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苏珊的女王(1 / 2)

苏三失忆了。

和电视剧里男女主角被车撞一撞就失忆,再撞一撞又忆起一切的狗血情节有点类似,苏三也是撞了一撞。

不同的是苏三撞的是飞机,他和发小周粤年同在一个飞行俱乐部,出事前开的是一架SR-22,全降落伞防护的。没想到再高的科技也不保险,飞机失衡后降落伞打开往南湖飘,临落水时飞机又撞到岸边。

然后,苏三就光荣失忆了。

医生诊断的结果是局部临时失忆,讲述过程中充满各式各样的学术名词,苏三也没搞明白,但他知道自己姓郗名苏三,家有双亲和两个哥哥……他唯一记不起来的,只是最近这两天做过些什么,今天又为什么会在医院里。

连飞机撞南湖湖岸的事,也是医生做完手术后,照送他入院的周粤年的口述转述给他听的。

手术结束时已近午夜,苏三听医生描述大概后,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糟糕,英明神武说一不二的蒙姐姐又要来教训他了!

果不其然,医生笑眯眯地说:“郗先生,外面你两位朋友都一直等着,你是想先休息一下呢还是我让他们进来看看你?”

苏三干笑两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左也一刀右也一刀,索性自己伸脖子出来搁砧板上,还显得比较有气质。

冲进来的第一个人正是蒙细月,苏三心裏头跟自己说了一百次镇定镇定,见她一进来脖子还是吓得缩回去了。他怯怯抬眼,偷瞟蒙细月两眼,见她神色紧张,急得都快哭出来的模样,苏三一时愣住,呆呆地任她摸脑门揪耳朵,动也不动一下。

原来他出事蒙细月会急成这样,他心裏头说不出的滋味,照武侠小说的写法就是:郗苏三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

苏三还没来得及喷出一口鲜血,蒙细月已检查完毕,确证没问题后顷刻翻脸:“你这少爷脾气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跟你吵架你就去撞飞机,你嫌我死得不够快是吧?我的命是没你这么矜贵,可我暂时还不想被你拖着一起死,下次你再想翻什么花样,拜托找个离我远点的地方,别让你们家找我陪葬成不?”

苏三心裏直发怵,虽不记得自己到底怎么进医院的,但听蒙细月这么劈头盖脸的一训,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自己又干什么惹这位蒙姐姐抓狂的事儿了。况且……他想到蒙细月冲进来那一瞬间眼泛泪光的模样,便老老实实做小学生认罪状:“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他心想谅蒙细月也不敢找周粤年的茬,索性把罪状全推给他,反正老爸拿来还债朋友拿来出卖,“医生说当时不是我在驾驶,不信你去问阿粤?”

蒙细月面如凝冰,冷冷地盯着他,他转而改口问:“我跟你吵架了……为什么?”

他打从心底不相信这句话,蒙姐姐您可替我二哥管着我钱袋子呢,借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和蒙姐姐您对着干啊!

“你自己做的事还要来问我?”

“医生说我失忆了。”

“以为拍电视剧呢,还失忆……你到底想玩什么?三少爷,三哥哥,三祖宗,我管你叫祖宗还不成吗?算我求你,你放过我,啊?”眼看着一场雷霆暴雨就要降落,一个电话及时解救了苏三,蒙细月接起手机,没两分钟苏三就听到蒙细月对那替死鬼吼道,“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现在知道收拾不了了,昨天干嘛那么能耐呀?我现在哪有心情管你们这档子事……我在哪儿?我在苏三这儿,三祖宗要紧还是你们要紧?你们赶紧给我回公司老老实实獃着,记者问什么都给我装哑巴!”

撂下电话她仍怒气未消,眯起眼冲苏三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今天下午……”她忽然又收住话头,大约是对苏三已太过了解,知道跟他说天塌了他也这样一副事不关己的笑脸,所有的愤怒刹那间都败下来,连声音都显出颓丧,“算了,反正你知不知道都一样。我帮你请好护理了,郗总那里,你自己看着办,我也管不了那么多。”

她揉揉太阳穴,整个人的气势都垮下来,倦而无力。苏三动动肩膀,左手肘关节轻微骨折,其他一切如常。一不留神动作过大,咝了一声,又引得蒙细月眉尖微蹙,苏三忙道:“我没事我没事,你……你一直都在医院?我,我进来多久?”

蒙细月抬腕看看表:“四五个钟头吧,粤少在外面,他跟你一起进来的,不过是轻伤,我叫他进来看看你。”

周粤年进来关门时,偷偷瞥外面一眼,转头朝苏三笑道:“幸亏你没大事,不然我有命进来没命出去,你这蒙姐姐那小眼神都能杀人的!”周粤年已听医生说苏三有失忆症状,连忙又问,“你还记得我吧?”

苏三好笑,问他昨天白天到底怎么回事,周粤年也不知道他和蒙细月吵架的事,只说他新到一架SR-22,找自己去试飞,自己一时操作失误,那架SR-22也报废大半。苏三追溯前几个月的事,似乎都记得,单单这两天,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粤年确认苏三并无大碍后便回家去,换蒙细月进来,一张俏脸板得密不透风:“郗总今天在上海开会,你要不要我跟他说一声,让他过来看看你?”

“算了吧,”苏三怏怏道,“二哥贵人事忙,何必让他为我这点事多跑一趟呢。”

蒙细月口中的“郗总”,也就是苏三的二哥郗至诚,苏三姓郗名苏三,不过朋友们都叫苏三叫顺口了,到后来外面的人反而忘记他本姓,不熟的人甚至以为他真的姓苏名三英文名Susan了。

苏三的这个圈子里,几乎人人家里都有点不可说的秘密,唯独郗家是难得的例外,这也要归功于郗家父母养出郗至诚这么个好儿子。郗至诚该读书的时候读书,该出国的时候出国,该结婚的时候结婚,该生孩子的时候生孩子。郗家的产业多半在郗至诚手里打理,做的是有声有色,郗家堂兄弟们都知道,郗老爷子最看重的孙子是郗至诚,最疼爱的是幺孙苏三。既然论手段斗不过郗至诚,讨欢心比不过苏三,索性老老实实向外发展,家里这摊子产业,由得郗至诚去劳心便好,反正股价大涨也不会短了自己的分红。

