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苏珊的女王(2 / 2)

“什么叫成功率?”周粤年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你知不知道有句老话叫宁教人打儿,莫教人分妻?还有句话叫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你这巴巴的来撺掇人离婚算怎么一回事呢,啊,真看上你蒙姐姐了?”

“扯!”苏三嗤了一声,颇不屑道,“什么年代了,还教人三贞九烈呢?”

周粤年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从抽屉里摸出烟来,愣神半晌后忽又放下,转头朝苏三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有什么八卦,share一下嘛!”

“少幸灾乐祸一下你会死啊?”苏三翻他一个白眼,“这年头哪还有什么新鲜事,出轨呗。”

“出轨而已,又不是出柜!”周粤年还准备损苏三两句的,却见苏三阴恻恻梭他一眼,改口笑道,“看不出你现在这么纯情呐,有空教教我们家老二,都跟你这么善始善终的,我死也瞑目了。”

苏三颇不屑地挥挥手:“得,别把我跟你们家老二那种衣冠禽兽相提并论,我就一句话,你帮还是不帮?”

“帮,当然帮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姐姐就是我姐姐……”周粤年一张嘴绕起来是要把人绕晕的,苏三赶紧打断他,让他调一份谌律师的档案出来。周粤年没多久便调出谌律师的档案,“谌律师专攻的是房产纠纷、婚姻诉讼、遗产继承几类案子。我看你们蒙姐姐主要是财产分割和抚养权的事吧……哟,说曹操曹操到,蒙姐姐的Email来了!”

苏三立刻蹿起来,坐到周粤年办公桌上,探头去看他电脑上的邮件。原来周粤年月末要订婚,同时办的还有一场慈善晚宴,要请一些明星撑场,这样的生意自然是便宜熟人。蒙细月的邮件是和周粤年最后确认到场嘉宾的名单,周粤年稍稍过目后回复给蒙细月确认,抬头见苏三眉头紧蹙,笑问:“又怎么了?”

“没什么,”苏三跳下办公桌,“我回公司一趟。”

周粤年愣愣瞪住他,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伸手摸摸他脑门,掰着他脑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看:“你没撞出毛病吧?”

“你丫才有毛病!”

“你转性了还是怎么着?”周粤年一脸不解,“你还记得Susan Ent.的大门是朝那边开的吗?”

“东边,紫气东来嘛,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苏三说得理所当然,周粤年越发称奇,因为他们这圈里平素最逍遥快活的便是苏三了,别人家里总有那么一两桩头痛的事,唯独苏三,天下最要紧的是便是吃喝玩乐。原本他还有点摄影的小爱好,偏蒙细月每见他遣人取摄影器材便怀疑他要做什么不轨用途,久而久之这点消遣也放下了。有一段他还迷上独立电影,当然不是他自己去拍,但凡有人上门寻求投资,他一律照批不误,气得蒙细月把他最后这点调度资金的权力也叫停了。他投资的那些导演后来也出了一两部口碑不错的,可惜没有一部叫座,结果血本无归。若不是公司还有几部商业大制作,那一年的财报恐怕不知有多难看。

后来苏三索性丢开手全部让蒙细月负责,反正他做多错多,不如全副心思都用在吃喝玩乐上,这几样东西,再怎样烧钱,也是规模有限,不至于让蒙细月吐血。

所以苏三说要去公司,周粤年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怎么着,不许我从今天开始发奋图强啊?”

苏三风风火火回到公司,果然一路碰到的人都极惊异地瞪住他,甚至有人在和他打过招呼后互相打探:“公司该不是出什么事了吧,准备创业板上市的事黄汤了,还是……”

那话说得好像苏三出现在自家公司是个极惊悚可怕的信号幸亏公司还没上市否则明天一定一夜跌回解放前似的。

苏三直杀到蒙细月的办公室,猛捶半天也没人开门,侧头从百叶窗里一看,裏面空空如也。他回过神后打电话给蒙细月:“你不在公司?”

“出什么事了?”电话那头蒙细月坐直身子,“你别急,我马上来。”

“不是,”苏三气急败坏道,“你到底在哪里?”

“我还在家……酒店里,你那边出什么事了,我收拾一下马上过来。”

“我没事!我是看你……”苏三马上醒悟过来,蒙细月在家也一样可以回邮件。自己也是习惯性思维,因为蒙细月素来是工作狂,这印象深刻到他一见蒙细月回邮件,又以为她不听自己的劝到公司拼命来了。他支支吾吾的不好解释,整个人蔫下来,丧气问道,“你怎么也不休息?”

“想起来有几件事今天是deadline,准备先做了再休息。”

“那……你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叫回来?”

那边蒙细月没答话笑了笑:“不用,我叫酒店的客服给我送份套餐上来就好,你玩自己的去吧,我搞得定。”

这厢苏三心情忐忑了老久,不知道蒙细月这拒绝到底算什么,他努力地回想蒙细月接电话时说过的每一句话,试着揣摩每句话背后的深意,揣摩老半天仍不得要领。他想自己早上也许做得太过头,无论冯昙多么混蛋那也是蒙细月的家事,连二哥郗至诚都只略作提点,他有什么脸面这么热心呢?就算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也得你先是剃头师傅才行呀,他这么一想,心情又沉重起来。但他又觉得后来蒙细月和他说话时面色都很平和,不像在生气,会不会后来又觉得他多管闲事?

苏三纠结良久也没纠结出什么成果,站在苏珊娱乐的麻花大楼阳台上发愣,夏末的阳光明晃晃地洒下来,白的是光,灰的是影,清楚分明的照亮他目光所及之处。远远地看到公司里的员工来来往往,有的拿着文件走流程,有的三五成群窃窃私语,好像天底下的人,都清晰明白自己要做什么,要去哪里。

唯一迷惘的,只有苏三自己。

他踌躇许久,决定还是回酒店看看,在蒙细月门口徘徊良久,终于叩下去。裏面蒙细月应了一声,开门的时候她已换上家居便服,苏三跟在她身后进来,望着她身上素净的水蓝色小碎花家居服,有点不敢相信似的。原来他见到的蒙细月,什么时候都是板板的职业套装,和她的人一样倔强硬挺,颜色无外乎黑白灰杏,没有一丝一毫的柔和色彩。如今换着家居服,脸色也变得红润,眉目看着似乎也婉顺几分,不像原来那样,但凡见到苏三,从来没两句好话。他背在身后的一双手伸到前面来,递过手中捆绑精致的盒子给蒙细月:“巧克力蛋糕,你喜欢的那家。”

“哪家?”蒙细月接过来一看便放下,“吃了会肥,不吃。”

“你哪里肥?”苏三抗议道,“一双手就能握住,”他说着还伸出手来比划,却见蒙细月脸色一变,目光陡然锋利起来,马上醒悟到自己说错话——说得好像他自己握过似的!他连忙解释道,“我是说你真的不胖。”

他知道蒙细月喜欢吃这一家的巧克力蛋糕,有次二哥在家里开派对,订的是这一家的西点。他当时午睡完下楼,正看到蒙细月很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小块蛋糕放到嘴裏,极享受地慢慢抿下去。她吃完后想切第二块,却放下刀叉,摸摸自己的腰,然后很遗憾地叹口气,微撅着嘴、恋恋不舍地望着盘子里的那块蛋糕,仿佛做着极艰苦卓绝的内心斗争。良久后她终于忍不住又切下一块,觉得太大,再切成一半,用更享受的表情慢慢抿下去。

也只有那一刻,蒙细月会露出这样稚气的可爱小女孩的神态,不会声色俱厉,不会张牙舞爪,没有杀伐决断,没有冷面无情。

后来苏三特意吩咐专门用这一家做派对的西点供应,然后他便好躲在旋转楼梯后面,偷偷看某个平素起手无回落子不悔的大女人,为一小块巧克力蛋糕做纠结至死的心理斗争。

果然蒙细月现在还是那样,口里说着不吃,一双眼睛却不住的往茶几上梭,蹙着眉偷偷量自己的腰。苏三忍住好笑,利索地拆开外包装,率先切下一块自己吃了,又叉着另一块伸到蒙细月嘴边:“嗯?”

