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三笑得得意:“新时代的火坑比较紧缺我这种人才!”
无论蒙细月怎样逼问,苏三都不生一点口风。她猜测苏三要带她去哪里度假,查查最近似乎也没哪里会有日食月食,猜不出苏三究竟怎么打算。原来蒙细月最讨厌做这种一点底细也不知的事,这一回她却像受到蛊惑一般,心想听他一次又何妨?
苏三定好日子就开始做体能训练。为逼蒙细月跟他一起运动,他还特地跑到公司的健身房去锻练。结果平时空荡荡的健身房那几天突然爆满。蒙细月总觉得员工们看她的眼神有点怪怪的——透着邪气,等她想探究时,又都躲闪开了。
除了体能训练,苏三还埋在书房里研究地图,上面用英文密密麻麻地标着蒙细月看不懂的各种符号。蒙细月一向怕苏三玩飞机,这回居然也没有反对,内心深处甚至还有点跃跃欲试,只是又有点奇怪苏三的准备工作做得也太复杂了些:“你原来每次出航都要做这么多功课吗?”
“不,这一回距离比较长。”
“能长到什么地步——又去什么塔希提?”
“秘密。”苏三狡黠一笑,“你放心,这地方我以前一年去好几回,不过都是跟朋友一起,这回要重新敲定线路——比如中途在哪几个机场经停,哪里比较危险,不同的地方遇到气流怎么办,还有沿途有些国家可能有军事禁区,这些资料经常变动,都要重新核算。”
他说得有模有样,很一丝不苟的样子,蒙细月终于肯信他不是不好好做事,而是讨厌花工夫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她耸耸肩,心想他有这样的资本,谁让他投胎投得好呢?倒是自己越来越好奇。苏三越认真,她反而越不切实际,满脑子里都想着那里究竟是什么奇妙的地方,能让满世界闲晃的苏三都赞不绝口。
这样的憧憬里也有另一种无奈,蒙细月是心知肚明的。她之所以有憧憬是因为她把每一天都当末日来看待。
她要赌苏三的矢志不渝,心裏却没有把握,也许不知道哪一天郗家就改变主意了呢?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看不到明天。
飞机从江城起飞,经停浦东,转东京,再进入加拿大境内,飞经温尼伯湖。
大部分时候飞机是自动状态,苏三还常给她讲两句笑话。从飞机上往下看尽是皑皑荒原、蜿蜒河谷、茫茫积雪,往复循坏。
蒙细月心裏不知为何突然生出疯狂的念头,希望这飞机无穷无尽地飞下去,永不降落永无尽头。
航线一路向北,最后竟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景象,蒙细月吃了一惊:“我们该不会要去北极吧?”
这念头太骇然,但对苏三这种人来说——天啊,有什么事情是可以以常理来揣度的呢?
“虽不中亦不远矣,”苏三得意地宣布,“Desthmion,Hudson Bay!”
哈德逊湾,位于加拿大东北部的八芬岛和拉布拉多半岛西侧,传说中最美丽的极光所在。
飞机驶过城市的灯光,飞越一道道山脊,在苏三准备定位降落前,天边忽然出现一抹奇异妖艳的光线,随之而来的是由上而下铺天盖地一般的璀璨光芒。
那光芒时而像妖姬一样舞动,时而如彩虹流泻降落,向着极北的方向,火红色的帷幕照亮整个星空。
在城市里从未见过的烂漫星河,就在这一瞬间以极狂猛的姿态扑面而来。
此起彼伏的极光,如蹿动的火焰,流动,妖冶,慑人心魄。
赤红的光带骤然从天慕上倾泻而下,镶着紫色的边,灵动飘速不可捉摸。
蒙细月震惊在自然界的无尽奇观下,连呼吸都屏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贴在玻璃上睁大眼贪婪地接受这奇妙得不似人间的仙景。
飞机剧烈地抖动,才把蒙细月从震惊中唤醒。她仔细往下一看,方知飞机已接触到地面,正沿着长长的跑道滑行。
停稳后,苏三解开安全带,活动活动筋骨后,到行李舱找出备好的皮袄,拍拍蒙细月的肩膀:“换上。”
蒙细月不肯移开眼睛,恋恋不舍地透出些孩子气:“再看一会儿嘛。”
“没见过世面,又不是这一会儿就没了!”苏三看看腕表,无奈道,“赶紧换上吧,我这时间已经晚了,有人等着接我们呢。”
