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海城所有学校的酒店管理专业里,都流传着这样一个段子——某位海城富商的女儿是学酒店管理专业的,在她学成归国后,父亲便为她修建了当时海城最高档的一所酒店,让她管理。
而学酒店管理的我们,大多数都只是普通的学生,当然没有一座酒店让我们管理,只能从基层的服务生做起,并且还只是实习服务生。所以每年到了大四社会实践时,同学们都喜忧参半。
因为很可能当你站在门口像客人鞠躬时,发现客人就是金融系的同学,正意气风发地陪同老板来见客户。即使不甘愿又如何,这是选择这个专业必经的职业之路。
开学不到一周,系里已经下发了今年学校合作的酒店名单,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填报,我拿着名单迅速地扫视了一遍,在名单的最末尾,找到了宁锡的酒店,只有一所——城市之心。我竟一下子就开心得想要蹦起来。
当意识到自己的兴奋时,我惊讶地发现,那个之前避讳着、再也不想踏足的城市,我竟然,在潜意识里如此渴望去到那里。
是因为匙楠吗?因为他我能平静地回到依泉的旧居,因为他我不再惧怕那个有污点的自己,因为他,我从错误的人生终于回到了我原本的命运。
那道哆啦A梦的任意门,再也没有出现了。也许是因为,我已经见到了上天要我必须遇见的这个人。
志愿单必须要在一周内填好上交,学校才好统筹安排,联络酒店安排相关事宜。那一周,二十多岁的我们瞬间变成了曾经十七八岁的样子,每天都在讨论、抉择自己要去的地方,充满憧憬,也夹杂不安。
在关灯就寝的卧谈会时间,大家也在谈论着这个问题,人脉极广的丁玲甚至向毕业的学姐们讨教,哪一个酒店比较好,并且把各个酒店的八卦都扒了一遍。
“林路雪,你想好没?准备去哪个酒店?”丁玲问我。
我老实回答:“应该是宁锡的城市之心吧。”
“别去!”丁玲立马反对,压低声音说,“城市之心的公子特别好色,前两年一个过去实习的学姐就被……那啥了。据说这样的事情很多!”
“这些八卦你还信?”孔美琴说,“真敢这样,早不就有人告他了?又不是所有的女生都是傻子。”
“拜托,唐家在宁锡什么地位?要不让你名誉扫地还不可能胜诉,要不就得到一笔钱作为封口费,你会怎么选?傻子才会玉石俱焚。”
“那我估计就是那种傻子。”孔美琴说完翻了个身,不再打算参与话题。
“林路雪怕什么?有她的小男朋友在那里,奋不顾身保护她。”李梦琪开始展开联想,“喂,你就是为了小男朋友才要去宁锡吧?”
“喂!不是男朋友!”我再次纠正。
“你真要去?”
“也许。”
“哎,没救了你。”丁玲叹了一口气,“要是钻石酒店早些开业就好了,那我们大家都一起申请去那里。”
“你是说……四季旗下的钻石酒店?”我迟疑了一下,终是问出了口。
“是啊,听说是季蔚朗亲自设计的超五星白金酒店,国内都排得上名,可惜要明年才开业。”
“明年5月?”我试探着。
“对!喔,看来林路雪你真的在偷偷关注季蔚朗的新闻,上次还为了见他突然跑去宁锡,吓死我们了。喂,你这么花痴,你小男朋友不吃醋啊?”丁玲开始调侃我。
钻石酒店,季蔚朗,2012年5月开业……所有的轨迹,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我心裏一沉。
“得了吧,就算提早开业,你们这些奖学金都没拿过的人也别指望进去实习了。最多啊也只有林路雪有点希望。”正在丁玲和李梦琪憧憬得无比兴奋时,原本以为已经睡着的孔美琴忽然开口。
此话一出,立刻成为谈话终结者,被泼了冷水的李梦琪和丁玲都叹着气,重新睡下,不过一会儿就发出酣睡中的呼吸声。
我却久久不能入睡。
为了和匙楠在一起,我必须去到的城市,有的不仅仅是我耻辱的曾经,还有,季蔚朗。
我是应该努力回避任何与季蔚朗相交的可能,还是顺从命运的轨迹走下去?而在这个命运里,我和季蔚朗只是擦肩而过的缘分,还是,依然有着关于我们的交集?