对郗至诚来说至要紧的还是家里的大哥和幺弟,大哥专心在实验室做研究倒也没什么,最头疼的是苏三。苏三从小玩性大,郗至诚总担心他哪天玩出格玩过头拉不回来,可苏三二十四五的人,也不可能限制他交友。想来想去,郗至诚便把收购的一家娱乐传媒公司,改名苏珊娱乐传媒集团,挂到苏三名下。美其名曰要苏三帮忙整改,其实是避免苏三玩得太过火,在自己名下公司里玩,不管出什么事,总还在郗至诚可控范围内。

以防万一,他又把心腹之一的蒙细月派到苏三这裏来,对外说是成立经纪公司整合旗下的影视演员;对内则肩负监管苏三的重任。

苏三当然比谁都明白这一点,传闻蒙细月是二哥的情人之一,所以啊,二哥就是他苏三的爹,蒙细月就是他苏三的妈!

她对苏三有无穷无尽的不满,苏三在她面前总像五岁孩童,要妈妈不停督促:“洗过手没有”,“吃饭不许剩”,“做完家庭作业才准看电视”……

问题是我已经二十五了啊,苏三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迎风流泪,为什么还要给我找个妈呢?

除开轻微骨折和临时失忆,苏三也没什么大事,但蒙细月坚持请护理,苏三便乖乖在VIP病房住下。蒙细月亲自给他把笔记本电脑送过来,为什么这点小事都要蒙细月亲自做?因为这位蒙姐姐生怕他的笔记本电脑落到别人手里引发一场新的艳照门呗!

苏三指天誓日,我只是爱玩摄影而已,并没有陈冠希的癖好!可惜蒙姐姐不信嘛,看她那眼神就知道了。

上网看新闻,方知昨天苏珊娱乐旗下新签全经纪人合约的两位艺人,收视率保证的当红小生景韶华和新晋影后孙蕾蕾,拖手逛街被拍照放上网。现在这个年代的粉丝已不像以往那样发现偶像结婚就要自杀,明星们公开恋情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坏就坏在景韶华公开承认的女友并不是孙蕾蕾。他去年公开恋情时曾说和那女友相识于贫贱时,多年来互相扶持,一番爱情感言引无数粉丝落泪,今年更和女友以情侣身份替公司接下不少广告,主打恩爱温馨路线。现在突然被曝出劈腿,对景韶华和苏珊娱乐而言显然都是丑闻一桩,难怪蒙细月昨天火冒三丈。

不过苏三并不担心,以他的经验,蒙姐姐还肯骂你,说明你还有救;要是哪天她连骂都懒得骂你,那你就刨个坑把自己给埋了吧。

住院,权当休假,不料没三天二哥郗至诚就杀到K市,吓得苏三魂飞魄散,暗自垂泪,在蒙姐姐心裏,他苏三这条小细胳膊怎么也扭不过二哥那根大腿吖!

没想到郗至诚对他没一句重话,找前前后后诊治过的医生都问了个遍,确认没后遗症后才顺口罗嗦了他两句。叮嘱完毕后郗至诚忽沉默下来,在病房里来来回回的踱圈子,苏三问了几次,郗至诚才叹道:“我这次过来,主要是为细月的事。”

苏三动也不敢动,只抬抬眼珠子盯住郗至诚,他看到郗至诚摁摁眉心,这是他遇到头痛事情时的习惯性动作:“冯昙坚持要离婚。”

冯昙是蒙细月的丈夫。

苏三这回是真呆住,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久久后开口,声音里竟有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涩意:“那你是希望他们离,还是不离?”

郗至诚转过脸,脸色说不出的讶异:“当然是不希望他们离,我还指望着过两年细月就回去帮我的忙呢,这要是离了,我总是不方便。”

“你怎么能只想着自己方不方便……冯昙在外面的事难道你还不知道?”

“男人在外面有几个能洁身自好的?”郗至诚嗤笑,“不要让大家下不来台就好,远的不说,你看看周家?”

苏三被他这么堵回来,想想又十分忿然:“你不是说冯昙要离的?那你来找蒙细月干嘛?”

郗至诚摸摸下巴:“冯昙那边好解决,我就不信他分不清这个轻重。再说那个女人已经被我开了,刚毕业的学生,也真有胆子!不过我听说那女人闹得很厉害,女人么,就容易感情用事,我怕细月一时冲动,真离了以后见面就不好看了。”

“你有没有搞错?冯昙都这样了,你还只顾着方不方便好不好看!我就不明白了,冯昙这种人有什么好的,你还特地跑这裏一趟劝她不要离婚!依我看早离早好,古人还知道糟糠之妻不下堂呢,他冯昙是个什么东西,没有蒙细月他能有今天?”

“没有冯昙,蒙细月也没有今天。”

苏三还想反驳,又找不出什么证据,张张嘴欲言又止,郗至诚又淡淡道:“所以我才说,他们俩不离婚,对大家都好。”

“那……她怎么说?”

“我还没来得及和她谈,听说你在医院里,当然先过来看你。”

苏三听他这么一说,连忙往被窝里缩,很虚弱的模样:“这边还没上轨道呢,你把她调回去,我可怎么办?一个烂摊子,我才懒得管!”

“当然不是现在。说起来,他们夫妻闹成这样,我也有责任,要不是我把细月调到你这裏来,他们都还在北京的话……就算忙点,周末也还有空培养感情。现在搞成这样……哎,失策,失策!闹得这么僵,我看要稍微等等再调她回去,不然冯昙那边抵触只怕也很强。”

蒙细月和丈夫冯昙原是郗至诚手下得力干将,郗家的产业交到郗至诚手上时,内里的关系也是盘根错节,只有冯昙和蒙细月是初时便跟着他的,所以一路以来提拔得也快。郗至诚也正是对蒙细月放心,所以调她来看住苏三,没想到两年不到的功夫后院起火,现在想起来郗至诚还有些后悔不迭。

苏三看二哥都打算到这么长远,便不再接话,听他说要回公司去找蒙细月,苏三忙掀掉被窝:“不如晚上一起吃饭吧,呃……湘君楼,怎么样?”

