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之前,尼若想象着曲果小学再怎么着也应该是个学校吧,一两百个学生、五六间教室总应该有的吧?哪知到了这裏她才真正明白接她的普布为什么说是“教学点”而不是小学。人家说的“教学点”就是一个“教学”的“点”,而不是一个小孩子学习的“学校”。乱石围起来的硕大的一个沙石铺地的院子,正面两间小屋,一间作为上课的教室,一间作为老师的寝室。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教室啊?湖边捡来的石头当凳子,一张木板两头用石头一搭就成了桌子。黑板是草木灰糊成的,坑坑洼洼极不平整,这还是尼若到之前,乡里专门派了人重新粉刷过的。
上课的时候,三个年级在一起,一年级上课时,二、三年级的学生坐在后面写作业;二年级上课时,一年级和三年级的学生又坐到后面写作业去。
如此类推。
尼若永远忘不掉到曲果的第一天。全村老少手捧哈达等在羊湖边上,蓝天湖水相接,水鸟起起落落,远远地看到车子驶来,人群顿时欢声雷动,口哨声四起。老人们抚摸着她的手,孩子们崇敬地看着他们新来的老师,雪白的哈达几乎把她埋住。村长给她介绍教学点时,低着头不停地搓着手,用不标准的汉语说:“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得很。我们也没办法,老师,请你多多原谅我们。条件不好,实在不好得很……”
初到时的失望随着日子一天天消失了。两个多月过去,尼若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喜欢上了那群满身尘土连拼音都认不全的学生。从最初的指手画脚到现在能大致听懂对方的话,生活慢慢变得有意思起来。
白天,她忙着想办法让学生能听懂自己在讲什么,忙着自己能听懂学生在问什么。晚上,不需要挑灯夜战,小学三个年级的作业批改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弹指间的事。再说,晚上八点,太阳还挂在山头,月亮却升在了东山上。
拉姆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尼若刚来的那些日子,不会生牛粪炉,不会用压井取自来水,拉姆每次放牛回来总是先到尼若的小屋,把水桶打满水,烧好开水后才离开。久之,尼若发现拉姆的普通话说得很好,而定居点里没有医生,老百姓病了要走很远的山路到乡上找藏医看,便有意无意地给拉姆讲些常见病的处理知识。
“王老师,尼汪刚才又喘不过气来了。”拉姆坐在尼若的床上,翻看尼若的医学杂志。
“唉,可怜的小尼汪。”坐在窗前正改作业的尼若闻声放下笔叹了口气。“得尽快让他做手术啊。他阿妈怎么说?”
“他们说是因为强巴叔叔打的羚羊太多了,佛祖惩罚他没有儿子。”
“无知。”尼若自言自语地说。
“你说什么?王老师。”拉姆没听清楚,问。
“没什么。拉姆,回去跟尼汪阿妈说,尽量不要让尼汪待在火炉边太长了,缺氧会加重他的病。”
“嗯,”拉姆点着头,“王老师,尼汪的病真的能治好吗?”
“当然能。等放假的时候,我带他回内地治病去。”
“色嘎姨妈听说你能治尼汪的病,可高兴了。尼汪的两个哥哥都死了,跟尼汪一样的病。我回去了,还得挤奶。”拉姆说,放下书出去了。
尼若收起作业本,撑着下巴,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有些无聊。她发现时间越来越漫长了,特别是周末,孩子们不来学校,一天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她拖过笔记本电脑,打开。无法上网,只是打开文档,用预览翻看保存下来的图片。这些图片大部分都是她从陆路的博客里下载的,还有一部分是陆路专发给她私人收藏的。
一张一张地闪着,无论哪一幅图,都堪称精品。尼若挑了张羊湖的图片,做了桌面。然后就退了文档,只静静地看着桌面上的那湾深深浅浅的蓝发呆。
如此坐了好久,听到院外传来斑头雁扇动翅膀时的噗噗声,尼若合上电脑,起身走到门边,两只斑头雁拍打着翅膀落在她脚下,偏着脑袋,小黑眼睛圆溜溜地盯着她。
尼若蹲下摸了它们的头一把,笑骂道:“两个小坏蛋,尼汪呢?”然后起身拿了一棵白菜放在门边,两个小家伙一拐一拐地走上前来,开始叼食。
没一会儿,穿着小皮袄的尼汪就蹦跳着进了院子,满头的汗。看到尼若,憨憨地笑着,走到她身边。
“你阿妈又给你穿这么厚!”尼若掏出纸巾给他抹去汗珠,再脱了他的皮袄,把自己的披肩缠绕在他身上。蹲下,尼若爱怜地看着他。“现在又不冷,不用穿这么多的,容易感冒,明白吗?”
尼汪点着头,笑着。“王老师,我们带雁去湖边好不好?”
“好啊。”尼若说,关了门。她牵着尼汪的手出了院子,看门的小黑狗跟在他们身后。两只斑头雁则一前一后飞在他们头顶上。
尼若喜欢古筝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不知道是这片山水的美丽打动了她还是大山的宁静让她更有感觉,反正到了羊湖边后,这种痴迷更甚了一层。
这天傍晚太阳已经变成一个火球挂在天际处,层层叠叠的山成了剪影。白云一团团地互相堆积着,有的像小狗憨态十足,有的像细竹迎风摇曳。夕阳的余光洒在湖面上,把那一池湛蓝染成了变幻不定的金色,浅浅的金、深深的蓝,相互映衬着。微微荡漾的清波,细细的纹路慢慢铺呈开去,觅食的水鸟随着水波一荡一荡,不时把脑袋扎进水里觅食。
教学点旁的空地上摆了一架古色古香的紫檀筝,穿着浅紫色长裙的尼若长发轻挽地立于筝旁,迎着余晖的脸庞就如远处的雪山一样宁静。白皙修长的手指在弦上轻轻滑过,清脆的筝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如珍珠落地一般。今天最后一节是音乐课,学生已经散去,尼若却不想这么早回小屋,夕阳下的这山这水这草地,如此的美不胜收,想多待一会儿,尽可能地多待一会儿。
她坐在琴凳上,侧着身子,一手搁于弦上,视线落在烟波浩渺的湖面上。是瑶池的水溢出来了吧,注入这大山里变成了今天圣湖?
