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今夜昙花绽放(2 / 2)

她当然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无非就是要闹出些事来,闹到她无法收拾,闹到她没法向郗至诚交代,闹到她去求他乖乖的——他那点花花肠子,她还不知道么?

蒙细月说不出话来,即使能说出什么来,她现在也已精疲力尽,她不想教训他,更不想骂他,这样的年纪,难道还不知道要为自己打算?她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打工的,就算她如今能千依百顺地伺候着他,难道今后人人都能这样顺着他的意?将来再出些什么事——车前忽有一团影子闪过,蒙细月吓得刹住车,仔细一看又没有什么,她想也许是自己今天实在疲惫,竟生出幻觉来。正好前面路口转红灯,她索性停下车,猛吸几口气,努力定定心神。

再抬眼时又撞入车镜里那双深邃眼眸里,他终于开口,一字一句都带着阴冷的狠劲,一双眼如淬毒的箭,直往她心窝里扎:“我今天要真把他们打死了,你怎么跟我二哥交代?”

蒙细月一声不吭,换绿灯后继续前行,到酒店后停好车,苏三跟在她身后进电梯。他们俩的套房在同一楼层,一东一西,她摁下电梯按钮,眼睛直直锁在楼层显示灯上,苏三的眼睛又锁在她身上,她不看也知道,短短几层楼,像要熬过千年万年。到最后电梯终于嘀的一声响了,她逃命般的往外冲,却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拽回来,落入苏三冰冷却结实的怀抱。他双手锁在她腰上,冰凉的唇落在她耳畔,声音也冷到极处:“你猜下一次会怎么样?”

他呼吸深重,一声一声都灌进蒙细月耳朵里,她终于支撑不住,整副身躯往下软,他牢牢箍住她,把她往自己房里拖。

一进门苏三便松开手,蒙细月整个人跌下去,软倒在门口地毯上,全副身躯都软下去。他不理她,自顾自转身去换鞋,然后居高临下地,看她整颗头埋进双膝里,肩头一耸一耸的,哑着声,哭得喘不过气来。

她哭得一抽一抽的,声嘶力竭,或者说,她根本再没有力气,哭出声来。

只有换气的时候,从喉咙间发出的,粗哑断续的摩擦声。

每一声都耗尽她四肢百骸间最后一丝气力。

好像天下人都在跟她作对一样。

冯昙出轨。

郗至诚袖手旁观。

孙蕾蕾和景韶华也不听话。

到现在连苏三都要来和她作对,故意要闹得天翻地覆,再让郗至诚迁怒于她,叫她无路可走。

蒙细月大口大口地喘气,好像稍微停下来一分,心肝脾肺就要停止运转。她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缓下这口气来,一张脸残泪斑斑,房里没有开灯,只有远远的窗透进一丝光来,照到苏三身上。他整个人也如雕像那样,居高临下睥睨而视:“你的演技倒还真是挥洒自如,可惜到二哥那里,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他倚在墙边,有风从湖上来,轻轻拂动窗帘,连涂在他脸上的月光,都隐隐浮动起来。哪里是光,哪里是影,蒙细月都看不分明,只听到他年轻的声音里,也透出月华的骄矜,“只是让你知道,利用我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苏三蹲下身来去拉蒙细月,她一双手虚软无力,他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胸口里捂。他外套已除下来,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羊毛衫,她双手冰凉,他不知道那种冷丝丝的感觉,是从她手上传到他身上的,还是透过那薄薄的一层羊毛衫,直钻到他心尖上去的。他脱下羊毛衫裹住她一双手,像怕那双手再冷下去就要从她身上脱离一样,她整个人也没有一丝热气,从脸颊到胳臂都是透心凉。他心裏不知怎么也骇怕起来,怕她就这么在自己眼前冷掉,犯邪一般地把她往怀里裹,又恐怕她凭空从自己怀里消失,手忙脚乱的,生怕护少了一处地方。

千般怨恨、万般委屈,好像都在这气息交缠间消逝不见,苏三全忘记片刻前他还拿最刻毒的话来戳她。他只觉得她冷,耳垂像深海里捞出来的珠子,一丝热气也没有,他便吻住她耳垂,她不知是在挣扎还是在发抖,反正搅得他浑身都躁热起来。苏三在她发根耳垂处胡乱吻一气,到最后他心裏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觉得那小小一块耳肉翻来覆去的都要被他嚼烂了,总该不会再冷才对。他转而去吮她的颈窝,周粤年订婚的那天她颈间扎着条丝巾,不经意间就透出些妩媚的风情,但她平日是不扎丝巾的,后来他终于想明白,也许是要掩饰吻痕。他就着月光仔细地瞧,现在竟白皙一如玉瓷,再无半点他的痕迹。

苏三又发起狠来,拼命似的要把她剥皮拆骨吮吸落肚,有咸咸的味道,是眼泪,他通通吮下去;有甜甜辣辣的味道,像酒,是从她唇上交缠来的,谁知道呢,也许是他自己的,今天喝过酒没?不记得了……他就这样恍恍惚惚地吻下来,连自己的身子都觉得轻了起来……最后把他从恍惚里抽出来的,是一记火辣辣的耳光。

他倒在地毯上,眼直直地看着蒙细月挣扎着站起来,鄙弃而不屑地瞪着他。

“你闹够了没有?”蒙细月喘着气问。

苏三摸着自己的脸颊,还有火辣辣的痛感,他不敢相信她竟然会打她,直直地瞪着她,良久后他笑起来:“怎么,受不了了?你不是不在乎嘛,你不是说——不够再来嘛,嗯?”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成熟一点!”蒙细月抄起搁在一旁的单肩包往他身上砸,他爬起来往一边闪,她又抄起手边的羊毛衫往他身上打,“你要报复我,容易得很,跟你二哥去告状就可以了!但是你二十几岁的人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正正经经像个男人的样子,什么时候才能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我就不拿周粤年更不拿你二哥来做例子了,你但凡少惹点事,我就感谢你们家祖宗八代了!”她咬牙切齿地说完这些,稍稍喘口气又问:“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打的是什么人?那导演要不是他们现在的投资方和我们还有点关系,你以为别人会这么轻易罢休?你以为把你整治得没有办法,我就会回来求你是不是?我告诉你休想,苏三,我原来只觉得你不长进,现在我觉得你压根就从来没长大过。你不就想看我走投无路是什么样子吗?我告诉你我不吃你家这碗饭也饿不死的,你呢?你试试剥掉你这层皮,外面还有没有一个女孩子肯喜欢你!你试试你要不是郗至诚的弟弟,还有没有那么多人巴结你,有没有人要管你的死活!你以为闹这么多事出来我就会后悔?你错了,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只会让我觉得你有多幼稚多可笑!”

