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年年如是(2 / 2)

不迟 羽芊 2803 字 1个月前

陆路和老三坐在沙发上。

“怎么样?最近还去西藏吗?”

“二月份准备去一趟,不开车。看看藏历年有什么拍的,不过还没想好怎么拍。”陆路说,“你呢,何时出海?”

“没接到通知。”老三说。他是海员,一年中有半年是在船上度过的。

“海子他们几个还说过年前要聚一下,咱兄弟好久没一起喝酒了。”

“酒当然要喝。过完年再走,拍藏历年去。”

“帆呢?也跟你一起去?”

“她不去,她对这些不感兴趣。”

“兄弟,早点结婚吧,咱们这个年龄了,还谈什么恋爱啊,找个伴要紧。”

“她要出国,她哥在澳洲,她过完年就走,回来再说吧。”陆路说,掩饰性地喝了口水。他不想跟别人讨论私生活,哪怕是兄弟也不行,有些事还是放在心裏好些。

“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帆虽然不是个完美的女人,但她至少不用你操心啊。”老三灌了口矿泉水说。他是了解陆路的,光屁股就在一起,老友心裏是怎么想的,他一清二楚。只是,他想要的那种爱情,这世上还有吗?

“那是。”陆路点了点头,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你呢,最近怎么样?还在跟老婆吵架吗?”

“暂时是离不了,孩子、房子、车子,哪一样都需要商量着来。唉,这回我真是怕了,他妈的早知有今天,当初就不该结婚。”

“要是都能预知了,这世上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兄弟,慢慢处理吧,又没人等着你结婚,急什么呢?”

“照你这么说,就是有人在等你结婚了?”老三斜了他一眼,话里有话。

“我?你就瞎扯淡吧。”陆路笑了,不大的眼睛里闪过一抹不着痕迹的落寞。他是真的想结婚了,在你侬我侬的时候,谁都可以说那张纸不重要,而激|情一过,才觉得只有拿回那张纸才是名正言顺啊。陆路如此想,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他起身去看艾米莉选图,不时用手指点一下图片哪里拍得还行哪里拍失败了。

艾米莉选好二十幅图,说好三千一幅,十天后来取,就告辞了。

送他们走后,陆路关好房门,坐到电脑前,撑着下颌看屏幕,不知该干什么。

拿起电话,他机械地拨了一组数字,反应过来发现居然拨了尼若的手机号,苦笑,颓然放下。

点了一根烟,呆坐着,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羊卓雍错,简称羊湖,藏语的意思是“上部牧场的碧玉湖”。来之前尼若查过资料,知道它与纳木错、玛旁雍错并列为西藏的三大圣湖。尼若所在的教学点就在羊湖深处的一个湖湾里,站在操场就能看到那一池清凌凌的碧波。

羊湖是喜马拉雅山北麓最大的内陆湖,湖水面积六百三十八平方千米,相当于七十个西湖的水域面积,周边还连着众多的小湖泊,雪山、冰川、岛屿、牧场散落在它周围。因了这个千折百回的山间圣湖,滋养得湖边草场人富畜壮,信徒不远千里而来,只为朝觐它的美丽。

没有来西藏之前,尼若认为西湖是很美的了,曾经一度还想在西湖边上买个房子,对着那一池碧波终老。这个年纪的女人,父母、孩子、老公……该有的亲情都有了,不该有的如老公的小蜜也有了。亮丽的容颜一天天褪了色,还有什么可求的呢?只想平静安然度过未来,黑白混淆两眼一蒙,将就了。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美好的感情,终生不渝的爱啊?

