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眼前是无尽的黑暗,我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深深地将头埋下,蜷缩着,等待生命的终结。
有五彩琉璃的画面在黑暗中飞速如电影胶片般从我脑海中一掠而过,最后定格下来的,是那片绿得像翡翠的草地,躺在蓝天白云之下的我与季蔚朗,我们牵着对方的手,笑容清澈又美好。
“砰!”
记忆中的翡翠像被跌碎的镜子,碎片飞溅开来,狠狠割伤着我的大脑。
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不知道,死亡有多么可怕。那么接下来呢?接下来又是什么?是无尽的寒冷,还是终于,不再需要感知这个世界……
可是我为何却感觉冰凉的身体渐暖,充满恐惧尖叫的商场竟然变得祥和,我甚至听见有人从我身旁走过,正兴高采烈地聊着什么开心的话题。
我迟疑着,用尽了力气,才能将自己沉沉的头抬起,鼓足了勇气,才敢睁开眼去探究自己身在何方。是地狱,还是天堂?
我没想到的是,我又见到了他。
那个我在梦里、在幻觉里、一次又一次见到的男孩,他正蹲在我身旁,笑容温暖得能让北极冰融化。人死后,还会存在幻觉吗?或者,这是我死前,最后一次的美梦?
“林路雪,怎么了?不舒服吗?”他问我。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即使回答,也只是在对着自己的幻觉自语。我只是将双手交叠在膝盖,将头枕在上面,歪着头认真地看着他,让我最后一次享受这温暖,然后再陷入无尽的冰凉吧。
“喂?怎么了?”他伸过手来摸我的额头,“难道脑子给烧坏了?”
他的手指触碰到我额头的瞬间,我感觉所有的毛孔都张开了,倒吸一口气,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倾斜,已经麻木的双腿丝毫无法动弹,我跌落在地,双手撑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也看着眼前这个男孩。
我刚刚……感觉到了他手掌的温度……
然后,我听到自己竟唤出了他的名字:“匙楠……我的脚……”这一声发自我的心底,那么自然流畅地唤出,而我的大脑却对面前这个人,毫无所知。
“原来又是老毛病发了,来。”他半蹲着,背对着我,反手指了指自己的后背。
我试图站起来,但膝盖酸软无力,只能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将全身的重量都交付给他。我完全没有担心他是否能将我托起,因为靠着这宽阔的肩膀,我便感到莫名的安心,像是一个熟知多年的港湾,像是我曾经无数次地,这样被他背起。
匙楠的双手托住我的腿,很轻松地就站了起来,我趴在他的背上,像是从黑暗河流中被打捞起来鱼儿,有风从我耳边滑过,我张望着这个洒满阳光的通透世界,熟悉又安宁。
“我晚上就要回依泉了,明天有课,中午想吃什么呢?”匙楠问我。
我将头放在他的肩膀,望着他长长翘起的睫毛,和闪着光的笑脸,愣愣地没有回答。
“嗯……要不去吃你最喜欢的小龙虾。”匙楠自顾自地说着。
——谁最爱吃小龙虾,我喜欢吃大龙虾好不好,你请我?
脑海中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这样回答,我甚至看到了另一个画面,画面里我撑着伞,匙楠背着我,走在依泉的青石小巷中。
“林路雪,你一个大学生,还好意思让高中生请你吃饭吗?”
“连让你背我都好意思,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还有,叫我姐听见没有,一点礼貌都没有。”画面中的这个自己用力拍打了一下匙楠的脑袋,她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明朗。
“要不是你腿疼,我现在就丢你下来。”少年匙楠紧紧皱着眉头,“真是的,明知道自己的腿有老毛病,还蹲在那里那么久,大姐,看台是用来坐的好不好?”
“我乐意蹲着,还不是你非要我回来看你打球。”
……
这些小小的斗嘴一定落进小雨里,溅在巷子的墙壁上,然后被刻录了下来,不然我怎么会如此清晰地听到看到,清晰得如同属于我自己的回忆。
见我不说话,匙楠又问我:“怎么今天不想吃龙虾了吗?”
“你要请我吃澳洲大龙虾吗?”我试着,与这位只在幻觉中出现的男孩交谈。
“等我考上大学自己能挣钱了就请你怎么样?我一定会考上你的大学的。”匙楠说完抬眼看了一下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也跟着他仰起头,这幻觉里的阳光太过猛烈,让我睁不开眼。
我以为这短暂的美好会很快消散,我会再一次发现自己还蹲在混乱的商场,一枚子弹正射穿我的心脏,我会看见自己的鲜血奔涌而出,然后,永远地倒在冰凉的地板上。可是,这幻觉,似乎越来越漫长而真实,真实到我让怀疑,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人生,而这之前所有的一切,才是一场我在午后小憩时做的长长的噩梦。
我的人生,如果就是这样该多好,像现在这样毫无烦忧,坐在一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少年对面,看着他耐着性子剥虾。少年一边剥一边瞄我:“你真是一条汉子。”我这才发现自己正夹着小龙虾带壳一起在咬,这也没什么不好,锋利的牙齿比手指头,厉害多了。
匙楠摇摇头,将剥好的小龙虾丢进我的碗里,像喂小狗一样:“来,快吃。”
嫩滑的虾仁,鲜辣的味觉,落地窗被阳光晒烫的温度,还有匙楠看向我的目光,这幻觉,也太过真实。
晚饭后时间尚早,匙楠歉意地对我说:“不能陪你了,我先送你回学校,我还得赶回依依泉。”
“你先去坐车吧,不用管我。”
“这可不行。”匙楠摇摇头,“我可答应过外婆,一定要好好照顾你。”
外婆?我的心一颤。他认识外婆,这个比我年纪小的男孩,他究竟是谁?他为何总是出现在我的幻觉中,我的梦里,给我庇护,让我倍感安心。
他是外婆派来的天使吗?