她拉开门冲出去,秋夜的风又把门猛地刮回来,哐当一声,砸得苏三一个激灵。他跌坐在沙发旁,空气里有淡淡的迷醉香味,也许是酒,也许是她用的香水,飘飘荡荡,若有似无,却怎么也抓不住了。

苏三这晚仍旧失眠了,前些日子不计后果去做催眠的后遗症,到凌晨时分忽然下了场暴雨,把夏末未完的那些燥热一扫而空,再没有任何痕迹。

周苏年一连数日都不肯理他,他也懒得去找他们哥俩,其实那天确实不关周苏年的事,是他自己先动的手,若没周苏年在一旁拉着他,真打出人命来也说不定。

可他不后悔,那些人该打。

苏三就这么和蒙细月僵持了很久,同在一个城市,同在一家公司,但他们就有办法从不碰面,说起来也容易,因为苏三从来不去公司。周末周粤年回江城,前些天他去苏州工业园那边视察工厂的情况,到周末回来听说苏三和周苏年闹僵,出来给他们说和。周苏年也没生气,他只是见不得苏三一到蒙细月跟前就气短的模样,再加上那天他们在会所里打架,其实也脱不了蒙细月的干系。偏偏苏三不许他说,害他被蒙细月训还不能还口,所以一肚子气。

其实苏三和周苏年是姨表兄弟,苏三母亲的苏家,还有周粤年的准岳父因家,原本就是世交,苏三和周苏年又是二世祖中的佼佼者,郗至诚原来笑话他们,说他们若放在古代,就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里卖田买娼的五陵少年郎。不过苏三和周苏年从来不把这种话放在心上,谁让他们在家里都是老幺呢?老幺生来就是享福的,继承家业的事,都交给哥哥们去做好了。周家的救火队长是周粤年,他一开口,苏三和周苏年都得给两分面子。

三人约着去会所里唱歌,车绕着南湖兜,有一段路是限速的,周苏年每每跑到这一段要减速就开始骂娘。苏三因为上次试飞SR-22出事,郗至诚对他玩飞机也管得严了,他对飚车并无太大兴致,看到限速牌便开始减速,顺口问:“老看到这裏有限速牌,到底附近是干什么的?”

“幼儿园!”周苏年气哼哼道,“隔着两条街呢!”

苏三心裏微动,“什么幼儿园?”

“南湖幼儿园呗,怎么,最近改口味,不好御姐好萝莉了?”周苏年嘻笑道,“那幼儿园的也太嫩了,你别太生鲜不忌。”

“去你妈的,你才好萝莉呢。”苏三想起早前蒙细月给童童圈定幼儿园,裏面似乎就有南湖幼儿园的名字,也不知道最终是不是这一家……去他妈的,是不是这一家,关他什么事?又不是自己女儿,操什么闲心!

到会所后经理见他们未带女伴,便问要不要安排陪唱,苏三问周苏年:“你最近不是新交了个女朋友,怎么也不带出来见见?”

“开什么玩笑,人家可是正正经经的大学毕业,身家清白,来陪你唱歌?我呸,你想得美!”

周苏年说得很是一本正经,苏三讶道:“你原来哪一个不号称是良家妇女?还不一样带出来玩,怎么今天转了性?”他知道周苏年口味很刁钻,一贯只喜欢那种清纯如白纸的女孩,这种女孩子追的过程是千难万险,追到手后则千依百顺,一旦走到千依百顺这个步骤,离下一步“千呼万唤不回头”也不远了。所以,周苏年这回说那女孩身家清白,苏三第一个不肯信,没多会儿周粤年也到了,说给他听,他也不信,拎着周苏年的耳朵说“总有一天你有报应的”。偏偏这回周苏年很较真,说他如今是真金盆洗手好好做人了。和周粤年一同来的还有他留学时的一位师弟,姓纪,如今是他新公司的合伙人,也是一表人材谈吐不凡,在包厢里还和周粤年讨论他们新产品的模具参数设计等等之类的问题,讨论得热火朝天的。

苏三忽而便觉得意兴阑珊了。

坐在一群朋友中间,人人都有自己忙乎的事情,只有他孤伶伶的,傻子一样。

叫经理上酒来,自斟自酌,间或有人陪着喝两杯,慢慢的,竟而又醉了。

最近苏三经常喝醉,常常一两杯落肚,就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周粤年扶着他到洗手间,吐得昏天黑地,到后来其实也无内容可吐了,苏三只是觉得难受。难受得想把整颗心都抠出来,随意扔到哪个垃圾桶里都好,只要它别长在自己身上,让自己痛便好。

会所里金壁银顶,一路踩踏过去,只觉脚步虚浮,幻化出千千万万个影子,恍惚攒动在眼前。

不意间撞翻迎面而来的男人,苏三脚步不稳,直直地往地上倒,周粤年扶住他,一边给人道歉。恍恍惚惚的又听周粤年跟人打招呼,似乎是遇到了熟人——左右这么大个圈子,来来往往的都是熟人。

又听到周粤年在他耳边吼叫,也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人说话声音都格外刺耳。周粤年也是,提着他的耳朵,声音直往里扎:“老三,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时总编,给你蒙姐姐写过专访的……”

“蒙姐姐”三字就像醒酒符似的,苏三一个激灵扬起头来,盯着对面身材魁梧的男人,脑子也没转,纯粹条件反射般的笑出来:“哦,久仰,久仰。”

仰什么呢?苏三不知道,这位时总编究竟何许人也?苏三也不记得。只听到周粤年和那人很亲热地打招呼,然后他又被周粤年架回包厢,二话不说拿起毛巾狠命地往他脸上揩:“老三,醒醒,我带你去见我偶像!”

