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强巴那间土屋里,女人的能干程度远远超过男人却是有目共睹的。家里家外全是色嘎和央吉操持着,达娃措和女儿负责放牧,还时不时提些獐子肉、黄羊肉回来。仅这一点,就是定居点的老猎人都得竖起大拇指,说达娃措的枪法真是出神入化,神鬼都要赞叹。一个女人,能把猎枪使得就像自己的臂膀一样自然,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在西藏,女人不碰猎枪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打猎是男人的事,女人只需要把家收拾干净,把男人孩子照顾好就行了。
而在强巴家,生活的秩序反了过来。男人整天东游西荡,女人既管家还要“找食”。
后来不让打猎了,猎枪上缴,达娃措也一样能想到办法找回野味。定居点的小伙子每每看到达娃措提着狐狸和野兔走过时,羡慕得眼睛发绿。
在达娃措和色嘎的坚持下,强巴只能把老婆的弟弟塔加普送进了学校。塔加普也奇怪,放牧不行,却是个读书的材料,从教学点一路顺利升到了县上的高中,成绩年年稳居年级第一。教他的老师都说,塔加普可能会成为定居点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六年前,强巴得了莫名其妙的怪病去世了,那时尼汪还在色嘎的肚子里。强巴死后,尼汪却活了下来。定居点的老人说,这是强巴用自己的命换来的,因为佛祖在他活着时不让他有后代。
虽然没了男人,但这个家庭的日子依然过得风生水起,牧场的牛羊膘肥体壮年年在增加。没有青稞不要紧,她们用牛肉去换;没有清油也不要紧,她们用羊绒去换。高三的塔加普和年幼的小尼汪,穿得也是干干净净神清气爽。曲果岛上的老喇嘛说,佛祖特别照顾那间小土屋,是因为那三个女人上辈子修得好,积了足够的福报。
色嘎的儿子尼汪从小就有个毛病,老是喘不上气来,有时脸会憋成紫色。老人说他出生时被魔鬼缠上了,要磕十万个长头才能赶走魔鬼。因此色嘎和达娃措各自带了儿女去拉萨朝佛,并因此碰到了初到拉萨的尼若。磕完了十万个长头回来,尼汪还是经常犯病,有时抱个小羊羔都会昏厥。上次晕倒时正好碰到尼若在旁边,把孩子救醒后说尼汪可能得的是先天性心脏病,最好能去大医院看看。然后,她打了个电话给上海的老领导石达,请他买了些常用药品寄来。
以尼若从医的经验足以判断尼汪的病情,详细的检查数据只是确定病情的程度而已。
尼若和拉姆赶到小屋时,见色嘎正抱着尼汪坐在火炉边抹眼泪,央吉老阿妈坐在另一边的卡垫上,不停地转着经筒念着六字真言。
尼若赶紧过去,把尼汪抱到门外的草地上,几下子就解开他的衣服露出瘦弱的胸脯。她深吸口气吐给孩子,有节奏地按压他的胸部以帮助其恢复呼吸。拉姆拿着羊皮袄挡住风。
终于,尼汪醒了过来,喘着气,黑亮的大眼睛环视着大家,咧嘴笑了。
“宝贝,我的宝贝啊……”色嘎眼泪哗哗地掉下来,抱起尼汪不住地亲吻着。
“好了,没事了,记着给他吃药啊。”尼若站起来,身上沾满草屑。
达娃措帮她拈去草屑,感激地说:“王老师,你真是救人的活菩萨啊。”
“什么活菩萨?我可不敢当。我就是个医生,现在还是个老师。”尼若看着尼汪的小脸,也开心地笑了。
在达娃措家吃过晚饭,她踩着满地的月光往回走。
月亮挂在对面的雪山顶上,湖面上波光粼粼。近处湖岸的草地上,牦牛随意地卧着,头弯向湖水一边,不知是湖的美丽吸引了这些千古的牲灵还是它们的温文尔雅点燃了圣湖神秘的夜?