湖岸边的三个老人,摇着经筒走来,那逆着光的剪影啊,膜拜出的虔诚不是山水,而是岁月……
此时陆路若在,面对此情此景,快门该响个不停吧?尼若拿出手机,给陆路发短信:“你那里天该黑了吧?我们这儿夕阳满天,湖水被映成了金红色,真的非常壮观。”她已经习惯于把临时生活的这片天地称做“我们”的了。似乎,遥远的大上海反而成了别人的。刚来时还会想着上海,想着那个一百八十平方米的精致得一尘不染的家。随着时间的推移,对熟悉城市的惦记越来越少,对异乡的依恋反而越来越深。她开始理解那个素未谋面的陆路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开车独上高原了。在钢筋水泥构成的丛林里生活久了,身体和心都变得僵硬,行走在这片高天厚土里,洗涤的不只是身体的疲惫,重要的是让心灵得到净化。
“你那里比我们这儿晚了两个小时。南京这两天下雨,冷死了,你却有夕阳看,太奢侈了。嫉妒你。”陆路回道。
“别着急啊,我拍了好多照片,等你到拉萨的时候传给你看看,绝对是游客看不到的。下午音乐课,我们把古筝搬到外面来上,落霞满天,我弹了《春到拉萨》,学生跳舞,感觉好极了。”
“你居然在羊湖边上弹古筝?实在太腐败了,下次去一定要欣赏一下。”陆路回道,想象着一个长发女子在碧水蓝天下弹筝的情景,身前身后满天落霞。
“好,一言为定。”尼若回完短信,食指又在弦上滑过,叮咚之声不绝于耳。
“藏历年我准备上去,拍藏族人过年的情景,到时候你在哪里?”
“我可能在内地。我的学生尼汪,他有先天性心脏病,我想带他回内地,看能不能做手术。”
“哦,挺遗憾的,还想你带我拍羊湖去呢。”陆路回道。
“谁叫你现在不来呢?”尼若笑着按出了这么几个字。这可是羊湖最美的季节。
“我现在走不了,还有些事。”
“总有机会的,美丽的羊湖永远都在这裏。”
尼若回完这几个字后,放下电话。她想弹点什么,脑中能想起的曲子除了《春到拉萨》和《雪山春晓》,实在想不起还有什么筝曲能表达出眼前震撼人心的美景?
今后有时间,她倒可以试着改编一些西藏的音乐。她觉得,只有到了这片高原,踩在高天厚土之上,才能真真实实领悟那些音符所代表的含意。
就《雪山春晓》吧。尼若抿了一下嘴角,颗粒性极强的音符正符合了清波微漾中若隐若现的雪山倒影。
风轻拂着尼若的长发,纤纤的手指在弦上轻轻一触,一长串拨音如行云流水般挥洒开去,荡漾在夕阳映照下的羊湖深处。
一曲还没弹完,定居点里跑出一个急匆匆的身影,后面还跟着一头黑色的獒。
“王老师,王老师,尼汪又晕过去了。”拉姆大叫着跑了过来。
尼若蓦然住了手,起身抱起古筝急步往回走,“你帮我拿一下架子。”
拉姆拿起两个简易的筝架跟在尼若后面。
“怎么回事?放学时还好好的?”
“他回来后在火炉边坐了一会儿就不对了。”
“你们是不是在煮肉?”
“是啊,他回来时嫫央吉拉正在煮。”
“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嘛,烧火时不要让他坐在边上,会缺氧的,你们就是不听。”
“嫫央吉拉说就坐了一会儿嘛,他说他冷。”拉姆踢着小石子,撅着嘴跟在后面。
“冷可以多穿点,不能让他在缺氧的环境里待着,他的心脏承受不起。唉……”尼若说,进屋放好古筝,便跟着拉姆向她家走去。
美丽圣洁的羊湖不仅滋养草场,也滋养出湖边大片的土地。老百姓的生活方式不再是单纯的放牧,他们也种青稞、小麦、油菜等等。虽说收成不足以糊口,但勉强也可支撑半年,加上牧场的收入,比起纯高山牧家就要好得多了。拉姆一家的生活情形在这个只有三十二户人家的定居点里是唯一没有土地的家庭。原因是色嘎的丈夫强巴虽然是本地人,但是年轻时就离开了,说是在藏北帮人放牧,有一天却突然带着老婆色嘎和岳母央吉、妻妹达娃措和侄女拉姆、妻弟塔加普回来了,但土地已经分到户,只有等到别家有土地退出来时才能给他们。不过草场是有的,湖边大片大片的牧场,放牧不受限制。
色嘎以前生过三个孩子,都没能活过半年。村里人说,是因为强巴上辈子做的恶太多,佛祖在惩罚他呢。色嘎也因此常和强巴吵架,有次还把强巴赶出家门不让他回去,老人们去劝也不管用。男人被女人赶出家门,在这个偏僻的山坳里是件相当稀罕的事。因为男人是屋里的柱子,向来都说一不二的,只有男人把女人撵得满地乱跑,哪里见过女人把男人赶出家门不让回的事?所以当强巴在各家流浪时,村人都把他的事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料到处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