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银河星瀑,绚烂极光,都在苏三晶亮双眸下黯然失色。
事情说来也好笑,那警衞觉得世界如此之小,短短半年内又让他捞苏三第二次,所以顺手上网发了条微博。
第一名热心网友翻出了当初苏三的SR-22坠入南湖的新闻;
第二名热心网友顺手Google了一下苏三的生平,把他和苏珊传媒搭上线;
第三名热心网友从旧新闻里挖掘出孙蕾蕾封后的幕后功臣、苏珊传媒的联席总经理蒙细月。
后面的对论立刻就热烈了,说蒙细月咬人的狗不叫的,说蒙细月靠潜规则上位的,替孙蕾蕾喊冤的,应有尽有,精彩纷呈。
苏婉容到江城的那天,孙蕾蕾恰好从杭州回来,给蒙细月捎回两金上好的龙井。蒙细月让刘助理把龙井分一盒下去,另外泡好两杯,端到阳台上和孙蕾蕾叙话。孙蕾蕾经此一段,眼角眉梢不似原来那样恣意,倒出落得几分沉静大方的气质,双腕上两串镂空牡丹花镶钻手镯,晃的蒙细月眼睛疼。她笑得爽朗问,蒙细月:“准备怎么办呢?”
蒙细月轻描淡写地拨开去:“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孙蕾蕾长长的指甲摁住唇辫,似笑非笑:“我看他这回挺认真的。”
蒙细月反问:“他哪次不认真呢?”
“不一样。”孙蕾蕾笑得诡秘,她话没说完,刘助理慌慌张张地闯过来,压低声音朝二人道:“太后驾到……”
孙蕾蕾原来见过苏婉容一次,在北京拍戏,苏三去探她,一起出来吃饭,不巧就撞上了。苏婉容和气得很,孙蕾蕾当时不觉得,事后想起来,怎么想怎么不舒服——苏婉容那和气,其实是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呢!尽管她和苏三老早就分了,这事却一直让孙蕾蕾记到现在。
蒙细月收敛心神站起身来。苏婉容走步行梯上来,远远地在长廊口就向蒙细月挥手:“他爸爸到这边的温泉来疗养,我看着近,就直接过来了。听至诚说老三最近对公司的事还挺上心我以为他今天会在这边呢。”
这句话说得妥帖,看不出苏婉容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她和和气气地对孙蕾蕾笑笑,又问蒙细月:“老三最近还好吧?”
蒙细月看看表,这时间苏三大概又逛到幼儿园准备接童童了:“他挺好的,伯父身体还好吧?”
“老样子,人到这岁数,想不服老都不行,之前还总夸自己身子骨结实呢!”苏婉容无奈般摇摇头。蒙细月拉开椅子请她坐下,孙蕾蕾借故遁走,刘助理忙着去斟茶,又设法联系苏三通风报信。
蒙细月宽慰苏婉容两句。苏婉容忽然笑道:“听说你把童童接到身边来了?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以后更有得忙。”
“还好,现在基本也都上轨道了。”
聊来聊去也都是些家常话,说到童童最近在学画画时,苏婉容拉开手袋取出记事本,翻了老半天后撕下一页纸递给蒙细月:“正好,我一个老朋友,家里存着老版善本的《芥子园画谱》,说答应借出来印。这是那位朋友的电话。他爸爸说,孩子学画,从这个临摹起,准没错。”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蒙细月却听得心惊内跳。
童童想要学画画的事也不过是最近才提起。蒙细月自幼父母引导得少,除读书学习别无所长,所以一心一意要在童童身上外偿。恰好童童班上的同学去跟老师学国画,童童看着觉得好,也想学。她跟苏三提过两句,苏三就来了兴致,说要学国画必从名家,名家之外另一条捷径,就是临摹《芥子园画谱》。可惜市面上的这套书要么上了彩,弄得意兴全无,要么拆成各式各样的散本,总之都少了那份工笔古画的意韵。苏三跑了几家书店,都没找到合适的版本,今天苏婉容突然说能找到善本让她去印,言下之意岂不是郗家对她和苏三的事已了若指掌?先头那些家常话不过是铺垫而已?
该来的总会来,避无可避,躲无可躲,蒙细月心中惊骇,仍努力保持平静淡淡笑道:“谢谢伯母。”
苏婉容人如其名,笑容温婉,也不说话,好像在等蒙细月的下文。
蒙细月在电光石火间明白了为什么郗至诚当年会失败,为什么他能坚持许多年却始终无法给霍思源一个名分。连郗至诚都未能完成的事,她压根就没对苏三有过指望。她早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她听见自己一贯冷静克制的声音此刻也微微颤抖:“伯母,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至不济是远走他乡,蒙细月想,她所求无多,天下之大,总该有立足之地吧?凭她一双手,到哪里找不到一口饭吃?