蒙细月素来守时,听他这么一说,赶紧跳起来换衣服。苏三准备的是连体的皮袄,从帽子到上衣、裤子都是连着的,拉链拉上去,只露出小半张脸。机舱里温度高,蒙细月照着苏三的教导拉开帽子透气。苏三也换上皮袄。蒙细月忍不住笑:“像奥特曼。”
舱门打开后,一股强烈的冷空气猛灌进来,蒙细月赶紧拉好皮帽裹住脑袋。苏三牵着她一步步小心地走下来。极北的冰原,放眼望去光秃秃的一片,更远的山脊上有成片成片的松树林,然后是天边仍灿烂蓬勃的极光,在夜空里缭乱绽放。
蒙细月踩在降落梯上,禁不住长吸一口气,抬头仰望夜空。许多年没有见过的璀璨星河,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仿佛触手可及。蒙细月忍不住伸出手,仿佛再高一点,就可以触摸到那碧碧的星辰。
一道绿光缓缓在天幕上摇曳跃动,蒙细月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也许是小时候的童话书里,曾提到的北欧仙境,似乎便是这样的景致。
那是已遥远到无法追寻的梦境,最单纯的童年时光里,也曾幻想过在这样的仙境里,冰光雪影,浑然一体。
有成群结队的雪橇狗,有白胡子老人和驯鹿,有红墙白窗的房子。
仿佛流经时光的隧道,跌入另一个时空里。
天边的红,像坠入水中的颜料般晕开,如丝带一般在夜幕上舞动,紫色的光在跃动,绿色的光在随风轻舞,让人完全无法预料下一秒出现在眼前的,会是怎样的奇迹。
大自然造化至此。
蒙细月激动得差点哭出来,这些年她也到过很多地方,南方的古城、梅里的雪山、东南亚的小岛和海滩……那些地方都是很美很美的,然而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像这裏让她忘却一切,回到她自己早已封存的梦境里。
“Please,”夜空的绚烂也掩盖不住苏三的晶亮双眸,他脸上漾开笑意,摆出一个绅士的pose,很流畅地屈下左膝,“Your Majesty the Queen,will you marry me?”
漫天的银河星瀑、绚烂极光,都在苏三晶亮双眸下黯然失色。
蒙细月怔怔无言,只看到苏三仰着脸。雪地里传来扑簌扑簌的脚步声。苏三仍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以明亮笑容等候她的答覆:“Your Majesty will you marry me?”
茫茫雪原,漫天星光。
狂风在冰原上肆虐的声音,伴随着松树林里动物的鸣叫,天幕上斑斓极光的飞舞……在蒙细月所有的人生现实和梦境里,从来都不曾出现过这样的画面。
如果可以,多希望时光永远驻留在这一刻。
远处有人在和苏三打招呼,风呼呼地刮着,人的声音也显得格外粗野热情。蒙细月听不太懂,只看到苏三回头朝他们笑,又转过脸来,很坚持地望着她。
蒙细月知道苏三那股疯傻劲儿又发作了,不答应他,他是不会起来的。
“你分明就是有预谋的!”
“是啊。”
“没有花。”
“看不起雪花啊?”
“没有戎指。”
苏三“啊”的一声,想起什么似的,掀起自己的皮袄,从下襟摸索半天后掏出半尺见方的天鹅绒首饰盒,掀开来正是他老早前订给蒙细月的那条加菲猫链坠的毛衣链。他笑得极得意,举起来给蒙细月看:“可爱吧,弄丢你的招财猫,补给你一只加菲猫。”
“哪有人用毛衣链求婚的?”蒙细月哭笑不得,“还这么沉这么粗,像拴狗链一样。”
“一般女人用戒指就可以拴住了,你这种女强人比较麻烦,我专门打了个大的、重的。”
蒙细月好气又好笑,身旁一群人鼓掌吹口哨叫好,声音充沛十足,震得蒙细月耳朵发麻。她看苏三的朋友们都在,只好点点头哄他起来。苏三一脸遮不住的喜色,很开心地衝着来的那群男女老少说着什么,是机场的工作人员。他们带苏三做了简单的登记手续后,就有另外约好的车来接苏三。
回小镇的路上,城镇的灯光依稀可辨,夜空里的极光从天顶的银灰,到薄绿赤红渐变的光带,仍若隐若现。等进入小镇时,灯火愈盛一排热闹景象,玄妙极光也在灯火映衬下变得黯淡。蒙细月终于缓过神来好好呼吸。苏三贴住她耳边问:“回魂了没?”