他被周粤年冷敷热敷终于给折腾醒了,脚步踉跄地被拽到另一个包厢,还是方才遇到的那位时总编。一屋子男男女女,吵闹得很,最中心的台上一男一女正在对唱,跟喝交杯酒似的把话筒挽在一起,甜蜜得不成样子。

包厢里猜拳的猜拳,喝酒的喝酒,周粤年和那位时总编聊得很热乎,台上两人忙着唱歌,只和周粤年招了招手。以苏三的耳朵也听得出,这两位近乎专业级别,可惜蒙细月不在,不然可以考虑签个约——那眉目间的情意传动,应该是一对情侣吧?

唱的是《相逢何必曾相识》,粤语版的,男人的吐字很清晰:我怕爱,同样怕得不到爱,问此刻世上,痴心女子有几个。相知相处相拖欠,缘缘份份我已觉无聊,不想爱得随便 。女人也明艳动人,接着他唱得陶醉。

声声字字,唱得怆恸哀绝,苏三记得曾有人说“写歌的人假正经,听歌的人最无情”,如今他却觉得,这台上肉麻兮兮对唱的两个人,才真真是最无情。

好像天下人在这一瞬间里都情场得意,专门来笑话他似的。

副歌部分唱得深情漫溢,到最后那两人终于肯放下话筒,拖着手走下来,周粤年拽过苏三笑道:“来,老三,这两个人你一定要好好认识。”苏三拉扯出一张笑脸,听周粤年介绍,果然是一对夫妻,男方姓席,如今恰恰也是做地产的,据说是兰庭地产老板新近拉入夥的拍档。苏三心下了然,兰庭地产是二哥郗至诚在地产业的老对头,据说抢地从东三省一路抢到海南岛。苏三心知周粤年这是在帮他搭桥铺路,强打起精神应付起来,对方也是爽快人,听说苏三的名讳,立刻便笑说:“久仰,令兄最近都快逼得我们没饭吃了。”

一场偶遇,却引出许多话头,原来最近京郊的一块地要拍卖,兰庭和苏珊是最有力的竞买者。苏三知道二哥近两年在拍地上多花许多冤枉钱,没想到对方的日子也不好过,所以透出些合作开发的意思,又有一些外部合作想打探郗至诚的意思。相请不如偶遇,又是这样的场合,许多话谈起来容易得多。苏三也有意深聊,手机却“咚咚咚咚”的响起来,周粤年一听这铃声便一脸怨怒——苏三给蒙细月设的来电铃声是贝多芬的《命运》,每次咚咚咚咚地一响,周粤年就会说“催命的来了”。对方见苏三有电话进来,立时止住话头,示意他先接电话,苏三却愣愣地瞪着屏幕上蒙细月的名字,犹豫了老半天,不知道该不该接。

他不知道蒙细月现在还能有什么事要找他,童童的抚养权她已争到,他的利用价值也到此为止了,不是么?前两天她又从头到脚把他贬得一文不值,如今又有什么事要找他?他怔愣的功夫,电话已断了,他松口气,又有些失望,不知道蒙细月究竟有什么事,那股好奇心忽而就吊起来,等铃声再响起时,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接起来。

不是蒙细月,是童童,怯怯的声音问:“苏三舅舅,我很久没有见到你了,你最近很忙吗?”

苏三不知怎么回答,看看时间,很机械地问:“妈妈呢,吃晚饭没?”

“没,”童童的声音也小心翼翼的,“妈妈睡着了,我肚子饿。”

苏三知道若不是包厢里还有外人,周粤年恐怕也要揍人,他二话不说就要往外冲,周粤年一双眼狠狠地剜他,很有些鄙弃他烂泥糊不上墙的意味。可苏三没功夫解释,他只听到童童说蒙细月下午进了医院,回到酒店睡下到现在还没起来,人就慌了神。路上听童童细说,才知蒙细月昨天不知陪谁开了通宵的会,今天又带童童去上钢琴课。这种钢琴课都是孩子在裏面琴房练习,家长们齐齐挤在外面走廊里等,不消再细说苏三也猜到,蒙细月这种工作狂,肯定不会白白在外面干等这一小时,八成背着笔记本电脑外加一沓文件窝在小走廊里争分夺秒。可能空气不好,再加上疲劳过度,蒙细月在走廊里昏倒后送医院,据童童说醒来检查后蒙细月就带她回酒店了,具体情况也没说清楚。他匆匆赶回酒店,童童抱着手机坐在客厅沙发上,卧室的门半开着一条缝,童童伸指在嘴边比个嘘的手势:“妈妈睡着了。”

苏三心中惊骇,生怕蒙细月有什么三长两短,吊着一颗心,蹑手蹑脚走进卧室。床头桌上放着病历,抄起来看,医生的字迹龙飞凤舞,压根看不明白,旁边贴着一张小纸片,印着检查出的数据。苏三看了老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又看看熟睡中的蒙细月,她睡着的时候浑身都蜷做一团,全无平时那副张牙舞爪的凶恶模样。苏三俯下身,只听她呼吸均匀,如婴孩一样,唇角也微微翘起,睡相香甜。他痴在那里一动不敢动,生怕惊动她,直到童童扯扯他的袖子,他才跟童童又蹑手蹑脚地出来。

“妈妈给手机设了闹钟,说睡醒给我做饭吃,”童童举着手机,一脸邀功笑容,“我看妈妈没睡好,所以把闹钟按掉了。”

苏三拍拍童童的小脸蛋:“乖,干得好!舅舅给你做饭吃。”

他记得原来蒙细月冰箱里常年空空如也,要有也是快餐或即食产品,也许因为童童来了,裏面添置许多东西。冷藏柜里除桶装牛奶,还有几样蔬菜,冷冻柜里还有仔排和牛肉,旁边的开放式厨房也增添许多调味料,油盐酱醋一应俱全。苏三很少下厨,不过煮煮饭炒两样小菜还是会的,他热好一杯牛奶,叫酒店客服送一客小蛋糕上来给童童填填肚,然后掏手机出来查菜谱。

就着冰箱里的储存,苏三炖上一锅仔排汤,炒一盘黄牛肉再一盘番茄炒蛋,牛肉炒老了,倒也还能入口。童童帮忙收拾好餐厅的桌子,颠颠地给他端盘子,苏三掌着勺,无端生出许多满足感来。两盘菜上桌后饭也蒸熟了,只那锅汤还在咕噜咕噜地滚着冒泡,苏三正准备盛饭,忽听身后有人说:“别,你把碗再煮一煮。”

苏三回头,原来蒙细月睡醒起来,正靠在卧房出来的拐角,一副形销骨立的憔悴模样。苏三不解,走近来望着她,她眉尖轻蹙,颊上红潮未褪,睡意半残。苏三一手执碗,一手掌勺,怔愣许久,一开口又张口结舌的:“我……你……你睡醒了,饿不饿?”