手机的屏幕突然亮起,是匙楠的短信。他告诉我,国庆可能要回海城。
“家里要处理掉依泉的老房子,我回来办下手续。”
又是一个回来看我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好遗憾,我国庆要到宁锡开始社会实践了。”
这条短信刚发出,电话就震动起来,匙楠压低了嗓子问我:“你又骗我吧?”
“信不信由你。”
“真的?”
“真的。”
我听到电话另一端的匙楠明明发出低低的笑声,但又迅速地压制住,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淡淡的语气说:“那好吧,我到时候安排一下时间,再通知你看能不能来接你。”
挂断电话,我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扬,起初混乱的脑海渐渐清晰。
就让我勇敢地顺应命运的安排吧,命运要给我什么,只有走下去才明了。而拥抱过光明的我,不会再允许自己的心,跌落深渊。
我是穿着匙楠送给我的裙子去宁锡的,杏色的裙子,镶满珍珠的领口,套一件白色的柔软针织外套,裸色的高跟鞋,拖着一个小巧的行李箱,就这样站在了宁锡火车站的广场上。脑海里突然出现一句话——穿漂亮的衣服,化精致的妆,去遇见一个对的人。
这样想着,就看见街对面的匙楠正远远地向我走来。
在拥挤繁杂的人群中,他太醒目了。
身高1米86的匙楠有一双长长的腿,宽宽的肩膀,穿着衬衫与笔直的休闲裤格外好看,蓝色的衬衣外是一件灰色的针织衫,看起来慵懒又温柔。当他大步走向我的时候,目不斜视,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看着我,眼中装满明亮的光芒。
全世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这竟还是我第一次站在远远的地方,这么认真地去看匙楠。他不再是曾经那个跟在我身后的小屁孩,而早已在我毫不察觉的时候,成长为一个俊朗宽厚的男人。
当然,这是他走向我之前,在他完全站在我面前时,脸上又是孩子一样的表情,咧着大大的笑容问我:“特地穿这么漂亮来见我?”
我想说,第一天去酒店报道想留下一个好印象。但这次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冲他点头。
匙楠陪我去城市之心报道,原本以为只是简单的报道,竟然忙了一上午,在酒店的员工宿舍安顿好行李,已经过了午饭点。匙楠就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背对着我,望着落地窗外的人来人往。
我望着他,匆匆地走过去。在穿过酒店大厅中央时,一不注意,和来人重重地撞了满怀,肩膀处被撞得生疼。一股熟悉的味道,迎面而来。
是季蔚朗。
在这个人生里,季蔚朗你是怎样一个人呢?还是那么自私、功利、偏执吗?你心底最柔软的那一部分,又会留给了谁?
我终于鼓足勇气去看他,那一瞬间我捕捉到他嫌恶的表情,但只是一瞬间,这些微表情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绅士的微笑:“没事吧?”
我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快,都在等你。”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穿风衣的男人正在向季蔚朗打招呼。他斜眼看了我一眼,目光首先是着落在我的鞋子上,嘴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在季蔚朗的世界里,判断一个人应该得到怎样的待遇,首先是判断这个人的身家,很显然,穿一双小店无品牌皮鞋的女孩,是他不屑一顾的。
在季蔚朗从我身旁面无表情地走过时,我确信了在这个命运里,我与他真的只是陌路人而已。
这时,匙楠侧过了头寻找我,看到我时,对着我笑了笑。他安静微笑着的时候,深刻的轮廓都舒缓下来,像一尊希腊美少年的雕像。
外面的天空变得阴沉,大概就快要下雨,但只要站在匙楠面前,我就总感觉,被阳光沐浴着。
城市之心在宁锡的中心,10多分钟的步行就能到达宁锡最着名的步行街,匙楠像个导游一样领着我转悠着,说要带我去吃宁锡最着名龙凤包。但转着转着他自己就迷了路,当然,他一定不会承认,他装得特别悠闲地踱着步,告诉我,这个店有点远。
我不揭穿匙楠,就跟着他转了半个小时,实在有些走不动了,在一个小巷子口他要往右转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提醒他:“是向左吧。”
匙楠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我:“你又不懂别乱指路。”
“右边不是刚才走过吗?”我说。
“是吗?”匙楠回头看了看路,跟着我转左了。
又在一个路口他准备瞎转弯了,我扯了扯他的衣角:“是直走吧。”
“到底是谁在带路?”
“可是……”我指了指前方那个大大的招牌,“不是就在前面吗?”