蒙细月长呼一口气:“如果我想在这裏哭,眼泪会不会结冰?”
她找不到词来形容这样惊心动魄的美景,眼耳口鼻心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功能障碍,实在无法描绘这夺魂摄心的曼妙。
可惜马上她就回到人间的痛苦裏了,她看到平时一派优雅贵公子形象的苏三,和当地人一般,拿着匕首,从存储的独角鲸上割下一片鲸油,生吃起来。
蒙细月直接反胃到呕吐。
当地人的食物类型很简单,除了海里游的,就是天上飞的。
苏三借宿的朋友Zack,也是位年轻人,形象却粗旷得很。他拖出黑乎乎又极庞大的袋子,从裏面掏啊掏,忽然就掏出另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苏三很利索地撕开那团东西,递过一半给蒙细月:“很好吃的,试试?”
蒙细月捂住鼻子:“什么玩意儿?”
“夏天打的鸟。”苏三满不在乎地大嚼特嚼,“回去多少钱也买不到。”
那味道真非一般人可以忍受,光闻一下蒙细月都想吐。她瘪着嘴,怎么也不肯吃,Zack大笑起来,拍拍苏三叫他不要胡闹——原来苏三自备有干粮,况且现代化早改变了当地人的一些饮食习惯,许多面包蔬菜都可以从城镇的商店里买到。蒙细月气急,狠狠瞪苏三一眼,吃着比江城美食难吃百倍的干面包,看苏三很陶醉似的吃着那种用鸟做的据说叫Kiviak的东西,偶尔还佐以半片鲸油,吃着吃着忽然就龇牙咧嘴地扑向蒙细月,活脱脱野人模样。
夜里极光被灯光冲淡,繁星却依旧如爆布般倾洒下来。蒙细月怔怔地看着星空,身后苏三脑袋凑过来:“怎么了?到这裏跟没魂了似的。”
蒙细月现在终于明白他为什么爱驾着飞机满世界乱跑了,漂亮,当真是漂亮!她恨恨地咕哝道:“你也太会享福了!”
苏三枕起双手,优哉游哉地笑:“放心,以后我去哪儿,你都跟着,跟着我,有肉吃!”他瞅着她笑,不多会儿又想起什么,兴致勃勃地说:“他们这儿每年还有雪橇大赛,我跟你说啊,以后咱们生几个儿子,就丢到这裏来练练,组个队去参加雪橇大赛……”
蒙细月一脸苦大仇深——这都什么事啊,她平时百般能耐,到了这裏竟毫无发挥之地,什么都要听苏三的,什么都要先问苏三。
苏三说,夜里有北极熊出没,会……吃人……
苏三还说,许多看起来很厚实的地方,其实底下是海水,掉下去,就再也上不来了哟!
……
归根结底是,她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苏三,一言一行,都必须经过苏三的审批。
苏三日子过得像大爷一样,今天要她夸他节俭,明天要她夸他稳重可靠,后天要她夸他身材健硕持久度高……不然就,不给吃的。
蒙细月过了好几天才勉强习惯一个点Kiviak的味道,原来那居然真的是海鸟,是Zack夏天时捕来的,裹在海豹皮里腌制而成,真是又痛苦又奇妙的经历。
白天Zack要出门去捕猎,十二条阿拉斯加长毛狗,浩浩荡荡地拉着雪橇,在冰原上疾驰而过。
雪橇狗此起彼伏的叫声,雪橇跑过冰面时摩擦的沙沙声,或者,还有远处冰洋里浮浮沉沉的冰块撞击的嚓嚓声。
天地之间,竟有这样一处她从未到达过的地方。
兴致高昂地唱起歌,蒙细月听着音调很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这么一首歌。Zack唱了几句后,蒙细月终于分辨出来那不是英语,像法语又像俄语,问苏三,苏三得意地笑道:“历史悠久的革命歌曲嘛,你历史没学好!”