蒙细月苦着脸,万分纠结地张口咬下那块馥郁香浓的巧克力蛋糕,问苏三:“你石膏卸了?”

苏三忙不迭点头,又显摆两手杨式太极给她看,逗得蒙细月好气又好笑:“好不容易解放了,你没约粤少兄弟俩出去happy一下?”

“他们俩不理我,”对那两兄弟苏三向来是出卖不打草稿,“只好回来看看你有什么要帮忙的。”

蒙细月微一蹙眉,站起身来踱了几圈,她双手交叉握在胸前,忧心忡忡,半晌后她转回沙发,在苏三身边坐下:“我倒还真有件事,想找你帮忙,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好。”苏三不知自己能帮什么忙,只知道一味答好,像被下过蛊似的。蒙细月坐得近,离他不过半尺距离,她目光略略垂下,彷徨、无措、又带些浑沌怔怅,苏三也就顺着她的目光移下去,好像因为离得近,她的一切都变得清晰,女性独有的馨香,幽幽忽忽的呼吸,低头时露出的颈间曲线,都在这一刻间明晰起来。苏三心裏也幽幽忽忽的,看她侧睨过来,微讶又好笑地问:“好什么好,你都不知道我找你帮什么忙。”

“好,”苏三扭过头去,自顾自地偷笑,声音也轻得柳絮一样,“你要我帮什么忙?”

“你在南湖那边不是有套房子?”

“嗯。”

“我想把童童接过来,但是……”蒙细月欲言又止,默然片刻后说,“我觉得放哪里都不安全。”

苏三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看她忧心忡忡的神色,老半天才明白过来:“你……你想先把童童偷过来?”

蒙细月垂眉敛目,重重地点点头。

“现在童童在冯昙老家里,她爷爷奶奶都是退休老教师,跟我关系也还可以。我担心……就算上法庭,我的胜算也不大,和冯昙争起抚养权来,顶多也就是五五开。”蒙细月眉头紧锁,“即便我们请到很好的律师,把抚养权争过来,我担心童童的爷爷奶奶不肯放手,你也知道他们这种老人家,要真铁了心留住童童,到时候一哭二闹三上弔的,我怎么办?我想不如先做成既定事实……可我这裏实在不安全,酒店里人来人往,真闹起来也不大好。只有你那里……”

蒙细月没把话往下说,因为那小别墅对苏三来说是很秘密的,外人轻易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郗家自身就涉足房产业,所以苏三在K市公开的房产便有好几套,平时带女伴回家,或是和朋友开派对,都在这些公开的地方。唯独那栋小别墅不同,那是苏珊地产的老对头兰庭地产盖的,苏三用周粤年的名义买下来然后转到自己手上。蒙细月知道那小公馆的秘密,也是因为那次苏三投资电影失误,和她吵架后跑回小公馆玩人间蒸发,可惜那边没人伺候,他自己下厨吃出个胃穿孔,不愿向外人求援,最后乖乖打电话叫蒙细月去救他。

“我知道这样你也很为难,可是冯家人多,我又不想让家里爸爸妈妈担心,只能……”

蒙细月一脸歉然,苏三心裏想的却和她为难的全是两码事,:“你……下定决心要离婚了?”

“我一直觉得离婚对童童的成长不好,但想想你说得也对,现在我和冯昙这样子拖着,对孩子只会越来越坏;倒不如我把她接到我身边,最坏也就是现在这样了,将来总会慢慢好起来,其他的事……财产怎么分,我也无所谓了。”蒙细月心裏其实还有另一层打算,冯昙的离婚协议书已经发过来,霸道得像甲方一样,条件搁在这裏,爱做不做你随便。她上午专门咨询过律师,询问迫不得已闹上法庭的情况下,她争得抚养权的可能。虽然有物证可以证明冯昙出轨,但依目前的条件来看,冯昙的经济比她略好一些,将来也会有完整的家庭,冯昙完全有证据证明她的工作强度不足以抚养童童——不过这些细节,就不方便和苏三细说了。她这一上午处理完公司几项事务,又咨询律师各种细节,现在只觉疲惫不堪,抬首正看到苏三咧着嘴笑,没好气道,“我平时对你态度是差了点,你也用不着听说我婚姻失败就高兴成这样吧?”

“没有没有没有,”苏三仍咧着一张嘴笑,“我是说你态度不差。”

若和以往相比,蒙细月今天对他的态度,简直称得上柔情似水了,苏三一时振奋,摩拳擦掌问:“要不要我给你找些人,万一冯家人耍流氓……”

蒙细月横他一眼:“你当我干什么呢,绑票啊?我自己过去,童童现在上全托,我去幼儿园把她接出来,再给她爷爷奶奶递个信就好。怎么说那也是她爷爷奶奶,要真出点什么事,两位老人不急吗?”她口上只轻轻反驳这两句,脸上分明挂着一副嫌苏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表情,苏三不敢再乱出主意,只问她做何打算。蒙细月略一沉吟,答道,“她爷爷奶奶在西安,我飞过去,就怕回来的时候出事。”

苏三忙道:“不如开车过去,一来一回也就一个白天。”

蒙细月摇摇头,公司给她派的有车,但若回程带着童童,则诸多不便。苏三立刻提议自己开车送她过去,蒙细月当然不放心他开车,僵持许久,最后蒙细月同意让苏三跟着,前提是另外找司机。蒙细月一天做好功课,童童上的哪家幼儿园,每天几点上下学,爷爷奶奶什么时候去接她,他们应该什么时候带走童童,又怎么通知童童的爷爷奶奶,一一推演过来。翌日苏三便找司机来,又准备好许多引诱五岁孩童的玩偶零食,蒙细月功课做得齐全,他们一大清早出发,正中午时到童童所在的幼儿园。蒙细月让苏三和司机在外面等着,她一个人进幼儿园,很快找到童童在的中班,孩子们刚刚吃完中饭,老师正在安排睡午觉。

童童见蒙细月出现在门口,愣了老半天才冲过来,拉着她问:“妈妈你怎么来了?”