匙楠的表情无比自然,攀住我的肩膀说:“走吧,先送你。”
不,他手掌的温度与重量告诉我,他不是幻觉,更不是天使。
膝盖处的疼痛早已缓解,我木然地随着匙楠的脚步慢慢地走着,混乱不堪的大脑渐渐辨认出,这是海城。这是,三年前的海城。
我记得太清楚,2009年的新闻里,海城那栋曾经着名的旋转大楼被爆破,它即将被修成新的建筑,修成那栋我和季蔚朗最后一次告别的商场。然而此刻,我看见的是一片正等待新生的废墟。
我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手机,手机是带有键盘的诺基亚,按亮屏幕,桌面,是我和匙楠的大头贴,上面的日期显示着:2009年5月31日。
时光倒流了吗?
可倒流的时光,为何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没有季蔚朗,没有董嘉乐,没有那个不快乐的林路雪,只有眼前这个天使一样的男孩。
“你再发呆我就要赶不上回去的班车了。”匙楠突然拉起我的手,带着我狂奔起来,一边跑一边回头对我说,“林路雪我确定你上次发烧把脑子给烧坏了,你赶紧回宿舍睡一觉,看明早起来智商能恢复不!”
匙楠回头时,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乱在眼前,他长长的腿大步地奔跑着,大大的手掌紧握住我冰凉的手,我努力跟上他的脚步,和他一同大步地跑了起来。海城清新的风灌进我的身体,这样奔跑着,我竟忘记了所有的烦忧,我眼前,只有一片醉人的黄昏和一个美丽的少年。
我们在宿舍楼下告别,匙楠气喘吁吁地向我说着再见,看看表,转身再次大步跑起来,边跑边挥着手,我看着他渐渐变小的背影,再看看眼前这座宿舍楼,6楼上去,右转,第三个房间,我闭上眼睛都能回到的地方,却是我第一次到来的地方。
宿舍里,正在洗衣服的女孩叫孔美琴,大家都叫她室长,是一个漂亮又有点强势的女孩;玩电脑的那个叫丁玲,小铃铛,有一副好听的嗓子,却将它浪费在八卦上;躺在床上吃着薯片翻杂志的女生叫李梦琪,是个在外人面前文文静静甚至有些腼腆的姑娘,但在我们面前十足是个疯子,她见我回来,把薯片递过来,眯着眼笑得色迷迷地问我:“小帅哥又来看你啦?怎么不带他上来和姐姐们玩玩?”
“等人家高考完你再打他的主意吧,据说他想考咱们海大,李梦琪,你还有的是机会。”丁玲对着电脑头也不回地接话。
“人家要喜欢也喜欢嫩嫩的小学妹,谁喜欢你这滞销品。”孔美琴洗完衣服走进来,抹着护手霜,然后一把抢过李梦琪的薯片,“垃圾食品。”说完,抱着垃圾食品跳上了床,津津有味地吃着,玩起了手机。
我看着她们陌生又熟悉的脸,脑海中竟能将她们一一对应。这里是海城大学的607寝室,不是宁锡大学的410。在我床对面的,也不是美丽优雅的沙佳佳,只是一个普通得和所有二十多岁女生一样的李梦琪。
翻出手机,是老款的诺基亚,里面存储的号码,全然陌生,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大脑越来越混乱,像是有什么头绪缠绕着真相呼之欲出,却又找不到那一根至关重要的线索。
这个夜晚,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从前我为之刻骨铭心的一切都如此轻易地就在一瞬间被眼前的事物推翻、否决。梦与现实我已无法区分,究竟是此刻的一切是幻觉,还是,之前的所有皆是梦境。
如果我睡去,将会从哪个梦中醒来?
