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局派来接她的人,举了写着“王尼若”三个字的牌子。尼若取了行李,看到纸板上自己的名字,笑着走了过去。小伙子看到她,黑黑的脸上堆满笑意,变戏法一样掏出条哈达朝天一甩,轻绵如云的哈达就落在了她的脖间。
“王老师,欢迎你!我叫普布,是局里派来接你的。”说着,他顺手接过她的行李。
“你好,普布。”尼若笑着,跟着他往停车场走去。
尼若一边走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贡嘎机场,是她所见过的最小的机场,也是最美丽的机场。清一色的越野车排在停车场里,着民族服的、汉服的司机站在围栏边吹牛聊天。迎客的捧着哈达,围着接的客人,高声谈笑着。甚至还有一支牦牛舞队,随着鼓点欢快起舞,四个身着艳丽民族服装的姑娘端着青稞酒,对一个好像官员的汉族人唱酒歌。
普布说他们接的是援藏干部。
高亢亮丽的歌声极具感染力,让听的人不由得快乐起来。如不是碍于情面,尼若真想停下脚步好好欣赏一下。尼若把围巾甩在身后,清凉的空气吸进鼻腔,五脏六腑都在拼了命地收缩。
车子慢慢驶出贡嘎机场,穿过嘎拉山隧道,沿着拉萨河向前驰去。尼若打开车窗,眼睛望向连绵的群山。尼若出发之前做了很多工作,查了方方面面的资料,环境的、民俗的、宗教的……还买了小学各科的辅导教材,只是想准备充分一些。这是她做事的习惯,无论干什么,总是尽可能地准备充分。然而此时,看着弯弯曲曲的河水向后掠去时,她觉得在网上查找到的那些资料仅仅是一些文字性的概念。
陆路博客中的西藏,天永远都是那么蓝,深沉得如老人;水永远是那么清,如孩子的眼睛。为什么自己看到的河水是混浊的呢?
她发了条短信给陆路,说我看到你拍的拉萨河了,不过水是浑的。
他回说因为现在是雨季,河水要过了雨季才会清澈。记住不要多活动,以防高原反应。
她回了两个字“谢谢”,然后打了个电话给儿子,说自己到了,一切顺利,这裏真的很漂亮,希望儿子放假时来玩玩。儿子高兴地答应了。放下电话,想了一下还是拨了叶磊的号码,无论如何总是还没离,不管人家关心与否,自己总该尽到自己的责任。哪知叶磊一接电话就说:“知道了,你自己注意,我在打麻将。”就挂了。
尼若觉得有点扫兴,此时的她,初到西藏的兴奋充塞着身体的每个细胞,她想跟人说说她看到的一切,说说看到的云有多美,天有多蓝。
公路一直顺着河谷蜿蜒。两边夹击的山势高低起伏连绵不绝却又寸草不生,而低处的河谷地带又郁郁葱葱,向阳的山坡上铺着开满紫花的沙生槐。尼若曾经在网上专门查过沙生槐的资料,知道它属于灌木类,有刺,根系发达,生命力强,就是在沙漠里也能想法让自己存活下去,在自己要去的那个小学周围有很多这样的植物,老百姓把它当成薪柴。
“这是西藏最美的时候,氧气充足,山都是绿的。”普布回过头来笑着说。
尼若哦了一声,抬头往山上看去,光秃秃的山实在看不出“绿”在哪里。偶尔一星半点的绿也只是意思意思,跟内地的“绿”真不是一个概念。陆路博客里那些精美的图片,光影交错的景物是真实的吗?皱纹密布的老人、满面尘土的孩子、低头浅笑的牧女……陆路在一篇博文里说,那是一个眼在天堂、身在地狱的地方。尼若曾在评论里问过他为什么?他回答说那里的公路灾害比他前半生所见过的集中起来还要多,那里的风景却可以让他回来后再不想去任何地方。
尼若是偶尔看到陆路博客的,起初是那些美轮美奂的图片引起了她的好奇。那里的山水、那些夏天也穿皮袄的牧民吸引了她,继而开始在网上搜索关于“西藏”的一切,连高原心脏病该采取什么样的治疗方案她都在心裏琢磨过,倒不是因为有一天用得着,她只是带着好奇心加上习惯性就做了这些工作。
没有想到有一天真的能置身于这片大山大水里。幼时匆匆离开,大脑还没来得及储存关于西藏的片段。冥冥之中,真像是天注定一般,在想逃离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这片高原,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吧?填表之前,她给陆路留言,说了打算去西藏支教的事,感谢他的博客这一年多带给自己的惊喜,希望能够亲自去看一看他镜头中的风景,然后留了办公室的电话。
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那天,她刚查完房回到办公室。听到他在电话里说自己是“不为”的主人叫陆路时,尼若心裏竟泛起莫名其妙的紧张感。慕名已久却没见过面,对于他的了解仅来自于更新得极快的博文和精美的图片。当然,时不时地他就失踪了。他总是去西藏,然后带回一大批美得无法言说的图给她们这些翘首期盼却不能想走就走的人打发无聊的时光。
突然,那个天马行空的男人真真实实地存在于电话线的另一端。听到他略带磁性的低沉嗓音,尼若感觉有些惴惴不安却又说不清为何会不安。
这种奇妙的感觉很长时间都在困惑着尼若。
出发之前,她又接到陆路的电话。
“记得到了拉萨要买一盒高原安,那玩意儿对付高原反应特管用。你去的地方比较冷,多带些厚衣服,羽绒服也带上,用得着。”他叮嘱着,如老父般慢条斯理,然而却让尼若感动了。这种陌生又熟悉的关怀,尼若经年不曾有过。她习惯了严肃,习惯了三句话能说清绝不说第四句。还没上高原,第一份温暖却来自于一个陌生的男人,怎么可能一点都不感动?