老师见童童叫妈妈,也上前来询问,蒙细月解释缘由,说自己一向工作忙,孩子放在爷爷奶奶这裏,今天出差路过,想接童童出去玩。老师见童童确实认识蒙细月,未加怀疑,只顺口一句道:“照规矩我们这裏要给童童的爷爷奶奶确认一下,您也知道的,现在拐带小孩的特别多,我们幼儿园有规定要按照学生登记的电话确认过,才能让非登记家长带走学生。您不要见怪,也就是个例行程序,我们打电话给她爷爷奶奶说一声就好。”

蒙细月一颗心吊起来,好在她平素见惯各种场面,很快笑道:“没问题,你们拨号码,我来和她爷爷奶奶说就好。”

电话很快拨通,蒙细月接过话筒,接电话的是冯昙的父亲,见是幼儿园电话,开口便问童童怎么了。蒙细月心中生出些愧疚,转头见童童一脸期盼,又硬下心肠,用很温和的口吻向冯父解释道:“爸爸,是我,我今天出差,飞机在西安转机,结果下一班飞机延误了,要在西安耽搁大半天。我想把童童接出来玩一会儿,晚上回家再一起吃个饭,老师说要跟你们报告一下……我看这幼儿园还挺负责的,老师照料得很细心,做事也周全,我们工作忙,平时真是麻烦爸爸妈妈了。”

她边说边查看老师的态度,果然听她对冯父夸幼儿园老师负责认真时,老师脸上立刻笑开一朵花。她一面又揣度那厢冯父是否知道他们在闹离婚的消息,冯父拿着电话略略迟疑,她连忙又低声笑道:“爸爸,其实还有些事……我想跟你和妈妈商量一下,就是……就是我和冯昙的事情。”

“啊……这样,”冯父笑得有些尴尬,看来是冯昙已和父母报备过离婚的事情,蒙细月手心不自觉捏出一把汗,原来什么阵仗没见过,偏偏此刻为蒙骗一个老人,要花这样的心思。冯父那边磕巴了一下,大约是对蒙细月这个媳妇还算满意,说起话来也温和许多,“哎,你回来也好,我和他妈妈正为你们的事发愁呢,你说这日子过得好好的……”

冯父絮叨了几句,蒙细月也不打断他,只一味笑着听,又趁着空档和幼儿园的老师点头笑笑。那头冯父惋惜半晌后想起来正事,说:“我让他妈妈出去买几个菜,你也好久没回来了,咱们看看……这事到底该怎么办。”

蒙细月满口应承,一边看表和冯父交待具体时间,讲完电话后幼儿园老师便做了登记,准许她带童童提前回去。童童已有大半年未见到妈妈,很有些欣喜地牵着她的手,问今天去哪里玩。蒙细月牵着她慢慢走出去,还不断回头和幼儿园老师挥手再见。苏三候在幼儿园门外拐角处,等蒙细月带童童上车,立刻扬着手上最新款的芭比娃娃,十足狼外婆的模样和童童打招呼,童童却只瞟他一眼,紧紧拉住蒙细月的手,一言不发。

苏三在童童这裏碰了一鼻子灰,转而向蒙细月使眼色,探询情况如何,蒙细月朝司机招招手:“往回开吧。”

童童出人意料的安静,蒙细月正斟酌着如何开口,童童已扬起脸问:“妈妈,我们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蒙细月登时愣住,怔怔地望着童童,老半天没回过神来,亦不知如何答话。一旁苏三也只觉骇异,童童仰着脸看蒙细月怔愣的模样,半晌后低下头问:“妈妈和爸爸是不是也要离婚?”

“你怎么知道?”蒙细月脱口而出,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惶惶地捋捋刘海,笑得极不自然,“你怎么会知道离婚这种词,谁告诉你的,爷爷还是奶奶?”

她心裏估量着是冯昙的父母聊天时说起的,又或者他们早已和童童谈起过这些话题。她想着心裏已腾起火来,觉得冯家不该给小孩子灌输这些东西,还没发作,童童已摇头道:“我们班谢见素就是这样被他爸爸接走的,然后就再没来幼儿园了。”

蒙细月更不知如何言语,她完全低估了现在孩子们接受到的信息程度,更没预料到孩子的世界里已有自己的一套认知标准,她原来想好的那套说辞居然全派不上用场。苏三原本也准备好巧克力之类的零食想贿赂童童,此刻也不知如何对答,老半天后才憋出一句:“我家园园也没这么机灵呀……”他说的园园是郗至诚的女儿,和童童同岁,他和蒙细月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不知拿这个五岁的孩子如何是好。

良久后蒙细月稍稍清理思绪,笑问道:“童童,妈妈想接你到我那里去玩一阵,好不好?”

童童歪仰着脸瞥她几秒后点点头,蒙细月心头大喜过望,然而童童下一句话,又给她一记无形重击:“谢见素的妈妈带他上钢琴课。”她这句话说得很莫名,却似乎又有些期待,她眼神中有期待,还有警惕,一张脸淡淡的,掩盖着许多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情绪。她只是悠悠地陈述一个事实,似乎在等蒙细月说些什么,或承诺些什么,然而她这样的期盼又带着戒备,所以不肯轻易直白地说出来,只那么淡淡的一句,谢见素的妈妈带他上钢琴课。

蒙细月忽而大恸,像心肝肚肠被人寸寸揉断,她到这时才觉得,原来她已亏欠女儿这么多——她一直以为自己辛辛苦苦工作,为的不过是给童童的将来创造更好的条件。却不料,她已错过,和女儿最好的时光,抱着童童时她已流下泪来:“妈妈也会带你去的,你想学什么,妈妈都带你去。”

童童脸上这才有些笑容,从口袋里掏出手绢递给蒙细月,蒙细月攥着手绢,不好意思地擦擦,又朝童童挤出个笑脸:“等会儿妈妈给爷爷奶奶打电话,告诉他们你要在我这裏住,好不好?”童童有些茫然,想想后问:“住多久?”

蒙细月愣愣后笑说:“住到你不想住为止,好不好?”

童童点头,蒙细月开始拨电话给冯昙的父亲,很委婉地告诉他们自己要带童童回江城,冯父起初有些懵,片刻后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蒙细月在幼儿园那些话全是缓兵之计。她说的所有那些诚恳耐心的话,订的那么详细的约,全为一时骗过他们老两口让幼儿园,冯父登时就急起来:“童童也是我们冯家的孩子,有什么事不能大家坐下来一起商量?冯昙前些天打电话说要离婚,我和他妈妈还劝他骂他,以为他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们家怎么讨了你这么个媳妇,年头到年尾一个信都没有,天天说工作,工作起来就把孩子往家里一丢,现在要离婚了,又猴急猴急地来抢童童……”

说着冯父便骂起人来,用陕西的土话,说到后来连“饿贼你妈”这种话都出来了。蒙细月自知这件事做得对不住二位老人,也不吭声,冯父在那头又失望又愤恨地责怪蒙细月,后来电话又转到冯母手里,哭着要蒙细月把孩子送回来好好商量,说冯家也只有这一个孩子,蒙细月终于忍不住,冷下一张脸回道:“爸妈你们放心,冯家马上会有第二个孩子,童童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冯昙的反应很迅速,晚上蒙细月回到江城时,他的电话也追过来,气急败坏地问:“蒙细月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不是要离婚么?”蒙细月冷冷道,“可以,孩子归我,财产另谈。”

这亦是谌律师交待的策略,他再三叮嘱蒙细月要把条件往上提,就和菜场买菜一样,切勿一开始便把最低价亮出来。他建议蒙细月以财产为约束,最好能说服冯昙自己放弃抚养权,否则上到法庭就一切难说。不料冯昙那头对孩子丝毫不肯放松,一听蒙细月说孩子归她,连声音都提高几分:“孩子归你?蒙细月你有没有搞错,你扪心自问,童童从出生到现在,你总共陪过她几天?她三个月就断了奶,都是我妈妈一口一口牛奶喂大的她!你究竟有没有一天尽过自己做母亲的责任,你脑袋里除了工作什么时候有过这个家?”