郗至诚很怀疑地盯着他,他赶紧甩胳膊伸腿给郗至诚看:“我真没事,她天天把我关在这裏,闷都闷死了!”郗至诚歪着头朝他打着石膏的左胳膊努努嘴,苏三直接从床上跳下来,“再住院我都要憋死了,哪儿那么罗嗦,走!”

苏珊娱乐总部的两栋大楼,建在K市最中心的地段,设计是后现代风格的,所谓后现代,用苏三的话说就是,谁也看不懂。主楼以扭麻花的姿态伸入天空,辅楼和主楼之间以玻璃长廊相连,延伸出几个阳台,作为员工平时喝下午茶,或非正式接待记者用。郗至诚和苏三到公司时,蒙细月正和几家媒体的记者喝下午茶,解决前两日景韶华和孙蕾蕾拖手逛街的事。问题并不难解决,景韶华的前女友是靠他的名气出道的,在即时炒作得罪苏珊娱乐和同苏珊娱乐私了之间,明眼人都会选择后者。私了的条件是她出来证明和景韶华早已分手,因“不愿炒作”所以并未公开,如今引起误解,所以不得不出来澄清。对内蒙细月和景韶华孙蕾蕾加签一份特殊协议,要求两人三年内不得分手,且以后有其他任何进一步的规划,必须向公司提前报备。最后蒙细月出面,把原来接拍的几项广告换成景韶华和孙蕾蕾担纲,孙蕾蕾是新晋的影后,景韶华去年数夺电视剧大奖,正向大荧幕发展,这样的情侣组合,自然比原来抢眼许多。

玻璃阳台上一方小矮桌,旁设几张摇椅,坐着喝几杯茶,俯瞰K市最繁华的CBD……其实K市的CBD没什么好看的,不过坐在那阳台上的人,却总落入别人的风景中。

尤其此时此刻,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幕墙,印出斑驳错落的长影。蒙细月的身影,也像贴在蓝玻璃上的剪纸,风一吹就要飘走一般。

蒙细月是那种一看就觉得英姿飒爽的女人,瘦高身材长头发,在脑后用细绢扎了个很简单的马尾,端着马克杯,和记者们侃侃而谈。

用手绢手帕扎马尾是很多年前的风潮了,然而那方细绢系在蒙细月脑后一点不显得老土,反而透出几分利落与骄矜的姿态来。

苏三霎时间痴在那里。

郗至诚不愿和记者打照面,吩咐秘书去和蒙细月打声招呼,蒙细月很快和记者们沟通好,回办公室接郗至诚的大驾。看到苏三也在,蒙细月微微一讶,旋又向郗至诚笑道:“不好意思,早先约了他们,不然该我去接你的。”郗至诚坐在苏三的办公椅上,苏三歪在沙发里,都一言不发地盯着蒙细月,蒙细月摸摸脸问,“你们俩怎么了?”

苏三哼唧一声没接话,郗至诚很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尔后笑道:“没什么,老三在湘君楼订了位子,一起吃顿饭吧,我晚上的飞机。”

蒙细月点点头,回办公室收拾收拾后准备出门,不经意间从落地窗里瞥见自己的影子,只觉自己面色憔悴,眼眶深陷,形同鬼魅。

她吓了一大跳,差点自己把自己骇到,赶紧关门找化妆包补妆,难怪郗至诚看自己的眼神这么怪,原来自己已变成这样……

她知道郗至诚是很好的老板,如师如兄,一路对她提携甚多。然而再亲和的老板,也是老板,他能亲自来调节他们夫妻的家事,已是给足面子,若她因此而在郗至诚面前露出人后软弱憔悴的那一面,那便是自己不知拿捏分寸。

老板可以不吝惜地关心一下下属,下属却万万不可因私废公。这是蒙细月多年摸爬滚打的经验之谈,为什么郗至诚肯来关心她的家事?自然是因为这份关心,要换来更多的回报。他要的是一颗忠心定心丸,而不是自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诉苦。

解开化妆包里ipod身上缠绕的耳机线,戴上耳塞,按下播放按钮,打开的是这几天以来她一直在循环播放的音频文件。

耳机里传来的声音,像最锋利的匕首,一刀,又一刀,刺到骨子里头去,还要倒勾出几丝血肉。

这是蒙细月最近镇定自己的万灵金丹。

平静下心绪后去找郗至诚,在车上他便单刀直入地问:“我过来,主要是想问问,冯昙提离婚的事,你准备怎么办?”

蒙细月愕然片刻,郗至诚便是这样的风格,对外人是绵里藏针滴水不漏,对心腹体己开门见山直来直去。她不愿在郗至诚面前露怯,却怎么也忍不住悲从中来,恋爱三年,七年婚姻,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他冯昙凭什么这么对她?

他们老早商量好的,趁着年轻多拼几年,给童童创造最好的环境,照计划他们明年年初还要在东城区买套学区房以方便童童入学的……为什么转眼之间,寄到自己邮箱的已经是离婚协议书了?她辛辛苦苦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还不是这个家么?到头来却要为人作嫁,她越想越不忿,不自禁咬起牙来:“我不离,死也不离。”

郗至诚察觉出她心底那股悲忿,拍拍她肩膀安慰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冯昙……也是一时糊涂,我回去教育教育他,你放心。”

他连说两个放心,蒙细月却更觉羞愤难当,所有的家庭丑剧,最后一个知道的,永远是妻子本人。

最可笑的是,要劳动郗至诚来调解,即便这一波平了,今后怕不要落个话柄,被冯昙嘲笑说是“看郗总的面子”。

这是她的家庭,她的家庭,为什么有这么多外人喜欢插手?

蒙细月心中忿然,却不愿让郗至诚看出来,趁低头的功夫转过脸去,却看到车窗倒映出的,苏三的灼灼目光。她目光一缩,恰好郗至诚也转过身来,很体贴地安慰道:“我也有责任,不该把你们夫妻调得这么远,我原以为……”

郗至诚很及时收住话头,他以为什么?他当然和她原来以为的一样,以为他们夫妻如今专注事业,正是打拼的年纪。

湘君楼并不远,很快车开入地下车库,从电梯直接上来时,又看到苏三抱着胳膊上的石膏,看起来颇有些可笑。原来他躺在病床上还不觉得,等出门吃饭,穿得人模狗样的,那石膏就格外刺眼了。他悠悠晃进包厢,等蒙细月帮他拉开座椅,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来。郗至诚憋不住唇角笑意,问:“你到底伤得怎么样?怎么一会儿萎靡得要死,一会儿又活蹦乱跳的?”