“革命歌曲?”蒙细月努力回想,不是喀秋莎,不是白桦林,不是红莓花儿开……很快苏三也跟着哼起来:“你看那匹可铃的老马,它伴我走遍天涯……”
“《三套车》?”蒙细月叫起来,旋又疑惑地问,“Zack怎么还会唱俄罗斯的这种歌?”
“他是俄罗斯裔犹太人,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当时俄罗斯国内对犹太人有非公开的就业歧视,所以他父母就带他移民了。”
“移民——”蒙细月倒吸口冷气,“到北极圈里?”
苏三哈哈大笑:“当然不是。他六岁移民,到美国,人家前几年还上过福布斯呢,不过你没关注过他那个领城,不知道而已。”
“上过福布斯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
苏三长叹口气,假模假样道:“你没听他唱的歌吗?你看那匹可怜的老马它伴我走遍天涯,可恨那地主将它抢了去,今后——苦难伴随着它……”
他唱得还颠有几分哀婉,逗得Zack直回头看:“Susan,what are you singing?”
“The Chinese version!”苏三转头向蒙细月笑嘻嘻道,“你不知道吧,这首歌的俄文原版压根就和马没什么关系。”
“嗯?”
“原版的歌词是赶马车的小伙子心上人被抢走了。”苏三撇撇嘴又翻翻白眼,“可是老一辈的翻译家们很神奇地把娘改成了马。”
蒙细月半信半疑:“你编的?”
苏三伸手拽拽她脖颈间那根可以用粗壮来形容的项链:“我骗你有奖吗?”
蒙细月努努嘴,这裏不是她的地盘,压根不能和苏三讲理。
“我真没骗你。”苏三见她闷声不吭,又送上门来解释,“阿粤抢了他女朋友,所以他一怒之下就来这裏养狗了!”
越说越离谱,蒙细月对天翻个白眼,决定不再理他。
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断裂声,蒙细月还未意识到,苏三已直起身来:“Zack,what''s up?”
还来不及回答他,苏三已经明白答案。雪橇正经过一处冰面缝隙,好巧不巧,在最后一只狗经过后,缝隙霍的一声断裂开来。
寒凉刺骨的冰水毫无预兆地就这么涌进来,蒙细月打了个冷战,手忙乱地想要抓住什么,却被苏三握住胳膊:“别乱动!”
他们俩都有系安全带,固定在雪橇上,雪橇虽坠入冰海中,但前行的雪橇狗却拖住雪撬,阻止雪橇进一步深陷。
很快拿出备用的绳索,加固雪橇后,调整角度指挥雪橇狗向前冲,终于把苏三和蒙细月从裂缝里拽了出来。
蒙细月吓得尖叫,苏三忙不迭拍着她肩膀,安慰道:“没事没事,前几天我吓你的,现在冬天,冰块厚着呢,你回头看看!”蒙细月双脚直哆,回头一看,那裂缝不过半米宽,不过雪橇刚才恰好卡在那里,她又不知深浅,才吓得半死。蒙细月惊魂甫定,苏三却笑嘻嘻不当一回事,还掏出手机来拍照留念:“这可是阿粤他们还没公开发售的手机的原型机,现在只有不到一百台,他跟我吹年说三防——防水防尘防刮擦看看是不是真的。”
那手机在冰水里泡过一回,居然真的没事。蒙细月横眉怒目,苏三偏还来个九连拍,挑最亲热的做桌面。蒙细月欲哭无泪。
回到住处后,苏三还优哉游哉地给周粤年打电话报喜:“来自哈德逊湾的手机评测报告,两小时前贵公司的Pluto One在零摄氏度海水中浸泡超过五分钟,安然无恙,质量很过硬。”
也不知周粤年那边说了些什么,苏三走到角落里去跟他叽咕半天,挂断后忧心忡忡的。蒙细月好奇地问:“怎么了?”
苏三摸摸下巴,哼哈两声:“没事,阿粤说那边开发有点阻滞。”他又补了两个“没事”,然后迅速转开话题。蒙细月从他手里抢过手机,反反覆复查看:“听说周粤年的新公司在研发手机,就是你手上这款?”
“嗯,这是第一批原型机,问题还挺多的,现正在公司内部测试呢。”
“你怎么有?”
“这什么话,我跟阿粤什么关系,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蒙细月把玩手机良久,狐疑问道:“我听说他们这种搞手机研发的,保密要求特别高,怎么会把内测机器让你到处带?”