蒙细月摇摇头,也未开口问他怎么会在这裏,看童童笑意谄媚,料想是她作怪。她扶着墙走回沙发,声音极虚弱:“你把碗筷再煮煮,医生说明天再去详查,可能是肝炎,万一传染就麻烦了。”

苏三心裏一惊,回过神来想说我打过疫苗,马上醒悟她说的是童童,话到嘴边又缩回去,免得又被鄙视自作多情。他遵她的说法又烧水给碗筷消毒,空气里蒸汽弥漫,还有浓浓的仔排飘香。苏三便倚在流理台边,看着蒙细月远远地窝在沙发里,童童坐在小椅子上,不住地两头张望。滚水烧足十几分钟,苏三也那样傻站了十几分钟,等到锅里碗筷都跟着沸水一起翻滚作响,苏三又手忙脚乱地关火倒水取碗筷。一不留神险些徒手去拿碗筷,烫了一下手还没醒过来,烫第二回苏三才恍过神来。他给童童盛好饭,坐到沙发上蒙细月身边,轻声问:“医生怎么说?”

蒙细月疲惫笑笑,又摇摇头,良久后说:“以为是急性肝炎,检查后说不是,可能……别的什么肝炎吧,明天再去检查。”

睡足几钟头,她气色比先前好些,手脚仍虚浮得很,苏三伸手探她额上温度:“有点烧,吃过药没?”

“吃不吃都这样了,明天检查了再说。”

童童猛扒几口饭后歪过一颗小脑袋问:“妈妈你不吃吗?”

“妈妈等会儿再吃。”

苏三猜她大概怕真患上肝炎传染给童童,所以要等童童吃完,他起身找个花色不同的碗给蒙细月盛来一碗仔排汤:“结果出来之前你先用这个好了,画着鸟的,别的碗上都是花,先吃点吧。”蒙细月很诧异地望了他两眼,大概这些天实在劳累,身子掏空了一样,连反驳的话都没力气说。苏三心中也愧疚得很,总觉得蒙细月身体突然这样垮下来,也有自己一份功劳,服侍得越发殷勤。蒙细月抿下两勺汤,缓缓气后试探性地和童童商量:“童童,明天的美术课……我跟老师打电话说暂停一下好不好?妈妈明天去检查身体,你就在家看看书吧,下周我们再去好不好?”

她声音轻且惶恐,一脸愧疚神态,童童忙不迭地点头,苏三又劝:“要不休一阵假?”

“影视城的批文下来了,接下来有事情多着呢,”蒙细月轻声列举,“还有两部戏要海外发行,正是势头好的时候,想趁着这两部戏扩宽海外渠道;再有几个月还要决定内部配股比例……”

苏三听她说这些就不耐烦,好像就算明天2012来了今天她还得抱紧钱罐子似的:“你看你这样子,又不是没你就不行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身旁人的视线立刻警觉锐利起来,苏三意识到说错话,蒙细月最忌讳别人说“又不是没你就不行”,因为她不是做老板,要是公司离开她照样转,那等于是对她价值最大的否定。苏三这些天也想过,蒙细月如今警戒性这么高,大概也是被这回离婚给闹的,既然老公和老板都不可靠,那对一个女人而言,似乎也只剩下钱是可靠的了。更何况她还带着童童,自然要事事为女儿打算……这么一比较,苏三顿觉自己受的那些气都不是气了,一心自我检讨:“或者你稍微缓缓,不然你事情做完了,自己垮下来,童童怎么办?”

苏三知道如今童童就是蒙细月的死穴,拿她来劝蒙细月,她神经才松弛下来。苏三又险些张口说那些事交给他处理,旋即想到即便他能揽下那瓷器活,蒙细月也绝不相信他有那金刚钻。再说了,苏三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有那金刚钻,说出来白白让蒙细月笑话,增添他“不成熟”的罪名。斟酌半晌后他说:“童童这不才上幼儿园么,怎么有那么多课要上?”

“周六下午学钢琴,周日下午学画画,她自己要求的,而且幼儿园人人都在学,她要是不学,起跑线上就输了。”

苏三暗自乍舌,其实他很不赞成这样的教学方式,孩子们从小就被家长扔到如罗马斗兽场似的环境里,“不竞争毋宁死”,整天上赶着英文美术音乐体育的,一点童真乐趣都没有了。虽说锻炼孩子的竞争意识是没错,可现在孩子们小小年纪便没有一点自由空间,一到初高中,若这些兴趣课不能为考试加分,家长们立刻就会停掉,总之全心全意都为分数服务,实在可悲可笑。不过这样的话若说给蒙细月听,她一定要剑拔弩张地说不是你的孩子你当然不放在心上,或者是社会竞争如此激烈你话说得轻松将来童童竞争不过别人也不是你倒霉——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居然已经这样了解蒙细月,连她说这些话时会是怎样的神态口吻,都能一一描画出来。

“不如我来教她好了。”

话音未落,童童已转过身来叫道:“好!我要舅舅教!”蒙细月瞪着他,满满的难以置信的眼神,苏三自问生意经不如蒙细月,艺术修养却是很不错的,迎头回应蒙细月的质疑目光:“我钢琴老师是博兰斯勒的签约艺术家,美术老师在大都会博物馆开过个人展,比你那路边摊培训学校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蒙细月难得地笑起来,忍不住问:“你老师都这么厉害,那你呢?”

苏三撇撇嘴不屑道:“我是没什么功利心!”

蒙细月笑得喘起气来,缓过来后仍坚定地摇摇头,她知道苏三一时兴致上来干劲是很大的,但看看最近这形势,他三天两头就要阴阳怪气地找她一回茬,怎么能放心把童童交给他?况且再怎么说苏三也是她老板,哪有让老板给自己带孩子的道理?她笑笑说:“你弹得好画得好是一码事,小孩子要从基础教,你未必有那个耐心。”

“刘老师好凶,总嫌我指头放得不对,”童童加紧时机告状,“我要舅舅教!”