苏三一本正经道:“医生不都说了么,我失忆了,失忆的病人,情绪有反覆,这是很正常的行为。”

郗至诚哈哈大笑:“还失忆呢,来,哥哥问你,还记得你三傻子的外号怎么来的么?”

“你才三傻子呢!”苏三听到这三个字,脸上极不自在,险些就要翻脸,“我要是三傻子,你就是三傻子他哥二傻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看,还说自己失忆了,这不挺明白嘛,”郗至诚朝蒙细月笑道,“那年你也在吧,我记得是我结婚的时候。”

“是,”蒙细月挤出笑脸,郗至诚结婚那年,离她和冯昙摆酒,也隔得不远了,“你结婚当天。”

“够了够了够了!我这是局部临时失忆,你们不懂行不要乱说!”苏三恼起来,岔开话题去强调此类失忆的种种可能特征,郗至诚又下套问:“好,你失忆了,那我问你,你都把什么给忘了?”苏三一碰到郗至诚,平素的聪明劲儿全没了,总不由自主自动自发地代入“三傻子”这一角色。郗至诚这么问,他居然还真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要是知道我忘了什么,那还叫失忆吗!”

饭后司机送郗至诚去机场,本来蒙细月该去送他的,不巧晚上郗至诚调侃苏三调侃得起劲,拖着两个人都多喝了两杯。郗至诚叫公司司机来接蒙细月和苏三回去,千叮呤万嘱咐一定要送到家,不可出一点岔子。

苏三歪在后座迷迷糊糊的,等瞧清楚路后忙拍拍司机座椅:“去酒店,去酒店,先送蒙姐姐,先送蒙姐姐。”蒙细月住的是公寓式酒店,那酒店也是郗家的,但凡郗至诚接手后新做的,一色挂着苏珊的招牌。郗至诚说这名看起来洋气,苏三也只能听之任之,蒙细月来给他做管家,便直接从酒店划了一套公寓出来。司机连忙调头往酒店去,苏三转头瞅瞅蒙细月,心裏有点纳闷:“你不是号称千杯不倒嘛,今天这么点红酒你就不行了?”

蒙细月瞥他一眼,也不答话,自顾自拿起手机,拨给酒店前台:“帮我准备一点蜂蜜水,葡萄和柚子,要新鲜的,谢谢。”

苏三候她讲完电话,还没开口又见她从包里摸出耳塞塞住耳朵,显是懒得和他搭话的模样,苏三自讨没趣,怏怏转回头来。

夏末的夜,陡然寒凉入骨。

投射在车窗上的阴影,映出蒙细月薄醉后酡红的面容,苏三一脸的笑容都无力地滑下来,轿车在霓虹闪烁的马路上穿行,蒙细月那蒙胧的影子,便断断续续间隐间现地画在流光水泻中。

车停在苏珊连锁公寓酒店门口,苏三准备提醒蒙细月下车,她歪在车座另一头,蜷做一团,已熟熟地睡过去。苏三怔忡半晌,朝司机努努嘴道:“算了,今天我就住这边,你回家吧。”司机开门帮他把蒙细月扶下来,酒店的保安也过来帮忙,蒙细月醉得烂泥一般,浑身酒气,到苏三把她在床上摆好,拉开被褥给她盖上,又轻轻替她除鞋,她仍烂醉不知身归何处,听凭旁人摆布。

刚安顿好蒙细月,门口一顿叩门声,原来是酒店前台来送蜂蜜水、新鲜葡萄和柚子。苏三不解,皱眉问:“这些都干嘛用的?”

“蜂蜜水治酒后头痛,葡萄可以调胃,感觉不那么恶心,酒醒后会有口气,用柚子压一压。”

前台小姐答得老练,苏三心中越发狐疑:“她最近经常这样?”前台小姐望望床上的蒙细月,摇摇头叹道:“最近我值夜班的时候,经常帮她准备这些。”

苏三抬首一望,厨房是开放式的,流理台上一排高高低低的酒瓶——难道这些日子以来,她每天都是这么过的?他知道蒙细月工作强度是很高的,在公司里时时刻刻都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的模样,没想到私底下已变成酒鬼,偏偏在人前又不肯认输,还非要拿出一副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子。

他没奈何叹口气,挠挠头吩咐前台小姐帮蒙细月把明天的早餐准备丰富一点,随意转了两步,脚下踩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蒙细月的耳塞掉在地上。他弯腰捡起来,信手放到耳边,想知道蒙细月最近都听些什么,却被耳塞里传来的对话声骇到。

女声他不认得,但那男人的声音,苏三再熟悉不过。

化成灰他也认得的,那是冯昙的声音。

那是冯昙和另一个女人的对话,语音暧昧,很容易叫人想入非非。

苏三蹲在地上,双手双脚都僵住,连怎样站起来都不知道,直到前台小姐低下头来问:“白粥小菜蒸包热茶……还要什么?”

“热可可。”

“热可可?”

“嗯,我是说现在,热可可,给我准备一份,还有这个蜂蜜水葡萄柚子,也给我弄一份,送到我的套房里去。”

前台小姐点点头下楼去,苏三蹑手蹑脚从蒙细月包里抽出她的ipod,带好她卧室的门,反锁好大门,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立刻给周粤年打电话:“阿粤,你有没有相熟的律师?”

“怎么,喝醉酒撞人啦?”

“不是,你给我找个律师,口风紧的,马上到我这裏来,我在酒店里,叫前台带到我房里来!”

“苏三你没事吧,你不是在医院里嘛,到底出什么事了?”

“跟我没关系,你赶紧给我捞一个来,搞离婚比较熟的!”

放下电话苏三猛灌两杯热可可,全身终于暖起来,不到半小时谌律师便到了,四十出头,看起来很沉稳。谌律师稍作自我介绍后问苏三有什么事要帮忙,苏三把耳机递给他,让他听完整段四五分钟的对话。谌律师边听边挑眉瞅向苏三,神色疑惑:“这是什么人的?”