“Zack——”苏三眼珠子一转,指着Zack道,“阿粤他们那套手机系统,最早是Zack开发的,他把那套系统卖给阿粤,我这回过来,阿粤就让我带原型机过来给Zack看看。”
他叽里呱啦地解释半天,把周粤年新公司的来龙去脉都给蒙细月解释了一遍。蒙细月听他说得都合情合理,心裏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到晚间她终于明白过来苏三向来不是从商的料,对自己公司的事尚且不关心,怎会对周粤年的公司了解这么多?她把苏三所言重新理过一遍冷不丁问:“你有投资在裏面,还是借钱给周粤年了?”
苏三怔愣良久,随即抚额哀叹道:“难怪阿粤说,一句话也不能跟你提,否则什么都会被你顺藤摸出来。”他头一仰,语速极快地坦白,“阿粤说第一批出货量有一百万台,他储备资金不足,所以我帮他做担保找银行贷款!”
说完他迅速扭过头去,一副头可断血可流也绝不屈服的模样。蒙细月眉头蹙起:“你给他做担保……周粤年还需要你做担保?”
苏三抿着嘴不说话。
“一百万台机器,他做智能机,一部手机制造成本加宣传流通……怎么也得两千往上走,这就要二十亿元——”蒙细月眉头紧紧拧住,二十亿元对周家应该不算大数目,有光年通信做后台,周粤年随便开个口,也有一群银行抢着给他贷款。她这么一想,惊出一身冷汗:“周粤年从银行拿不到贷款了?”
她声音陡然拔高,气势颇为凶恶。苏三吓得一抖:“也,也没那么严重。”
“你跟你二哥说过没有,你给他担保找银行贷款?你拿什么给他做担保?”
苏三嘿嘿两声,外面恰好响起汽笛声,通知大家篝火围炉,苏三赶紧拉着蒙细月过去,并妄国蒙混过关。蒙细月又岂是如此容易糊弄的?她越想越不对劲。苏三划下一片鲸油,讨好般地献给她。她脸色一寒不肯再理他。
到晚间苏三自己熬不住,跟她全盘坦白:“阿粤那公司起步的时候,光前期收购竞拍,就花了几十亿,这笔钱是光年通信出的。这只是个开头,整套产品研发下来,不管是采购硬件,还是软件开发每天都要烧钱无数。阿粤又是求精求细的人,说第一仗不打漂亮,前面这些钱都算打水漂了。但是周期拖得太长,只见投入不见产出,光年的董事会不肯再投资也不许阿粤用光年的名号向银行借贷——就卡在最后这一步了,你说我怎么能不帮?”
他把周粤年那边家里还有公司里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向蒙细月娓娓道来:“最后这笔钱也不止我一个人给他做担保,他还有几个朋友也出了大力气。”
“那你为什么都不跟你二哥商量一声?”蒙细月头痛不已,“我知道你义气,不肯跟我说老实话,那我来分析,你只管点头摇头。第一,周粤年在银行连这笔款项都贷不到,说明他跟光年大股东的关系已经恶化到几近破裂的地步;第二,周粤年的未来岳父就是开商业银行的,连他都不肯贷款给周粤年,要么是太冒险,要么是他和因家的关系出了问题;第三,没有光年通信和因家支持的周粤年一文不值;第四,周粤年拖你下水,就是要拖整个郗家下水,他肯定不止差最后这一笔钱——你看着吧,往后还有的。”
“你第一第二第三都说得对,”苏三轻声道,“第四条不对,阿粤没有想过向我开口,是我主动要帮他的,我还跟他提过找二哥帮忙,他不肯。我知道很多人是照你说的这么干的,找银行贷三五亿,往后银行就得不断地贷款给他,怕之前贷的都回不来。阿粤不是这样的人,我给他做担保的不动产全部都是我名下的物业……”蒙细月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苏三——她当然相信周粤年没有主动找苏三,但凡在这名利场里滚上半年,任谁都学会看碟下菜,对苏三这种人,你只要谈谈梦想照进现实,他就会感动得热泪盈眶,不惜砸锅卖铁把钱往你怀里塞!
周粤年是什么样人,岂会连苏三这点脾性都摸不清?看,这不就撺掇得苏三连郗至诚都瞒得严严实实?
