还给说一门亲事,不禁打从心眼里乐开了花。虽然琢磨着这份差事不那么好办,听王大人的话,还可能有性命之忧,但也不知道袁大人给自己喝了什么,一盅茶下去,胆气陡壮,把所有的危险全都抛去了脑后。
他光知道挺着枪朝外冲了,出了大门不敢朝左右看,心裏一想,认准方向,就直奔西直门而去。此时正当卯时三刻,街上来往行人很多,熙熙攘攘的,骤然看到一条大汗手挺长枪,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朝前直冲,人人都吓一大跳,心说这是个疯子吧?忙不迭地躲避,就连骑马的、驾车的也不敢拦他。
高亮冲出去半里多地,就觉得脑袋有点晕,眼前发亮,看着行人全都隐隐约约的冒出红光来。他心说:“难不成袁大人那杯是什么仙水,开了我的天眼?”正跑着呢,突然撞见几个巡街的捕快,左手一按腰间佩刀,右手戟指喝问:“咄,那汉子,你往哪里去?!”
捕快们当差那么多年,就没看见过这种奇景:一条大汉,穿着寻常衣服,也不象当兵的,也不象卖艺的,却偏偏挺着一杆红缨枪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看他那样子,也不象是要捅人,只是不管不顾朝西猛跑。他们这一喝问,高亮想起来了,也不答话,左手把捏着的木牌就高高举了起来。捕快们一看,是工部的腰牌,不敢拦阻,左右分开,放他过去。
高亮不敢回头,不敢停步,一溜小跑就来到了西直门。守门的兵丁也看到他手举的工部腰牌了,不但不加阻挡,还吆喝正出城进城的人们:“都让让,都让让,别堵门!”高亮毫无阻碍,一口气就冲出了城。
出了西直门,他不敢转头,光是两只眼睛左右乱转,寻找哪里有王大人所说的蓝光。可巧这天正是赶集的日子,西直门外、大道两旁,有磨豆腐的,有煮豆浆的,有卖小玩意儿的,有卖鸡卖鸭子的,挤满了人。大家伙一看,从城里突然冲出来一条大汗,挺着杆红缨枪朝前直闯,碰见有人拦路也不说话,也不绕开,光用那宽大的肩膀搡人,全都吓直了眼。
当下就有人胡猜瞎喊:“城门官儿收税来啦!”听说收税,那些小商小贩的全都赶紧收拾东西作鸟兽散,一时间是鸡飞狗跳,人喊驴嘶,乱成了一锅粥。高亮出得西直门,到处寻找这冒蓝光的地方,速度可就逐渐放慢了下来,等过了高梁河,又跑出一箭多地,就看原本聚集在城外的人们大多星散。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不远处冒出一道蓝光,从地面上直冲霄汉,不禁大喜:“跟这儿呢,我还怕不好找,原来这么扎眼!”
高亮挺着枪就奔蓝光冲过去了,可是才到近前,突然又不见了蓝光的踪影。他瞪大了眼珠子仔细一踅摸,原来蓝光是让东西给遮住了——那是辆平板大车,车上还摆着好几个大筐,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眼角余光左右一扫,嘿,原来推车的是个干巴老头。
这老头高亮不认识,若是刘鉴、王远华等人在就有印象了,正是他们前往黑山谷寻找沈万三尸首,在谷外碰到的那个老菜农。这老菜农和他老伴两人,趁着今天西直门外有集市,起了个大早,摘了四大筐萝卜、白菜、冬瓜、大葱,装上辆平板大车,拉到城门外来叫卖——可惜大蒜几乎全被上回那个番僧给买光了。
这户菜农家里穷,养不起牲口,只好老头在前面拉着车,老婆子在后面推,满头大汗地好不容易来到城外,刚想停下来歇歇脚,找个合适地方摆摊,突然就见前面人们狼狈奔逃,一边跑一边还喊:“城官儿来啦~~”
这喊话一传十、十传百,就连谣言都传岔了,传得更不靠谱,老头子听了发愣:“这成管是什么人哪?听上去很凶……”正迷糊着呢,就看到一条大汉挺着枪直奔自己大车来了。
高亮来到大车前面,眼珠一转,看到车旁站一个老头,身上隐隐的也有红光。他心说:“这家伙故意把蓝光给遮了,不想让我把水给赶回去,他是谁?难不成是龙王爷变化的?!”想起王大人关照他别说话,别停步,于是一咬牙,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力气足,抬起左腿,奋起全身之力,“嘭”的一声,就把大车给踢了个底朝天。
卖菜的老两口都给吓得一屁股跌倒尘埃,老头还被一筐葱整砸在脑袋上,眼前金星乱冒。高亮才不在意这些,一看大车翻倒,蓝光重又直冲天际,心说“这就行了”,把左手的木牌叼在嘴裏,双手牢牢握住了枪杆,奋力就朝蓝光冒起的土中狠狠插去。
王远华叫他起码要插一尺深,高亮力气大,这一插,三尺都有了。可是插枪容易拔枪难,先前力气使得猛了,再想拔的时候,手心已经出了汗,连滑两下,竟然没有拔动。
这功夫,那老两口可就站起来了。惊魂过后,眼看自己辛辛苦苦种的菜被那汉子掀了一地,有口萝卜筐更滚出一丈多远,掉到道边水沟里去了,这个心疼呀。老婆子先忍不住了,也不理什么“城官”还是“成管”,抹一把眼泪,顺手抄起棵白菜就朝高亮扔了过去,嘴裏还骂:“你个有娘生没爹教的货,你陪我的菜来!”
高亮正为拔不出红缨枪而烦心,忽听耳边风响,他是练过几天武术的,本能的一偏头,那棵白菜就擦着耳朵根子飞过去了。他定睛一看,心说:“嘿,还有个女的,难不成是龙王奶奶?!”
老婆子扔完了白菜,老头也紧跟着爬起来了,双手抱起半个摔烂了的大冬瓜,“嗖”的就朝高亮面门砸去。高亮正盯着老婆子,一晃眼,就见那老头脑袋上绿油油的生出两个角(那是两棵大葱),双手一伸,一个绿油油白花花的东西就直朝自己脑袋飞了过来。高亮心说:“不好,现本相了,他出法宝要我的命!”都来不及偏头,那冬瓜狠狠地就扣在他的脸上。
高亮吓得魂飞天外,也不再拔枪,掉过头去撒腿就跑。老头老婆子在后面追,一边喊:“你陪我的菜呀!”高亮脸上全是冬瓜瓤,也看不清道,也听不清喊,一心直想着:“进了西直门才能回头。”突然脚下一空,“扑通”一声就栽进城门外的高梁河里去了。
刘鉴一大清早就出了头条胡同的宋府,骑着马直奔小街。捧灯提到去买张披萨饼当早餐,他突然就想到了骰子饼店的安老板——曾经听牛禄说过爱吃披萨,因此和安老板非常熟稔,甚至还帮忙安老板操持过婚事——或许可以从安老板嘴裏打听到一些牛禄的情况吧。
虽然一整晚没睡,原本上下眼皮有点打架,可是骤然想到这条线索,骑马疾奔,又被清晨的凉风一激,此刻刘鉴的头脑竟然变得非常清醒。他把自己认识牛禄的前后经过一琢磨,牛禄的阴谋策划已久,本来不关自己的事情,自己生被扯了进去,根源是在官营酒楼听说沈万三被顺天府八七四棍打死……
如果不是听了这些闲话,自己未必会起意去救助邸报抄馆的老书吏高常,更不会去安定门外掘出草鞋来,破了王远华的什么“八门锁水阵”。如果自己不破此阵,牛禄很可能会亲自动手,直接和王远华对上,他们不必要兜一个大圈子才发现牛禄的阴谋。况且,草鞋若不是落在自己手里,牛禄就不会迷惑捧灯,取走了草鞋,自己也不会去工曹找王远华,进而出城前往黑山谷……
难道牛禄从一开始就盯上自己了?他故意在官营酒楼上把沈万三被杀的前因后果都解说得清清除楚,就是引诱自己去掘草鞋破阵?想到自己很可能被牛禄当了枪使,刘鉴心裏这个火大呀。
不行,非得把牛禄这厮给逮着不可!