苏三大喜过望,趁热打铁道:“要不你先让我试两个月,这样你周末也可以休息,过两个月我教得不好,你再让童童继续报班,我绝对没有意见!”

蒙细月仍觉不妥,可惜头昏脑沉,童童又那样期盼,苏三还一个劲地夸自己的钢琴手感好,她被搅得晕头转向,再找不到拒绝理由,不得不点头答应。童童雀跃不已,蒙细月仍眉头紧锁,满脑子都在担心今天医生的话,万一真检查出什么肝炎来,工作要受到影响自不消说,连童童恐怕也不能跟着自己——想到这些她连饭也吃不下,苏三安慰老半天,也不得要领。

当晚周粤年的电话就过来,痛骂苏三不识轻重,苏三知道周粤年也是为自己好,所以也不反驳,老老实实听他教训。难得今天周粤年兴致也很好,只象征性地训了他两句,余下的功夫都一个劲的说今天晚上和那伙人吃饭的细节。苏三越听越奇怪,终于忍不住问:“不就一个杂志主编,一个搞房地产的,再加一个做示波器的,你至于么?”

“你不觉得那女人很漂亮吗?”

“漂亮也是别人老婆,”苏三啼笑皆非,印象里周粤年很少用这种语气夸人的,“再说你丫都订婚了,还兴奋个什么劲儿?”

“你想到哪儿去了,那是我大学时的偶像!”

苏三听得一头雾水,近年来周粤年总有一个约会选在初夏时节,每次苏三问他搞什么名堂,他都说去过“音乐节”。说了几回,苏三才明白周粤年读大学时隔壁学校有个在本地颇有名的摇滚乐队,每年毕业时全市各高校的学生都会蜂拥而至,疯抢毕业演唱会的票,热门到连黄牛贩子都会出动。也不知那年开始,周粤年和那些做实业或新兴科技的朋友,就开始组织一些自发性的松散活动,目的在于彼此拓宽人脉资源,而其中的翘楚人物,每年一度在毕业演唱会时的聚会,就成为“音乐节”。

说得通俗点就是个小型企业高峰经济论坛吧,苏三是这么理解的,听周粤年絮絮叨叨讲了半晌,最后苏三终于明白,今天那伙人,正是那个声名赫赫的摇滚乐队班子!

苏三听明白来龙去脉,仍没明白周粤年到底激动个什么劲儿,最后周粤年忍无可忍,斥问:“你懂不懂什么叫青春啊?你知道我看他们演唱会是什么时候么?2003和2004,我大学正辉煌的时候呢,今天那一对夫妻那时候在隔壁学校可火了,你真不知道他们有多红……”

“我明白,那是你的暗恋对吧?”

“放屁,”周粤年笑骂,“你这个没有青春的家伙,说了你也不明白!你那会儿还是个幽灵,一个回荡在欧洲大地上的幽灵!”

苏三忽而明白了什么,他听周苏年说漏嘴时提过,周粤年在读大学时谈过场恋爱,天雷勾动地火,用周苏年的话说是“就算那女人要把他给油煎了他还会主动在油锅里跳着翻面”,最后不知为何,也无疾而终。

也许就像他二哥那样,这样的家庭里,每个被选中来承担责任的那个人,都有一段不可向外人言说的秘密。

周粤年想起的,是他无可遏制要想念,又无法向任何人倾诉的那段感情。

前年这时候苏三陪孙蕾蕾去红磡看张学友的光年演唱会,那首歌里唱“她来听我的演唱会,在十七岁的初恋第一次约会,男孩为了她彻夜排队,半年的积蓄买了门票一对”,他想周粤年念念不能忘怀的演唱会,若不是暗恋今天那位美女,那就是想起,和他一起去看演唱会的人了吧。

你这个没有青春的家伙!周粤年这样说。

周粤年青春的时候,他苏三在干嘛呢……高中毕业后就被家里送到英国,读不到一年他就跑到法国去泡酒庄,又到德国念半年工业设计,后来慕名去佛罗伦萨朝拜一位华人画家,晃遍欧洲,真如幽灵一般。

苏三记得那年夏天,他永远也忘不掉的夏天。

每年暑假他都要回北京的,那一年,二哥在电话里随口说,哦,你记不记得蒙细月,我结婚时来过的那个小女强人。

哦……是吗?好像……有点印象。她……她怎么了?

没什么,她也生了,也是女儿。

哦……哦,挺好的,不错,不错,她,她什么时候结婚的?

前不久,她丈夫你也见过吧,他们都来过我们家……休产假,搞得我焦头烂额,不如你回来帮我吧,反正你读书也是闲混。

哦,哦。

原来她结婚了。

心裏无端端的,像少了一块。

苏三的青春还来不及迎接阳光,吸收雨露,已被橄榄林里吹来的,伴着石榴花香的清风,悄悄捎走。

再一年,稀里糊涂混到学位,家里催着他回来,他偷偷把机票订早两日,想给父母和大哥二哥一个惊喜。

从机场打车回家,堵在东长安街上,街边奢侈品店铺林立,橱窗里映出郗至诚和蒙细月眉目传情的流光逸影。

郗至诚拎着大包小包,蒙细月伏下身在看些什么,指指点点的,然后郗至诚掏卡结账。

路上他们不时说笑,连有人尾随身后都不曾发觉。大概那时郗至诚对蒙细月尚有两分情意,因为苏三后来知道,二哥从不陪二嫂逛街,连过年时到岳丈家拜年,都是信用卡一推让她自己去打理。

那天他们最后一样收获是条毛衣链,蒙细月好像特别喜欢那条毛衣链,郗至诚连逛几个柜台,都被蒙细月拽回来。最后郗至诚摇着头直笑,叫店员取出毛衣链给蒙细月试戴,乖乖掏卡买单。

坠子是一只镂空镶钻的招财猫,缠着两圈细细的铂金链。

今天,就在今天,他马不停蹄赶回酒店的时候,睡梦里的蒙细月,还握着枕边那只笑容阴险的招财猫,唇边露出难得的,温柔而满足的笑容。

周日一早童童就被苏三接走,他另叫来公司蒙细月的助理,叮嘱她押蒙细月去医院检查。做了个详细的全身检查,每个科室她都忍不住问医生:“有没有什么问题,会不会很严重?”可惜除了量身高体重测视力的,其余一概扑克脸:“要等结果出来才知道!”