“我一个朋友,这段录音里的男人是她丈夫,最近她家庭出了些问题,她……状态不太好,所以我想帮忙打听一下,这种录音在离婚案子里,会有什么影响?”

谌律师点点头,听完整段录音后凝神思索半晌,很干脆地说:“这段录音可以证明两件事,第一,你这位朋友的丈夫有出轨行为,证明夫妻感情已经破裂,如果女方想要离婚,十之八九判得下来;第二,过失在男方,女方可以以此为凭据,要求法官在分割财产时对己方作出倾斜。”

“哦……这样,”苏三长舒口气,好像心裏有些什么东西,轻飘飘地要飞起来一样,他咧开嘴笑道,“那就是说,至少从法律上,有这段录音,对我朋友来说有益无害对吧?”

“单以这段录音来说,是的。”

苏三情不自禁地握起拳左手和右手来了个三击掌,不小心触动左手肘关节,咝咝地传来阵痛。这阵痛也给他敲了个激灵,他想起蒙细月那句“死也不离”。

既然蒙细月不想离婚,那她搞来这段录音来做什么?

“如果……”苏三脸色沉凝,眉头不自觉锁住,“如果女方并不愿意离婚呢?”

“不愿意?你的意思是说……这段录音由男方提供?”

“不,”苏三摇摇头又改口问,“我是说……如果是男方提供的,那表示什么?”

谌律师耸耸肩笑道:“表示他想离婚咯。”

“就这么简单?”

“不管由谁提供,拿出来就能证明夫妻关系已经破裂,只要提出的那方坚持离婚,基本上都可以判下来。”

苏三一头雾水,三分钟前觉得明朗化的形势,突然又迷雾重重了。

“不过,如果这段录音由男方提供……”谌律师神色凝重,身子也微微前倾过来,“我想你要提醒你的这位朋友,男方可能有转移财产的计划,甚至,很可能早已经把财产转移了。”

“什么?”苏三经谌律师这么一提醒,旋即悟过来,他身边这种例子并不少见,也不知他今天怎么了,脑袋瓜跟锈掉一样,都不知道怎么转了。

冯昙要离婚,而蒙细月不肯离,如果闹上法庭,这段录音便能证明他们夫妻关系已经破裂。而冯昙这样的人,既然能弃结发之妻不顾,自然也不会平白让蒙细月多分一份财产——哪怕他们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两人共同奋斗得来。

这样的例子苏三见多了,好些年前有一面之缘的女演员,出嫁时公司也宣传说是嫁入豪门,后来男方出轨闹离婚,居然说家族产业皆为父母所有,自己身无分文。不仅要把她这几年的片酬作为夫妻共同财产平分,还以自己没工作无收入为由,要女方倒付他赡养费!

苏三记得那女演员在电视上哭得梨花带雨,恍恍惚惚间,那女演员的变了张脸,变成蒙细月的模样,也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苏三猛地惊醒过来,使劲摇摇头,他认识的蒙细月,是不屑于博取公众同情的。

这种女人,对外强得像变形金刚,苏三苦笑两声,到头来最吃亏的,总还是这种女人吧?

至于冯昙……苏三和冯昙照面的次数并不多,据二哥的说法,他们夫妻俩的风格是很一致的。蒙细月狠,那冯昙只会比他更狠,二哥几次吃饭时都夸过冯昙,剿杀竞争对手那是一招毙命,毫不留情。

没想到,如今这样的手段,用到自己老婆身上来了。

送走谌律师,夜已深沉,拉开落地的玻璃窗上阳台,远处传来湖水轻拍水岸的声音。酒店留给苏三的这套房是景观最好的,夜里的南湖,烟光弥漫、雾气蒸腾,遥遥的天际线上有灯火闪动……苏三不知怎地,忽觉得这房间里的一切,都熟悉起来。他平常并不住在这裏,最近更没来过,然而今天此时,他竟觉得这阳台上夹杂着水气的空气味道,如此熟悉,脑子里有支离破碎的画面间隙闪过,想要抓住,又转瞬即逝。

睡也睡不安稳,蒙胧中觉得自己在沙滩上奔跑,沿着前面的足迹,好像在追赶什么人,却又怎么也赶不上,到最后连影子都不见。他跑得越发卖力,想要前面的人停一停,那人回头瞥他一眼,忽然便消失不见了。

惊醒前最后一个画面,那回过头来的人,赫然是蒙细月。

涔涔的汗从额头上冒出来,苏三跳起来冲到浴室泡澡,热水层层漫上来,祛除由身体深处散出来的寒意,他有点不敢往下想,梦境里蒙细月有温柔的背影,转过脸来却冷面无情。

他不知道这样的梦境代表些什么,又或者,仅仅是个梦罢了。

披好睡袍窝到沙发上,光脚伸出来踩踩地毯,暖暖的,他不知怎么的,又生出些痴念来,滑下来坐到地毯上,倒也舒服。

不晓得坐了多久,门上想起噼里啪啦的声音,那是毫无章法的拍门声,接着有什么人说话,接着又只剩拍门声。苏三恍惚地站起来,恍惚地开门,恍惚地瞪着怒气冲冲站在门口的蒙细月,恍惚地说:“哦,你来了。”

打了声招呼他就转头往屋里走,蒙细月跟进来,狠狠摔上门,身子还瑟瑟的,口气却极凶恶:“苏三,你又要玩什么把戏?”

苏三大剌剌地躺回沙发,静静望着蒙细月,她大约也刚起身,头发蓬乱,潦潦草草地披着外套,单薄的身子纸片似的,好像一阵风过来便能吹走,偏偏脸上是极怀疑和防备的神情。若他不认识蒙细月,那她现在的模样倒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偏偏他太熟悉蒙细月,她现在的模样,只让他联想到受伤的豹子,一边蜷曲着舔舐伤口,一边警惕任何可能突然出现的天敌。苏三轻轻摁下手中ipod的播放键,那段短短的四五分钟的音频又播放出来。

这一回他接的是外放的音响设备,他住酒店的次数少,设备却样样齐全,用杜比降噪的设备来放MP3,真真是大材小用了些,但效果依然好得让听到的人都仿佛置身其境。

欢情过后的暧昧,立刻充盈原本空旷的客厅,纵然那段录音蒙细月已听过千百次,然而此时此刻,声声的喘息呢喃,仿佛从地板每一个角落一起冒出来,那对话的两个人正在这屋子里,正是欢愉过后,轻轻的叹息里都流淌着释放的欲望……而蒙细月,就像被剥光的偷窥者,孤伶伶的扔在大厅中央,她惊恐地望向四周,好像那对偷情人随时都可能冒出来。

“昙,我爱你。”

“嗯,我知道。”

“那你呢?”