心裏在想事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似乎是一眨眼就来到了骰子店门口。这时候才是卯时,平常各衙门开始办公都在卯时三刻,所以长官点查人数叫“点卯”,下属听候点名叫“应卯”,因应着这个生活节奏,一般店铺开门营业也都在卯时。可是这天刘鉴到来的时候,却见小街上大多店铺还都关着大门,骰子饼店也不例外。
他甩蹬离鞍下了马,“啪啪啪”地使劲拍门。时候不大,店门拉开一道缝,探出一个蓄着大胡子的脑袋来,正是安东尼老板,见了刘鉴先是一愣,随即就堆下满脸的笑:“原来是刘老爷,您今儿来得早呀,可惜灶还没生,饼也还没烤呢。”
刘鉴随便一抱拳:“我不是来吃饼的,有事儿问你。”安老板赶紧打开大门,请刘鉴入店。刘鉴随口就问:“早,也不算早了,你怎么还不开门迎客?”
安老板请刘鉴在一张方桌旁边坐下,微微叹了口气,解释说:“大人您是有所不知,昨儿个下午,不知怎么的,附近发了大水,这不才收拾干净……可面粉袋被水给泡了,还得重新去买。唉,亏大了,亏大发了……”
刘鉴这才反应过来,一路所见,经过鼓楼以后,沿途地面都还是湿的,不过自己一门心思都在牛禄身上,倒把北新桥发大水的事情给抛去了脑后。他才坐下,安老板又说:“大人您稍等,我去打点儿水给您烧壶茶来。”
刘鉴和王远华聊了一晚上,然后又纵马在大街上疾驰,倒是觉得口干舌燥,连嗓子都有点疼了。但他还是抬起折扇来朝安老板摇了一摇:“不用,舀口凉水我喝就成……算了,我先问你,那户曹司务牛禄,他见天儿来你这儿吃披萨吗?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安老板走到里屋门口,掀起帘子喊一声:“家里的,舀碗清水来给刘老爷。”然后转过头去朝刘鉴笑笑:“没错儿,他时常一大早就过来买披萨。这北京城里,拿批萨当早点的,就他和小人两个,连小人的媳妇儿也吃不惯这口儿。”
刘鉴闻言一愣:“他见天儿来你这儿买披萨当早点?多久来一回?都是几时到的?”
安老板回答说:“一般每两三天就来一回,一大早寅末卯初,我才下板开门,他就到了。”
刘鉴心说,卯时三刻就要应卯,牛禄卯初买了披萨,再赶去户曹上班,时间倒也来得及。但他如果住在白米斜街,要赶来小街买早点,最晚寅时二刻就得起身,再好这口,也不至于每两三天就这么跑一回呀。难道说他真实的窝点,就在小街附近?
想到这裏,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莫非牛禄的家就在北新桥附近?从北新桥过来,不过半里多地,点卯前略拐一拐来买张披萨,完全是有可能的。想那牛禄掘开北新桥海眼,引发大水,必非一朝一夕之功,他白天得在工曹上班,没有这个闲空,况且白天做些什么也太过引人注目,若说都在黑更半夜里施法,最方便莫过于赁一间北新桥附近的房子。
想到这裏,霍然起身,双手一拱就打算告辞。他是想赶紧回去通报这个讯息,叫顺天府以登记水淹损失情况为借口,在北新桥附近挨门挨户地搜查,定能找到牛禄的真宅——说不定牛禄此刻还就藏身在这真宅之中呢!
他这就打算走,安老板倒有点过意不去,觉得自己怠慢了这位老主顾,当下一吹胡子,朝里屋就喊:“刘老爷要口水喝,你怎么还不给端上来呀?!”
却听里屋传出来一个没好气的声音:“水缸都见底啦,我不得现去挑水呀?可是街上那口井莫名其妙地干了,我这正打算跑远点儿去打水呢。”腔调挺横,安老板听了,不禁缩一缩头。
刘鉴倒没太在意安老板那位从包子铺娶来的新媳妇曼莲的态度,只是听了她这话,突然有一丝疑惑泛上心头。他赶紧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有急事儿,我得马上走。等忙完了再来光顾你吧。”说完话匆匆地出了店门,翻身上马。
乍一听附近水井干涸,刘鉴也只当王远华放铁链锁北新桥的海眼出了点差错,闹出副作用来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裏隐约的觉得不安,好象有些什么危险就在眼前,可真要伸手去抓,却又突然不见了。
他跨上马,先不着急返回宋府,也不前往工曹去审番僧,反而一路上走走停停,看有人群扎堆的,就凑上去询问。果不其然,凡是扎堆的地方全在井边,这一路上碰到多处水井干涸,老百姓到处都在骂娘——“昨儿个还发大水呢,今儿个井又干了,这什么妖蛾子?这日子还让人怎么过呀?!”
刘鉴心说不对,他调查过北新桥的海眼,那海眼既浅而小,本就不大容易闹灾。所以他判断牛禄策划掘开这海眼已经很久了,若没有周密的布置,只是简单将其掘开,根本就不会发昨天下午那么大的水。同样的道理,王远华只是垂下一条铁链子锁水,就算不慎把海眼给堵实了,也不会那么大范围每口井都枯竭。看起来,铁链锁水和井水干涸,这不是一码事,没有必然联系。
自然而然的,他就想到是牛禄又耍了什么花样。牛禄从永乐元年初建北京行部的时候就混入了户曹,即便从那个时候开始布置,已经三年多了,他预伏下的棋子很可能不止北新桥一处——黑山谷那里才是临时起意,或许他害怕王远华的“八门锁水阵”完善以后,再接上刘秉忠的大五行镇法,北京城的根基从此牢固,少说也保个一二百年的,他的种种阴谋诡计就要破产,因此才煽动自己去掘草鞋破阵,然后又教唆番僧去把其它镇物也掘了出来,运去城外布置。若不是有沈万三这一出,若不是亲自陪着番僧上万岁山去掘尸,牛禄的阴谋还不会暴露。
那么,牛禄所长年策划的阴谋,除了掘开北新桥海眼以外,还有些什么呢?牛禄真实的住家是在北新桥附近,他要是伪装一个假的家,为何不在行部户曹就近找,偏要设置在白米斜街呢?白米斜街西面是积水潭,南面是皇城工地,莫非……
突然之间,刘鉴觉得脑中一片清明,牛禄那张可恶的长脸又浮现在眼前,似乎正在朝着自己奸笑。牛禄的所作所为,在他心裏串成了一个有逻辑可循的整体。他立刻从鞍旁抽出马鞭来,反手朝着马屁股上狠狠地抽去。坐骑悲嘶一声,撒开四蹄直朝前冲,差点撞倒了几个行人……
眨眼间就来到头条胡同,风驰电掣般直冲了进去。一看大门敞着,门口没有家人看守,院中也没有家人打扫,他就直接绕过了影壁墙,直奔到正厅门口才“吁”地勒住坐骑,跳下马来。再抬头,就见正厅的门也大敞着,宋礼、王远华、袁忠彻三个人穿着官服,正坐在厅上,神色都是又惊又急。
看到刘鉴进来,宋礼抹一把额头的热汗,赶紧打招呼:“又出事了,城里水脉要干……”刘鉴点头:“我都知道了。幸亏你们还都在这儿,没去工曹……”话音未落,突然捧灯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从背后偷偷一扯主人的衣袖,带着哭腔低声说:“尊主,高亮墓木已拱矣!”