匙楠的脸有些红,灰溜溜地倒了回来,终于向我坦白:“我一个大男人,谁没事来逛步行街。而且,我也不是那么闲的人啊。”
“是吗?呵呵。”我不置可否。
但这一声杀伤力十足的“呵呵”已经让匙楠遍体鳞伤,如果他仔细算一算回海城的频率,应该会为自己刚才那句话而无地自容吧。
在店里坐下来,匙楠就点了一大堆的小吃,说每种都要品尝一下才不枉费来一趟宁锡,说完又觉得不对,问我:“你那次来宁锡,到底是为什么?”
“以前不是说了吗,追星。”
“少骗人。”
“那就是见网友。”
“敷衍。”
正说着,龙凤包便第一个上桌了,上部是柔软蓬松散发出阵阵热气的面皮,底部是一层酥酥的锅巴,我顾不得烫嘴,拿起一个便大口咬下去,鲜美的汤汁便迸射在嘴裏,真怀念的味道。
看我大口大口吃着包子,匙楠也没再追问下去,一伸手就同我抢了起来。
“那这次来宁锡是因为你终于想我了吧?”匙楠咬着包子,口齿不清地说。
我嘴裏包着包子皮,重重地点点头,“嗯”得含糊不清。
匙楠就这样愣住了,咬着包子的他脸颊鼓鼓地,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包子。半天才说:“等下去看电影吧。”
“那这算我们第一次约会吗?”
匙楠再次愣住。
“算不算?”我继续口齿不清地追问着,用含含糊糊的声音与玩笑的语气掩饰我油然而生的紧张。
匙楠还在发愣,那张惊讶得像包子一样的脸久久不动,最后一张口,就被噎住大声咳嗽了起来,他侧过身弯下腰去,用同样含糊不清的语气回答我:“不算。”
原本打算递给他的汤,手伸到半空,又恶狠狠地收了回来。
他!竟!然!拒!绝!了!我!
但是一低头,就看见匙楠放在餐桌上的手机,是最老款的蓝屏手机,营业厅充话费送的那一种。被绑架那一晚,我们的手机都被歹徒砸掉了,可是他却买给我最新款的手机,自己却用着免费的手机,脚下还穿着去年我陪他一起买的鞋。
心忽然就变得很柔软,柔软得像是饱满的海绵,轻轻一呼吸,就泛滥出一片柔情。
一场兜头而下的大雨让电影之行泡汤,我和匙楠在街边乱蹿着,怎么也打不到车,最后只能躲进一家小书吧,将淋湿的外套脱下搭在椅背上,握着一杯热饮,翻几页书,就像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约会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在季蔚朗的身旁我无法安心看书,整颗心都乱跳着,被他牵引着;而在匙楠的面前,我可以静心地一目十行,偶尔抬眼看看他,心中竟是舒缓的满足感。
看着他,那样奇妙的感觉就如同此刻我手中这本《人淡如菊》所写——
<small>我喜欢家明,爱上他是毫无困难的事,但是我实在没有在他身上用过一点点心思,</small>
<small>他仿佛是天上落下来的宝贝,我怕我一捡在手中,梦就醒了。</small>
只是,现在我正在努力让自己弯下腰去,伸手去触碰,去捡起。
在我们为了彼此豁出性命的那一夜,我就明白,如果不能在彼此的人生中留下点什么,我们的人生便只是荒芜。哪怕,只握住一秒便苏醒过来,也会点亮这苍白的命运。
我被分配到了酒店餐饮部,每天都保持着笑脸替客人点餐,斟酒水,值班的夜里,还要到客房送餐,尽管这些工作离梦想很远很远,所幸我很快就适应,梦想不都是从低处慢慢升起来的吗?
我最擅长的,莫过于等待。
一天下来,脸僵得不想再有任何表情,穿高跟鞋的脚掌也酸痛不已。最开心的时刻莫过于回到住处打开笔记本电脑写实习日记时,一边写一边看着同学群里大家闹嚷嚷地抱怨和分享。当然,还有匙楠那个常年隐身的灰暗头像,总是会在我上线那刻亮起来,发一个冷笑话过来。
大多时候我都不屑一顾地问他:“还有没有更老的段子?”