她气得不知说什么好。苏三贴过身来,轻轻拥住她,在她耳边轻轻吻噬:“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这不知道你们会担心嘛!你平时不还老夸阿粤吗?放心好了,再说——”他有点委屈,“在你眼里我办事就这么不靠谱吗?”
蒙细月深呼吸好几次,拍下他的手转过身去:“不,你说得对,那都是你名下的物业,怎么处理是你的自由,我无权过问。”
苏三忽地就没声了,也没见他的狼爪再过来,只听他在身后喘粗气,老半天后他猛地坐起身来:“你什么意思?”
蒙细月转过脸来,无奈地叹口气:“没什么意思,睡吧。”
“你用不着这么激我,你对我还有必要用以退为进这招吗?”苏三鼓着眼,颊上肌肉微微地跳,“只要你开口,我什么没听你的?回去我立刻让阿粤把全套的文件都送来给你过目不就完了?”
蒙细月心裏咯噔一下——原来在苏三心裏她是永远脱不掉势利的人。她只是担心他又上当而已。他素来心软,看不得人为难,况且周粤年和他那样的交情,她确不该拦他的,即便周粤年真的挖个坑让他跳,他知道下面是陷阱,也还会照跳不误的。
却没想到……蒙细月心底无声苦笑。苏三的善向来只对亲近的人,他那样的出身、那样的家庭、那样的坏境,从小到大,不知见,多少女人投怀送抱。
若不是他真心中意的人,旁的莺莺燕燕,他也只冷眼待之。
或许在他心裏,但凡是女人,总会挖空心思缚住他,不为他的人,也为他的财。
即便对象是蒙细月,他也会觉得,没有他身后的光环,他追得再热烈再诚恳,她也不会给他一个青眼。
蒙细月缓缓转过身来,平静从容:“你误会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别打岔,我这也不是无擒故纵。什么是我的什么不是我的,我分得清清楚楚。你和周粤年的事是我越界,我道歉,我不会再过问。”
苏三盯住她,像是忽然明白过来什么,气咻咻地问:“你为什不过问?你凭什么不过问?”
“我过问你认为我贪你的钱,我不过问你又发脾气,你到底想怎么样?”
苏三神色变幻,一脸的别扭,老半天后终于放下面子,黏过来搂住她:“我错,我错——我检讨我有罪,你没过界,我送上送上门。”他俯下身来,一张笑脸陡然放大,“现在是我求着你过问还不成吗?”
蒙细月猛伸手隔住他:“不,我说真的,我没有足够的信心介入你的生活。”
苏三脸上笑容僵住,愣愣地望着她,不敢相信似的,眸光里染上几分凶狠颜色:“蒙细月,你什么意思?!”
“就你想的那种意思。”
“你答应跟我结婚了!”
“极光太璀璨,我被冲昏头了。”
苏三怔忡良久,眸中星光一瞬间灰败下去。他双唇微嚅,却说不出话来,老半天后才问:“为什么?”
蒙细月抿紧唇,冷静答道:“对于一个刚刚结束一婚姻,还有一个女儿的人来说,你让她立即去考虑第二段婚姻,这是很不现实的,苏三。”
苏三松了一口气,又试探着问:“你怕童童不接受?”
“不,”蒙细月知道苏三有的是办法收买童童,“我们现在这样,不也挺好吗?”
苏三情绪依旧低落:“你觉得我比你小,不够成熟?”
蒙细月违心地摇摇头。
“因为我以前……”苏三有点委屈,“那我也赶不上阿粤和苏年混蛋吧,至少我没有抽我耳光泼我咖啡的前女友。”
“没有,苏三,你很好。”
“那究竟为什么?”苏三难以置信地瞪着她,“我知道你不是时时刻刻都那么理智的人,只不过平时在外面要管着人,所以总不苟言笑。我带你过来,就是希望——希望有一个远离别人的指指点点和各种议论的地方,你能……你能在我面前再多袒露一点本性。你看到极光的时候那么开心,也一样会笑会跳会尖叫,我以为我多多少少算成功了,可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我想趁热打铁,把事情一口气都给办了,但是你要知道,结婚对我来说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对你来说却是一种保障……”
蒙细月冷静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愿意和我结婚是一种恩赐,所以我必须感激涕零地接受?”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苏三盯住她,良久后一字一句地道:“我的意思是,你到现在还可以保持冷静,是因为你根本就对我一无所求!”