“你误会了,”苏婉容话音里渗出几分无奈,拉起她的手放到手心轻轻握住,“我没有要你离开老三的意思。”
蒙细月忧惧交加之下,竟无法领会苏婉容的意思,感觉就像自己图心理安慰买张彩票,第二天路过却被告知中了大奖一样,实在难以接受。
苏婉容握着她的手轻拍两下,幽幽地叹了一声:“既然老三一心看中你,你就陪陪他吧。”
蒙细月无法相信,苏婉容专程来江城一趟,帮她找《芥子园画谱》的善本,只为说这一句你“就陪陪他吧”。
许久后她恍悟过来,苏婉容说的是“陪”字。
一瞬之间,蒙细月什么都明白了。
可苏婉容还怕她不明白。
“你看老二现在这样子,”苏婉容神色落寞,“常年不在家里住,见到我和他爸都客客气气的。你别看他嘴裏不说,我知道他心裏恨我们呢,辛辛苦苦养儿一场,养来养去养成仇。”
她徐徐叹一口气,连鬓间小心烫染的乌发里掩盖住的银丝也一不留神伸出头来:“我生了三个儿子,老大那样,老二又这样,剩下这老幺,我们实在赌不起,也输不起。”
蒙细月只觉满天的云朵都变作黑压压的乌云沉下来,遮得她透不过气,呼吸不得。久久之后她艰难开声:“伯母想要我怎么做呢?”
苏婉容眼神里的精光一掠而过,她望着蒙细月好久后才笑道:“你帮老二那么多年,于情于理这事情都是我来求你的,你看在我们两个半截入土的老人面子上,答应我两件事吧。”
蒙细月声音暗哑,仍维持着那一口气力:“伯母但说无妨。”
“第一,他如果要结婚,你不能答应。”
“好。”
“第二,我们郗家,绝不承认私生子。”
蒙细月微微闭上双眼,其实这些原是早就明了的,她心裏再清楚不过,郗至诚那样纵横捭阖的手段,也未能逃过那样的悲剧。只是从未料到在,所有的残忍和事实都曝露在阳光下时,她心中隐隐的痛,犹胜锥心。
或许是因为苏婉容如此郑重的摊牌,恰恰从侧面印证了苏三的那份心意。
苏三原来不是没交过女朋友,却从未见苏婉容布下这样密密实实的网,缠得一丝缝隙不透。
是知子莫若母吗?苏三意随心动的点点滴滴,都一丝不漏地收拢进苏婉容的法眼?
所有她从不敢相信的情感,竟在这样的时候,用这样的方式,得到证实。
“我明白。”
蒙细月轻轻应道,她救过头,苏珊传媒的行政大楼建在江城最中心的地段,巨幅的落地窗外,车水马龙,生生不息。
繁华尽处,最是凄凉。
苏婉容仍握住她的手。她掌心的汗涔涔直冒,怎么也控制不住,不知道苏婉容是否发觉。
只是此时此刻,她再也顾不得旁人的情绪。
她想找个地方,把这心肝脾肺里所承受的屈辱洗刷个干干净净,连这五脏六腑都已支离破碎,统统不要也罢。
“你这么明白事理,我也就放心了。”苏婉容长舒一口气,满意而放心地攥着她的手,轻声安慰道,“阿源要有你一半明白,老二又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子?你放心,将来不管如何,郗家是不会亏待你的。”
蒙细月明白苏婉容的意思。
郗家最精明能干的郗至诚,已被那段缠缠绕绕、深入骨髓的爱恋折磨得心力交瘁。
家庭也好,事业也罢,于如今的郗至诚而言,都是旁人眼里的至臻圆满,他心中的落魄不堪。
郗家父母,已无力再承担幼子的怨恨。
更何况,苏三自幼便是父母的心肝肉掌中宝。
他们见不得他伤心。
自然也就更见不得苏三娶一个要贻笑大方的女人。
他们心裏最良喜最纯实的孩子,要配这世上最善解人意最温柔大方的女子。
蒙细月毫不反抗,第一固然因为她无力反抗,第二也因为,苏三到底还年轻。
苏婉容这样有恃无恐,也不过是仗着苏三年轻,将来他总有一日会喜欢别的女子,别的年少如花的女子。
蒙细月没有为一条毫无希望的路途做困兽之斗的习惯。
苏婉容絮絮地暗示着将来对她的安排,她要工作,苏珊传媒一把手的位置,总是要留给她的;她若要安逸,天南海北,随她心愿;连同童童的未来也一并安排好,郗家有能力让她请最好的老师,念最好的学校,将来送她出国,北美也好,欧洲也好……总之,郗家的苏三,值得父母为他付出任何代价。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匕首,轻轻地变换着角度在她伤口上一点一点剜下肉来。也许是痛至极处,竟近乎麻木,她仍能挺直脊背,从容微笑:“伯母你放心,童童的事情,我自会安排;苏三那里,我也有分寸。”
“妈,你来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蒙细月转身,苏三笑着小跑过来,同时不露痕迹地挡在她面前,极戒备地盯着他的母亲,口上的话却温和柔顺:“妈,你也不叫我去接你!”
