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梦裡梦到醒不来的梦(2 / 2)

不存在的恋人 苏小彩 5673 字 2个月前

“再见。”我深深地看了他最后一眼,记住他现在的模样。

“再见。”此刻的季蔚朗一定很诧异为何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孩为何会望着他泪光闪烁,但他一定不想深究,只是点点头便匆忙离开。

在他走远后,我扶住墙壁弯下身体,膝盖的疼痛已经让我无法站立。我在福利院坐了许久许久,直到打扫的工作人员离开,夕阳缓缓地合上了这一天结束的序幕,我才起身离开。

2009年的宁锡街道与记忆中一模一样,就算闭上眼睛,我也不会迷路,漫无目的地走着,竟就走到了宁锡大学的门口。夏天的大学城充满烧烤与啤酒的味道,女孩们穿着短裤与人字拖,结伴而行,兴高采烈地讨论着晚餐地点。而我一个人,走到了曾经常去的海鲜大排档,挑了几串最爱的烤鱿鱼坐下来,习惯性地唤着老板:“麻烦这里再来一瓶啤酒。”

就在我挥手这样唤着的时候,我背后坐着的一个女生也同时和我喊出了相同的话,我们都闻声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彼此,女孩冲我笑了笑,又回过了头,和同伴的女生接着刚才的话题聊了下去。

我却迟迟回不过神来,宽松的T恤、人字拖、没来得及卸下的大浓妆,沙佳佳,眼前的你比记忆中还要好看。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我从未伤害、欺骗过你。

埋着头一个人喝完啤酒,起身结账时,沙佳佳还在那里,不知道在说着什么,她看起来那么快乐,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她抬眼来看我,冲我挥了挥手做着再见的手势。

“再见。”我听见自己的低语,转身快步走开了。

这就是上帝的意思吗?让我在弥留之际到这样一个莫名的时空,只是为了让我,与这些我深爱又伤害过的人,笑着一一说再见。

可是,我想要见到的人,不仅仅如此啊。

我回到了第一次到宁锡时住过的小旅馆,要了相同的房间。一切都与记忆中一样,而一切,又都天翻地覆。我一步一步地终于确信,我此刻存在着的这个世界,与从前的世界,他们都真实存在着。我来到的这个世界,不是梦境,也不是我的曾经,是属于我的,另一个人生。

我为何会来到这样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而哪一个人生才是正确的?我还是,找不到答案。我唯一清楚的便是,我更想要哪一个人生。

当然是有季蔚朗的那个人生,哪怕那份爱如炼狱般苦痛,也好过这与他相见却不相识,永远都没有交集的人生。我突然那么那么后悔,后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为何要选择不相信季蔚朗,为何要选择用逃避作为我们最后的道别?我应该为了他拼命去活着,哪怕只能活在他的谎言之中,哪怕拥有后再彻底失去。

可是,我没有机会了。现在的我们不存在于彼此的人生,命运已经在我们之间划上了深深的沟壑,就算他站在我眼前,我们之间也再无相交的可能。

推开小旅馆的房门,我又看到那个十八岁的少女,绝望地躺在那里,等待一个永远也不可能会来的人,我心疼地看着她,在她身旁躺了下去。窗外深黑色的天空,星星还当年一样璀璨,我闭上眼,深深睡去,梦太沉太甜,让我睁不开眼。

迷迷糊糊里,我感觉闷热的空气在一瞬间消散,有新鲜的空气灌进我的呼吸,光亮像利剑般刺进我的双眼,有人冲进房间,紧紧地将我抱住,有温热的眼泪的落在我的肩窝。

这场景,多么多么神似,神似到就连空气的味道,都一模一样。

董嘉乐,你终于来了吗?你原谅我了吗?

我挣扎着让自己睁开双眼,逆着的光线里,我看到的,却是匙楠的脸庞,心中温暖而绝望——我再也,回不去了吗?

“林路雪,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匙楠看起来气坏了,却又在看见我通红的双眼时,语气轻缓下来,“你现在还好吧?”