“我什么?”

“你明明知道我问什么”

……吃吃的笑声……

“我觉得好对不起Moon姐,可是我……上次Moon姐回北京,你在家里的两天,我觉得好难过……我又觉得对不起她,可是一想到你会和她……我就觉得受不了……”

“傻瓜,我第二天不是向你证明过了?”

“我知道,可是我不敢相信,我怕……Moon姐人那么好,是我对不起她……”

“嘘……”

唇舌交噬的声音,瞬间掩住一切对白,呲呲两声杂音,录音在这裏戛然而止。

蒙细月已不堪这来来回回连续的刺|激,瘫坐在地毯上,眼泪止不住地奔涌出来。起初是低声的啜泣,她双手捧着脸,肩头轻微耸动,慢慢演变成撕心裂肺地嚎哭。像旷野里被猎人捕获的伤豹,走投无路,却不肯轻易就范,一定要挣扎到精疲力竭,一定要眼睁睁地看着猎人射入致命一箭,一定要亲眼看清自己走向死亡的每一步脚印。

绝望,却不肯服输。

苏三轻轻走过来,亦不安慰她什么,只陪她坐下来,静静看她哭到声嘶力竭,将压抑多日的痛苦全都倾泻出来,又静静地看着她自己拿袖子揩干眼泪。临近拂晓,正是寒凉入骨的时分,苏三伸手抽过一条薄毯裹住她,他原想狠狠骂醒她的,问问她为什么要这么死心眼,为什么要听任冯昙那个白眼狼这样伤害自己,为什么明明做错的是冯昙,她却要随身带着这份录音,一次又一次地虐待自己……然而话到嘴边,说出来的却只有一句:“值得么?”

蒙细月不说话,久久后她抬起头,却已恢复平素那副客气的神态,她嗤的一声笑道:“这就是你的目的?想看我披头散发鬼哭狼嚎失态的样子?OK,你看到了,满意了?”

苏三一脸不可思议,猛地伸手把正欲起身的蒙细月扯回来,蒙细月挣开手,整整披在身上的薄毯,坐到沙发扶手上,冷笑着问:“好,三祖宗,你还有何吩咐,一次性说完,我洗耳恭听。”

“现在对不起你的人是冯昙,你为什么把气撒到我身上?”

“这是我的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苏三被她堵得七窍生烟,“OK,是不关我事,但现在事关你的荷包,你总不会一点都不计较吧?”

蒙细月微一挑眉,仍极狐疑的神色,苏三一字一句把谌律师的话全部转述一遍,末了补充道,“你别不信,我不是恐吓你!这种贱男我见过的就有一个加强连,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言听计从,临到分手的时候能把每次给你买礼物的发票都拿出来一一追索。再说了,冯昙肯定铁了心离婚,他先把财产一转移,再把这段录音供出来,你一毛钱都拿不到!”

苏三说得慷慨激昂,蒙细月的表情却从狐疑转为震惊,她愣愣看住苏三好久,看到苏三都觉得不对劲起来:“哎哎,你别这样,我说的是最坏的可能,我知道你们夫妻一场,但现在要做最坏打算不是?”

“你……你真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蒙细月定定望住苏三,想从他眼神里分辨出真假来,然而他目光澄澈,甚至毫不掩饰内心深处的那一点灼灼之光。她收回惊讶,良久后轻声哂笑道:“你不记得……这些话你跟我说过?”

“什么时候?”

“前些天……你出事之前。”

“是吗?”苏三一听她说起出事前,急急问,“对呀,你说我跟你吵过架,也是因为这件事?”

蒙细月捋捋刘海,又整整身上薄毯,收拾起一身狼狈后淡淡笑道:“我有点渴,还有点饿,你这裏有没有吃的?”

“有有有!”苏三忙不迭应声,一心想知道他忘掉的那两天到底发生过什么事,生恐伺候得蒙姐姐不开心她又不乐意说了,连忙打电话给客房服务,给自己叫了一杯清茶,替蒙细月要了杯热可可,又吩咐厨师赶紧做早饭。蒙细月轻啜两口热可可,考虑半晌后笑道:“也没什么,就是你劝我离婚,然后就吵起来了呗。”

“不可能!”苏三一口否认,“我哪儿敢跟大姐您吵架呀!”

“那刚刚我们不是在吵?”

“是你在说我,我没跟你吵。”苏三撇撇嘴,坐到她身旁,又试着探询,“总得有点细节吧,我都怎么劝你?你……”他小心翼翼地掩饰着重点,“你说冯昙有什么好啊,长得又不帅,对你又不好,还到处勾三搭四……”蒙细月一双妙目梭过来,苏三立刻乖乖转开话题,“那我跟你说过谌律师跟我讲的这些没?”

蒙细月摇摇头。

苏三立刻又来了劲,喜孜孜劝道:“可不是,你看他都先对不起你了,现在还出这种贱招,虽然你们钱不多,那也是你这么多年的血汗钱不是?我看你得赶紧检查检查,公司股票没问题,关键是存款啊房产啊……不不不,关键不在于钱,在这口气呀!”

蒙细月精神稍稍恢复,听他献宝似的说了半天,好笑道:“我怎么听着你这么幸灾乐祸呢?”

“没有啊,”苏三摸摸脸,使劲把往上翘的面部肌肉往下拉,把勾上去的嘴角往下扯,“怎么说你也帮我干两年了吧,我这人知恩图报!那你看他都欺负到咱们头上了,你不能眼睁睁只挨打不反抗么?”