苏婉容站起身来,亲昵地挽起苏三的胳膊,又探头朝蒙细月笑笑,对她伸出手来:“阿Moon晚上一起吃饭吧。”
苏三转过头来,眼神极锐利地朝蒙细月递个眼色。蒙细月知道,他也是在怕,怕他母亲对她做出什么不可测的事情来。
蒙细月笑着起身。苏婉容扭头瞪苏三一眼:“瞧你这眼神,像什么样子,以为我会吞了你媳妇?”
苏三愣了愣,脸上旋即笑意绽放,抑制不住地扩散,嘴巴都合不拢。他不敢相信地望着蒙细月,那眼神急急切切,像在一声接一声地问她: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
蒙细月笑笑,把苏三从她身前拉开,挽住苏婉容另一只胳膊:“伯母说笑了,我已叫人订好了位子。我记得江城有几道名菜,正好是伯母的口味。”
一整晚苏三都表现得格外孝顺,到最后苏婉容忍不住笑道:“老三今天这么听话,真叫我诚惶诚恐。”
苏婉容又问及童童的学习情况,一点一滴都拿捏得分毫不差,连童童前些日子拿朗诵比赛幼儿组冠军的事都一清二楚。
原来蒙细月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彻底放弃苏三,现在连这一条退路都被郗家斩断。
苏婉容说,我不想让老三伤心。
和蒙细月的强颜欢笑对应的,是苏三的喜出望外。
那天周粤年还教训他:“希拉里?蒙从来都不肯跟你公开露面吧?向来女人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没有不愿意公告天下的。为什么她不肯?因为没有安全感,没有保障,与其将来丢脸,不如索性先委屈自己——论这一点,你们希拉里?蒙比什么孙蕾蕾那不知道聪明多少倍!”
这番话说中苏三心坎里的疑惑,他何尝不知道蒙细月心裏所比所惧?郗至诚当年也不是没有抗争过,怎样决绝的手段也都使过,后来周粤年还跟苏三说:“我一直琢磨着,令尊令堂都这么慈眉善目的,怎么就把你二哥调|教得这般有手段?后来我想通了,你二哥的手段,比起令尊令堂,那还差得远呢!”
其实送走母亲后他心裏还是有疑惑的,再三追问蒙细月:“我妈真的没跟你说什么?”
“说了。”
苏三急切地问:“说什么了?”
“说你不懂事,”蒙细月玩笑道,“以后什么都要听我的,还说你爱玩,以后我得管住你,还有……”她说着说着竟有点哽咽,连忙住口不言,生怕苏三看出什么来。
苏三放下心来。晚上蒙细月安顿童童睡下,发现苏三老半天没出现,找来找去,发现他早钻进卧室里,整个人直挺挺的,把蚕丝被卷成个圆筒裹在身上。蒙细月莫名其妙,上前来拉他,揭开个口发现他居然光溜溜的,吓了一大跳,问:“你干吗呢?”
苏三笑嘻嘻地说:“干吗?没干吗,等陛下来翻牌子呢!快点,快点,时间到了小太监还要催的!”
这回蒙细月明白了,公司里拍的那些辫子宫廷剧里,翻了牌子要临幸的妃子,要剥得干干净净,用被子裹着,由太监扛到皇上寝宫里。连临幸的时间也是有限制的,时间太长就有太监在外头提醒皇帝“时候到了。”苏三讽刺她前些日子的严防死守,变相为自己争取今后的合法生理权益。
蒙细月好气又好笑,坐到床沿来,轻声细气地哄他。他白眼一翻开始拿乔,怎么哄也不理。蒙细月把有限的哄孩子的几招都试遍,也不见有转圜迹象,只好叹一声宣告放弃:“那我没办法了,童童的书包还没收拾呢,我得去看看。”
她起身准备出去,还没站起来,腰间被猛地一拽,重重落到床上,转瞬之间苏三已翻身上来:“你多哄我两句会死啊!”