偶尔的,也会一不小心就被逗笑,在深夜里发出小小的笑声,又很快噤声。
轮休的日子,我都在匙楠的学校度过,吃食堂,去图书馆,买一杯奶茶捧在手心,慢悠悠地逛着校园。和他并肩走在一起,夜风将初秋的落叶轻轻吹落在我们的肩膀,每每这时,我心底都充满感激。
曾经那个封闭着自己内心的林路雪,在匆匆穿过校园看着那些并肩的情侣时,心底其实也有着羡慕,羡慕他们清澈的情感,美丽的笑容,还羡慕他们那颗相信着爱情的心。
现在,我所有的羡慕都在这个人生中被轻轻抚平。
有时候蒋珊妮也会同我们一起,我能感觉她走在路上时那些男生看她的眼神,但是她总是静静地待在匙楠身旁,眼光从不为其他人的任何流转。我无法对她存有一丝芥蒂,因为这样的她傻得就像曾经的我,也像现在的匙楠。
酒店工作在临近年末更是异常忙碌,几乎每天都有一场大的宴会,在远离客人视线的时候,我几乎都是用跑的速度在工作着,就这样以最匆忙的姿态,跑过了2011年,跑过了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四个年头。
同往年一样,匙楠依然固执地邀我去他家过年,被拒绝了这么多年,他竟然还能坚持,这次我并不打算再拒绝,但已经失去了人生中最后一个寒假。我只能在酒店忙碌着,看着欢聚的人们,然后听着烟花绽放的声音,一边为客人斟酒,一边过完我的新年吧。
一直到九点,VIP包间的客人才到齐,我微笑着走进包间,一下子就愣住了。
竟然又是季蔚朗。
见我进来,他指了指身旁的空椅子对我说:“撤走。”
简洁的两个字让我回过神来,我轻轻地对自己笑了。
中途一个满脸通红的男人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看样子已经醉了。
“大家尽兴,我刚才从我老爸的饭局逃出来,你们就先饶了我。”
“都这样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有人说。
“那不行,大过年的,我怎么也要过来陪陪我的兄弟。”男人说着,就斜斜地靠在椅子上。
领班悄声在我耳边说:“这是酒店的公子唐奕,你要照顾好他。”
我点了点头,走到他身边,弯下腰询问:“请问需要醒酒茶吗?”这样近距离看,我辨认出原来他是报道那天在酒店大厅遇见的那位穿风衣的男人。
唐奕摇了摇头,又看看我的工牌,问我:“新来的?实习服务生?”
“是的。”
“哪个学校?”
“海城大学。”我如实回答。
“季蔚朗。”唐奕抬起头叫季蔚朗的名字,又指指我,“你们海城的人。”
季蔚朗只是笑了笑,对着我点了点头,淡淡一抿嘴:“辛苦了。”
我忽然就看见那个跪在漫山遍野金色花朵之间,神情望着我、要我嫁给他的男人,他离我好遥远。鼻子竟然一酸,我侧过了头,不再面对他给我的那个寡淡笑容。
唐奕没坐多久,便有些支撑不足的样子,独自起身回了酒店客房。
我就静静地站在包间的角落,尽管已经累得想要坐在地上,依然要保持笑容,一点也不敢分神地留意着他们的小举动,适时地为他们盛汤、斟酒、递消毒毛巾。没有任何人关注我,但我却一丝也不能懈怠。
领班忽然将我拉到包间外,对我说:“你去下2018房间送餐。”
“可是我还要照顾包间。”我疑惑地问领班,“而且今晚的客房送餐不应该是我啊?”
领班叹了一口气说:“是唐奕说要你送过去的。”
“可是……”
“没有可是,你快去,这裏交给我。”领班说完,轻拍了下我肩膀,“自己小心。”说完又补充一句:“他脾气不太好。”
推着餐车走进电梯,我的心更加忐忑,脑海里老是浮现出丁玲说的那些八卦。我使劲甩甩头,让自己不要再多想,四处都是摄像头,城市之心好歹也是宁锡有名望的一家酒店,怎么可能会出现这样的事?
不就是送餐吗,送完我就离开,到底在害怕什么啊。
自己在心裏喃喃自语着,劝解着自己,竟然还真的就没那么担忧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着,掏出来一看,是铺天盖地的新春祝福短信,最新的一条是匙楠发来的:“我在家都准备放烟花了,你在干什么?”
我能想象出此刻的他正靠在窗口,望着深黑色的天空,给我按着短信的模样。
“我正勤劳地推着餐车去咱们酒店最豪华的一间总统套房送餐呢。”点击发送后,我就将手机装回包里,深呼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匙楠又问我:“要忙到什么时候?”
门已经开了。我来不及回信息,将手机塞进口袋,递给唐奕一个专业的笑:“唐先生,新年快乐,这是您点的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