尼若一直好奇陆路为什么取了个“不为”的网名,然而这份“好奇”只放在心裏。网上的东西,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谁能慧眼看明白呢?假作真时真亦假,浑浑噩噩地过,把这个世界看成黑白的,就会少些烦恼。
尼若把心思收回到当下,“普布,西藏降雨都集中在七、八、九三个月吗?”
“是啊,所以你来得正是时候,这个季节游客最多。如果不提前预订宾馆,来了都找不到住处。有些游客没住的地方,临时在桑拿房过夜呢。”
“哦……”尼若应了一声,却不知接下去要问什么。她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总是有什么说什么,没有就闭口不言。闲聊不是她的特长。
“王老师,我们乡长知道你来,可高兴了,说那些小孩子终于有老师了。今天都打了五六个电话问我接到你没有。”普布倒是毫不在意,一口一个“王老师”,叫得尼若颇不自在。习惯了“王医生”的称呼,突然之间换成“王老师”,还真有点别扭。持手术刀的手拿起粉笔,不知是否稳当?
“能跟我说说那个学校吗?几个年级?”尼若轻声问。
“好像是三个年级,我也不太清楚,到了问接你的人吧。对了,王老师,你寄的教材全到了,乡上都来人提回去了。”
“麻烦你了,普布。”
“麻烦啥呢,王老师,你才辛苦,这么远地来支教,听说你还是位医生呢?”
“是啊,不知道我这个医生变成老师,合不合格呢。”
“肯定没问题,低年级嘛,很容易教的!”
“怎么说也是老师啊,再说我语言还不通。”尼若说,拿起傻瓜机对着窗外按了一张。
“没关系,孩子们都会些普通话,你去了很快就适应了。”普布说,“这几年像你这样来支教的老师很多,很受学生欢迎,牧区教学点的质量也提高得很快。去年藏北一个教学点的学生考了他们地区的第一名,教他的老师就是北京来的。”
“但愿我不会辜负了孩子们。”尼若低声说,眼光转向窗外,宽阔的水面上,一条牛皮船慢悠悠地划着。船头上,戴着牛仔帽的渔民把银色的网撒入有些混浊的河水里,背后是蓝天白云,远山层层叠叠。
尼若此来,比原定行程早了三天,是准备好好逛逛拉萨的。不过乡上来接他的人说,学校很久都没老师了,学生都在等着她呢。尼若就决定明天出发。不过既然来了,不耽误工作的前提下,她还是想感受一下这个与上海完全不一样的城市。陆路在短信里给她推荐了好几个去处,说特别值得去看看。吃过晚饭,尼若没让人陪,一个人拿着相机,沿着宇拓路往大昭寺方向溜达而去,空气中弥漫着桑烟的味道。
习惯了消毒水的鼻子,乍闻到浓郁的桑烟,尼若有些不习惯。不过,因为大脑里充塞着初到拉萨的好奇,这点不习惯很快就被抛到了脑后。
站在大昭寺前面,眼前人流如潮,所有的脚步都朝向一个方向。顺时针的前方有什么超自然的力量在牵引吗?让年幼的、年轻的、年老的如此义无反顾?模糊了脑中那些或华丽或幽静的图片,清晰的是这些从容不迫的容颜。是不是时空的另一边藏着无穷的欢乐,把这身前的花花世界丢在脑后了呢?她掏出电话,极自然地拨了陆路的手机号,瞬间反应过来赶紧按掉,心怦怦地跳着,目光掩饰性地落在大昭寺的顶上,深深吸了口气。一个僧人正从顶上走过,蓝天下那一抹绛红啊,虚幻漂浮,一晃而过瞬间不见。
不由自主地,尼若跟着人流转了一圈,切身感受了那条千年转经道的魅力,回到大昭寺前,还没站稳,双腿突然就被抱住。
尼若低头一看,一个看似五六岁大的漂亮藏族小男孩紧紧地抱着她的腿,正仰着小脸冲她嘿嘿地笑。
尼若蹲下身去,摸着他粗糙的脸蛋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只是嘿嘿地笑。
“尼汪,放开阿姨。”旁边磕长头的藏族女孩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