他狠命地吻她,像要剥皮拆骨吞入腹中一般。起先蒙细月由着他闹,后来她也吃不住,抚着他的背低声道:“童童还没睡着呢,你别闹。”他充耳不,闻一味地撩拨她。她气急败坏,又不敢大声喝止,只能板着脸低声叱他:“你疯了?快放手,快放手!”
苏三松了手,却仍拥着她,隔着薄薄的衬衣,滚烫的温度仍源源不断地传过来。他拥住她,双臂一点一点收紧:“我这一关已经过了,你呢?你什么时候让我在童童那里正名?天天听她的老师喊我‘冯亦童的舅舅’我肝都要裂了!”
蒙细月伸手抚摸他的面颊,良久后笑道:“我给你正名,你还在乎这些吗?”
苏三眼睛倏地亮起来,其实他总闹着想让外人、想让童童知道,归根结底是要做成事实,让蒙细月抵赖不得。蒙细月抚着他脸庞,拉过他的手背来轻吻:“我给你正名,你还需要在别人那里正名吗?”苏三终于安下心,笑了又笑,连连说:“不用,不用。”
若蒙细月心裏给他正名,那旁人知不知道又有什么相干?
蒙细月翻过他的手,细细吻他掌心:“别再干那些傻不愣登的事了。”
苏三知道她说的“傻不愣登的事”是指什么。前些天蒙细月才叫小区保安在外墙上加了一圈玻璃碴,生怕他再去爬水管。他笑起来,目光里不染一丝纤尘,那样明亮的笑,他俯下身来,吻在她唇边,又抬起身来,很认真地说:“我总觉得抓不住你。”
蒙细月心裏突突地跳,强笑道:“我不就在这裏嘛,你乱说什么呢?成天疯疯癫癫的!”
苏三笑着摇摇头:“我心裏总不踏实,不知道你会不会有一天,什么也不告诉我就离开我了,所以我总恨不得……恨不得一口气为你做完世界上所有最疯狂最愚蠢的事情,这样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后悔了,离开我,走掉了,你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像我这样爱你,你就永远都不会忘记我。”
蒙细月闭上眼,仰首以吻封住他所有的话。
她觉得若再听下去,她已经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来形容那种噬心腐骨的心情。
她不知怎样才能让苏三明白,是他唤醒了她,唤醒她身体里潜伏许多年的热情和渴望。
原来这样爱人和被人爱着的感觉是如此的好。
蒙细月仰头去吻苏三。片刻的愕然后,苏三猛醒过来,热烈地回吻。他的舌是灵活的,手也是,慰烫着她寸寸肌肤。她脑子里一时清明一时混沌,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到后来她终于无法遏制地叫出声来,一声声的喘息都像给他注入无尽的活力。她一时觉得自己在茫茫的海上漂着,一时又感受到身体被他充满的那种踏实。初冬的天气,屋里有一点点冷,她却觉得浑身都升腾着一股暖流,激荡着四肢百骸。她摸到他身上骨腻腻的都是汗。剧烈的快|感,像一波接一波的浪头,汹涌而来,无法抵抗,只能被淹没所有的理智、情感、激|情和防备,到最后全化作声声喘息和激狂律动。她失控地咬住他肩头,结实的肌肉夹杂着他身体里涌动的阳刚气息旋涡一样地流转,将她全数吞没。
搬到新家后,蒙细月逐步减少外食次数,早餐尽量都在家吃,一切以营养得当和简便为首要标准。好在苏三也不怎么挑,随和得让蒙细月不敢相信——蒙细月是很清楚各式各样人们的喜好的,比如公司那些动辄天王天后的名头甩出去吓人的,其实最容易管束,因为有利益制衡。蒙细月最头痛的是苏三、周苏年这群公子哥儿,难伺候的地方倒不在于花钱,而在于平时帮他们挑女伴。
苏珊传媒旗下艺人多,各色潜规则傍大款的例子蒙细月也见得多,也有些合作投资的老总在饭局时要女明星作陪。煤老板的要求是最容易满足的,脸蛋漂亮,身材正点,嘴巴够甜即可;白手起家创业成功的新贵们便难上一层,总结起来是年纪越轻读书越多要求越多;最难伺候的便是这等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二世祖们,读的书多见的世面广,所见美女更如过江之鲫,要长相要身材要内涵要情调。心情好的时候你要陪他游车河品红酒上靶场,心情不好的时候还得陪他看星星讲哲学,喝杯Latte你至少得学会十三种拉花,转头他又要跟你对论维特根斯坦……
所以蒙细月实在很难相信,苏三真能容忍家里那台胶囊咖啡机煮出来的咖啡。她常在夜里看文件,早上也免不了喝一杯咖啡提神,早年喝惯了速溶,这品位别说苏三要鄙视,便是冯昙也瞧不上,花工夫教她磨豆子。偏偏蒙细月是一分钟时间都恨不得掰两半用的人,刘助理便拉她和公司职员团购咖啡机——听说是德国本土产的,精工细作,触手感觉细腻沉静。蒙细月新鲜劲没过,每每忍不住连咖啡胶囊也要把玩一番。苏三见了便笑:“你真是劳碌命,有好东西也享受不上。”
这话苏三也不是头一回说了,原来他送她传说中的努瓦克咖啡,尝了一口醇香不散,隔日跟郗至诚工报工作时顺嘴说了一句,结果郗至诚很幸灾乐祸地笑:“知道这么好的味道是怎么出来的吗?”一边讲着电话一边就给她转了一封Email。蒙细月一看,差点没当场把那咖啡吐出来。从那以后,看到苏三她都忍不住要投以景仰的目光:一个人对于吃喝玩乐的追求,竟然可以达到这么变态的地步!