那天晚上苏三和蒙细月闹得很僵,一路冷战到回江城。这一趟出去玩了七八天,回来就赶上春节。冯昙把童童送回来,蒙细月安排好回家的日程,不咸不淡地知会苏三。她知道春节苏三肯定没空来磨她——郗家亲戚里三层外三层的,绝对放不过苏三。蒙细月回到自家也是一圈亲戚,先听说她离婚,七嘴八舌地安慰她——与其说安慰,倒不如说是指责和隐隐的幸灾乐祸。
蒙细月不论小时候学习还是毕业后工作,都是四周亲戚里的佼佼者,甚至整个小县城里,从小升初一路到高考的最好成绩保持者都是她。前年春节冯昙陪她回来,大约是为在亲戚面前吹嘘一下蒙细月,说她调到苏珊传媒任联席总经理——尽管小县城的叔伯婶姨并不知道苏珊传媒是一家什么公司,单凭“总经理”三个字,也足以令他们认定蒙细月在外面发达了。于是张家的女儿高考挑支援,李家的儿子进城务工,王家的伯伯血管瘤要住院……通通都要打电话给她。在他们眼里,蒙细月是万能的,常以长辈的口吻吩咐她:“小月,你看能不能在你公司给我侄子安排个位置?”
好在蒙细月早有心理准备,以最好的涵养接受四面八方对她婚姻感情生活的关怀,公休假期一过立刻逃回江城。苏三元宵节后回来,人清瘦了许多,精神倒很不错,见到蒙细月,像有什么喜事一般,眼角眉梢都是向上扬的,却并不开口。蒙细月见他这样,好像没把年前的争执放在心上,便也只好按下不提:“家里亲戚多,忙得很吧?”
他望着她笑,老半天后低声道:“还好,本来想回来和你一起过元宵节的,奶奶非要我陪她吃斋,绊到今天。”
蒙细月抚上他面颊,轻笑道:“难怪瘦了。”
“没办法,老人家年纪大了,说什么还不都得听着?”苏三拥住她,不自禁地从她额头吻起,眼睛、鼻梁、唇角、耳垂……他总觉得蒙细月身上有一种魔力,让他沾上便不想再放下。
他伏在她颈间深嗅,突然咕哝一句:“你都不想我。”
口气委屈得很,蒙细月好气又好笑。她把他黏在身上的爪子甩到一边:“少内麻。”
怎可能不想呢?只是她已不年轻,没有勇气再像苏三这般,赤|裸裸地表达一切欲望。她别过头低声道:“童童很想你,晚上回家吃饭?”
“好!”苏三忙不迭答道,又呀的一声,“阿粤约我晚上——我先跟你吃饭,然后跟他谈事情,谈完就回来!”
蒙细月笑笑:“没关系的,明天再吃一样的。”
“不不不,今天吃。”他怕蒙细月误会,忙又解释,“阿粤找我是谈正经事,说给我第二批的原型机玩玩。”说完,他又伸出三指赌咒发誓,“你放心,我绝不再替他做担保贷款。”
蒙细月哼一声:“我管你给不给他担保,别到时候周粤年跑来赖我,说我什么都管着你。”
苏三见她没生气,也没像年前那样撇清,顿时又眉开眼笑:“我就乐意让你管着。”
晚上回蒙细月那里,照旧是蒙细月下厨,苏三给童童讲故事,然后三个人一起吃饭——蒙细月见苏三言语间不再试探年前的那件事,稍稍放下心来。她觉得自己这样也有点自私,可是……她又安慰自己,苏三还年轻,如今男人三十不婚的比比皆是,那时,那时一他们能不能撑到那时候还不一定,也不算耽误苏三。
苏三饭刚吃完就被周粤年一个电话叫走了,蒙细月也没说什么。他倒先忙不迭地保证洁身自好,一不喝酒,二不找陪唱。十点多他回来的时候,蒙细月已安顿童童睡下,难得清闲,坐在沙发上看杂志等他。
苏三心裏一动——他想起小时候,五六岁的样子吧,家里大哥二哥出生时,父母还分居两地,母亲调回北京后生的他。也许因为这个,父亲宠他宠得厉害,虽然后来父亲老说“慈母多败儿”。有一阵父亲工作忙,常半夜才能回家,母亲总是先安顿他睡下,再在客厅里等父亲。有几次他也要赖在客厅里,说和妈妈一起等爸爸下班——那时母亲等父亲回家的神色,竟与蒙细月如今的神情重叠起来。
他怔在门口许久,一时竟有冲动,想把自己所有美满的设想都说给她听。这样那样的念头在他胸臆间激荡良久,最后终于压抑下来,蒙细月最恨华而不实的人,还是忍忍到时给她惊喜吧。
周粤年说“男人不做一番事业,迟早被女人看不起”,苏三现在想想颇觉有理,尤其蒙细月这样的女强人,多多少少看不得他游手好闲。恰好周粤年现在是生死关头,他对新研发的手机又有信心,索性直接注资——这既不违背他跟蒙细月说的“绝不再替周粤年做担保贷款”,也算是自己一桩小小事业。
可惜蒙细月总觉得他做事不正经,那还是等八字另一撇画下来时再让她刮目相看吧。苏三勉强抑制住要和蒙细月分享的冲动,蒙细月却先提起头来:“你不是说周粤年要给你第二批原型机玩的吗?”