【高亮赶水和高梁桥】
‘高梁河,也叫高梁水,发源于平地泉(即今天的紫竹院湖),是古代永定河水系中的一个小水系。公元979年,宋太宗赵光义亲率大军北伐,包围了辽朝的南京城(也就是今天的北京),辽大将耶律休哥领兵前来增援,在高梁河一带把宋军杀得大败,赵光义几乎死于乱军之中——这就是着名的宋辽高梁河大战。
元朝初年,废弃金朝的中都城,以高梁河水系为依托修建了大都城。在当时城西的彰仪门(也就是后来的西直门)外,高梁河上有一座小厂桥连接着南北大路,这座桥就叫“高梁桥”,民间传说也叫“高亮桥”。
为什么叫高亮桥呢?原来传说明朝初年,燕王和军师刘伯温修建北京城,惹恼了苦海中的龙王,龙王就化身为一个老汉,龙母化身为一个老妇,连夜抽尽了城中的井水,装在水袋里,由一辆大车驮着,逃出了西直门。刘伯温得信后,急派一个名叫高亮的兵丁(一说为瓦匠)挺枪前去追赶,并且告诫他说:“赶回水后立刻回城,不可回头,切切!”
高亮出了西直门向北追去,很快就赶上了龙王,于是挺枪朝大车上猛扎,把几个水袋全都捅漏了,立刻山崩地裂一声巨响。高亮转头就走,快到城门的时候忍不住回头一望,只见洪水滚滚,白浪滔天,一个大浪就把他冲进了高梁河。就这样,高亮为北京城赶回了水,却牺牲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北京人为了纪念他,就在他被淹死的地方修起一座白色的小石桥来,取名“高亮桥”。
现在已经没有了高梁桥或者高亮桥,却在西直门外留下一条高梁桥斜街,呈西北、东南走向,西北接着大慧寺路和大柳树路的交汇口,东南连通西直门外大街。出了斜街朝东一拐,就是地铁2号线和13号线的换乘站——西直门站。’
第廿八章 琼华岛
刘鉴匆匆忙忙跑回宋礼的府中,才进正厅,小书童捧灯就从后面一扯他衣袖,带着哭腔说:“尊主,高亮墓木已拱矣。”这话根本不通,刘鉴也懒得答理他,只是一甩袖子,简明扼要地向众人阐述自己的想法:
“我料那牛禄掘开北新桥海眼,预谋已久,他真正的家或许就在北新桥附近。那么他第二个窝安置在白米斜街,恐怕不仅仅是为了迷惑咱们,他的目标应该是琼华岛!”
此言一出,袁忠彻不明所以,王远华却一拍大腿,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朝刘鉴一拱手:“镜如大才,所料不差。原来通惠河落水,根源是在琼华岛上,若不能阻止牛禄行法,恐怕以血引水之计终究无用!”
刘鉴和袁忠彻同时开言询问,刘鉴问的是:“什么以血引水?”袁忠彻问的则是:“琼花岛有些什么?”王远华一张嘴解释不了两个人的问题,想想还是袁忠彻的疑问方便说清,于是转过头去,急促地回答说:“琼华岛上亦有一海眼,大过北新桥十倍,若堵塞了此眼,通惠河岂止落水而已,三五日内就要彻底干涸!”
袁忠彻是个聪明人,听了这话立刻全盘皆通,不禁激灵灵打个冷战。宋礼这回也大致听明白了,一边抹汗一边问:“通惠河彻底干涸?那北京城就完了呀!先不论圣上迁都之事,漕粮若不能顺利运到,这城内百万黎民的生机就……怎么办?怎么办?”
“还怎么办?”袁忠彻站起身来,一撩袍服,“赶紧去琼华岛看看呀!”事情明摆在那里,如果琼华岛上确有海眼,并且牛禄想对这海眼动什么手脚,那他在白米斜街安一个家,也就顺理成章了。琼华岛在太液池的北部,原本就是皇家的山水园林,这回重修北京城,它也被圈在了新皇城的范围之内。距离琼华岛最近的、可以由得官民居住的街道,只有两处,就是积水潭东边的白米斜街,以及隔潭相望的西面的药王庙一带。
牛禄在白米斜街的住家了无人气,他很少真的来住,肯定是每天回去北新桥的真家,琢磨着怎么掘开北新桥海眼。结果掘海眼发大水之计被王远华勉强破了,于是一计不成,再生二计,他就偷上琼华岛去堵塞那里的海眼——虽是猜测,却也丝丝入扣。通惠河的水位是昨晚开始下降的,北京城内的水井估计也是那个时候开始逐渐干涸的,可见牛禄施法的时间不长。无论掘开一个海眼,还是堵塞一个海眼,饶你是大罗金仙,都非一两日之功,此时此刻,说不定牛禄还在琼华岛上忙活着呢!
想通了这一点,刘鉴、王远华、袁忠彻三人就一起匆匆出了宋府,跨上马,直冲皇城工地。他们是急不可耐,宋礼虽然心裏也急,终究老成多了,先给了他们一面可随意进出工地的腰牌,又指点说:“沿着太液池东岸不远就是船屋,可这时候是否有船,我就不清楚了。”
才出宋府,刘鉴就吩咐捧灯:“你快去观音庵通知骆小姐和瑞秋,请她们也速速赶来相助。”他不清楚牛禄是否还有同伙,若是精通数术之人,哪怕再厉害,凭他们刘、王、袁三人的本事,总也对付得了,可如果牛禄身边有个耍器械的保镖,二话不说拔刀就砍,这三个文官难免吃亏。不过,若得十三娘主仆从旁相助,那便无所畏惧了。
捧灯自从撺掇高亮接下了“以血引水”的差事,心裏就一直发虚,总觉得“我不杀高亮,高亮却因我而死”。小童之前想装可怜,告王远华一个刁状,顺便请自家老爷想想办法救高亮一命,可惜形势紧迫,大人们此刻根本没心思再关注高亮,捧灯大大地讨了个没趣,此时巴不得离开他们越远越好,省得心裏难受。于是接了差事,他朝刘鉴鞠一个躬,立刻撒开两条腿,往北就直奔了镇水观音庵。
为了联络方便,刘鉴安排十三娘主仆在观音庵寄住,距离宋府不过两三条街远,不过得绕个圈子,转向积水潭东北方,才有一座小石桥和观音庵所在的小岛相连。捧灯闷着头紧跑,不一会儿就赶到了。
正是辰时,观音庵大门紧闭,估计尼姑们还在正殿里做早课呢,阵阵诵经之声越墙传出。捧灯擂了几下门,却没人听见,没人来应,急得他直跺脚。若是瑞秋,大概一运气、一纵身就翻墙而入了,捧灯却没有这般本事,偏偏庵旁连棵足够粗壮、能往上爬的树都没有,他连转了好几圈,一看实在是“不得其门而入”,只好绕去了后门。
观音庵的后门其实也还没有开,捧灯的目标是后门旁的狗洞。这孩子跟着刘鉴住在柏林寺的时候,好几次都是大早上从寺院后门的狗洞溜出去玩,和村夫野老谈天说古。按他所想这和尚、尼姑本是一家,和尚庙后面既然有狗洞,这姑子庵后边也该有一两个才对。
来到后墙,果不其然门旁有洞,捧灯欢呼一声,屈膝矮身就钻了进去。可等进了庵堂他才发现,后院各间净室样子都差不多,比柏林寺的僧房更没特色,实在认不清哪间才是十三娘主仆寄住的屋子。可小童自有他的歪办法,当下张大了鼻孔四处去嗅——论理说尼姑是不化妆的,那么找门口带点脂粉气的肯定就没错了。
捧灯算是撞着了,其实庵堂后院的净室,一般都提供给来上香和太太、小姐们过夜,不过这些天偏就生意冷清,俗家就住了十三娘主仆二人,没过多久还真就被他给嗅到了。此时四下里僻静无声,只有阵阵梵音从大殿飘来,当此情境,捧灯也不敢放声喧哗,只是在门口小声地喊了几句,却不见有人搭腔。
捧灯心说:“爷他们急急忙忙就去了,看起来吩咐的这事儿耽搁不得。”于是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推门就往里闯,一进屋子就说:“小姐荣禀,敝上请小姐速往太液池之琼……”
话还没说完,捧灯整个人都僵住了,只见屋子角落里突然现出一个雪白的背影,一头金亮的长发好象瀑布似的直垂到腰间……他看到象牙般柔腻的一对肩膀,眼前才刚一晕,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娇呼,接着前额剧痛,“咣当”一声栽倒在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捧灯醒过来的时候,眼前似乎仍然有那一对雪白的肩膀在放光,但随即就看到瑞秋横眉立目正瞪着自己,心说“不好”,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本是躺在地上的,不知道哪里传来一股气力,在他后腰一托,自己没怎么使劲就站起了身。随即耳边传来十三娘的声音:“果然刘大人说你鲁莽,你年纪虽小,终究是个男人,这庵堂后院也能乱闯吗?”