想到这裏蒙细月的目光忍不住又投向苏三的嘴,她眼神里的嫌弃出卖了她的想法。苏三嘴一咧,龇出一口白牙:“我戒很久了,牙都刷过几百遍了!”
他扑过来抢走蒙细月手里的大马克杯,就着有淡淡唇印的地方抿下去。
马克杯也是苏三亲自挑的,两大一小,极薄的白釉质地,敲下去声音清脆透亮,也不是什么珍稀品种。早年苏三送她一套Wedgwood的骨瓷,趁着新年的由头送的。她查到价格后就把那套杯子供起来舍不得用,一边腹诽苏三应该折现当奖金发给她多好。
苏三发现后发少爷脾气。她安慰他说怕摔碎。苏三抢出一只杯子就往地板上摔,向她证明这骨瓷绝对不是易碎品——结果蒙细月当面应承了他。过几个月他再来时,蒙细月仍用着公司集体采购的印着苏珊传媒LOGO的高口杯。
蒙细月能挣一分钱才用一分钱,勤勤勉勉往上爬,全凭自己一双手。苏三拿着小票向蒙细月证明,这杯子三只凑起来也真的不足一百块,蒙细月才安稳踏实地换掉自己原来用的高口杯。
苏三顺手帮她洗好杯子放回杯盘,两高一矮的三只白釉杯,整整齐齐的像一家人。然后他躺在沙发上,很得意地欣赏家中各处经他的手改动过的杰作,身上依旧穿一件蒙细月见一次瞪一次的“牛郎衫”。
“牛郎衫”是蒙细月的叫法。他出门倒穿得正儿八经,回来后便不愿拘束,常把自己捯饬得花蝴蝶一般。花花的大裤衩,花花的大衬衫,还要解开上头两颗纽扣,露出大片麦色胸肌,朝着蒙细月春情荡漾地笑。
蒙细月看他这模样就恨得牙根痒痒,又无可奈何。苏三住过来后的生活很出乎蒙细月的意料。她原来总笑苏三是富贵闲人,实际上苏三每天忙活的事情也不少。他生活散漫里尚有规律,原来每天都会晨跑,有空会练琴,每周打两次网球,至少十二小时飞行时间,有时会去植物园拍摄花鸟虫鱼,再加上和周苏年他们喝酒唱歌打牌,算下来一周也安排得满满当当。搬到蒙细月这裏之后,每天还要接送童童上下幼儿园,学习幼儿钢琴教育课程,又或者逛街捎两件情趣内衣回来,准备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还真不比蒙细月轻松。
网上对蒙细月的深度挖掘自然也牵连到冯昙身上——被BOSS的弟弟戴这么大一项绿帽子,真叫人不得不掏一把同情之泪呀!