蒙细月脸上的淡淡笑容渐渐敛去,神色消沉,半晌后她苦笑道:“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总得为童童着想,她今年才五岁,明年就要入学,我们还打算趁年初房价走低的时候买套学区房,重点小学是排不上号了,考初中的时候总还能用上……”

她越说越低落,整颗脑袋都垂下去,夜里她没有束发,长长的黑发落到脸旁,衬得她皮肤在晕黄灯光下越发白皙。苏三不知怎地,竟然心神一荡,不知觉地伸出手去,险些触到她面颊,又触电般的缩回来。他尴尬地轻咳两声,讪讪笑道:“父母关系不好,对子女成长也有影响的,你别以为只有单亲家庭对孩子不好,其实……其实现在科学研究证明父母冷暴力对孩子成长影响更坏!”

蒙细月回过脸,揶揄问道:“哪里的科学研究?”

苏三干笑两声,哪里的科学研究,当然是苏三儿童心理研究中心咯。

好在蒙细月也未当真,没多久客服送来新鲜出炉的早餐,两细瓷碗白粥,十几碟小菜,两小笼白白|嫩嫩的小蒸包。蒙细月就着白粥暖暖胃,细嚼下两颗小蒸包后,很无奈地说:“我咽不下这口气。”

苏三悄悄停住筷,小心翼翼地竖起耳朵,听蒙细月轻叹道:“他这几年升得快,投怀送抱的女人多,我都知道……我一直都相信他的,我听人说一般妻子怀孕的时候老公最容易出轨……我还记得我怀孕的时候,其实是意外怀孕,但他还是很高兴,结婚结得很匆忙……”

其实他们早有结婚的打算,只是两个人都是事业型的,尤其又在北京打拼,总觉得等事业稍稍稳固再成家比较合适。童童来得突然,打乱两人许多计划,冯昙也不以为怪,急急地带她去领证。她大着肚子,冯昙怕她劳累,连摆酒也省了,天天贴在她肚皮上听胎动,翻字典找名字,安慰她说:“等孩子长大,我们条件好一点,再补办酒席,正好让孩子给我们当花童,多好?”

“我怀孕的时候,他初恋女友从国外回来,我还紧张了一阵,他看出我担心,还特意介绍我们认识。”那年冯昙还只是华北分区的经理,级别不算高,应酬还特别多,冯昙生怕她怀孕情绪不好,无论应酬多忙一定12点前回家。冯昙的初恋女友为人很nice,不过家里逼着出国所以和冯昙分了手,然后冯昙认识了蒙细月,按部就班地恋爱……他初恋女友回国时,蒙细月还小小紧张一阵,冯昙知她担心,专门介绍她们认识,坦白实诚,毫不作伪。后来她俩关系处得还不错,若不是工作忙怕不要成为姐妹淘,只不过……“没想到的是,他没有和初恋女友旧情复炽,却找了个……长得很像他初恋女友的小姑娘。你说奇不奇怪?”

这是蒙细月最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就好比明明家门口就有正品店,却要绕几条街去找A货来买,这不是很匪夷所思的事么?

她见过那女孩的,初见时曾有一丝恍神,因为酷似冯昙的初恋女友,然而她想正牌的冯昙老早都不感兴趣了,更何况一个冒牌货?

蒙细月狠命地掐紧手心,掐到手指甲在掌心划出道道红痕。她知道冯昙这种年纪,事业有成,又谈吐不俗,对涉世未深的少女最有吸引力的,然而过去对冯昙示好过的女人亦不在少数,她在这种过于和平的环境里呆得太久,所以一旦松懈,便被人直取京城。

她恨那女孩天真到无耻的坦白和赤|裸裸的表白。蒙细月未曾有过这样近乎无耻的天真,但她见过太多倒在这种“纯真的不求回报的爱情”前的婚姻,只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轮到自己。

冯昙甚至和她一起嗤笑过那些被二十出头小姑娘迷汤一灌便不知东南西北的所谓成功精英男士们。

在这一行里混饭吃,蒙细月比谁都更明白,这种肆无忌惮的天真对成熟男人的诱惑,是怎样的无可抵挡。

其实手法无比简单,那女孩一次又一次地向冯昙表白,梨花带雨地说“你不爱我也没关系,你让我默默爱你好了”。每次都要一不小心让她撞个正着,或者是短信,或者是邮件,蒙细月被派到K市两年,回去的次数不多,却每次都要撞个正着,若说那女孩没有用心设计,那真是低估了冯昙的智慧。她忍无可忍,终于向冯昙发彪时,那女孩又主动向冯昙请缨,说“让我跟Moon姐解释吧,要是因为我让你被冤枉,那我真是……”

冯昙也嫌吵架吵得太烦,当真让她来解释,她一口一个“Moon姐”,言语里却不断暗示她曾和冯昙单独相处过多少次,冯昙又有多少不愿为她所知的苦衷……蒙细月见惯这种把戏,她不愿也不屑花功夫和这种人做攻坚战,直截了当地和冯昙说请那女孩走人,冯昙却很讶异地问:“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北京打拼多艰难,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再艰难我当年也没出卖色相!当年我但凡有点这个心思,还轮得到你冯昙?”

“跟你说了一百次我跟她没关系,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不要一口一个出卖色相!”

一次又一次,那边是天真善良纯洁无邪情窦初开的暗恋少女,这边是歇斯底里无理取闹的霸道黄脸婆。

胜负立判高下。

蒙细月不知道自己到底输给什么,是那女孩太有心机么?不,以前有过更有心机的,冯昙也未曾动摇过;是冯昙的初恋情结?明明正版货就在身边,他从来处之泰然。

“不奇怪,”苏三正经八百地答道,“恰恰相反,很符合男人的心理逻辑。”

蒙细月起初茫然不解,旋又莞尔:“对哦,我怎么忘了向你这位情场老手请教,来来来,跟姐姐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

苏三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清清嗓子后正襟危坐道:“第一,男人也会有初恋情结,你看《雷雨》里周朴园多少年了还记得梅侍萍生孩子不能吹风,还保持着所有的家具和摆设。”

“哟,看不出你高中语文还学得挺好?”

“那是当然!”

“然后呢?”蒙细月玩笑道,“语文老师说啦,那是资产阶级的虚伪。”

“中学语文课本尽瞎JB扯淡,你虚伪地怀念一个人二十七年给我看看?”苏三不屑道,“我就一直觉得周朴园对梅侍萍是真挚的爱情!”