“是啊,怎么了?”
“功能怎么样?听说周粤年很下了些功夫,我也差不多要换手机,他们的产品如果好的话,不妨支持一下。”
苏三一听便来了劲,喜滋滋道:“第二批比第一批又上了一个档次,主要是软件性能增强很多。你等等,我出去把机子拿过来给你看。”
五分钟后他探进头来,不好意思道:“可能落在车里了,我下去拿。”
“哎——算了,算了,”蒙细月叫住他,“又不急,明天再说吧。”
结果第二天也没找到,把车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再回会所包厢里翻查,也不见踪影。
苏三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正式产品还未上市,测试机先流出去,万一出什么差错可就麻烦了。蒙细月也听说过国内曾有手机代工工厂因员工丢失样机,造成商业损失,对责任员工软禁逼供,最后逼得员工自杀的事。见苏三成日神叨叨的,蒙细月无奈地安慰道:“你放心,周粤年不会逼你自杀的。”
“你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有多严重啊三少爷,也许就是被当垃圾扫出去装到垃圾车里一起给烧了呢?”
“是这样就好啦!”苏三长叹道,“问题是现在已经找到下落了!”
蒙细月不解地问:“然后呢?没这么巧落到竞争对手手里吧?国内正规的手机厂商总共才几家。”
“比这个还糟糕!”苏三扶额道,“那手机被人捡到,准备放到网上卖,又认不出是什么型号,就拍了很多照片放到网上——结果被国外的科技网站发掘出来,现在正在竞价呢!”
“你们不能拿回来吗?”
“可以,阿粤准备发律师函要求他们归还,但同时我们要提供技术参数证明这是我们出产的手机,如果在此之前手机流出去,”苏三拍拍脑袋,“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墨菲定律说,若事情有可能出错,则最终一定出错,如果你把心某种情况发生,它最终一定会发生。
那部测试用原型机最终在周粤年的律师函发出去前流出,被人大卸八块,拆机分解拍照分析,眼尖的手机爱好者先判定该手机采用的是数年前风行一时的手机操作系统PLUTO,而该公司后来被周粤年收购,从而确认手机确实是周粤年公司出产的。
随后有手机从业人员加入分析队伍,中途周粤年三度要求该网站立刻归还手机,否则法庭上见,可惜什么也挡不住技术人员对新产品的狂热。他们在周粤年采取法律行动前为该手机做了一份详细的硬件评测加软件试用报告。报告结果远超人们的想象,周粤年的第二批原型机的各项技术指标,丝毫不输业界最高水平,甚至在许多技术细节上尤有超越。
古语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样一份由专业网站做出的测评报告迅速在各大科技论坛流传开来,最后居然带来意外之喜。
几家国外运营商前来联系,希望能够和周粤年合作,在海外数国发型独家签约机。
这因祸得福的转机让苏三稍稍放下心,很快,那份专业测评报告被翻译成中文版,在国内各大论坛流传开来。
事情到这裏,突然出现小小转折,向着人们没有预料到的方向发展。
那份测评报告里只有专业数据,而翻译后流传到国内网站的,却打包附送了最初出现在论坛上得几张手机运行图片。
其中包括苏三和蒙细月的十几张生活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