“够了冯昙!”蒙细月怒道,“你比我好到哪里去吗?我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为什么你自己心知肚明,我们一早约好先买房再要孩子的,结果孩子先出世,我能不上班吗?你的工资够我们一家三口在北京过日子,够给童童挑个重点小学,让我一心一意在家里相夫教子?笑话,我出去挣钱你嫌我忽视家庭,不工作你当时又养不起,现在你都赖我,好像你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一样!”

“算了算了,过去的我们就不提了,我们说现在!至少现在我可以保证把童童接到北京来读小学,小卉能做全职太太照顾她,你呢?蒙细月,为什么你永远不知道反省,我们为什么会闹成现在这样子,难道你没有责任吗?”

“猫儿要偷腥,你还要怪我绳子栓得不够紧?”

“是你铁了心要去管那个什么Susan Entertain的!”

“这边有干股!我不想一辈子只是给人打工手停口停地过日子,你从来就不算算一个孩子从幼儿园到读书再出国到底要花多少钱!”

“钱钱钱钱钱,蒙细月你抱着那些股票过日子好了,你要分财产是不是?没问题,我们找律师来,把所有的房产和车子都算清楚,我保证不拿你一毛钱,你要不要把从结婚开始的工资单都拿出来算一算?”

蒙细月气得直打抖,这男人现在居然把婚姻破裂的责任全赖到她头上来!没错,当初是她要接下苏珊娱乐,但难道她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当初两个人拼力往上爬的时候,他就要一个能和自己并肩携手强强联合的妻子;现在功成名就了,他就转而要一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

是的,他现在甚至可以不在乎钱了,那当初呢?当初又是谁说要为了将来两个人一起奋斗,争取提前退休二十年的?

相骂无好言,再亲密的夫妻,一旦撕开脸皮来吵,定比最凶恶的仇人还要说得不堪。

冯昙说来说去,无非是她没有尽到做妻子的责任,没有尽到做母亲的义务,当初又是谁编织出那些美丽的梦想,说服她把不到半岁的童童送回陕西老家的?

她还记得那时两人都没有带孩子的经验,为半夜换尿片的事情焦头烂额,她只有三个月产假,他天天都有应酬,夜里被童童吵得睡不着,住的是一室户,不到五十平米的房子里从早到晚充斥着童童嘹亮的哭声……冯昙说,不如把童童送回老家,说西安养孩子便宜许多,说他们先在北京拼几年再接童童回去。送走童童时她头上黄毛还没长出几根,现在……

手机忽被人从身后抽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悄无声息地落到地毯上。蒙细月身子一僵,苏三双手已握在她腰际:“童童有点累,喝了点粥就睡了,你不要吵到她。”

他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一动也不动,他几根指头都落在她腰间,从她肩上看下去,竟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握住了。他只觉得一切都有些恍恍惚惚的,连同这屋子里的灯光,晕黄如月光般铺下来,笼在她脸上,还有淡淡的光泽。他的手也只能顿在那里,不晓得指尖那种触电般的感觉,究竟是来源于真实,抑或是他如梦似真的想象。

蒙细月侧过身,全然不着痕迹地从他臂膀间溜开:“谢谢。”

小公馆里没有安排客房,童童睡在苏三的书房里,也许这一天太过奔波,她睡得很香甜,蒙细月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点贪婪地想把所有关于女儿的一切,都在脑海里烙一遍。苏三在她身后轻声道:“你在这裏陪她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这一夜蒙细月也睡得香甜,苏三的一切用度都极讲究,当然也包括他的床,沾上就能睡着似的。她睡前还记得明天要找律师,要物色附近的幼儿园,要尽快列出她和冯昙的财产明细,要给童童报钢琴班……然而沾上床,看看童童在睡梦中微翘的唇角,她便也沉沉进入梦乡。

翌日清早居然是童童先醒过来,小小的一个人儿,趴在她身旁,撑着小下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醒过来时,条件反射地从床上跳起来准备穿衣服洗漱化妆上班,一跃而起后发现童童歪着小脑袋在观察她,连忙笑道:“Morning,童童。”

童童也笑开来:“妈妈Morning。”

吃早餐时苏三一个劲地喂童童,不停地拿昨天买的巧克力来诱惑她,童童放下警惕,吃到中途忽然问:“叔叔,你姓什么?”

“我姓郗,叫苏三,童童你可以叫我苏三,也可以叫我Susan,S-U-S-A-N,童童幼儿园教英文的哦?”

童童点点头:“嗯,Susan,我会念的。”

苏三摸摸她的头笑笑,蒙细月无奈摇摇头:“没大没小,老师没有教你,应该叫什么吗?”

“嗯……郗叔叔,”童童很乖巧地喊了一声,转头却问,“是那种叔叔吗?”

蒙细月怔然良久,才明白过来童童口中的“那种叔叔”是哪种“叔叔”,苏三闷头忍住笑,偷偷瞥向蒙细月,看她怎样接这五岁小大人的招。蒙细月却不看他,轻描淡写地说:“那就叫舅舅吧。”

“哦,舅舅,苏三舅舅,”童童很开心地重复一遍,像得到什么保证似的,埋头到碗里一心一意吃早餐。

苏三眼里的火光在那一瞬黯下去,他余光从蒙细月面庞滑过,他想她肯定也看到了,她故意的。

蒙细月的判断一点也没错,冯昙听说童童被她接走后电话立刻追到,又是一场无头无尾的争吵。周末冯昙抽空飞到江城,直奔蒙细月住的酒店,从酒店前台那里没有打听到童童的消息,又转而奔向公司。

冯昙带着律师来的,还有他的新欢,见到蒙细月没有二话,劈头道:“你想要什么直说好了,除了孩子,别的都有得商量。”

蒙细月也不作声,拨电话叫谌律师过来,谌律师赶到后,双方律师做例行的陈述,财产分割并无多大争议,重点在孩子身上。律师也从起初的心平气和吵到唇枪舌剑,谌律师抓住冯昙出轨一项猛攻,对方律师的重点则是蒙细月以后单身,工作经常出差,极不利于抚养尚在幼年的孩子。谌律师私下和蒙细月说,她若想争得抚养权,难度实在很大。因为法庭判决时会以孩子的利益为主,冯昙出轨固然有错,但他能提供相对稳固的家庭环境也是事实;而蒙细月若在工作上做出妥协,势必又会在经济上弱于冯昙。不过谌律师在攻势上仍很猛烈,抓住冯昙出轨一事不放,且他们离婚后冯昙再婚,这样的家庭环境也未必适合童童。尤其冯昙现在的女友作为导致冯蒙二人婚姻破裂的主因,将来和童童能否处理好关系也是另说。

谌律师吃的是周粤年那口饭,办事自然尽心尽力,把冯昙的新女友查了个底朝天,但凡能用来证明她不适合抚养前妻孩子的事例全被抖落出来,闹得冯昙面子上极是尴尬。

第一次的私下谈判宣告破裂,出门时冯昙很无奈地问:“你非要把事情做到这么绝吗?蒙细月,我要求并不高,我只是想有一个正常的家庭而已,可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那个家就像一个旅馆……过去的不提也罢,我不认为童童跟你在一起能得到更好的照顾。”

蒙细月冷脸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儿。”

“以前怎么从来没发现你原来是一位这么伟大的母亲?”