捧灯低下头,不敢去瞧瑞秋那恶狠狠的目光,只是一个劲地道歉:“小人鲁莽,小人无行……实在是事情万分紧急,尊主下了严令来请……当此危局,就算您二位去往柏林寺,也是不得不冒昧闯一下的……”
他这话不说便罢,才说出口就引来瑞秋重重的一声冷哼,吓得小书童腿肚子直打哆嗦。瑞秋还以为捧灯在讽刺自己昨天擅闯柏林寺,可实际上捧灯那时候已被幻术所迷,根本就不清楚这件事情。然而瑞秋也不好反驳他:“我们才不会乱闯!”所以只好“哼”了一声。
十三娘走从捧灯背后转到正面来,遮住了瑞秋恶狠狠的目光:“罢了,且饶你这一遭。别害怕,快说有何急事?”
捧灯巴不得对方转移话题,赶紧结结巴巴地把刘鉴等人怀疑牛禄就在琼华岛上,请十三娘主仆迅速前往增援的事情说了一遍。十三娘秀眉一蹙,转身对瑞秋说:“咱们快换衣服,去相助刘大人擒贼。”
主仆二人转到内室去换装了,剩下捧灯一个人垂着小脑袋站着,大气也不敢喘,可眼前还时不时冒出瑞秋那赤|裸柔美的背影。他先是自怨自艾了一番,完了又责怪瑞秋:“我又不是故意的……也不知道你是在洗澡是在擦身,大早晨的洗把脸不就结了么……”
他觉得额头还有点隐隐作痛,大着胆子走到桌边,朝桌上摆的菱花镜里一瞧,就见额头上红了一个点,就好似点了颗朱砂痣一般,伸手摸摸,越摸越痛。他嘴裏嘀咕:“事情紧急,我又不是故意的,平常你给我看我还不希得看呢,竟然下这么重手……”可心裏也明白看见大姑娘的身体,哪怕只是半截脊背,这罪过也实在不小。突然想到瑞秋本是剑侠,都传说剑侠能够千里飞剑,取人首级,虽然不知道刚才她拿什么东西打了自己,但倘若是飞过剑来,额头一下,自己小命立马就要完!
想到这裏,不禁连打了两个哆嗦,差点就要瘫软在地。
还好时候不大,十三娘主仆就换了剑衣出来,招呼捧灯跟随,没有走观音庵正门,从后墙一个纵跃就出庵而去。捧灯根本跳不上,只好故伎重施,钻狗洞爬了出去。
十三娘主仆离开观音庵,先奔北转上大路,然后朝南疾跑,捧灯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跟随,虽说少年人精力足,他却哪里比得上这两位剑侠的脚程呢?很快就落在了后面。十三娘转过头来催促,瑞秋却始终不再望他一眼。
十三娘对瑞秋说:“你拉他一把。”瑞秋一撇嘴:“我才不要碰他呢!”十三娘莞尔一笑,转回头,伸出手来扳住了捧灯的肩膀。捧灯就觉得肩上一紧,两腿腾空,好似腾云驾雾一般就蹿了起来。耳旁风声呼呼,两侧的街道行人飞速朝后退去,小书童这个兴奋呀,立刻就把刚才的尴尬事给抛到脑后去了。
不多时,一行三人就来到了太液池的北岸——他们身法极快,直闯皇城工地,守衞的兵丁竟然来不及拦阻。来到太液池畔,十三娘倒吸一口凉气,放下了捧灯。捧灯定睛一瞧,只见原本波光粼粼、水平如镜的太液池,此刻水位下降,并且卷起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漩涡,好象水底下有一群怪鱼正在拼命吸水似的。
可是虽说太液池水位下降,眼看着也不象可以涉渡过去的样子。捧灯提醒说:“咱得绕到湖东去,宋老爷说那儿有船屋。”十三娘摇了摇头:“不用。”弯腰拣起地上一段枯枝朝水中掷去,随即左手一托捧灯的腋下,飞身而起就落到了枯枝上。
捧灯吓得闭起了眼睛,不敢朝下看,心裏还在想:“听说当年达摩老祖一苇渡江,爷还说那是瞎编的,现而今骆小姐一枝渡湖——达摩老祖当然比骆小姐厉害,这儿能一枝渡湖,他老人家当然就能一苇渡江了……”
正想着呢,突然脚下一实,睁开眼睛再看,却不知怎么的已经来到了琼华岛上。转头左右一踅摸,原来瑞秋也早渡过来了,两人目光不经意地撞上,瑞秋一瞪眼,又是一声冷哼,吓得捧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琼华岛是个人工小山包,本是由挖掘太液池的淤泥堆积而成,岛东和岛南都有桥梁通着陆地,不过这时候已经破损不堪,难以行人了,所以宋礼才会提醒刘鉴他们,岛东北对岸有个船屋。岛上原本盖满了元代的皇家宫阙,此时也大多毁弃,光剩下残垣断壁和满地的碎石头,一眼望过去,树遮墙蔽,看不清哪里有人。
十三娘一放下捧灯,立刻就快步朝山顶跑去。捧灯和瑞秋在后跟随,才跑了两步,突然眼前腾起一股雾气,随即“呼”的一声,飞沙走石,几乎刮得三个人睁不开眼睛来。就听十三娘的声音喊:“妖人布了阵法,你们小心!”
如果没听过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大概捧灯会答应一声,然后硬着头皮硬往里闯吧,但他此刻心裏却想:“天知道这是什么阵,说小心,我可该怎么小心?”十三娘挂念着刘鉴的安危,关照瑞秋说:“你看着点捧灯,我先去了。”
捧灯心说:“别呀,您把我和这丫头单独留下,她还不要了我的小命儿?!”正想着,突然胳臂上被个硬物重重地敲了一记,就听瑞秋“哼”了一声说:“后退三步,站稳了,别乱动!”