冯昙几乎和苏婉容同时知道蒙细月和苏三的事,但家里那位的唠叨已让他分身乏术,等他再来探望童童时已临近年末。苏三素来不待见冯昙,谁知这回冯昙说家里父母挂念童童,想趁着元旦多请几天假,送童童回西安老家住几天。苏三巴不得能和蒙细月二人世界,口上却假惺惺地向童童表现得极为舍不得。在机场冯昙终于抽得机会,很隐晦地问蒙细月:“我最近在申请L1签证想把童童的名字也申报上去,来问问你的意见。”
蒙细月并未考虑多久便点头:“你把需要的资料列表发给我,我尽快准备好。”
冯昙听到这答覆震惊得很,因为他要帮童童申报的本意是方便以后留学,当然,有层隐含意思他没说出来——若真如传言所说,郗家已认可蒙细月,那童童的将来必然不在话下,郗家的能量和他冯昙所能争取的区区一个美国L1签证自是云泥之别,压根不需要他操这个心。他想到这一点,蒙细月自然也会想到,然而她这么快就决定让他来办这件事,显然是对郗家那边并不放心。冯昙皱皱眉,有点忧心蒙细月的处境,但她未作解释,冯昙便也未多问,只说:“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给我电话。”
蒙细月知道冯昙是在兑现之前的约定,他们既非夫妻,倒仍做得拍档,且合作良好,极有默契。她一个回答,冯昙便能大致了解她的处境,虽不知道内里缘由,却能肯定蒙细月已泥潭深陷,无力自保。
送走冯昙后蒙细月直接回家,刚开门便听到儿童房里叮叮咚咚的钢琴琴声流泻出来。她放轻脚步,慢慢踱过去。苏三正沐浴在阳光里,忘情地弹奏。
先前他替童童挑的那台三角钢琴正迎着阳光,黑白相间的琴键在冬日暖阳下散放着淡淡的光晕。
他周遭摆设凌乱,即便蒙细月每天收拾一次,不出五分钟童童仍有办法把所有东西都翻过来,积木、玩偶和各式抱枕,小毯横七竖八,他却置若罔闻。
浅灰毛衣、靛蓝年仔裤,明明如此随意的穿着,却在阳光的映衬下,让蒙细月心旌一荡。
苏三专注地弹奏,他的侧脸、叮叮咚咚的琴音,都如那钢琴的伸展弧线一样完美。
蒙细月倚在门边,午后的阳光、苏三年轻勃发的侧面、优美动人的旋律,仿佛构成世间最美好的流动画面。
当最后一颗跳跃的音符尘埃落定时,苏三猛地一扬头,闭目良久后终于从那优美旋律中跳脱出来,扭头朝蒙细月笑道:“弹得不错吧?”
他又恢复那样自卖自夸等着人表扬的孩子气,蒙细月好笑,摇摇头道:“我不懂,听不出好坏。”
“不懂才听得出好坏。”苏三很坚持地问,“就是要外行人听着都觉得好,那才叫真的好,不然一群音乐家天天关起门来自己品评就好了,为什么要开演奏会?”
蒙细月自幼功课一流,音乐素养却实在有限,中学时考音乐课,也要同学帮忙标注简谱方能混及格。苏三这样恳切地问,她心裏想既然听着舒服,那应该是好的吧,点点头,笑问:“什么曲子?”
“勃拉姆斯的《C大调钢琴奏鸣曲》,哦……你记不记得,园园两岁生日的时候,你来参加她生日会,我弹过这支曲子的?”
蒙细月对古典音乐虽谈不上全然一无所知,但了解所限也就是那几个熠熠生辉的名字。她不想扫苏三的兴,便笑着说:“那你再弹一次,我听听。”
苏三笑笑,伸展伸展双臂准备再次开始,按下两个音符后忽然停住,若有所思地说:“不好不好,不能弹这个,兆头不好。”
“嗯?”
“弹这个不吉利。”苏三神情苦恼,“勃拉姆斯去见舒曼,就是弹这支曲子的时候遇见克拉拉的。”
“克拉拉?”
“舒曼的妻子。勃拉姆斯对她一见锺情,一辈子遥望而不得。”
苏三声音惆怅而烦恼,像所有初陷爱河的人那样患得患失。遇见的一切,都可以联系到今后的情路所指,星座上本周某两星座不相匹配都能让他们烦恼好几天,更何况这样铁证凿凿的前鉴。
因为克拉拉也比勃拉姆斯年长,勃拉姆斯在舒曼逝世前照顾他们一家,却在舒曼离世后逃离伤心地。长达四十三年的柏拉图之恋里,勃拉姆斯说他所有最美炒的旋律都来自克拉拉。在克拉拉离世后不到一年,勃拉姆斯也焚烧掉自己的手稿和信件——那些从未寄出的写给克拉拉的情书,溘然长逝。
听起来太过美好的感情,到底还是伤感剧终,苏三心底生出无端的恐慌,晴空万里,蓦然现出一丝阴霾。
苏三一点也不喜欢那些惆怅满怀的故事,他只喜欢抓住现实世界里一切可能的美满。
他双手按在琴键上,不多时又迅速敲击下去,快速而流畅的旋律倾泻而出。然而不过几秒钟他又停下来,狠狠砸向琴键,极恼怒地低咒:“这些变态的音乐家就没有一个感情美满的吗?”