蒙细月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花花弟弟就是不一样,我还在背资产阶级的虚伪性的时候,你都已经琢磨起真挚的爱情了!”

“别打岔,”苏三佯怒道,“我就一直不信他们俩之间仅仅是少爷玩弄丫鬟,玩弄丫鬟会玩弄到记得她生孩子不能吹风,记得她穿什么衣服,讨了两次老婆还保持着以前的布置?”

“你这么说又好像是那么回事。”

“可不是!”苏三一拍大腿,“但是你记不记得周朴园认出鲁妈就是梅侍萍后,梅侍萍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梅侍萍说: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可见怀念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现实就是你怀念的那个人已经人老珠黄,两个人中间还隔着一道坎,还扎着你背叛过我或者我背叛过你的那根刺,所以宁愿找一个既能体现自己长情,又没有感情芥蒂的人重新开始。远的咱们就不说了,你看阿粤他爸爸不就是最好的例子?老来找的情人都一个模子,可真人活着的时候,连亲生儿子都进不了家门!”

蒙细月一时怔住,她本来只是想说说话,把心底这股郁气吐出来的,压根没指望苏三能给她答疑解惑——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毛孩子么?没想到果然是实践出真知,她这两年打理苏珊娱乐,以为该看的不该看的都已见识得足够多,不曾想始终是纸上谈兵,看得再多也及不上苏三这在风月场里滚过无数回的花|花|公|子认识来得深刻。

她回味着这番话老半天回不过神来,倒是苏三不好意思起来,干咳两声:“我说着玩的,你别当真。”

蒙细月摇摇头,久久后失笑道:“没什么,至少你让我想明白了这件困扰很久的事。”

“那……”苏三偷觑她脸色,小心翼翼道,“你应该……不至于笨到……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对吧?”

“你想说什么?”

“人至贱则无敌,在贱人的世界里,你斗不过冯昙的。”

蒙细月好气又好笑:“我现在头痛的是童童。”

“嗯?”

“我和冯昙都没精力照顾她,我父母身体又不好,所以童童一直放在她爷爷奶奶家。”蒙细月说着眉头又微微蹙起,“她爷爷奶奶人都很好,对我也不错,但是……”

“抚养权的问题?”

蒙细月点点头。

苏三嘿嘿一笑,殷勤献计:“我可以给你介绍律师。”

“你以为冯昙不会找律师吗?”

苏三笑得贼兮兮的:“这一点你放心,我找阿粤给你介绍,他们家常备着一个团的律师,从跨国商业罪案到和邻居家争水沟,没有他们没打过的官司!律师费你也甭操心,我那架SR-22刚被阿粤整成废铁,够打十七八次离婚官司!”

蒙细月笑笑,没再说话,低下头来斯斯文文地吃早餐,她知道苏三想尽一切办法要安慰她,然而若真和冯昙闹上法庭的话,又怎么会像他说得这么简单?吃完早餐,看看挂钟已近八点,她准备回去补妆上班,苏三却拉住她:“你不是铁打的,回去好好睡一觉,公司也不至于一天没有你就破产了。”

苏三不说她倒还撑得住,他说她不是铁打的,她当真就觉得浑身都要虚脱了。或许这些日子透支得厉害,一味强撑着倒还挺得住,一旦松懈片刻,便再也提不起气力,连走路都开始打飘。苏三送她回房,顺便叫客房服务收拾掉厨房里那一排酒瓶,监督她睡下,正准备离开时又听蒙细月问:“有个问题问你。”

他转过身,蒙细月睡眼蒙胧,一脸困倦,她冲他招了招手,他立刻颠回床头,俯下身问:“什么事?”

“你也有初恋情结吗,”蒙细月语带揶揄,“三傻子?”

苏三心想女人还是软弱点好,看看蒙细月,什么时候对他说话这么和气过?他生平至恨人叫他三傻子,偏偏蒙细月这一句三傻子温温糯糯,念得他浑身酥软,魂魄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他心花怒放得立刻冲到医院卸了石膏。

卸掉石膏后苏三老半天都不知道如何动胳膊,看来苦肉计也不能随便用,一时不慎假残废就变真残废了。周粤年看他没两天就活蹦乱跳的出现,忿忿然道:“小样,你不知道你那位蒙姐姐这些天眼刀子都快把我戳烂了,原来你丫都是装的!”

苏三在周粤年办公室信手练起杨式太极拳活动筋骨,刚练到一招霸王举鼎,冷不防周粤年一腿扫过来:“别他妈给我在这裏丢人现眼,你这是太极拳还是耍猴呢?”苏三一晚上没睡好,又被周粤年这么一腿扫倒在地,怒道:“有你这么对一个病人的吗?”

“再狠一点都有,有本事你回去跟你蒙姐姐告状呀!”周粤年笑骂,“瞧你这点出息,你公司不是这两年也开始拍脑残偶像剧嘛,明儿你亲身上阵本色出演,也免得你蒙姐姐鄙视你的时候连我也鄙视了,我可是正经要做事业的人!”

周粤年和郗家并无直接亲缘关系,不过周家的血缘系统复杂得很,一表三千里便也能找出点瓜葛。昨夜里苏三找他介绍律师,又特意叮嘱要口风紧的,其实这圈子里哪有什么秘密,尤其周粤年这种自诩要“正经做事业”的人,脑筋转得比谁都活络。不消苏三开口,周粤年已猜到是蒙细月家里后院起火,打趣问道:“我怎么觉着你有点恋姐情结呢,你们家在北京那么多人都不管你,你非跑到这裏来;你蒙姐姐天天对你横鼻子竖眼睛的,你倒乐颠乐颠地整天找上门自己找鄙视。我记得你原来好过的那些都比你大吧,怎么,最新目标是你蒙姐姐了?”

“是啊,我恋姐,你恋妹,”苏三赖在地上不起来,仰着头一字一句极其刻毒地诅咒周粤年,“我衷心地祝愿你和所有跟你有一leg的女人都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妹!”

周粤年扬起一脚踏在苏三胸口,恶狠狠道:“你再说一句试试看,信不信我把你揍成太监?”

苏三也不以为意,从周粤年脚底滚出来,嘻笑问道:“说正经的,你介绍的那个谌律师,打离婚官司,成功率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