捧灯估计瑞秋是拿剑鞘敲的自己胳臂,心说:“你又不是大丈夫,还真一言九鼎,说不碰我就不碰我……”不敢违抗,乖乖地后退了三步。这三步不退则已,一退之下,突然眼前雾气消散,重放光明,而怪风也瞬间就停止了。
他瞪大了眼睛朝前望,看不见十三娘和瑞秋的身影。按道理不识阵法就不该乱闯,可这小书童莽撞惯了的,加上担心主人的安危——“此阵看来颇为凶险,未知尊主能识破否?”他站了没半柱香的时间,实在忍不住了,大着胆子又朝前迈了两步。
“呼~~”一阵大风迎面刮来,刮得捧灯原地转了半个圈,打个趔趄,差点摔倒。就这么一转,等风过去,他早就分辨不清东西南北了,想要往阵外退,可是连退六七步,眼前还是迷迷蒙濛的雾气浓郁。
小书童心裏着慌,不敢再退,低着头继续朝前乱闯。跑了几步,差点撞到一堵残墙,他心说“有门儿”,手脚并用,爬上了墙头。这再左右一望,就见雾气重重,缭绕流动,隐约的到处都是大石头堆,把四面八方都给堵住了,想要下墙找条路走,却根本就找不到。
捧灯不惊反喜,一拍巴掌:“我知道了,这是诸葛亮的八阵图!”这几年南京风行一本平话,名叫《三国志通俗演义》,刘鉴买了一部,捧灯偶尔翻到,爱不释手,看得是痛快淋漓。他还时常问刘鉴:“尊主,未审先公刘大人与那诸葛孔明强弱高下如何?”刘鉴不理,他却还要追问:“既云先公刘大人数术一时无两,何不为周瑜借来东风,反教诸葛孔明专美于前,何也?”
当时就挨了刘鉴好大一个暴栗,一方面要他好好说话,另方面嘲笑说:“你还真把说部当真事儿了,那风真是可以借得来的么?”
捧灯在刘鉴那里问不齣子丑寅卯来,只好自己闷头读书,反覆看了好多遍,很多情节都熟极而流了。此刻身处琼华岛上的阵法之中,《三国志通俗演义》中“八阵图石伏陆逊”一节突然就泛上了心头:
“陆逊方欲出阵,忽然狂风大作,一霎时,飞沙走石,遮天盖地。但见怪石嵯峨,槎枒似剑;横沙立土,重叠如山;江声浪涌,有如剑鼓之声。逊大惊曰:‘吾中诸葛之计也!’急欲回时,无路可出……”
心裏在背,嘴裏自然而然地就喊了出来:“吾中诸葛之计也!”不知道主人和王远华、袁忠彻是什么级别的军师,能不能比陆逊强,破得了这“牛葛亮”的八阵图,反正小书童知道自己是破不了的。当年陆逊被困,有诸葛亮的老丈人黄承彦来救他,不知道今天谁能来救自己?当下连曹操在华容道讲过的话都给急出来了:“吾命休矣!”
谁想到话才出口,残墙后面突然有人高声询问:“将军欲出此阵乎?”
按照《三国志通俗演义》上所写,陆逊被困八阵图中,无路可出,“正惊疑间,忽见一老人立于马前,笑曰:‘将军欲出此阵乎?’逊曰:‘愿长者引出。’老人策杖徐徐而行,径出石阵,并无所碍,送至山坡之上……”
这时候捧灯也听到有人问:“将军欲出此阵乎?”本能地就回复说:“愿长者引出。”同时定睛细看,就见重重迷雾之中,墙后面转出来一位白须白发的老者,仙风道骨,手持竹杖,他几乎就要怀疑是黄承彦显灵了。
那老者到了近前,抬起竹杖递给捧灯:“抓牢了,跟我来。”捧灯这才看清楚,原来这老头不是黄承彦,却也是自己认得的人。他见天撞见这老头在街上闲逛,或者和几个年岁相当的老头子晒太阳说古,“八臂哪咤阵”那一套,就是他跟捧灯说起来的,刘鉴却说那是“江湖骗子口儿”。他某次还指引捧灯去看一道弯弯曲曲的围墙,说那是“龙”,捧灯后来一问,原来那地方就是北新桥海眼所在,提醒刘鉴,刘鉴却没搭理。
前情后事一连贯,捧灯心说:“这老头才不是江湖骗子哪,定是世外的高人了。”才想起来还从没问过老头的姓名。于是他一边接过竹杖一端,跟着老头走,一边学着演义中陆逊的口气问:“长者何人?”
老头回答说:“我要说是诸葛孔明之岳父,你也不会相信;我没女儿,就算有,也不会嫁给这布阵之人。若说姓名,老朽的俗名,五百年前便忘记了,就算不忘,你小娃娃也未必听说过呀。”
捧灯双眼一亮,心说五百年前就忘记了俗名,难道是神仙下凡来搭救我的吗?又问:“此莫非诸葛孔明之八阵图乎?”
老头捋着胡子,回头一笑:“此阵较八阵图凶险百倍,名叫‘八门金锁连环诛仙阵’。反覆八门,按奇门遁甲休、生、伤、杜、景、死、惊、开逆转而布,非止每日每时,几乎每漏每刻,每一刹那皆有变化。老夫适才于云端之上,见你从‘死门’而入,料想不识此阵,必为所迷。老夫平生好善,不忍见你陷没于此,故特自‘生门’引出也。”
这段话是套用演义上黄承彦的言辞,可是更加添油加醋,什么“适才在云端之上”,换个普通人打死也不会信,捧灯身在局中,还偏就信了。他继续学陆逊:“公曾学此阵法否?”按照黄承彦的回答,应该是:“变化无穷,不能学也。”可那老头却对捧灯说:“了然于胸,若是我布此阵啊,变化更多,便大罗金仙也要饿死其中,才不愧‘诛仙’之名!”
捧灯被这老头彻底给唬住了,根本没考虑大罗金仙是不是会饿死的问题,只是催促说:“既然如此厉害,想必小人的尊主也陷身于此,还请老神仙前往搭救。”
老头摇一摇头:“小娃娃我看你呀,鼻直而挺、山根丰隆、鼻翼饱满,唇色殷红、齿列整齐、白而不龅,额方而广、眼大有神、黑白分明,腮骨略突、面丰肉腴、人中形美。此相与老夫有缘,我故引你出阵,旁人我管他干嘛?”
脱口就是一大套,听得捧灯多少有点含糊:“这好象是说的旺夫之相呀……是书上写错了还是我记错了?嗯,老神仙的话,定然是对的……”
确实奇怪,捧灯跟着老头走,虽然眼前仍有重重迷雾,耳边风声呼呼,但风就从身旁掠过,飞沙走石也刮不到自己。说话间,他觉得眼前一亮,迷雾骤然散去,想必已经从什么“生门”走出了迷阵。老头轻轻从捧灯手里抽回竹杖,远远一指:“娃娃你看。”
【北海琼华岛】
‘明清两代的皇家御苑太液池,现在分为三个部分,北面是北海,南面就是中海和南海,并称中南海。琼华岛位于北海的南部,辽代的时候叫“瑶屿”,金代改名琼华岛,把从北宋都城汴梁御园“艮岳”里搬来的假山石全都堆在山上。到了元代,这座湖中小山改名为“万寿山”,明清两代又改回琼华岛之名。
现在琼华岛成为了北海公园的主体,四面临水,南有永安桥连接着团城。岛高32.8米,绕岛一周约880米,湖中莲叶滴翠,岛上树木苍郁,还有佛寺、殿阁,鳞次栉比,风光秀美。最有名的是山颠的白塔,所以琼花岛也被称为“白塔山”。
这座白塔建于清初的1651年,是一座藏式喇嘛塔。据说当时“有西域喇嘛者,欲以佛教阴赞皇猷,请立塔寺,寿国佑民”,得到顺治皇帝的允许,就在琼华岛上兴建了永安寺和白塔。白塔高35.9米,上圆下方,富于变化,为须弥山座式,塔顶设有宝盖、宝顶,并装饰有日、月及火焰花纹,以表示佛法象日、月那样光芒四射,永照大地。
今天,北海白塔和天坛祈年殿、故宫太和殿一样,都变成了古城北京千年历史的重要象征。’
第廿九章 华严锺
捧灯被个白胡子的神秘老头引出了迷阵,老头一指山顶:“娃娃你看。”捧灯赶紧抬眼望去,只见自己站立的位置距离山顶不过七八步之遥,可以看到顶上有一口水井,井边站着一个人,四十上下年纪,一张瘦长脸,意料之中,不是旁人,正是他们在找的户曹司务牛禄!