砸的力道太猛,竟在琴键上留下一丝血迹,蒙细月赶紧去找创可贴。苏三恨恨地瞪着自己渗血的右手,不敢告诉蒙细月,这回他弹的是肖邦写给乔治桑的《小狗圆舞曲》。
那是肖邦在和乔治桑恋情最炽时,为乔治桑那只喜欢围着自己打转的小狗而作的。
所谓爱屋及乌,莫过于此。
然而肖邦也在离开乔治桑后,迅速燃尽自己的生命之火。
苏三惶恐不安地抱住蒙细月。她猝不及防地倒向背后的钢琴,一连串毫无章法的噪声轰然作响。苏三的吻也如这琴音一般杂乱无序。蒙细月不自觉地回应他。他急切而慌乱,那琴音也绵绵不绝地敲告着她的耳膜。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平息下来,房间里只剩下琴键轻微的回响声。苏三轻喘着道歉:“不知道为什么,心裏总是很乱。”
明明蒙细月已给他吃了定心丸,也得到父母的默许,但苏三心裏就是没来由地恐慌,甚至不知道这股恐慌来原于何处。
蒙细月摸摸他的头宽慰道:“好啦好啦,珍爱生命远,离艺术家。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苏三怀疑地眯眼觑她:“我口味很挑的,你确定?”
“做成毒药你也得给我吃光!”
苏三挥挥手,驱散心头那股阴郁感觉,乐颠颠地跟着蒙细月到邻近的菜市场买菜。
蒙细月的厨艺经过几个月的锤炼仍处于温饱阶段。挑了许久,敲定做葱爆羊肉和香菇小油菜,外加毫无难度的清蒸大龙虾。
到菜市场看到冬笋,苏三挑了两棵,又让蒙细月去买肥肉。蒙细月嫌太腻。苏三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做笋是有门道的。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说,素宜白水,牵用肥猎。拿肥肉煮,去肉去汁加酒醋,这是一等一的吃法,别的拌什么都是糟蹋。”
蒙细月半信半疑。她知道苏三于烹调算不得高手,但论吃却是一等一的行家,姑且信他一回。
羊腿肉切大薄片,勾芡后加葱块猪油酱油盐酒花淑拌匀,猛火爆炒,加麻油和醋起锅。苏三试了一块,咸淡倒也合适,咬一块羊肉送到蒙细月嘴边。蒙细月好笑,推了他一把。苏三饭桌上老爱玩这些小动作,公开场合他倒也知道避忌,在家却任性得多,公然在饭桌上偷袭她,且屡教不改。难得童童不在,蒙细月便由着他。那冬笋依着苏三的做法果然鲜嫩无比,简直把蒙细月的舌头都要馋掉。再等小油菜炒好,饭和清蒸的大龙虾也都能上桌了。
蒙细月从包里掏出一张DVD塞进碟机里,几盘菜摆上沙发前的长条木茶几。苏三纺闷地问:“你什么时候喜欢看小日本的电视剧了?”
“一口气报上来好些宫廷剧,说是近期热点,报得太多也不知砍掉哪几个好。小刘给我推荐这个,让我与时俱进一下,揣摩揣摩市场走向。”
刘助理给蒙细月的是日本富士电视台拍摄的《大奥明治篇》,日剧拍得紧凑,比蒙细月想象中好看许多,也没有出现她所想象的一群女人为一个白痴男人斗得死去活来的情节。大奥是幕府将军内眷的居住地,开场是政治联姻,女主角笃子有青梅灯马的恋人,却被迫嫁给被世人称为傻子的幕府将军。后来以妖孽形象着称的北村一辉,为了演那据说相貌奇丑的将军,刻意在脸上画了块胎记,却无法掩住幕府将军的悲凉宿命。
蒙细月看得入神。苏三很自觉地收拾碗筷,错过了一些剧情,便问蒙细月:“不是说宫廷剧吗?怎么来来回回都是群老女人,哪儿有斗啊?”
“你很想看一群女人为一个男人打得死去活来吗?”
苏三笑嘻嘻地凑过来:“我不喜欢看一群女人为一个男人打得死去活来,我喜欢看你为我把别人打得死去活来。”
蒙细月瞥苏三一眼——这人耍起白痴来真是让人连鄙视的欲望都没有。
苏三不以为意,很自然地跳到沙发上,搂着蒙细月开始咬耳朵:“你看今天难得童童不在,咱们怎么也不能浪费这美满冬宵吧?”
