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童年记忆(2 / 2)

恰那一翻身,一只胳膊压了过来,压到了我的长尾巴。我忍住疼,想要推开他的手臂。却发现狐狸的力气跟人比,实在是蚍蜉撼大树。正要喊叫,黑夜中响起簌簌的衣物摩擦声。是八思巴!他睡时居然这么警醒,我刚刚推恰那手臂时发出的细微声响便吵醒了他。

八思巴蹑手蹑脚地坐起,将恰那莽撞的手臂移开。再把恰那另一只搁在外面的胳膊小心放进被窝,为他掖好被子。他方又躺下,翻身侧脸对我,将我挪近他胸膛处。一只手圈出半弧,为我围起安全的港湾。

那股熟悉的体味再次冲击着我的鼻子,心莫名地怦怦跳动,辗转难眠直到第一丝晨曦跃出云端。我悲哀地想,狐狸的嗅觉如果不是这么灵敏,该有多好。

天快亮时,我实在扛不住睡意,迷迷糊糊打了个盹。睡梦突然被轻轻的咳嗽声打断,我警觉地竖起耳朵辨别。不是恰那,是八思巴。听得出他在竭力抑制,实在忍不住时便用被子掩住嘴。我从被子里探出脑袋看他,晨曦中他的黑眼晶亮,手指放在唇上对我做了个无声的“嘘”,浅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

第二天一早,他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不住地咳嗽。他受凉了。

他用身体捂暖我,为了让我透气不把衣袍束紧,不知灌了多少冷风进去。半夜里还几次起来帮恰那掖被子,不受凉才怪。

这个孩子,为何与我以前接触过的任何人都不同?

我本来极讨厌药味,却在八思巴养病时破天荒地没有逃开,而是在他身边守着,陪他静静看书。汤药的苦辛味道弥漫着整间屋子,偶尔,他会抚摸着我,温暖地对我笑。尽管窗外风雪凄寒,但屋内,有他在的地方,便有温柔而静谧的微笑,如三月阳春里和煦的清风,驱散了所有寒意。

我两百多年孤身修行,早已忘了亲人相伴的滋味,却从这少年身上,依稀又忆起了心底曾经的一片柔软。我突然,开始喜欢这样有人拍着我的脑袋对我说话了……凉州的冬天漫长,我跟着兄弟俩,用我无敌的可爱模样刻意讨好他们,换来他们的日益宠爱。每日过得惬意至极,不用犯愁冬日食物难觅。我开始明白为何猫狗之流甘愿做人类的宠物。只是,听班智达说法,是我当宠物最大的目的。可惜小九九流产了。不敢去听墙根,如果被敏锐的班智达觉察,他肯定会发现我的目的,进而知道我是妖,而不是普通狐狸。

藏历新年很快来到,我作为宠物,陪着八思巴、恰那兄弟俩,过了在凉州的第一个藏历新年。

吐蕃时期,骁勇善战的吐蕃人灭了青海的吐谷浑,又从唐人手中攻下处于河西走廊要冲的凉州。吐蕃往这些地方大量移民,所以,凉州有不少藏人。藏历新年气氛浓烈,热闹非常。

年前,班智达的侍从们便开始忙碌起来。他们用酥油和面粉炸成形状各异的油果子,还在绘有彩色花纹的木盒左右分别盛放炒麦粒和酥油拌成的糌粑,上面插上青稞穗和酥油塑制的彩花。到了年二十九那天,所有人都打扫衞生,将驿站内分配给他们的小院落扫得干干净净。尽管只是暂居地,他们也当成自己的家一般,粉饰一新。

年二十九那晚,所有人团坐在一起吃面疙瘩。不时有人发出怪叫,因为吃到了包进面疙瘩里的石头,羊毛或者木炭,惹来众人哈哈大笑。恰那最惨,他吃到了辣椒,辣得眼泪汪汪,到处找水喝。我看着他那凄惨模样,死活不敢碰眼前的那碗面疙瘩了。

吃完面疙瘩,恰那提起一个陶盆,八思巴抱着我,兄弟俩兴奋地手牵手跑到街头送鬼。凉州最繁华的鼓楼周围已聚集了好多藏人。广场中心点着火堆,许多年轻人端着鬼食盆欢快地奔跑,后面大群人在追,嘴裏热闹地大喊着“哟——哟——”。追上了,年轻人便将鬼食盆摔碎在火堆中,嘴裏不停地喊着吉祥话。

恰那咯咯笑着让八思巴追。他穿着新衣,被大红丝绸镶边的羊皮袍子裹得像个小球在滚动,清脆的笑声如银铃般透响。那样无忧无虑的欢快,连我的心也被感染。要不是后腿伤还没好,我肯定也跟着恰那一起疯。他跑过瘾了,气喘吁吁地站定,举起陶盆向火堆砸去,然后衝着八思巴大喊:“扎西德勒!”

恰那披散的长发被风掠起。火光下,他的黑眸如同打磨过的曜石,晶莹剔透,嘴角的笑天真无邪,露着可爱的酒窝。八思巴抱着我,走到恰那身边,握住弟弟的手,温暖地看着他:“扎西德勒!”

恰那用手点一点我的小尖鼻子,满心喜悦地说:“扎西德勒!”

那一刻,我差点儿冲口而出:“扎西德勒!”忍一忍,还是没说。

壁炉中的火烧得正旺,我盯着噼啪作响的火苗,突然沉寂下来。火光中,那无邪的笑脸晃在眼前,眼睛亮得璀璨夺目。

“勾起了很多回忆?”年轻人走到我身边,低头打量我。

“嗯。年纪大了,就喜欢回忆往事。就算没有对着你说,我也会每天晚上细细回想一遍。”我吸了吸鼻子,抬头对年轻人微笑,“在兄弟俩的吉祥祝愿中,藏历阴火羊年来到。换成公元纪年,是公元1247年。”

这一年,八思巴13岁,恰那9岁。

这一年,遥远的南宋是宋理宗在位的淳祐七年,离陆秀夫背着8岁小皇帝跳海,南宋彻底灭亡尚有32年光阴。

这一年,萨迦班智达,终于如愿见到了阔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