只见牛禄身穿一件宽袖大氅,上描八卦图形,可又不是捧灯熟悉的道家“紫授仙衣”。他披散着头发,左手持一柄桃木剑,右手举一个小金铃,注目井口,嘴唇嗫嚅,似乎正在诵念着些什么。再看他的面前,燃着香、点着烛,还摆了猪牛羊三牲和其它一些认不出来的东西。
捧灯左右望望,不见刘鉴等人,心说难道他们还陷身在阵中吗?还是求求老神仙,也把他们给接出来吧。可是就这么一愣,身边却早不见了那个神出鬼没的老头的踪影。
捧灯没办法,看那牛禄似乎专心念咒,没注意到自己,他就蹑手蹑脚,慢慢地向山顶爬去。爬了几步,脚下一绊,低头看时,原来是手臂粗细、两尺来长一截树枝。于是小书童一咬牙关,轻轻抄起树枝,悄悄地蹩到牛禄身后,双手举起来,轮圆了就朝那家伙后脑狠狠地打下去。
其实牛禄早就发现了身旁有动静,但念咒正在紧要关头,一分神就得前功尽弃,所以也不敢转头去看来者究竟是谁。他早就在外面布下了阵法,别说平常人等难以进入,就算刘鉴他们到了,也能阻个一时三刻,心中盼着来的只是一只飞鸟走兽而已。等他感觉到这“飞鸟走兽”到了自己背后,还来不及有所反应,突然脑后一阵剧痛,一个前倾就栽倒在地,嘴巴恰巧就正对着上供的猪头,结结实实亲了个嘴。
捧灯一击得手,急忙后退,凝神戒备。等了好一会儿,不见牛禄动弹,这才大着胆子再次靠近,用手里树枝捅了捅牛禄的后腰。牛禄还是一动不动,捧灯左右望望,还见不到刘鉴等人的身影,大叫了两声:“爷,您在哪儿?”没有人回答。又叫:“尊主……老神仙速来相助!”也不见回应。
这可怎么办好呢?牛禄是暂时晕过去了,可天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醒来。捧灯想了想,干脆蹲下身撩开牛禄身披的大氅,费了半天劲,把他裤带给解了下来,反背对方两手,用裤带给捆了个结实。转头一想不对,这手虽然绑上了,他还有脚哪,一会儿醒来了撒腿就跑,自己可追赶不上。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解下自己的裤带,把牛禄双腿也绑在了一起。
小书童一手提着裤子站起身来,只见四周苍茫一片,别说人影,连鸟也不见一只,心裏多少有点打哆嗦。可是也没别的法子,干脆蹲下来干等吧。还好,没让他等多久,就听见脑后有脚步声,转头一看,只见袁忠彻不知道何时突然出现了,左手端一个小罗盘,右手还提着一把金算盘。
刘鉴等人早就来到了太液池畔,但在船屋为了调船耽误了一段时间,登上琼华岛的时候,十三娘主仆和捧灯已经闯入了皇城工地,两拨人也就前后脚。等上了山,他们没走两步就迈入迷阵之中。
照理说布置奇门阵法,得有树木土石之类为依托,任你法术高深,也不可能在平地上凭空变出一个阵来。只要有所凭借,那么懂行的人远远一看,自然心中了然,还没想明白破法,轻易不会踏足进去。
但是牛禄布这个阵,巧妙地运用了琼华岛上的地理环境。这裏到处都堆满了元朝宫阙的废墟,砖石、梁柱,他略加移动就成为了阵法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便精通数术之人,不细瞧也瞧不出来。
刘鉴等人一方面追寻牛禄之心急切,另方面也是疏忽了岛上的地理,所以毫无防备,一脚就迈进去了。虽然刚进阵就有所警觉,但要他们后退那是万万不能,这就是行家的臭脾气,三个人同时在想:“牛禄果有本领,这是故意考较我来着,如果此刻退出阵外,寻思破阵之策,不见我的能为,就算最终破阵而出,也要被他嘲笑。”
本来事态紧急,最忌冒进,如果三人中任何一人单独入阵,大概立刻就抽身而退了。只要退出阵外,旁观者清,以他们的本领,很快就能识破阵法。偏偏这三个人是一起来的,怕被同伴看轻了,谁都不肯先一步后退,不仅不退,反而大着胆子朝里闯走。这又多走了几步,可就彻底陷身阵中了。
三个人师承不同,擅长各异,都循着自己的思路去寻找前进方向,走了几步就各自失散。袁忠彻比较机灵,一看身边没有旁人了,立刻就从饕餮袋里掏出来罗盘和算盘,一边用罗盘指示方向,一边拨算盘计算五行八门的生克,很快就算出了自己所处的位置。一点通,点点通,只要算出自己现在在哪里,再试试前后几个方位,不一会儿他就抢先走出阵来。
出得阵外,袁忠彻左右一望,没看到刘鉴和王远华,不免心中得意,赶紧揣好宝物,迈方步上了山头。捧灯是蹲在地上的,牛禄这个时候已经被打翻在地,袁忠彻不上山顶还看不见他们,等上了山顶才不禁愣住了,心说是这小书童比我还厉害?还是刘鉴他们其实早就到了,藏起来要看我的笑话呢?
还好就在此时,刘鉴等人也都陆续出了阵,袁忠彻才放下了心上的一块大石头。刘鉴和十三娘是肩并着肩,从山南爬上来的,王远华则是出现在山北,只有个瑞秋仍然不见踪影。
捧灯见了刘鉴,大喜过望,跳起来就喊:“尊主,仆已擒得牛禄在此!”他忘记自己抽了裤带去绑牛禄了,这一跳,立刻长裤褪下,把自己给生绊了一个大跟头。
刘鉴走上前去扶起捧灯,惊讶地问他:“这个阵挺厉害,你是怎么走出来的?”捧灯笑着回答说:“是个老神仙领我出来的。”
“什么老神仙?”
捧灯正要解释,那边袁忠彻已经从饕餮袋里抽出一条金丝索来,把牛禄牢牢捆上。王远华解开绑住牛禄手脚的裤带,递给捧灯。捧灯单接过自己的裤带,一边系裤子,一边对刘鉴说:“那老神仙可厉害啦,他说此阵名叫‘八门金锁连环诛仙阵’……”
袁忠彻冷笑一声:“哪里来的江湖骗子,起这么无聊的阵名……咱们还是先审牛禄吧。”捧灯听他这话,分明是不相信自己,鼓着腮帮子正打算反驳,却被刘鉴按住了:“等会儿再说,先破了这妖人的邪术!”