有光在我眼皮上跳跃,将我从睡梦深处托起。
还有光亮,至少,我不是在地狱。
睁开眼,时间依然停驻在2009年。
宿舍里呈现出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争抢着卫生间,在镜子面前挤来挤去,还有人正在电话中吼着男朋友去教室占后排的位置以及买早饭。
“林路雪,你再不起来就等着收尸吧,今天是灭绝师太的课。”孔美琴将我衣柜里的连衣裙扒拉出来丢给了我。
我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简单洗漱了下,在一声接一声的催促声中随着她们跑到了教学楼。不少人从我们身边跑过,匆匆忙忙地打着招呼。一张张陌生的脸庞,竟然在脑海中一一对应出他们的名字,甚至还有关于他们的片段。
恍恍惚惚地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排,翻开眼前的课本,是一本酒店管理学概论,里面用各色的荧光笔细心标注着重点,笔记本中有着我潦草的字体,每几页之间就有一大片留白,有我画的小人、笑脸各种可爱的符号,写着备忘的日程。
“周日9::00——12:00兼职∩_∩”
“记得体检,空腹^ω^”
“周三交论文>_
“如果本周天气好,记得提前预定单车春游去*^__^*”
……
厚厚的一本,满满的都是我生活在这里的痕迹,用一种我以往从未有过的简单、满足的心情自在地活着。在这个时光倒流的2009年里,林路雪究竟是怎样一个女生,有着怎样的生活?又有着怎样的曾经?
而最近的一条备忘是5月31日,写着“匙楠十九岁生日”。
我似乎还没有给他祝福。
“真的好帅啊……”
“据说他攻读经济学的同时还在修建筑学,准备归国后自己设计一个酒店。”
“那到时候我就去那个酒店上班,说不定来一段王子与灰姑娘的传奇故事。”
身旁的李梦琪和丁玲正在课桌下偷偷摸摸地翻着杂志,嘀嘀咕咕了整节课。
“季蔚朗要设计的酒店怎么也是超白金五星的好不好,你去打杂人家都瞧不上你……”
季蔚朗!
浮游在这个陌生世界的我,因为这个名字,忽然看到了可以立足的土壤。我一把扯过她们手中的杂志,没错,是他,这张我不过一日不见的脸,我以为再也不能再见的脸,他还完好地在这个世界里,同在那个世界一样光彩夺目着。
“林路雪,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关心这些八卦了?”丁玲说。
我没有回答,只是如饥似渴般地快速翻阅着这些新闻,季蔚朗,海城首富季成雄的私生子,病逝的姐姐季蔚晴,兰卡斯特大学,经济学……所有的轨迹,都一模一样,只是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关于我的那一部分,是否存在于他的生命里。
我要找到答案,找到自己究竟活在梦境还是现实,我要见到他,哪怕需要跨越千山和万水。
我忽然站了起来,在老师和同学们诧异的眼神里,冲出了教室。
“我很感激在宁锡国际学院那一年的时间,可以说是我生命的转折点。我一直记得在我最颓废的时候,最喜欢坐在学校的后山一个人发呆,后山的背后,是一个儿童福利院,他们的身体有一些残缺,但他们却笑得那么开怀,我远远地听着他们的欢笑声,就会为自己的烦恼感到羞愧。”
多么季蔚朗式的伪善话语,我一点都不怀疑这些话出自他口。
他依然那么自我、自私、又可怜地活着吗?他会认得我吗?会笑着拍着我的头让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站在2013年的天主教堂里吗?
采访的最后季蔚朗说:“所以每年的6月1日儿童节,我会回宁锡,陪福利院的孩子一起过节。”
6月1日,也就是今天。
我掏光身上几乎所有的钱,买了一张飞往宁锡的机票,晚点、拥挤的人群、堵车……平日里常见的种种现在都让我焦躁不安。在拥堵不堪的十字路口我下了车,在车流中狭小的间隙里穿行奔跑,长久的奔跑让我的双膝又开始疼痛,但即使我们的宿命就是不断失去彼此,我也要拼尽自己全部的力气去违抗。
黄昏之前,我终于抵达了福利院。通往福利院的小路因为停满的车显得更加拥挤,有戴着工作牌的媒体人士接连不断地走了出来,一天的活动已经结束了。
我从他们身旁挤过,粗鲁地拨过他们的肩膀,头也不回地向前奔跑。顺着活动指示牌,我一路跑到了福利院的小操场,稀稀落落的工作人员正在做着最后的清扫工作。
我大口喘着气,不停地转动着身体四处张望着,寻找季蔚朗的身影,终于,在操场的角落,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他穿着白色的运动体恤,正一边同一位记者聊着什么大声笑着,一边喝着矿泉水。
他们很快就道别,季蔚朗转过身,就触碰到我静静望着他的眼光,他已经太过习惯这样的注视吧,很自然地冲着我笑了一下,然后直直地从我身边走过。
他真的不认识我,还是像从前那样,不肯与我相认?
“季蔚朗。”我喊住了他。
他停住了脚步转过头看着我:“你好,我们……认识吗?”
“我是林路雪。”
“很好听的名字。”他又笑了,“我会记住的。”
这个笑容,亲切礼貌,又那么客套生疏,我终于确信,我并不存在于他的生命里。
原来这就是2009年的季蔚朗,那么随意、阳光,充满光芒,不管现在还是从前,他都在没有我的人生里活得好好的。但在我从前的人生里,2009年他却是尘封在我心底最深的一道疤痕,不敢触摸,无法相见。
如果时光真的如此奇妙,为何不将我再往前带去,将我送回17岁他吻我的那个夜晚,我会拉住他的手,永不永不,让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