那满天的星斗啊,仿佛伸手可及却又遥远得只能用心想象。
大地真安静啊。呼吸声清晰可闻。民户山影相依,就像回到了史前的某个角落。
美好得有些不真实的夜,适合触摸不愿与人诉说的秘密。
走在弯弯绕绕的小巷里,一群狗儿跟在她后面。不知为何,尼若的脑海里突然出现这样一幅画面:白色的猎豹车停在冰天雪地里。一个男人抱着相机靠在车前,背景是雪山垭口上被狂风席卷得上下翻飞的五彩经幡。
其实,她和陆路的关系,仅仅限于博客上的一问一答,还有就是偶尔一个问候性的电话。莫名地,一个人的角落,她会想起那个男人。当然,他的形象只是一张照片,还有的就是随着他的照片幻想出来的他走在荒原上的样子。那不是真实的,也不应该是生活中他的样子。尼若不知道这种莫名其妙的想象从何而来,是自己太过寂寞,还是自己的生活太平凡太普通,以至于看陆路的博客成了尼若一段时间里最重要的消遣。那镜头下的世界离她是那么遥远,远得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当然,尼若不会认为这偶尔闪过的念头有什么不妥。她只是拿陆路当朋友,也许连朋友都算不上,他们只能算是网友。熟悉了声音,知道彼此是干什么的,还有,他们之间有一个共同的话题——西藏,彼此分享着这片土地带给他们的感悟。
仅此而已。
走下虚幻的网络世界,现实生活中他们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南京,相隔并不遥远却如隔千里之外。似乎约好似的,他去上海不会找她,她来南京也不会告诉他。
两个人,约定俗成地在回避着现实中的对方。
今夜的湖风有些凛冽,长发胡乱飞舞,遮了脸庞迷了眼睛。看家狗狂吠一声迅速跑来,然后又飞快地掠去。
星星就像镶在天幕上的钻石,闪闪发亮却又寂寞冷清。
今夜,尼若心裏有些无助,渴望有个人能跟自己说说话。于是掏出手机,极自然地拨了陆路工作室的电话。
只响了一声就传来陆路低沉的嗓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喜。
“你……”
“你……”
同时开口,却又同时停住,然后是极不自然的静默。
都在等待对方的开口吗?还是害怕先开口泄露了什么?
不知道。
两个自以为是成熟稳重的人,此刻握着电话筒,耳闻着对方的呼吸,竟然感受到了异样的心跳。
毕竟不是小孩子了,一小会儿的失态之后,他们又如往常一样交谈着。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小男孩尼汪吗?刚才又发病了。”尼若说。
“心脏病,很危险的啊。”
“是啊,呼吸困难,还有紫绀,发育比同龄的小孩差了很多。这种病在高原上挺普遍的,特别是小孩子,怪可怜的。”
“现在情况怎么样?能不能治?”
“应该不会有大问题,不过要手术。我跟他阿妈说了,放寒假的时候准备带他回上海,争取手术。”
“需要我做什么吗?你不用客气。”陆路说。
“谢谢你,暂时不用。你最近怎么样?还好吗?什么时候上来?”
“我要把前段时间拍的片子整理一下,开车去还是坐飞机去还没定。你是不是……很担心尼汪?”陆路问。
“嗯,有点,他那么小,看到他把脸都憋成了紫色,心裏很难受。”尼若说,抬头看着天边圆圆的月亮,有些莫名的伤感。
“别想那么多了,吉人自有天助,你担心也没用的,照顾好自己。寒假也不远了,你不是要带他回上海治疗吗?心脏病又不是绝症。”
“他现在的年龄是做手术的最佳时间。西藏的寒假长,两个多月呢,足够了。”
陆路并没马上接口,尼若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陆路才说:“好啊,好事嘛。尼汪遇到你这么个医生老师,也挺幸运的。对了,最近那边天气怎么样?”
“挺好的,雨季快过了吧,这几天雨少多了。”
“嗯……”陆路在电话突然没话可说了,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
听到这话,尼若的心裏像有一片羽毛拂过,轻声说:“谢谢,你也是,多保重。”
就这么挂了电话,尼若的情绪舒展开来,裹紧大围巾走进教学点,关了大门。看门的小狗迎了出来,摇着尾巴。
尼若蹲下,握着它的前爪摇了摇,“饿了吧?小家伙,我去给你取肉肉。”进屋从筐里取出两块带肉的骨扔到石沿下的狗盆里,小狗呜呜叫着叼了一根跑了。
尼若站在石沿上,身影被清冷的月光拉得好长,满院的小石子在银白的光晕里已没了阳光下的尖利,像是铺了一地细碎的藏银,破旧的大门在寒风鼓动下吱吱地呻|吟着,院墙上的荒草左右摇摆。尼若抱紧双臂,抬着头,看着远处影影绰绰的群山,瘦弱的身影显得有些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