然而就在此时,她突然来到了西藏支教,命运戏剧性地把她推到了这么个被人间遗忘却美如天堂般的地方,让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反思过去幻想未来。

在八廓街认识的女孩拉姆成了尼若的小跟班,闲时,拉姆带她去山间采野花、找蘑菇,去草地上看新来的黄羊,去湖边偷窃带孩子的野鸭。小尼汪成了尼若最小的学生,尼若走到哪儿尼汪就跟到哪儿,就像一对形影不离的母子。

拉姆的奶奶央吉总说尼汪和王老师前生肯定是母子,佛祖让他们今生来相认了。

教学点只有三个年级,都在一个班里上课。尼若一个人上所有的课程,尽管如此,因为学生实在太少,工作非常轻松。每天下午放学,尼若都会把孩子们送到山垭处,看着孩子你追我撵地跑远,她才就着夕阳慢慢往回走。

这天,尼若拉着尼汪的小手,立在山坡上,看着孩子们消失在湖湾深处后,正准备往回走时,发现尼汪的奶奶央吉阿妈摇着经筒从东北角的小路上来了。她知道老人刚刚挤完羊奶,是要去转玛尼堆,便带着尼汪也去玛尼堆处看看。

曲果定居点的老百姓以牧为生,少量的土地不足以糊口,吃穿用度都靠家里的牛羊。尼若牵着尼汪顺着山脊往上走着。斜阳打在他们身上,影子在身后拉得好长好长。

山脚下,排得整整齐齐等着挤奶的母羊,叫声此起彼伏。

挤奶的女人戴着鲜艳的头巾,你来我往地开着荤玩笑,说笑着哪家的男人昨晚又跟哪家的女人钻山洞去了之类的话,嬉笑声传得好远。

远处,雪山隐隐,碧波微漾。

央吉老阿妈总说羊卓雍错是“羊卓雍错达钦姆”,说它是金刚障碍之主,是这片土地的护法女神。所以,她每天都会去山头的玛尼堆转上几圈,在太阳的一抹余晖中面向羊湖而立,经筒不停地旋转。

尼若有些累了,坐在石头上歇一会儿,尼汪安安静静地站在她身后。阳光把草地染成了点点金色,牧人甩着“乌儿朵”唱着山歌归来,小牛小羊撒着欢儿追逐嬉戏……她掏出手机,给陆路发了条短信:“我坐在山头上,和我最小的学生在一起。太阳还没完全落下,羊湖泛着金光。他们把母羊头对头地拴在一起,正在挤奶。”

“很美的画面。”陆路回道。

尼若抬起头向上看去。见央吉阿妈已经转完经,正站在悬崖边上,白发如霜,被迎面而来的湖风吹得零乱。

沾满草屑和灰尘的氆氇被风鼓荡着时左时右、袍裾飞扬,没人知道她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是什么表情。落日的余晖洒在她身上,金色的光晕笼罩了她。就像一个牵挂着远行儿子的阿妈;也像一个翘盼男人归来的忧伤妇人;更多的时候,她什么都不像;只是站着,静静地站着。慢慢地,老人手持经筒迎风而立的身影成了曲果的一道风景。

仰视着老阿妈的背影,尼若突然觉得眼眶湿润,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嗓子眼一样。对于央吉阿妈的过去,定居点里有两个版本。一种说央吉是个虔诚的信徒,每天到山冈上对着湖水只是为了念经,为来生祈祷。还有种说法说是央吉年轻时爱上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去了内地再没有回来,她天天对着羊湖,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伤心。

对于这样的传说,央吉没做出任何解释,就是她的三个儿女:色嘎、达娃措、塔加普也从没说什么。只是偶尔老人回来晚一些,达娃措会走到定居点的草地边缘,喊老人回去。

尼若已经跟达娃措一家成了很好的朋友。达娃措做了什么好吃的都会给尼若送来一份,有时下雪或是刮风的夜晚,她就让拉姆过来跟尼若做伴。拉姆是个开朗的姑娘,笑声清脆响亮,似乎在她眼里,这个世界就没有阴霾。

色嘎则不一样,阴郁的眼神里总是埋藏着忧伤,听说生了三个孩子却只有小尼汪留在这个世上,也是三天一大病两天一小病。

尼若又给陆路发了条短信:“央吉阿妈又站在玛尼堆前,就像一座雕像。我每次看到央吉阿妈这样站着,就有些伤感。总觉得她有很多心事,只有圣湖能理解她。”

“草原的老人,每个人就是一个故事。以前,我在藏北拍照,每次拿镜头对准那些老人时,总是会被他们的眼神感动。”陆路回道。

直到最后一抹余晖散尽,尼若和尼汪才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