“我没事,只是很困。”我摇了摇头,避开门外强烈的光线,将脸转向另一边。

“你困得在这里睡了三天三夜吗?”匙楠的语气里有小小的责备,与温柔的关怀。

原来我已经在小旅馆昏睡了整整三天。而匙楠,他究竟是有多么聪明,又是究竟有多么了解我,竟然就这样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我。此刻的他没有问我究竟为了什么跑到宁锡,也没有告诉他是多么艰难才将我找回,他只是静静地待在我身旁,看着我还好好的在他面前,便忘记了所有的怒火,重新把笑容送给我。

也许是太久没进食,身体一点热量都没有,在炎热的6月,我走在阳光里都感受不到温度。匙楠带我去吃暖胃的汤锅,从钱包里掏出两张火车票,说:“今晚我们就回海城。”

“你怎么就确信今晚前能找到我。”

匙楠突然就笑了,唇角大大咧开,斜向一边:“那当然,我是谁?”

我发现我真喜欢他得意起来的模样。

“可惜你还是当不了警察了。”我没头没脑地就冒出了这句话,完全是潜意识。

匙楠的笑顿时凝结了。

脑海里也在同时,将潜意识深处的画面一一勾起,我看不太清楚那些画面,心底却满是愧疚,我慌张地对他说:“对不起。”

匙楠微微笑了下,摇摇头:“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这不是很多年前我早就接受了的现实吗?何况就算不能成为警察,我还是可以守护姐的。”

我一时,想不起来那所谓的很多年前,却并不妨碍我依然为这句话而动容。

“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没几天就高考了,真不应该这个时候到处乱跑,你考不好我又得欠你了。”

“放心。”那自信的笑又回到匙楠的脸上,“我就算闭上眼睛答题,都能考上海城大学的。”

“吹牛皮。”我瞪了他一眼,埋头喝汤,一股难闻的味道袭来,我压低嗓子对匙楠说,“喂,你喝喝试试,这汤好像有问题。”说着,我皱着眉头嗅了嗅碗里的汤。

“是你自己的味道好不好?”对面匙楠说,“林路雪,你臭死了。”

我这才发现,整整三天躺在小旅馆的我,身上有一股发霉的气息。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却不得不拿出大姐的威严,一脸死不认账地说:“怎么可能,是你坐火车坐出来的臭味吧?”

匙楠不同我争辩,他将一只老鸭腿夹进我碗里,说:“废话真多,还要赶火车的。”

席间他有次离开了座位,我以为他是去洗手间之类的,没想到他不知道从那里提回来一个塑料口袋,丢在我面前,他说:“你吃完饭就去换了吧,我真怕等下人家不让你上火车。”

打开口袋,是条白色的裙子,质量不怎么样,但好在领口简单的刺绣花朵还算精致。

“我随便买的,你凑合穿穿就行。”匙楠的表情竟有一些不自然。

“谢谢。”我说。埋下头的瞬间,看见黑色蹭亮的餐桌上倒映着自己笑得弯起来的眼睛,原来还是会有这么一段时间,我会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是何人,只为此时此景而感到纯粹的快乐。

喝过汤,身体渐渐回暖,换上了新裙子的我,恍然间有一种得到新生的错觉。我靠在公车的玻璃窗户上,任凭炎日往我脸上泼洒,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座缓缓倒退着的城市。

见我心情好转,匙楠开始问我:“所以你是追星追到宁锡来了?”

追星,原来在现在这个属于我的世界里,季蔚朗是一颗遥不可及的星。

见我不说话,匙楠声音带着试探,又装满不安:“你不是来见网友被骗了吧?”

这一刻,我突然想问他相不相信,一个人会活在两个时空里,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但我还没想好如何开口,一个身影在公车停站的刹那闯进了我的视线。公车的门已经关上,车即将缓缓起步,“师傅,等下,师傅等下!”我大声喊着,从后排冲到门前,想也没想地跳下了公车。

“林路雪!”匙楠在身后叫我。

但我不管不顾地奔跑着,撞过无数行人的肩膀,向着那个穿黑色裙子的女孩奔去,我伸出手,终于抓住了她的胳膊,我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嘉乐!”