蒙细月头一次发现自己这么怕死,原来一心扑在事业上,总以为自己是钢筋铁打的,像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一个零件卡住,便全盘垮下来。

检查后苏三的电话又过来,说他带童童在外面买书,蒙细月赶过去,发现苏三带着童童在买钢琴教材,从小汤大汤到拜厄哈农全套都买齐。童童坐在苏三的脖子上,兴奋得很,搂着苏三的头叫:“Uncle Susan,Go Go Go!”蒙细月吓得不轻,连忙把她夺下来,斥道:“吵什么,没大没小!”

“舅舅就是Uncle嘛,Uncle Susan说还可以教我学英文!”

苏三别过脸偷笑,因为实在受不了童童一整天舅舅舅舅的叫来叫去,索性想出这么一招,反正舅舅也是Uncle,叔叔也是Uncle,不至于叫一次就提醒他一次。蒙细月顾不上他这点小心思,皱皱眉没说什么,还未到家苏三又接到电话,貌似在和人约时间,挂机后他朝蒙细月笑说:“早上让童童试我的钢琴,不是很合她用,重新订了一架。”

蒙细月脸色登时就变了,见童童高兴,也不好当面说什么。到家时专卖店那边的琴也正好送到了,和苏三原来那架一样,也是博兰斯勒的,德国原厂的工艺,古朴敦厚又不失高贵优雅。蒙细月对钢琴只知皮毛,但单看外观质地也知道不便宜,童童趴在一旁叽叽咕咕地问,送货员一边解答一边装琴。蒙细月挥挥手将苏三拎到一旁:“你不要再在童童身上花这么多钱了。”

“还好吧,”苏三不以为然道,“入门的,我那架童童用着不合适。”

蒙细月静静望着他,也不说话,苏三被她这么一看,手脚便开始不知往哪里摆。对峙半晌后他支支吾吾说:“女孩子是要富养的。”

“那是将来你的女儿,”蒙细月神色冷静,“怎么养孩子要依据个人不同的经济能力,我固然想为童童创造好一点的条件,但也不是你这样的创造法。”

“那怎么童童也叫我一声Uncle,我乐意,不行啊?”

蒙细月微微笑,仍是那样洞察的眼神注视着他,苏三恼道:“是,我是因为你才在她身上花钱,你满意了吧!”

“那你也应该明白,我不可能给你任何回报,苏三,即使不计较所有的外界因素,仅仅你和我两个人,我也不会喜欢你。”

“你一分钟不这么理智会死啊?”苏三音调陡然拔高,引得童童张望。蒙细月瞅见童童开心的表情,不得不耐下性子来劝苏三,“你这样的做法让我很为难,是,现在童童需要人关心,所以你用这样的名义来对她好,在她身上不停的花钱,仗着她喜欢,不让我拒绝。这样下去,你可以不断地对她好,不断地在她身上花钱,到我无力偿还的时候,你要我怎么办呢?等这样的人情债堆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你又要我用什么样的办法来偿还呢?”

苏三涨红脸,神色有些羞恼:“你的意思是,我在逼你?”

蒙细月仍微笑着,半晌后轻声反问:“难道不是吗?”

苏三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再握紧,他想反驳点什么,但又无话可说。蒙细月每句话都戳中他心底那潜藏着的小小心思,她在他面前,总这样冷静而理智,洞明他所有用心。他唯一觉得可以反驳的是,他没有逼她的意思,然而他做的所有事情,似乎都佐证了蒙细月的说法。

蒙细月摇摇头,走到新钢琴旁,问送货员要发票,价钱果然不菲,她今天做全身检查不算医保,特意取了些现金,却只够这架琴的零头。她把半厘米厚的一沓钞票放到童童手里,轻声吩咐道:“童童,把这些钱给苏三舅舅,跟他说,剩下的钱妈妈下次带过来。”

五六岁的孩子,对钱已有初始概念,况且是一沓红钞票,童童端在手里也觉得应该是不少的数目。她握着那叠钞票想了想,便很自以为聪明地悄声问:“妈妈这架钢琴很贵吗?”

“嗯,”蒙细月笑着点点头,“所以你要好好学,不能偷懒,我们先把钢琴放在舅舅这裏,等过些日子妈妈找到房子再搬过去,好不好?”

童童点点头,很听话地跑到苏三身旁,笑容甜甜:“UncleSusan,妈妈说剩下的钱下次再带过来。”

苏三仍僵在方才站的地方,一手扶着墙角,像要狠狠地抓下去,终究还是挤出笑脸,接过童童手里的钞票:“乖,回去要听妈妈的话。”

送货员装好琴后测试调音,一切安置妥当后告辞,童童扑到钢琴上胡按一通,到蒙细月催她回家,才依依不舍地和苏三挥手告别。苏三送她们下楼,童童蹦蹦跳跳地往下冲,到拐角时蒙细月忽顿住脚步,她也不看苏三,只盯着楼梯上铺的浅灰色高山羊毛地毯。苏三也跟着她停住脚,小心翼翼的,也不敢开口,半晌后蒙细月终于开口:“你最好也去医院检查一下。”

苏三被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说得懵在那里,等蒙细月追着童童下楼去,童童在门口很大声地跟他说bye bye,然后大门锁上的声音,他才明白过来,蒙细月要他去做肝炎检查。

不惊慌是不可能的,苏三犹豫片刻,还是给医生打了电话,约时间做肝功能检查。

翌日收到银行的短信通知,蒙细月果然照那架钢琴的价格,把余款转账到他的户头。

临近周末时,苏三逛到幼儿园去,南湖幼儿园在江城也算数一数二的幼儿园,保安措施极其严格,询问再三,查证他所说的“冯亦童”确实在读,又联系老师让童童证明他的身份后才允许进入。找到童童所在的教室,正看到她小大人一般的站在讲台上,抑扬顿挫地朗诵着:

<small>假如我是一朵雪花,</small>

<small>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small>

<small>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small>

<small>飞扬,飞扬,飞扬——</small>

<small>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small>

童童嗓音清亮又不失柔润,朗诵时伴着手臂舒展的动作,很似模似样,苏三贴着教室玻璃看,忍不住笑起来。这幼儿园的教学方式看起来倒挺丰富的,黑板上写着粉笔字,原来江城要办幼儿朗诵大赛,所以全班的孩子们都轮流上台朗诵,然后由老师挑选优胜者去参加南湖区的预赛。让苏三忍不住笑的是,这老师们挑选的诗歌,怎么看都超前了些。童童已朗诵到最后一段:

<small>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small>

<small>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small>

<small>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small>

<small>消容,消容,消容——</small>

<small>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small>

苏三哭笑不得,童童这样五六岁的年纪,去朗诵徐志摩的爱情诗,怎么看都有点不伦不类。童童朗诵完毕后,还做足全套地向台下一鞠躬,然后孩子们都鼓起掌来。后一位小朋友朗诵的是戴望舒的《雨巷》,然而从起始气势上就比童童差许多,上台时本就有些羞涩,结巴两次后更有些畏缩。苏三心底又一阵得意,悄悄踱到后门,从门缝里朝坐在最后一排的老师打招呼。年轻的女老师愣愣,不记得有这样一位家长,蹑脚走出来问他找谁,苏三自我介绍是冯亦童的舅舅,那女老师又愣了一愣,面上泛起一层微红,走到童童身边,拍拍她肩膀,示意她出来。

童童毫不掩饰见到苏三时的兴奋,张开嘴就停不下来:“Uncle Susan!妈妈要你来接我的吗?我们还没下课,还有半小时,你来多久了?听到我朗诵了吗,我准备了好几首诗,晚上回去朗诵给你听好不好……”

年轻的女老师站在童童身后,声音轻柔:“冯亦童朗诵得很好,很多同学都不敢上台,她倒一点不怯场。”

“不错,像我,”苏三捏捏童童的小脸蛋,又很客气地奉送老师几顶高帽,说得那年轻女老师心花怒放,欲言又止,“你是冯亦童的舅舅?”

“啊……嗯,她刚刚转学过来,跟同学们相处还好吧?”

“转学过来总会有一段时间的适应期的,她很懂事,同学们都很喜欢她。”

苏三更觉骄傲,但见那老师踟蹰难言的模样,心裏又敲起小边鼓,生怕童童在幼儿园出什么状况。他心想蒙细月工作太忙,即便有好好照顾童童的意愿,毕竟也多年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难免有疏忽的时候。等那年轻女老师左手握右手右手握左手握到第三遍时,苏三终于忍不住问:“不知道老师觉得还有什么方面需要特别注意的吗?”

“没有……”年轻女老师双手又来回交叠过一次,终于想到什么似的,“哦,有一件事。冯亦童的妈妈好像工作特别忙,比如我们这个朗诵比赛,南湖区的预赛下周就在我们幼儿园举办,冯亦童入围的可能很大。我准备等参赛名单出来后专门和入围同学的父母谈谈,请他们拨时间来看看孩子参加比赛,但冯亦童今天上午跟我说,她妈妈工作很忙,希望我不要刻意和她妈妈谈及此事。她觉得……她妈妈特意挪时间来参加可能会比较困难,不希望她妈妈为难,但我觉得家长还是应该努力地多参与孩子的成长过程,如果她妈妈比较忙,有其他亲友来看她的比赛,对她本人也是一种鼓励。”

苏三摸摸下巴,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便很爽快答应下来:“下周几?我到时候过来好了,她妈妈最近身体不太好,童童也不希望她妈妈太辛苦。”

年轻女老师告诉他详细时间在下周三,上下午都有安排比赛,具体时间还要等通知,问苏三是否方便留下电话,到时好通知他。

苏三目光淡淡从女老师身上扫过,心裏其实已经明白那年轻女老师的意思,却仍掏出手机,拨到女老师的手机上,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

南湖幼儿园的规矩是必须由登记过的家长来接,到五点后蒙细月仍未过来,童童好像很习惯,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故事书,乖乖地坐在座位上看。女老师也陪着她,很善解人意地向苏三解释:“冯亦童的妈妈经常会晚来。”蒙细月到的时侯已五点一刻,心急火燎地笑着给老师道歉。说路上堵丰。她叽里呱啦说完一堆,才发现苏三也在一旁。

晚上,童童开口留苏三吃饭,苏三是那种你不拿扫帚赶他就死命装聋作哑的人。蒙细月没办法,只好叫酒店厨师多做两样家常菜送上来。

打这往后苏三往幼儿园遛就成了习惯。蒙细月每回匆匆赶到时都能看到那年轻女老师不是陪童童做折纸,就是给她画卡片,当然,顺使也和苏三闲话家常。

年轻姑娘的那点心思在蒙细月面前自是无所遁形。晚间吃饭后苏三还接到女老师的短信,说今天临放学时忘记叮嘱童童明天要带某本课外书。苏三把短信内容转述给童童,又回复老师说谢谢。蒙细月看在眼里忍不住调侃道:“小何老师工作进步得真快,童童刚转过来那会儿,对这幼儿园环境不熟,放学后我没按时去接,从没见有人陪着一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拐卖儿童的新闻多,老师也认真负责多了。”

苏三闻言却不接话,只深深地望她一眼一苏三最近收敛得多,话不敢乱说,手不敢乱放。深恐哪里做得不对又被她打出去。这些说的做的苏三倒都能忍住,可心裏那点儿念想却无法阻挡。有时他赖在这裏吃饭,蒙细月虽不太搭理他,却总能在不经意间撞见他欲言又止衰婉幽怨的眼神。

他也不解释什么,但蒙细月分明清楚,他这是在控诉她:我这可是在为你出卖色相呢!

蒙细月避过那若有所思的目光,转头朝童童笑道:“童童,记不记得周末的事,你说要跟苏三说的?”

“哦!我差点给忘了!”童童正往浴室里钻,又冲回来拉着苏三很惋惜地说,“Uncle Susan,我这周末不能去你那里学琴了,因为爸爸要来看我!”

这句话给了苏三当头一捧,因为童童的表情虽然惋惜,话音里却带着欢欣。

因为爸爸要来看我!

可不是,冯昙才是她真正的爸爸呢!