“我现在开始学,”蒙细月冷冷回击。平心而论,以前她也未觉得亲自抚养童童有那样重要,冯昙提出离婚后,她忽而发觉自己只有这个女儿,等把童童接过来,才发觉亏欠女儿这么多。

“我没有阻止你今后来探视童童,说句实在的,你现在真的有精力抚养童童吗?你全年三百六十五天无休工作,每个月不是有电影节就是有各种各样的开幕式闭幕式演唱会要捧场,你怎么保证童童的正常生活和学习?”

蒙细月笑得极不屑:“冯昙你这种时候来装慈父?过去我不是个好母亲,你也未必称得上好父亲,这一点上咱们谁也不比谁强。”

“但我今后可以做得比你好。”

“你还曾经在婚姻登记处发誓这一生贫贱富贵不离不弃呢!”

“蒙细月你不要强词夺理!”

“先放弃家庭的人现在有脸来和我谈家庭责任?”蒙细月耸耸肩,绕过他快步跟上谌律师:“谌律师今天麻烦你了。”

谌律师笑笑,又叮嘱蒙细月,因为他们是在北京登记结的婚,若要提请法院裁决,势必还要回北京一趟,冯昙占尽地利。谌律师的意思是希望蒙细月提供更多线索,能保证他们在离婚申请送达法院前取得更多优势。

刚送走谌律师,远处缓缓驶来一辆银色跑车,苏三探头吹声口哨:“怎么样?”

“童童呢?”

“她说想吃羊肉泡馍,我上网查过,附近有羊肉泡馍的不是流动小摊,就是已经拆迁的老店,”他说着掏出手机给蒙细月看,“你看看,现在最近的只有梨花巷,那里做生意的比较固定,应该还在。我准备开车带她过去,正好经过这裏,就来看看你们谈得怎样了。”

蒙细月摊摊手,无奈笑笑,苏三明白没谈出结果,蒙细月又叹口气道:“小孩子任性,你也跟着瞎玩,一顿不吃会怎样?小小年纪,不能这么惯着!”

苏三只笑笑,伸食指到嘴边做轻嘘状,指指后座,蒙细月探头一看,原来他车窗色深挡光,刚才没发觉苏三是带着童童出来的。蒙细月摇摇头,想到童童一直不在自己身边,如今陡然把她从爷爷奶奶那里接过来,她也没反对,全是因为从未和自己长时间相处过,心裏有个念想的缘故。这样一想,蒙细月心裏也软下来,打开副驾的门坐上来,车只能开到梨花巷街头。这是江城的一条临着长江码头的百年老巷,以各类早点闻名的,裏面不让通车,只能下来走。市井老巷人声鼎沸的,衞生自然不能讲究,蒙细月职业装高跟鞋,背个Bottega Veneta的皮包,还抱着孩子,十分格格不入。

照着苏三手机上的地址,三人按门牌号一路找过去,终于找到一家挂着“西安特产”的小摊,蒙细月憋了老半天,长吐几口气,叫老板来一碗羊肉泡馍打包。来来往往的人多,你挤过来我挤过去的,蒙细月拍拍苏三的背,示意他往里站一些,免得被人撞到。小摊老板边做边和童童聊天,童童探着脑袋,要老板加辣加醋,忽有人从后面一挤,童童险些被撞到招牌上。蒙细月赶紧护住童童,到付钱时才发现包居然被人划开,连同裏面的钱包也被偷走。蒙细月气得七窍生烟,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包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划开的,也许就是刚才撞的那么一下。偏左右四周挤的都是人,旁边还有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正急得哭,吃两串烤鱿鱼的空档,一抬手被人从口袋里摸走钱包。损失的自然比蒙细月要少,却是那女孩半个月的生活费,正咬牙切齿地诅咒小偷。

苏三费老大劲才把一大一小拉回车上,蒙细月攥着划破的包包,生生忍住一肚子火,不想在童童面前恶行恶状。上车后苏三安慰她:“算了,只偷点钱而已,也没别的损失。”

蒙细月没好气瞪他一眼:“下星期周粤年订婚我还要出去见人呢!”

“你总不至于就这一个包吧?”

“当然不是,”蒙细月忿忿道,张张嘴欲言又止,没把下半句说出来。

这不是她唯一的包,却是唯一一个她自己买的包。

包就是女人的罂粟。

蒙细月平时花钱很有计划,连同对家里的规划也都做得极好,所以和冯昙在寸土寸金的北京也能购置下几套住房。不过对包和鞋子的狂热方面,蒙细月未能免俗,不过她尽量选些没那么贵的品牌,这样一旦狂热症状发作也不会大出血。今天这款便是,论价钱自然比不得那些大牌,不过款式对她的胃口,价钱也不至于过分。前些年职位升上来后频频接触京城名流,这两年又有工作需要出入各类时尚场合,能拿得出手的包总少不了几款。

只不过,原来那些都是冯昙买单的,现在自然不愿意带出来。

想起来忽有些凄楚之感,如今对冯昙越死心,越显得过去那些年年岁岁,如此不值。

出大学后买的第一个算得上牌子的包,是冯昙到美国出差时给她带的。满满印全C字、最土气的Coach,又大又难看,她嗔怪冯昙怎么挑这样丑的包,明明有那么多还算优雅的款式。冯昙一脸无辜:“我看这个最大。”她哭笑不得,男人在买包方面是从来没有审美的,不计款式不配衣服,单用体积大小除以价钱来看是否划算。后来两人薪资慢慢涨上来,冯昙开始给她买一些大家都熟知的奢侈牌子,也知道先拍照给她看,让她自己挑好再买……她想起今天冯昙带律师过来谈判时那女人挎着的包,清纯甜美系的Loewe,和衣饰鞋子都搭得极好,又衬她的年龄。

看,她□了这些年的男人,到头来都为人作嫁。

蒙细月不为冯昙伤心,她伤心的只是自己,好似拼命奋斗许多年,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原来她全年无休动辄熬通宵的加班改策划审预算,总还能勉励自己说,是为这个家。

而现在,除了女儿,她找不到第二样东西来支撑自己拼下去。

蒙细月甚至有点羡慕孙蕾蕾,见识过苏三这等花|花|公|子,也知道景韶华那男人未必可靠,但至少,她现在还肯相信爱情,还肯去奋力一搏。

自己呢?蒙细月苦笑,她已丧失对周遭一切的信任。

至于爱,那又是什么玩意儿?