“别闹!我得好好学几招,怎么把别的女人打得头破血流,满足一下你这个自大狂。”
“别啊,”苏三啃着她小巧的耳垂,双手也很自发自觉地游入她衣襟里,“打坏了我心疼的”。
蒙细月被他半拽入怀里,目光却紧紧盯在电视上,剧情简单得很,没有鸡飞狗跳死去活来,和将军有感情纠葛的女人满打满算只有两个——联姻的正妻笃子以及将军的性启蒙者同时亦是大奥总管的泷山夫人。笃子青梅灯马的恋人为带笃子远走高飞,火烧大奥,将军获救放后想起笃子尚在大奥,赶回去救她,却在半途中轰然倒地。医生诊治出将军罹患胃癌。笃子得知消息后来探将军,二人执手相望泪眼……
苏三沿着她的手腕吻上来:“专心点,专心点,你也太打击人了!”他吻上她肩头,故意狠狠啃噬。蒙细月转脸来,勉强笑笑,收紧双臂拥住他,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配合他。苏三瞅瞅电视,低咒一句:“这老妖婆是谁啊?”
“泷山夫人,将军的性启蒙者。”
“啊?”苏三没回过神来,又仔细盯着屏慕半晌,“真的假的?”
“中国古代宫廷差不多,年纪到了,家里会派个有经脸的丫鬟来做性启蒙。”
“说话很嚣张嘛,在教训将军跟他老婆?”
“因为她被将军指定为大奥的总管,一旦成为大奥总管,将军就不能再给她任何名分,不是妻,不是妾,只是管家。”
苏三皱皱眉,仍未多想,捞过遥控器,“咐”的一声关掉电视,转身攥住蒙细月,用力吻下来。他不满意蒙细月如此不专心,明明这片子到现在还没看到一个感人的地方,什么绝疲死人老掉牙的桥段还在用,她居然还看得津津有味……他搜住她双唇,力度有点霸道,像在抗议她这个工作狂。
傻子将军最后大致是要死的,但陪伴在他身边的人会是谁呢?尽管是政治联姻,笃子似乎对将军动情了,将军对笃子亦从开始便另眼相看……泷山夫人大概只能以“老妖婆”的形象剧终了,她引领将军走向成熟,然而将军的人生路里,没有她的位置。
她冷酷,无情,手腕强硬,大权在提,甚至干政……
然而,也仅仅到此为止。
蒙细月眼神犹疑。苏三愈加疑惑,端住她下巴认真研究。蒙细月被他看得直想哭,又拼命忍住:“我没事,我……我就是有点怕。”
“怕什么?”
她定定地望住苏三。他目光灼灼,深褐色瞳仁里只见到她的影子:“我怕……我怕老。”
苏三愣住,回过神来后哭笑不得,险些没笑出声来:“你怕老?”
“我怕老了也变成老妖婆。”
苏三扑哧一声笑出来:“向你传授一个家传秘方——采阳补外阴双修大法,一般人我不告诉她!”
他声音极低,透着股任性的邪气,然而那双晶亮的眸子却深邃如海,透着不容拒绝的包容和坚定。
那双漂亮的眼眸将蒙细月引入沉溺,再一抬眼,两大一小的白釉马克杯,正如一家三口般整齐地摆放在电视柜上。
蒙细月心裏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忽然想,既然苏婉容赌的是苏三终有一天会移情别恋,她为什么就不能赌一次苏三的矢志不渝?
苏三说,我恨不得一口气为你做完世界上所有最疯狂最愚蠢的事情,这样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后悔了,离开我,走掉了,你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像我这样爱你,你就永远都不会怎记我。
那如果,她陪苏三做完世界上所有最疯狂最愚蠢的事情,耗尽他所有的热情,这样即便将来有一天,他们注定仍要分离,他是否也再找不到第二个人,让他重头爱过?
就像高高悬崖上独自生长的花朵,有人曾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来灌溉她,滋润她,她的盛放与凋零,都不再寂寞。
如果有一天他们分别,花儿会慢慢枯萎,那灌溉她的路人呢?
他也许能路过世间所有美丽的花朵,但他能再找到第二朵花,开在高高的悬崖上,让他冒险攀登吗?
苏三看蒙细月方才失魂落魄,现下又双目炯炯虎视眈眈,不由发起怵来:“你你你,你要干吗?”
蒙细月顿时又斗志无限,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女王样:“不干吗,准备采阳补阴吸光你的精气!”
一句话险些把苏三吓得脚软。
年末收尾工作格外繁重,蒙细月对下要给各部门的总结最后把关,对上要准备向董事会的例行报告。好在最近有苏三坐镇大后方,蒙细月的工作前所未有地顺利——童童那边苏三大包大揽,几乎可称为全职奶爸,苏三忙着照顾童童,能和周苏年胡混惹祸的机会也少了;蒙细月全副精力放在公司,抢在年关前定下几部来年的大制作,成就感前所未有的高。
以前年尾她都忙得端不过气,今年却早早收官,把刘助理送过来要她最后拍板的广告片直接带回家看。苏三神神秘秘地问:“有没有假期?”
“干吗?”
“秘密。”
蒙细月双眼眯起来:“我怕你把我卖到火坑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