女孩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漠然地看着我。

是的,她是董嘉乐,虽然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那么冷漠,一点也不像那个温暖开朗的她,但她的确是董嘉乐没错。

“嘉乐,对不起……”我这样对她说着,我忘记了自己正在2009年的宁锡,忘记了现在的自己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陌生的路人,我只是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害怕她一个转身我们便再也无法相见。

“对不起,我想你认错人了。”董嘉乐用力扯开我的手,眉宇间满是不耐烦。

在她的手推开我的瞬间,我突然清醒,现在的我不是那个世界的林路雪,而眼前的董嘉乐,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她那么温暖,就算是对一个陌生人,也始终友善,她不会这样粗鲁地推开一个看起来伤心欲绝的人。

哪怕,被我背叛,她都只会带着伤口默默走开,她永远都不会对我如此冷漠。

“我赶时间。”她像远离瘟神般划开与我的界限,很快消失在街角处。

这个世界的董嘉乐,她是什么样的女孩?究竟过着怎样的人生呢?我看着她走远,再看着眼前的世界,一种置身事外的悬浮感又将我包围,这不是我的世界,为什么要让我来到这个世界?

街道上车辆川流不息,我忽然在想,如果我将自己再次置于死地,那么我是不是就能回到从前?我愿意用生命来验证,反正现在的人生,也不是我想要的。

这样想着,我冲向了街道。

一辆黑色的轿车正向我驶来,那短暂的时间里我看见司机慌张的神色,听见路人的尖叫,还有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嚣叫,然后刺眼的光从车窗上反射而来盲了我的眼,我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了,黑暗,就要来临了吧?

可是,一双手用力将我推开,我跌倒在地,头部重重地撞击在水泥路面,在我一臂之遥的地方,是同样倒在地面的匙楠,鲜血正从他的手臂处蔓延开来,我们静静地对望着,在这个兵荒马乱的路口。

“匙楠,你这个笨蛋。”

“匙楠,这个城市曾经有我深爱的人,可是他已经不认得我了,他们都不认得我了。”

“匙楠,我好像再也回不去了……怎么办……”

我喃喃自语着,彻底地昏迷了过去。

我只有一些轻微的脑震荡,而匙楠的左手骨折了,偏偏还是在高考的前几天。匙楠的爸妈从外地赶回来看他,一边骂他一边给他喂着骨头汤,浓郁的香气满溢在病房里。我在门外徘徊着,始终没有勇气进屋。

我知道,匙楠的爸妈不喜欢我,有谁会喜欢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呢?从小到大,匙楠总是因为我而受着大大小小的伤,甚至因为我而不肯跟随父母工作变动转学,执意一个人留在依泉,谁也拿他没有办法。

“林路雪,你偷偷摸摸在外面干嘛,要看我进来啊。”匙楠突然对着门口说。

我只能走进病房,硬着头皮打招呼:“叔叔阿姨,你们回来了啊。”

“小雪啊,我也算看着你长大的,你怎么老出这样的状况?现在楠楠马上都要高考了还出这样的事情,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多着急?”匙楠的妈妈叹着气,看得出来她非常的生气,如果我是一个陌生人,大抵她已经扑上来揪我的头发了。

“叔叔阿姨,真的对不起……这几天我会好好照顾匙楠,帮他补课的。”我埋下头,不敢看他们的眼睛。

“不是我说你,小雪,你都这么大了就得有个姐姐的样子,不能老是……”

“妈,你知道不,姐功课可厉害了,她平时在校外做辅导一个小时都几百块呢,我们赚到了。”匙楠打断了他妈妈接下来要说的话,然后又晃动着自己的右手说,“我右手不是好好的吗?又没伤到脑子,你别瞎担心。”

“我看你脑子伤得不轻!”匙楠的妈妈瞪了他一眼。

匙楠的爸爸搬来一条凳子给我,打着圆场:“小雪,坐坐,别介意你阿姨,她就是个急脾气。”

“她不用坐了。”匙楠冲我使着颜色,“她还要回学校帮我把复习资料带来,我已经给同学打电话说了,让他在校门口等着呢。”

“对对,叔叔阿姨那我先走了,晚点见。”我赶忙接话,抽身而出。

走到门口听见匙楠的妈妈还在心疼地念叨着:“看什么复习资料,先好好休息。”我轻轻拉上病房的门,缝隙里匙楠的脸一点一点在变小,他打着石膏坐在病床上,像个傻子一样乐呵呵地笑着,替我解着围。

他总是这么快乐温暖的样子,就和我幻觉中的他一样。

2009年依泉,也和从前一样,甚至依泉中学的校门,还和我十五岁的时候一模一样,没有半点变化。一个男孩正斜靠在校门口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依泉中学统一的白衬衣,黑裤子,手里还拎着一个黑色的背包,一看便知道是匙楠的同学。

“嘿,等很久了吗?”我走到他面前。

男孩没有同我客气,第一句话反倒是:“终于见到匙楠那传说中的林路雪姐姐了。”

“传说中我怎么了?”