童童为妈妈损失一个皮包而生出的愧疚,很快被吃到羊肉泡馍的喜悦掩盖。蒙细月提醒她不要把油腻兮兮的手往“苏三舅舅”的车上乱擦,苏三却不以为意:“反正就快送去做保养了,无所谓。”苏三载童童回小公馆,途经南湖书城又采购一批童书,画画的音乐的手工的,什么都有。小孩子其实是容易哄的,童童昨天还极敏感,仔细观察苏三和蒙细月的一言一行,今天已被苏三的糖衣炮弹打倒,一口一个“苏三舅舅”,叫得苏三心头滴滴泣血。

苏三和家政阿姨商量好这几天她多来照料童童,见蒙细月对童童恋恋不舍的模样,无奈叹道:“这几天你这裏吧,我去别的地方住。”

蒙细月心想哪有赶主人走路的道理,却拗不过苏三,苏三平时什么都无所谓任人支来喝去的,真正拿定主意的事却谁也劝不住。坐在客厅地毯上陪童童搭城堡的积木时,蒙细月认真打量这被苏三藏得密不透风的小公馆。她见识过一些真正称得上豪宅的别墅,巴洛克洛可可各式风格应有尽有,苏三的小公馆看不出任何风格,任何一样家具装饰都摆得极随意,仔细琢磨又觉着精巧无比,半掩的屏风、错落的沙发椅,都找不出更合适它们的位置。色调也淡淡的,不似有些人喜欢黑白极简,又有人一意要装饰成田园风,还有挖空心思做复古的,或者跟展览一般摆满古董花瓶,是面墙就要挂字画……苏三的小公馆,粗一看朴实无华,其实样样都精雕细琢,踏进来只让人想窝到沙发里放松,什么风格,什么主义,都抛到脑后。

休整一晚后,翌日又是一场恶战,冯昙不愿直接上法庭,觉得有失体面,情愿付高价让律师们私下解决。他们罗列出蒙细月此前两年的出差记录,光乘坐的航班记录就有七八十次,早班午班晚班甚至深夜班,足以证明蒙细月的工作强度,完全不可能单人承担抚养孩子的责任。蒙细月气得脸色煞白,谌律师也未料到对方短时间内把功课做到这么足,一时竟出现短暂的冷场。

大会议室里气氛凝滞,偏此时还有人不知死活地敲门,笃笃笃三声,又笃笃笃三声。探进头来的是苏三,抱着一个硕大无比的盒子,满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不知道这位苏三少爷又玩什么把戏。他也不和冯昙打招呼,径直走到蒙细月面前,打开盒子,是Bottega Veneta的一款波纹编织包,笑嘻嘻道:“时间紧,你先将就着用用。”

蒙细月知道苏三说“将就”的意思——苏三各种做派,很好地诠释什么叫吃饱了撑的或有钱了烧的。就拿他现在用的笔记本电脑来说吧,普通款的Macbook,并无什么出奇,烧钱的是装笔记本的内胆包,专从意大利一家皮具厂的订做的。据说老板的独子和苏三是大学同学,给他精挑一块上好的牛皮,苏三自己设计划的版图,再找工厂的工人一针一脚缝出来的。自然也没有LOGO一类的东西,只有准老板在皮套上给苏三签的一个名,全球独此一款。蒙细月几次帮他跑腿,觉得那内胆包摸着舒服,内里细细的绒毛还有清洁功能,便寻思自己也买一个这牌子的包。她仔细分辨皮套上的签名,猜测出大致姓氏,搜到皮具店的官网,首页有普通公文包的价格,蒙细月数数那后面零的个数,够买好几个Macbook,便默默地叉掉了页面。

不过今天苏三挑这时候来,显然不是只为她送一个包,他分明是故意要做给冯昙看的。苏三跟她说完,转头望着满屋子剑拔弩张的律师们,才看到他们似的,极惊诧地呀了一声:“不好意思,忘了你们在开会。”他茫茫然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到冯昙身上,“冯经理,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他口上叫得亲热,却没一点打招呼握手的意思,冯昙一张脸铁青,蒙细月看在眼里,虽觉苏三胡闹得紧,却也憋笑憋到肚痛。冯昙如今在郗至诚那边风头正劲,早几年大家见到他,都要恭维一声“冯总”,苏三偏偏叫他最低微时的称呼:经理。现在街头卖保险发广告做中介的,哪一个名片上不挂个经理?

苏三那意思分分明明,任你冯昙再能耐,也不过我郗家一家奴而已。

你将蒙细月弃如鄙履,我偏要待她如珠如宝。

苏三又一脸大家平素见惯的三傻子模样,朝蒙细月没心没肺地笑道:“他们家这限量版做得也太二百五,居然跟我说这一款就真做了二百五十个,这不骂人么?要不是你喜欢这牌子,我才懒得捧他们这个场,不过他们给加了个低碳环保袋,免得有人说我们只知道歌舞升平,不关心社会公益,现在不流行低碳嘛!”

蒙细月愈加哭笑不得,又忍不住偷觑冯昙和他新欢的脸色,果然精彩得紧,尤其那张一贯天真无邪的脸上,各种羡慕嫉妒恨的神情,复杂交错,纠缠到扭曲。苏三送来的包未必有多贵,真正矜贵的是苏三本人,他素来不爱用商标太显眼的东西,蒙细月初时不知何故,周粤年说“他要什么牌子?他苏三两个字就是最好的牌子!”蒙细月知道用这样的方式来压人是顶顶肤浅的,却忍不住心裏那股邪恶的念头,想在这正襟危坐的场合大笑三声。

苏三益发得寸进尺,俯下身偎着她咬耳朵:“怎么样,二世祖也有发挥余热的时候吧?”

蒙细月咬牙道:“我谢谢你了!”

“投胎也是技术活,”苏三笑得眉飞色舞,“你羡慕不来的。”

原本会议室里针尖对麦芒的气氛,被苏三这么一搅和,顿时走样。两方的律师都不知苏三横插一脚是什么意思,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耸肩摊手,无可奈何。

苏三还嫌不够似的,极认真地跟蒙细月说:“我昨天在家里看《周易》,学了几招,我帮你看手相吧?”他大剌剌地在蒙细月身边坐下,又跟众人很郑重地说,“不急啊,你们要看手相可以跟我预约一下。”

这回连谌律师脸上都要抽搐了,心道周易那是讲八卦的,跟手相八杆子打不着吧?况且是人都知道看手相该男左女右,你这么抓住蒙细月的左手那分明就是在吃下属豆腐么?

苏三浑不理会周遭诡异的气场变化,攥着蒙细月的左手有模有样的看起来,看完手心看手背,最后发现新大陆似的叫道:“哟,你这钻戒设计得不错,看着跟有80分似的,冯经理,当年哪儿买的婚戒呢,这设计师有水平呐,我去找来切磋切磋。”他宣布完这一重大发现后又跟大伙笑笑,“我大学学设计的,建筑装修工业珠宝都学过一点。这珠宝设计裏面,怎么把40分的钻做成80分的样子,那是有学问的。嗳……你们会还没开完啊?”