童童说完,就抱着衣服钻进浴室去泡澡。蒙细月开始煮碗筷消毒,沸水滚过一遍有一遍,她则站在旁边看着碗筷瓷盘在沸水里跳舞。苏三靠在开放式厨房的小吧合旁,看她把瓷碗从沸水里捞出来。在水龙头下冲两遍,又在热水里烫一烫。

凝止的空间里,只有碗筷跳舞的噼啪声,还有沸水滚上来又翻下去的咕嘟声。

不知过了多久,蒙细月终于把碗筷都消毒干净,回过头米朝苏三笑笑:“昨天冯昙跟我联系过,按照离婚协议,他每个月有一次探视的机会,我也跟他谈过童童学钢琴和画画的事,他答应给童童单独请老师,费用他来付。另外,等我找好房子搬了家,再找工人丢搬钢琴。”

苏三脸色陡然冷下来:“你什么意思?”

“童童住酒店始终不太方便。”

“我不是问这个。”苏三的忍耐已至极限,右手紧紧攥着吧台的流线角,手背上青筋突突直跳,“找好房子,二哥送你的吧?这算什么,分手费?你要找地方住,就跟二哥开口;童童要学琴,你也宁愿找冯昙——那我呢?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你说不能回报我,那我二哥和冯昙,你准备怎么回报他们?”

蒙细月极冷静而有条理地答道:“冯昙即便出轨,我和他离婚,那也是我和他之间的问题,这并不妨碍他是童童的父亲这个事实。童童在十八岁之前,他有权利也有义务承担童童的生活和教育开支,这些在离婚协议里都标注得非常清楚。至于那套房子,我在公司做这么多年,论功劳论苦劳,以内部采购价买一套城市花园的房子,算不上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

这样无懈可击的解释,并没有对平息苏三的怒气起到丝毫作用,他眼里看到的,只有蒙细月唇边那淡淡的嘲讽。她的唇形很好看。苏三记得蒙细月很少用口红,只涂一层薄薄的唇蜜,起一点保湿作用,在灯光下有淡淡的晶莹光泽,却一点也不张扬。然而现在,他眼中只有那轻微的一个弧度,轻蔑而又讥讽的弧度。

苏三痛恨这个弧度,他一伸手,她整个人就落入他怀里。他的唇也贴下来,想要消灭那个令他感到羞辱的弧度。蒙细月头一歪,他的唇便偏个位置,落在她耳边。她用力把他住外推:“你别闹了,到时传染给你活该!”

“一个HBV就想吓倒我?”苏三双眼里只有无畏,那样直白热切的眼神,像要把她连皮带骨地吞下去一般,他伸手拦腰紧搂住她,“现在你就是跟我说你HBV,也拦不住我!”

他这回真急红了眼,他不晓得蒙细月为什么偏要死死抓住二哥和冯昙不放,她明明是理智的人,为什么在这些事情上这么糊涂?要说她喜欢二哥,那倒也罢了,苏三承认,自家二哥是很难让女人不喜欢的,那冯昙呢?他从始至终何曾表现出过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诚意?她为什么宁愿要冯昙的钱,也不愿接受他哪怕一点点好意?

郗至诚和冯??能给她什么呢?他知道自己或许没他们那么有能耐,可是一苏三赌气地想,我什么都可以给你,这一点我比他们谁都强。

这些日子,这样的念头,越未越强烈。

苏三自己也不清楚,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对蒙细月有那样的念头。

是当年她把他从最困窘最羞辱的境地拽出来的时侯,还是她对着一块巧克力蛋糕纠结至死的时侯?又或者……他不知道,真的理不清,他只知道听二哥在电话里说,蒙细月嫁为人妇的时侯,心裏忽然就哗啦啦的,像积年冰封的雪忽然化开,陡然间破开了一个大洞。

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萦绕在他心间,久久缓不过神来。回国后他也谈恋爱,跟着二哥也好,跟着周家兄弟也好,从来不缺围着他们打转的莺莺燕燕。也不是没试着去投入过,有那么两三次,他也碰到过感觉不错的女孩,心想不如就这么定下来吧,但不知为什么,到最后总好像差些什么。有的是他先提出分手,也有对方先提的,比如孙蕾蕾,就很有那么一股宁折不弯的劲儿。她出道起点高,性子也烈,结果蹉跎了许多年,他很替孙蕾蕾可惜。为把她捧起来,公司也很花了些气力,好在孙蕾蕾争气,两部电影拍下来就有一堆导演抢着预约。谁知后来分手却是孙蕾蕾提的,她说她心裏的人不是他。他心裏的人也不是她。知道内情的都替他不平。因家小妹有一回碰到孙蕾蕾,甚至当面扇了她一耳光,骂她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朋友们争先恐后替他出头,他居然也不觉得怎么伤心,陆续地总归有人陪着,却总觉得寂寞。

不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不过是—一直装不知道罢了。

蒙细月说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他何尝不知道呢?很多年前他心裏便清楚,那是没有可能的事,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都没有。好在蒙细月结了婚,又有了孩子,他便安慰自己,命运年岁这些东西*他们错开了。其实他明白的,即便蒙细月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他们也是不可能的。早知道不可能,索性不去想,他就那样远远地看着,看她披荆斩棘,看她一步步往上爬,让她管着束着,只这样,似乎也挺好。

或许就是以为自己太清楚,以为那堤坝建得足够牢固,年年筑高,再无风险,不料一朝崩塌,洪水汹涌而来,再也无法阻挡。

蒙细月推他不开,索性开始咬他。这样也好,苏三想,光气息相融是不够的,他还想,血肉相连。她推他,踢他,踩他,她的拳头落在他胸前,疯了一样,他照样紧紧箍住她,纹丝不动。既然千里之堤早已溃决,那这洪水又何妨来得更凶猛一点呢?

突然门铃响了,苏三愣了愣,就这么发愣的工夫。手上劲道松下来,立刻被蒙细月狠命地甩开。

苏三不晓得女人发起狠来这样拼命,他背靠流理台,喘着粗气:“你告诉我,你要什么?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冯昙给得起,二哥给得起,我给不起?”

蒙细月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冷,身后忽传来怯怯的童音:“Uncle Susan,你怎么了,摔跤个吗?”

歇过一阵的门铃又响起来,是酒店客服送餐。蒙细月很快掩饰好情绪,请客服进来,又朝童童笑道:“舅舅有急事要回去,跟舅舅说bye bye,还有——舅舅也很忙的,你不要什么事都缠着他。”

她声音冷静而克制,分明是在赶苏三走。苏三再无面目待下去,只好借坡下驴和童童道再见。蒙细月送他到门口,已恢复一贯的警戒神情:“我今天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用双手挣回来的!我想要什么,都能自己赢回来,不需要你们任何一个人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