从来任何事物,都是建设烦难,破坏容易,法术也是一样,况且牛禄念咒还没念完,就被捧灯给一棍子打翻在地了,施法不全,自然更易破解。当下王远华匆匆拔起井前的香烛,连着祭祀三牲等物全都远远抛开,又把牛禄先前手持的桃木剑就大腿上一折两段,金铃用脚踩扁,此外牛禄在井口上还贴了几道符,他也全都给撕了下来。
袁忠彻从饕餮袋里取出朱砂、黄纸,写就两道灵符,焚化了,把纸灰撒入井中。时候不大,只听井里“嗵嗵嗵”几声闷想,同时十三娘手搭凉棚远远一望,对众人说:“太液池里的漩涡散了,估计水位也会回涨。”
刘鉴踢了牛禄两脚,那家伙仍然是一动不动。他俯下身来检查,就看牛禄脑后一个大包,隐隐的还有血迹,不禁笑着问捧灯:“你打的?你这孩子下手还挺狠哪。”捧灯扁着嘴:“爷您总不出来,我一个人害怕,敢上去打他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了不起,很好,”刘鉴赞许地拍拍捧灯的头,“可我看这家伙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了。咱们是不是先把他押去工曹衙门,再慢慢审问哪?”转头又对十三娘说:“还得把瑞秋从阵里接出来。”
王远华心思缜密,轻轻摇一摇头:“此人背后定有朝中大老唆使,押回工曹,人多口杂,恐有不便,最好咱们在这裏先问过了。”他揪住牛禄的脖领子,把他翻过身来脸冲上——“取些水来泼醒他吧。”
袁忠彻摇头说:“他的锁水邪法是破了,但迷阵尚未曾破,你我若去山下取水,一个不慎,算错了一步,又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其实以他的本领,既然已经走过了一遍阵,再走一遍是易如反掌,但实在是跑了大半天,又费尽心机抢先破阵而出,累得有点不想动了。捧灯听了这种托辞,不禁挠头:“干嘛要去山下取水,这儿不是有井吗?”袁忠彻瞥了他一眼:“虽有井,却无汲水之桶,奈何?”捧灯指指他的腰间:“您那袋子里不是啥法宝都有么,不会这点儿小事都办不成吧?”
袁忠彻不理他,却望向刘鉴,意思是:“你的下人如此无礼,你是怎么管教的?”刘鉴还没来得及针锋相对地为捧灯说话,十三娘迈上一步,笑着说:“那也简单。”说着话,蛮腰一拧,轻舒玉臂,一把就提起了牛禄,头冲下给抛到井里去了——众人看得乍舌难下,也不知道她体态窈窕,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
袁忠彻用来捆牛禄的金丝索不短,绑完手脚,还剩下很长的一截。此时被封住的海眼逐渐解开,原本枯竭的井水重新冒了上来,距离井口也不过一丈多深,十三娘捏住绳索一头,把牛禄在井水里连浸了三下,这才重新提了上来,扔在众人脚边。
只听牛禄喉咙里呻|吟了几声,悠悠醒转。他睁开双目,神情茫然地望望身旁众人,开口问:“我、我这是跟哪儿呀?”众人闻言一愣,心说莫非我们全都算岔了,牛禄也是为人所惑不成?可是捧灯是见过牛禄念咒的,他曾听刘鉴提起过用邪法惑人之事,受迷惑的人只能做些简单事情,要说能够摇铃念咒,那未免也太玄了。
捧灯仗着自己年龄小,就算有所得罪,一般大人也不屑跟他置气,大着胆子,一瞪双眼:“铁证如山,汝还敢狡赖乎?”完了还学《三国志通俗演义》上曹操责问阚沢,一手插腰,一手戟指,点着牛禄:“敢来戏侮于吾耶?!”
演义上曹操随即就叫把阚沢绑出去斩了,可是阚沢“面不改色,仰天大笑”,曹操就叫把他拉回来,然后问了几句什么,捧灯却就记不大清了。正烦难要是牛禄也大笑三声,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却见牛禄脸色一变,然后长长叹了口气,说:“若再迟得半柱香的时间,待我施法完毕,就算姚广孝亲来,也解不了了。功亏一篑,可惜呀,可惜呀。”
捧灯诈出了牛禄的真话,开心得直鼓掌,然后自己仰天干笑了三声。刘鉴赞许地望了他一眼,转头问牛禄:“你为什么要破坏北京城的水文,坑害一城生灵?你说!”牛禄重新闭上眼睛,唇边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左右不过要阻止圣上迁都罢了,何必明知故问。”王远华手捋鼠须,冷冷地问:“你一个升斗小吏,何敢破坏朝廷大计,背后定有主使。究竟是谁?说出来饶你一命。”
牛禄睁开眼睛:“谁要你饶?这种怪力乱神的事儿,你们就算押我去三法司,也终究无法定罪。难道你们想干冒国法,私刑处死我么?”众人听了这话,不禁一愣,确实他们谁都没有权力去定一个人的死罪,可如果就此认了,牛禄的气焰势必更为嚣张,那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只听袁忠彻阴恻恻地冷笑了一声:“我们不必伤你性命,自有办法叫你开口。”说着话就伸手入怀,往自己饕餮袋中掏去。
众人大喜,都想看他饕餮袋里还藏有什么逼供的法宝,忽听不远处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来:“罢了,不可再行逼问。”
阻止众人审问牛禄的,原来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手持一枝竹杖,也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众人身后,竟然连十三娘这种耳聪目明的剑侠都没能发觉。众人正感惊诧,捧灯却高兴得跳了起来:“爷,这就是领我出阵的老神仙……”话没说完,只听袁忠彻阴沉着声音叫了一声:“爹。”
众人无不大惊。既然袁忠彻叫这老者是爹,那么他必定就是前太常寺丞、数术大师、柳庄先生袁珙了。只见这位袁柳庄轻轻摇了摇头,缓步走到近前,朝袁忠彻一摆手:“不用拜了。唉,你那么大岁数了,还是丝毫没有长进呀。”
袁忠彻躬着腰,垂着手,没好气地说:“请父亲大人教训。”袁柳庄抬起竹杖来朝身后一指,摇头晃脑地说:“此‘八门金锁连环诛仙阵’,虽则妙化天机,变化无穷,也不过是从奇门八卦中化出来的,别家人还则罢了,我袁家子弟竟然破不了吗?我眼看着你们进去了好半天,又引着这孩子进出了一回,你竟然还没能破阵而出,真是羞煞了老夫。”
袁忠彻才回答了一个“您”字,袁柳庄就又转向王远华:“我看你印堂发暗,两眉带煞,隐隐一道青气直冲百汇,恐怕不久便有牢狱之灾,慎之慎之。”王远华冷冷地回答说:“天雷劈了华严大锺,工程无法按期完成,我定然会被锁拿进京,不用您说。”
袁柳庄笑着摇头:“天意如此,劈了也罢。姚广孝布这‘应天承运五行无量大阵’,自以为可保大明江山万年永固,殊不知月盈必缺、日中而昃,哪里去找十全十美的事呀。地既然陷于东南,而天缺于西北,这镇西的大锺,应当最后铸造。上来先铸大锺,焉有是理?”
他这一套半文不白,似是而非的话,说得众人都是一愣。随即袁柳庄抛下王远华,望向刘鉴,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啊~呀,我看这位先生天庭饱满,地角方……嗯,不圆,有点尖,是乃富贵之相。老夫看你骨根清奇,头角峥嵘,面相红润,眉间带彩,定有天星罩命,贵人襄助……”刘鉴轻轻一拱手:“老前辈所说的贵人,莫非是指您自己?”