中午苏三带童童出来和蒙细月一起吃饭,在粤色,满满一桌的精致小点,琥珀核桃花枝饼、瑶柱汤汁小笼包,蛋挞榴莲银丝饼,虾肠粉果马蹄糕……就着一壶茉莉香片,蒙细月惴惴一上午的心无端就落下来了。

童童吃得欢,一手芋头糕一手虾饺,蒙细月不住地叮嘱她要吃有吃相,奈何童童常年在北方长大,头一回见这么多式样繁复还色香俱全的点心。西安小吃也多,却不似粤点这样讲究,尤其粤色这样的地方,随意一块萝卜,也要雕出花来,童童毕竟年纪小,很吃卖相精致这一套。苏三也护着她,说小孩子,由她去,管那么多作甚?童童叛变得快,到江城头两天还喜欢黏着蒙细月,多年没和母亲亲近过,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等被蒙细月念了两天,再看到苏三招招手,二话不说就飞奔过去了。

蒙细月不满,板着脸忿忿道:“像什么样子,看她都被你宠成什么样了!”

苏三不说话只是笑,他觉得蒙细月这句话,很像日常里夫妻间的小打小闹。一般男人总是疼女儿的,宠溺过度,女人就不乐意,要板着脸说“看看她都被你宠成什么样了”;反之若养儿子,定然是男人在家里吹胡子瞪眼睛,骂老婆“慈母多败儿”。

童童胳膊短,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苏三看她瞅着蒙细月跟前那盘虾馅肠粉,立刻帮她挟过来:“慢慢吃,慢慢吃。”

可惜有人等不得,服务员敲门进来问:“蒙小姐,有位冯先生找。”

苏三登时脸就拉下来了,童童嘴裏塞得满满的瞪着门口,见冯昙进来,又喜孜孜地叫:“爸爸!”

她哧溜一下就从椅子上滑下来,奔到冯昙身边要爸爸抱,冯昙抱她起来,左右脸颊都亲了两口再放她下来:“童童,爸爸有话要跟妈妈讲,你和叔叔先吃饭好不好?”

蒙细月点点头,和冯昙到他毗邻的包厢,苏三把童童抱回来,脸色沉沉的,良久后才笑道:“来,童童,舅舅和你分一个流沙包!”

童童的吃兴也败下来,她愣愣地望着门,半晌后问苏三:“舅舅,爸爸和妈妈也要离婚吗?”

苏三强打起精神,笑问:“你知道什么叫离婚?”

“知道”,童童劲头不似初时积极,却也未见有多伤心,很清淡的口气说,“就是以后可以拿双份零花钱了。”

苏三险些被流沙包给噎住,老半天后问:“这么说你还挺盼着你爸妈离婚的?”

“也不是啦,”童童撇撇嘴,“我知道爸爸妈妈都很爱我,可是感情的事不能勉强……”

“等等等等等等等,”苏三一迭声喝住童童,“这都谁教你的呢?”

“电视里都这么放的。”

童童来的这几天时不时有惊人之语,每每一句话震得他回不过神来。最后究其根本无非是看电视广告或听幼儿园同学讲来的,很多她也根本不明白什么意思,不过看大家都这么说,于是自己也来一句。

昨天上午苏三陪她玩累了,躺在沙发上准备小憩片刻,让童童自己看电视,调台半天都是官场反腐医疗黑暗婆媳不和或正妻斗小三的片子。苏三正昏昏欲睡时,忽听到童童来了一句“这小三真讨厌,怎么还不死啊!”苏三吓得一个激灵,拉着童童问:“你知道什么叫小三吗?”童童摇摇头,指着电视说:“刚才她们都这么说她的。”

苏三极度无力,他听到那句小三怎么还不死时本准备教育一下童童,即便小三这样一个物种违背道德,也不至于就得立刻弄死,结果发现童童对什么叫小三压根没有任何概念。

当时苏三就定下决心,以后公司要多投拍一些真正适合小孩看的电视剧,培养一下孩子们的想象力也好,增进一点科学知识也好,怎么也比天天给小孩灌输些婆婆媳妇正室小三之类的东西强吧?

什么样的年纪,做什么样的事,苏三始终这么认为。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童童:“那你想和爸爸在一起,还是和妈妈在一起?”

苏三觉得父母逼问孩子更喜欢谁是件很不厚道的事情,即便是开玩笑,也是一种不经意的残忍。苏三儿童心理研究中心的研究结果认为,让孩子们学会圆滑世故的开始,往往就是“你最喜欢爸爸还是妈妈”这个问题。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这么不厚道地对一个孩子,他满怀期盼地望着童童,不料童童这次的回答又让他怔了一怔。他以为童童相对于眼前的孩子们已经太早熟了,没想到她听到这个问题,仍停口停手笑容敛尽丧气垂头:“我想和爸爸妈妈在一起,还有爷爷奶奶。”

这样的语调神态,让苏三想起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吵架,吵到冲动的时候也闹离婚,母亲负气地抱着他问:“你要跟爸爸还是跟妈妈走?”他被吓坏,可怜兮兮地问:“一定要选吗?”母亲在气头上,横眉怒目地瞪着他,骂他断奶就忘娘,他哇的一声就哭出来,哭声洪亮中气十足,哭足一整晚,父母被吓坏,齐齐和好来哄他。

这也是苏三有记忆的第一件事。

后来他常常想:一定要选吗?为什么总要面临这样那样的选择呢,不可以不选吗?如果可以,他愿意所有他喜欢的人永远不要吵架永远和和气气的,希望所有他喜欢的人都喜欢他,希望所有他喜欢的人都和乐美满……苏三干笑两声,又白日做梦,daydreaming。

蒙细月很快回来,神清气爽步伐矫健。冯昙跟在她身后,表情凝重得很,和苏三点过头算打招呼,又抱起童童亲了两口,笑得很勉强:“听妈妈的话,爸爸下次出差再来看你。”

回家安顿童童午睡后,苏三问:“什么条件?”

“他放弃抚养权。”

苏三歪着脑袋盯着她不说话,等许久后问:“没了?”

“每月探视一次童童,财产均分,详细的单子还在列,谌律师说他会跟进。”蒙细月轻吁一声,神色里透出一丝茫然。苏三直起身子来,嘻嘻笑道,“看,我就说阿粤家的律师厉害吧!”

蒙细月侧过身,凝视他良久,终于撑起一点笑容:“苏三,谢谢你。”

没有苏三今天去给她撑场,冯昙绝无可能撤退得这么快。

苏三登时就说不出话了,原想着插科打诨几句,再请她出去吃饭恭贺她恢复自由,然后……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可蒙细月这么郑重地跟她道谢,他再装下去就太假了,只好嘿笑两声,目光游移到墙壁上。那是他自己设计装修又亲挑细选的田园风进口壁纸,色调暖雅,夏末的阳光穿过巨幅落地窗倾泻下来,落到黑白琴键格的地板上,再反射过去涂墙,幽幽的,暖暖的,如同此时的气氛这样。

苏三心裏明白,其实他一直都在怨恨时光和命运,把蒙细月生在那里,把他生在这裏,一声招呼都不打,就错过了。

如果恰好把蒙细月和他生在同样的时光里,只要蒙细月朝他说一句“我在这裏”,他一定会立刻飞奔过去。

现在,一瞬之间,他仿佛听到命运在问他:要不要重来一次?