“传说中能把匙楠给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男孩爽朗地笑了起来,然后又问我,“姐,匙楠还好吧?明天学校就开始放假让我们自己准备复习了,我们都想去看看他。”

“他没事。不过你们去看他,他会很高兴的。”

“那我先回去了,今晚还有最后一次晚自习。”他向我挥挥手。

“好的。”我接过背包,也向他道别。走了几步,又顿住,转身,走进了校园。

开始晚自习的校园格外安静,静静地笼罩在朦胧的光线里。花坛里,洁白的栀子花香气扑鼻,林荫道上,我都还能看见季蔚朗正载着林路雪走远,甚至还能看见第一次坐上季蔚朗机车的林路雪,在hellokitty的头盔里红了脸。

多么遥远的曾经,多么遥远的,那个世界。

“啊,对不起!”一个低年级的孩子正抱着书一路疯跑,他擦过我的手臂,背包应声掉在了地上,背包的拉链不知道为何没有关上,课本和试卷掉落一地。

我无可奈何地只好蹲在地上一本一本收拾起来,一张小小的照片从课本里滑落出来,死小孩,开始学会暗恋人了吧。我捡起来就随手夹进书里,一种很奇怪的熟悉感却萦绕着我,我将课本打开,拿出那张照片,重新端详起来。

这竟然是我自己的照片,十五岁时我稚嫩的脸庞,照片的一角还有依泉图书馆的钢印。我终于想起了我和匙楠的第一次遇见,就在我十五岁的那个夏天,匙楠在图书馆的门口叫住了我,将我掉落的借阅证还给了我,依泉图书馆的借阅证只是一张简陋的过塑卡片,塑封早已有些裂开,所以他还给我时,我并没有在意已经不见了的照片。

原来,这照片一直被匙楠收藏着。

我还想起了那一天,我穿着宽松的白衬衣,扎进湖蓝色的及膝裙里……一直想到这里,我才猛然意识到,这一天,也是在那个世界里,我与季蔚朗相遇的同一天。

十五岁之前,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都与那个世界重合着,所有的改变,是从这一天开始的,一切事物的发展,都在这天后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我原本以为的年少时光里最寻常的一天,原来才是最不平凡的一天。

往常总是准时离开图书馆的我,在那一天,被一本小说所吸引,差点忘记图书馆闭馆的时间,直到最后一刻才匆匆离开。就是这偶然推迟的半个小时,让我遇见了季蔚朗。

骑着机车的他,从我身旁掠过,也从此将我整个原本的人生掠夺而去。

季蔚朗,究竟是你误闯入我原本平静的生活,把我的人生彻底打乱,还是我的不速而来,成为了你生命里最难以取舍的宿命?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很多年前我为何在会反复梦见自己重新出现图书馆的大门前,并在梦中被一种莫名的牵引让我回头,回头去看见那靠在门口的翩翩少年,他正明目皓齿地看着我微笑,他分明就是匙楠。

匙楠,是你一直在提醒着我走错的人生吗?你一直都在等待着我回来,回来这个我原本的人生吗?

“匙楠,我回来了。”

此刻的匙楠已经睡着了,而我在黑暗的病房里,默默坐在他的身旁,轻声呢喃着。

伸出手触摸着他的额头右侧,这里曾经有一个小伤口,是十三岁的他爬上树帮我将掉在路边的小鸟放回鸟巢时,被大鸟啄的;再往下,是他十六岁时,在雨夜背起我狂奔时跌倒后听觉受损的左耳;隔着被子,我伸出手放在他的右手臂上,在这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十七岁的他为我和别人打架受的伤……现在,是骨折的左手,十九岁的匙楠,为了我愚蠢的想法,差点失去生命。

匙楠,如果我在你的生命里,只是为了留下这么多的伤痕,是不是没有我的人生,能让你更快乐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