袁柳庄“嘿嘿”干笑两声,转头望向十三娘,再次一惊一乍地“哎~呀”了一声,可他还打算评判些什么,却被袁忠彻给打断了:“爹,您说‘不可再行逼问’,是何用意?”
袁柳庄吹了吹胡子,貌似因为话头被儿子打断而感到很不高兴。他环视了一圈众人,然后慢慢俯下身去,抓起金丝索的一头,用力一扯。牛禄虽然仍旧闭着眼睛撇着嘴,一副“你们拿我没辙”的表情,但也不打算一直躺在地上耍赖,所以顺势就站起身来。只听袁柳庄咳嗽一声,对众人说:“退一步海阔天空,进一步或就身陷囹圄。这事到此为止,这个人就交给我吧,你们再查下去,只能给自己招来祸患。”
袁忠彻倒吸一口凉气:“您是说,他背后的主使我们都碰不得?”袁柳庄笑着说:“岂止你们碰不得,就算姚广孝亲来,也碰他不得。而老夫仰观天文,俯查地理,能知过去未来一千五百年,扭转气运,有降龙伏虎之能,有些事情也是不能碰的。天意是在,凡人安敢倒行逆施?”他瞥一眼王远华:“有些运数,转不得,转不得呀。”说着话,又一扯金丝索,牛禄一个趔趄,这裤子可就掉下来了。
众人全都愕然,十三娘赶紧别过头去,只有捧灯“哈哈”大笑,赶紧从地上捡起裤带来,跑过去帮牛禄提起裤子,扎好裤带。牛禄面如土色,他终究是个读书人,不要良心也要脸,如今当众出丑——旁边有敌人,有女人,还有孩子,这孩子竟然还“哈哈”大笑——当真是羞惭无地。于是紧咬牙关,把头一低,就直朝旁边不远处的一截残墙上猛撞了过去。
他是想自杀,可袁柳庄不让,轻扯金丝索头,顺势一带,牛禄冲到一半,脚下满拧,“啪哒”一声,就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吃屎,磕掉两枚门牙,顺着嘴角就淌下血来。十三娘迈上两步,揪住绑缚的金丝索,把他给提了起来。
牛禄求死失败,气焰大消,当下仰天长叹一声,把身子一缩,不再挣扎。袁柳庄又扯一下金丝索,他也就乖乖跟着,慢慢走下山去。
两人的身影才消失在一堵残墙后面,捧灯就转过头,得意洋洋地朝着袁忠彻叫:“我说吧,这个阵是叫‘八门金锁连环诛仙阵’,你偏说是江湖骗子口,难道你爹……”眼看着袁忠彻的脸色越来越是难看,王远华打断捧灯的话,问道:“我也是初见令尊。既是前辈高人,何以湖海之气甚盛?”
“湖海”就是“江湖”,其实意思还是在问:“你爹怎么满嘴跑马车,一副江湖骗子的嘴脸呀?”袁忠彻本待不答,可是看众人瞧他的目光全都异样,也只好咬咬牙关,勉强解释说:“家父原本便以卜算为业,虽为官数年,旧习不除。我也劝过他几回,他却毫不理会……”
刘鉴心中猛然有所领悟,轻轻一摇折扇,转过头去,掩饰了自己的笑意。
他们正说着话呢,忽听一声清脆的喊叫,小丫鬟瑞秋从山下直蹿了上来。十三娘一把拉住她的手,问:“你是怎么走出来的?”瑞秋一脸的茫然:“我不知道,就见着到处都是雾,雾里全是石头,找不着路,小姐您又不在……”说着话,一扁嘴,好象要哭:“我想跳过石头,直着朝前走吧,可走来走去,都只是在原地兜圈子。不知道怎么一来,突然雾就散了,我看到你们都在山顶,就跑了过来。”
袁忠彻点点头:“嗯,想是家父下山之时,已将此阵破了。此间事了,咱们且归去吧。”
刘鉴、王远华和袁忠彻三人是在船屋调到一条小船,驶来琼华岛上的,一行人下山来到太液池畔的时候,小船仍旧停在那里,撑船的是一名老军,正抱着膝盖在打瞌睡。船太小,一次渡不了太多的人,因此刘鉴叫醒了老军,要他先把十三娘主仆和捧灯渡去对岸。
上了船,捧灯低着头缩在船尾,瑞秋则占据了船头,故意别过脸,瞧都不瞧捧灯一眼。刘鉴不知道这俩孩子又闹什么别扭,朝十三娘以目相询,十三娘却只是笑一笑,摆摆手,表示没什么大事,不必担心。
眼看着小船荡开涟漪,渐行渐远,王远华突然询问袁忠彻:“令尊语焉不详,未知这幕后主使之人究竟是谁。袁大人可有线索么?”袁忠彻苦笑着摇一摇头:“我也觉得此事大是蹊跷,你我品秩不高,自然有些事情是不可妄言妄行的,但若说连家父和姚少师都不敢碰的人,朝中能有几个?”
姚广孝被永乐皇帝尊为国师,封以“少师”之衔,无论品位还是实权,都可谓是朝中第一人;袁柳庄虽然官不过三品,又已隐退,但他名重公卿,除了天子之外,也没有谁是不敢惹的。王远华闻言点点头:“这两位都不敢招惹之人,除非是当今圣上……”说到这裏,他突然眉头一皱,转眼望着刘鉴:“难道是……”话才说一半,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刘鉴心说你想到谁了,你望着我是什么意思?循着王远华的话头一想,他也不禁愣住了。袁忠彻此时也已经想到了那个人,两眼瞪得鹌鹑蛋一般大,同样注目刘鉴:“若然是他,还真的不敢惹!”
【永乐大锺】
‘明代铸造的华严大锺,因为铸于永乐年间,所以又叫永乐大锺,安放在海淀区的觉生寺内,这座寺庙因锺成名,俗称“大锺寺”,是北京市第一批文物保护单位。大锺寺内现在收藏了各个朝代,甚至产于欧洲的总共400多件锺铃,成为“古锺博物馆”。
永乐大锺通体赭黄,高6.75米,直径3.7米,重46.5吨,锺体光洁,没有一处裂缝,最为宝贵的是,锺内外铸有经文230184字,至今无一字脱漏。这些经文以佛经为主,包括《弥陀经》、《十二因缘咒》、《妙法莲花经》、《金刚股若经》等等,还有永乐皇帝亲自撰写的《诸佛如来菩萨尊者神僧名经》。
永乐皇帝取得政权以后不久,为了超度“靖难之役”中战死的官兵,就打算在北京城内铸造一口超级大锺。可是大锺实际动工是在永乐十六年(1418年),因为耗费巨大、工艺繁复,所以一铸就是九年,等到浇铸完成,已经是宣德二年(1427年),永乐皇帝都已经驾崩整整三年了。
本来按计划是要把大锺安置在北京城的西部,但不知道为什么,大锺铸成后却一直放在城东的“汉经厂”,把它当成纯粹的佛经来供奉。一直到了万历六年(1578年),才在西直门外建造了万寿寺,又等了整整二十五年,才把大锺移到万寿寺中。据说移锺挑了一个百年难遇的吉日良辰,那就是万历三十五年的六月十六日午后。
到了清朝雍正年间,朝臣们经过争论,根据阴阳五行之说,认为大锺属金,北方为水,金生丽水,所以应该把它放置在京城的北部而非西部。于是雍正皇帝就选择了“京城之乾方(西北方),圆明园之日方(东南方)”的一块风水宝地,盖起了觉生寺。因为大锺太过庞大,这次移锺又耗时良久,一直到干隆八年(1743年)才正式完成,干隆皇帝还亲题了“华严觉海”四个字于钟楼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