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若看了他一眼,问:“你就一点都不担心我故意做失败?”
“不担心,因为我了解你。进了手术室,你就只是王医生,救人是你的本能。就像我拿着相机一样,平时它就只是个机械,如果对着我看得上的风景,按下快门拍好照片就是本能了。”
尼若看着前方,久久不语,然后轻声说了声:“谢谢你,真的。”
“我说过,我们俩之间不用这两个字。我懂你,你懂我,就足够了。”
龙王潭,位于布达拉宫的后面,是拉萨的第一个开放性公园。白天万头攒动,转经的,卖小吃的,锻炼的……人来人往。晚上则是恋人的天堂,树影绰绰的角落,不时传出情人的呢喃声。
龙王潭有一群不迁徙的野生斑头雁,春天就把蛋下在古柳下,小雁也在这儿出生、成长,转经的老人有时会给它们带些糌粑或青稞。
两人慢慢走在人行道上,两旁古老的左旋柳枝干盘虬,有的斜倾在水上,有的横卧在沙石中。布达拉宫在枝干的缝隙里若隐若现,远古的风幡扑面而来。每次陆路到拉萨总会抽出一天在龙王潭蹲守,记录这些古老的树干年年月月的变化,也是挺有意义的一件事。
夜色越来越浓,僻静处的恋人手牵着手相继离去。
水塘是安静的,斑头雁、黄鸭在天黑之前已经上岸,卧在昏暗的沙地上,发出安详的咕咕声。
一轮弯月静静地挂在布达拉宫的顶上。清辉洒在石板上,发出莹白的光。
古老的转经道上,偶尔有一两个转经人,脚步匆匆而过。
尼若和陆路都没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走着。
一圈又一圈。
第二天尼若去病房时,帆正在喝汤。
“怎么样?感觉如何?有发烧吗?”
“没有,感觉挺好的。”帆把碗递给她母亲,抬起头看着尼若的眼睛,“王医生,你不用戴口罩,第一天我就知道是你。谢谢你救了我。”
尼若看着她的眼睛,那眼里再没怨恨,只有平静和释怀。于是拉下口罩,微笑着,“好好休息,过几天如果没什么事,你就可以回去了。”
“等我出院请你喝茶。”帆轻声说。
“好啊。”尼若说。
<small><strong>二〇〇七年七月七日</strong></small>
<small>我决定了,今生就伴她过了。不管我们有没有世俗的那个结果。</small>
<small>帆知道是尼若救了她后,什么都没说。出院后约了尼若喝茶,不知道她俩说了什么。尼若回来没说,我也没问。再说,问又有什么意思呢?</small>
<small>尼若先回上海,她要回去处理私事。我准备在拉萨多待几天,拍夏天的八廓街。夏天信徒很少,大部分都是游客。</small>
<small><strong>二〇〇七年七月十二日</strong></small>
<small>下大雨,待在宾馆里看照片。这几天的片子有几幅还可以,昨天早上拍的一个老太太追她逃跑的转经羊的镜头,感觉挺好。</small>
<small>她的事也不知道处理得怎么样了?没问她。这事,催也没用。</small>
<small>约了两个驴友从川藏线出去。雨季的川藏线是第一次走。都说夏天特别漂亮,只怕不是我想拍的那种,不过感受一下总是可以的。</small>
二〇〇七年七月十三日的早上七点,陆路一行三人从拉萨出发,沿着318国道往回走。
雨季的川藏线确实不好走,特别是怒江峡谷,道路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有时泥石流下来堵塞公路,一堵就是十天半月的。
幸好陆路一行不赶路,堵上了就安心待在车上,通了又慢悠悠地前进。这不是个适合拍照的季节,大多时候河谷里都雾蒙蒙的,通透度很差,片子发灰。偶尔有一个好天气,却又没什么好拍的。
为什么选择这条路?他原本可以从更好的青藏线出去,或是把车放在拉萨选择飞机出去,甚至不回内地只在拉萨等着?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季节这条路出去?他自己也有些不明白。可能,只是可能,他想多挨些日子,想让每天的困难多一些,以冲淡心底的思念和……担忧?
<small><strong>二〇〇七年七月十六日</strong></small>
<small>他妈的这种天气走这条路真是个错误的选择,到处塌方,只要堵上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通,方便面卖到十块钱一碗。片子也没什么意思,通透度很差,总是雾蒙蒙的。因为没在这个季节走过所以才选择从这条路出去。不知道她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也不敢问她。如果我出事,我在南京的房子和这些年所拍下的照片全部归属于王尼若。这是我唯一所拥有的东西,留给我最爱的女人。</small>
<small>晚上住在扎西的小客店里,每次来都住在这儿。可年年都没什么变化,屋里一股酥油味,到处都是灰尘,不过这哥们挺义气,见到我很高兴,我们四个人,整掉了四瓶白酒,还是睡不着。</small>
<small>人想人,真他妈要想死人的。</small>
这是陆路的最后一篇日记,发黄的页面曾经沾到了一起,字迹有些晕开。
没有人知道接下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陆路没消息了。
尼若回到上海后,以几乎净身出户的方式离了婚,安心等着爱人归来,不想等来的却是一个沾满泥沙的摄影包和一本肝肠寸断的笔记本。
公安告知:在怒江边上找到这些,车子掉进了怒江,人恐怕……唉……
她和陆路的妹妹飞去西藏,处理陆路的后事。
支教结束后,尼若回到原来的医院,依然从事心脏外科的工作。每个周末她都要回到南京,因为那套两居室里弥漫着爱人的气息。休息时,她会在电脑上趴到深夜,把陆路生前的照片整理分类,拿了一部分去放大,挂满了所有的墙壁。
他的人走了,他的灵魂还在。
无论是尼若工作的电脑还是平时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屏幕上都是一幅她和陆路在羊湖边相依看日落的自|拍照。
陆路留下的那个摄影包已经洗干净,就摆在床头柜上,它承载着尼若对爱人的所有思念。
尼若常常打开,泪流成河。
拉好拉链,尼若把包抱在怀里,坐到夜静更深。
尼若尝试着摄影,她买回一台佳能EOS-1D MarkⅢ和28~300的头填回摄影包里。陆路留下的行走笔记成了她最好的老师,也成了她最好的向导。背着爱人用过的摄影包、拎着爱人用过的照相机,沿着爱人走过的路线,每次住宿,她都会特意选择陆路生前住过的店子,指定要他曾经住过的房间。行走对她,不是记录,而是回忆,用镜头里的风光回忆,用脚步对大地的丈量去感受逝去的岁月。她从没觉得陆路不在了,他的灵魂、他的音容笑貌,甚至他的味道,都无时无刻不在。
那颗雨花石,她一直带在身边。每次弹琴对着满屋子的照片和书桌正中的摄影包,反反覆复弹《春到拉萨》。
仿佛他没有远走。
仿佛他就在她身边。
常有朋友劝她把陆路忘了,说她应该拥有自己的幸福。尼若总是笑笑,说自己现在很幸福,因为有回忆;因为爱了就无怨,牵手了就无悔。她总感觉陆路没有死去,她说他只是迷路了,终有一天他会从怒江边,沿着归路,沿着她古筝舒缓的旋律回家,回到爱他的女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