欢欣得不敢相信,欢喜地送蒙细月和童童去机场,照流程她要回北京和冯昙去办离婚手续,顺便和冯昙带童童游北京。

机场的航站楼整洁开阔,如苏三的心情那般敞亮。

蒙细月和他说“拜拜”的时候,他也说了句“我等你回来”,轻轻的,想她听见,又怕她听见。

回程的路上特意从酒店经过,去取他叫人买的几瓶酒,1990年的Laurent-Perrier Grand Siecle香槟,1988年的ChateauD'' Yquem,另有几瓶不同年份的Chateau Figeac,预备等蒙细月回来,一起好好享用。

在电梯口被酒店的女服务生截住:“三少你总算来了,我找你好几天你都没过来……”

服务生有点面生,苏三一时不记得,问:“你找我有事?”那小服务生登时有点慌,急急解释道:“你不记得了?我半个月前帮你订过花,”见苏三仍一脸迷惘,小服务生急得都快哭了,“很大的一束,进口的Casablanca,7号那天晚上,你不记得了吗?”

7号,苏三心底咯噔一下,他8号和周粤年去试飞SR-22,结果出了事。

“我还留了发票的,”小服务生手忙脚乱地翻口袋,终于找出一张票据来,时间是8号的上午。苏三瞅那服务生两眼,不认识,应该是新来的,否则不会不知道他的开销都是直接记账等蒙细月来月结。票面价格抵得上小姑娘一个月工资了,又难怪急成这样,苏三笑笑,“我知道了,不好意思,最近比较忙,忘了这茬。”

他掏出支票簿给小姑娘开了张整额的支票,那小姑娘这才猛松口气,察觉自己一副讨债模样,又呐呐说:“第二天你就不在房间里,我轮班的时候又老碰不到你,花在房间里放了一礼拜你都不在,我就给处理掉了。”

“没事。”苏三不动声色地问,“那天我是跟谁回来的来着?瞧我这记性……”

那小姑娘警戒地瞅苏三一眼,以为他试自己口风紧不紧,左右望望后凑上前小声道:“三少你放心,你和Moon姐的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说,我平时不聊八卦的。”

“我和Moon姐的事?”苏三转过头,一字一句问。

那小姑娘被吓坏,忙不迭地摇头:“没有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说完扭头就跑。苏三恍悟过来,窜上两步攥住那小姑娘肩头,“过来,我有话问你。”

小姑娘被他带到休息室,战战兢兢的,一个劲地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苏三无奈,换上一副狼外婆的面孔,笑眯眯道:“你放心,我没怪你,那天我喝醉了,记不太清楚到底……你那天见到我和蒙细月回酒店?”

“嗯,可是你那天没喝酒啊?”

“没喝酒?怎么可能呢,没喝酒我怎么会不记得了?”

“你真没喝酒,喝醉酒的是Moon姐,你跟我说话的时候都挺正常的,一点没醉。”

“不可能,我都说什么了?”

“你说要我帮你送热茶上去,给Moon姐醒酒。”

“我不是让你去买花吗?”

“那是我第二次上去时候的事,那天七楼我值班,你让我送热茶给Moon姐醒酒,后来……”

“然后呢?”

小姑娘红了脸,偷瞟他几眼,呐呐道:“然后我送醒酒的茶到你房里,你,你们,你们在那个呗!”

苏三眯起眼斜觑她:“哪个?”

“就是……kiss嘛。”

蒙细月带童童回来时已是第四天,因为童童几乎没在北京呆过,见到哪里都觉得新鲜,平时没少在电视里讲故宫长城十三陵,还在飞机上就吧啦吧啦地说要去哪里哪里玩。冯昙和蒙细月既然离婚已板上钉钉,都觉对不起女儿,也都缓下身气,决定多陪童童四处玩玩。回江城时仍旧是苏三去接机,童童的兴奋劲儿还没缓过来,拿着许多在各处买的小旗袍纪念人偶给苏三看。蒙细月微阖双目,苏三问:“累?”蒙细月叹口气:“腿都走断了。”

苏三笑笑,蒙细月咕哝道:“小祖宗真难伺候,我上一回这么累还是陪一个专家爬香山,事前也不说一声,我穿高跟鞋去接他,临时跟我说要爬香山看红叶,差点没断气呢我!”

“什么专家来头这么大?”

“不记得,我做的第一张单子,”蒙细月几欲睡着,“想起来就刻骨铭心,是谁反而不记得了。”

苏三从车镜里瞥过去,蒙细月一脸困顿,八成是白天陪童童,晚上熬夜开工,便轻声吩咐童童:“童童,后面有毛毯,给你妈妈盖一下。”

回到家时那几瓶酒已用醒酒器滤好,餐点丰盛,是苏三专请的大厨来准备的,蒙细月看那架势便笑起来:“跟你吃餐饭太锻炼心理素质,我连手往哪里放都不知道了。”这句是实在话,蒙细月做到高层后也常要出席各类宴会,最头痛那些繁琐的餐桌礼仪,这一点冯昙比她强,融汇贯通举一反三学得极快。蒙细月常自嘲没享福的命,喝惯速溶咖啡吃惯盒饭,赏她一杯现磨咖啡就要感激涕零。所谓高档西餐厅的那些礼仪,她也是能免则免,避不过的临时抱佛脚,免得当场出丑。最怕和那些公子哥儿谈合作,要鹅肝葡萄酒要钢琴小提琴,好像没这些情调就不能过日子,蒙细月经常恶念陡生想把这种二世祖们扔到穷山恶水的地方看看他们怎么活下来。

童童闹着也要喝酒,蒙细月拗不过她,让苏三拿筷子蘸一点香槟给她尝,果然她沾到舌头就簌簌簌簌地叫。猛塞两口奶酪口蘑烤鱼,再喝一大碗蟹肉汤,才把舌头上那股刺|激味儿止住,没两分钟香槟酒那股醉人劲又上脑了,趴在蒙细月怀里昏昏欲睡。蒙细月没奈何,把童童抱到苏三的书房里去睡,童童小脸酡红,拉着蒙细月的手还嚷嚷说“妈妈薯仔泥好吃,我还要吃薯仔泥。”

蒙细月好笑,帮她盖好毯子,轻轻掩上门出来,还未转身,身后苏三已拥过来,困她在墙角,Chateau Figeac柔软醇香的味道扑面而来。蒙细月愣了一愣,苏三的唇掩下来,他舌上染着浓浓的酒意,一味往她唇舌里钻,甜甜辣辣的味道全钻进来。他一手抵住她后脑,手指轻轻一拨,她垂肩的长发便散落开来,他的手也得寸进尺,搂住她往自己身上贴。她回过神,伸手把他往外推,扭头想避过他蛮横强硬的吻。

苏三毫不理会,只一味贴住她,她扭头,他的吻便落到她颊上,尔后是耳垂、脖颈、锁骨,寸寸吻噬下来。他动作麻利,不多时便扯开她外面罩着的小西装,隔着薄薄的衬衣,烙下滚烫的温度。蒙细月开始挣扎,想出声喝止他,又顾忌童童在书房里,生怕吵醒女儿,苏三愈发张狂起来,搂住她的臂膀愈加用力,她挣不脱逃不掉,只能轻声阻止他:“苏三,你别这样。”

“想到要阻止我了?”苏三笑起来,趁着她发怔的功夫,又钻进她微张的唇,夺走她几乎所有的呼吸。蒙细月继续把他往外推,他顺着她往后挪了几步,却同时箍紧她身躯,一路拖一路吻,粗重的喘息缠绕在她耳边,她再开口,却语不成声:“苏三,别在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