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恰那的愤怒(2 / 2)

我这才想到此行的目的,神色黯然下来:“娄吉让我告诉你,他已定在今年五月在河州(今甘肃临夏)崇圣寺受比丘戒。他向藏地诸多有名望的僧人发出邀请,请他们前来为他授戒。”

他突然两眼发亮神情振奋,蓦地站起:“太好了,我即刻出发,去参加哥哥的受戒礼。小蓝,你就跟着我一起走吧,一路陪着我。”不等我回答,他又冲到门口对着外面大喊:“来人,立刻收拾东西,我们出发去河州。”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忙碌收拾的身影:“恰那,不用那么急呀。从凉州到河州只需走十天,现在才四月初,还有一个月时间呢。”

他身体僵了一下,回头看我,墨云般漂亮的眸子里流淌着令人心碎的哀凄:“小蓝,这冰冷的牢笼我一刻都不想待下去。”

我立刻心软了。

当日我们便急匆匆离开了凉州。我曾问恰那,需不需要跟墨卡顿说一声。他在马车里摇了摇头:“只怕我还没出驸马府的门她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幸好你让她出不了门,否则这会儿她早就追来吵闹了。我可以断定,这一路上她必会派人跟踪,我在河州的一举一动也逃不过她的耳目。”

我默然。这种貌似优越实则跟被拘禁没有两样的日子,到底何时才是尽头?

往河州行进的途中,恰那不骑马,只在马车里与我悄声说话。他很少在人群中露面,只在吃饭住店时不得已出现在市井。可即便如此,俊朗轩昂的恰那还是引来许多女子驻足观望,胆大的女子还朝他丢花儿、手帕什么的。可恰那却眼观鼻鼻观心,敛颜肃穆,从不朝女子投去哪怕一分惹人遐想的眼神。

我蹲在窗口,陪恰那看天上一轮圆月。丝绒般的夜幕点缀着点点星光,拂面而来的夜风带着微熏的气息,吹在脸上有些温热。恰那倚靠在窗台上,身姿如松气宇轩昂,柔和的面容如洗后的水晶,清灵剔透。

我看着他的俊脸,回想刚才一幕,不禁有些好笑:“恰那,你有没有发现,一路上有好多女孩在看你呢。刚刚吃饭时,那个女店家都不用伙计,亲自端盘送菜。她只顾殷勤伺候你,把别人全当空气了,惹得旺错他们很不高兴呢。”

恰那却没有笑,弯腰凑近我,用鼻子轻轻顶着我的小鼻尖:“小蓝,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吗?”

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如清泉般的眼,清俊的脸上隐隐现出令人心醉的梨窝,我用力点头:“好看啊。论五官和肤色,你比你哥哥还要好看许多呢。我活了300年,见过那么多人类,什么藏族、党项族、蒙古族、汉族都有,长得最好看的就是你。”

只是,我心下遗憾。这张脸虽越长越俊,却是再难看到这个年龄该有的清朗笑容。

我这么夸他,却得来他凄清一笑:“小蓝,你知道吗,女孩觉得我好看时,我很害怕。我有时甚至恨自己这张脸,恨不得用刀子剜出几道永远好不了的伤疤。”

我惊呼:“恰那,这是为何?”

“因为若没有人盯着我这张脸看,凉州城内的不少女孩便不会遭殃。”他直起身凝神望月,消瘦的背影却在微微颤抖,“她们会莫名其妙地被栽赃偷盗,然后被投入牢中受尽欺凌。还有女孩在街上走着突然被暴打一顿,打得鼻青脸肿难以见人。”

他哽咽了一下,双目微红:“最惨的是个党项女孩,父亲是个屠户,她经常守在跗马府门口偷看我。不多久驸马府的亲随来提亲,她父亲贪图富贵便把她嫁了。女孩成婚后天天被丈夫打骂,折磨得不成人样也不敢提出分离。她拼死来见我,告诉我这都是公主指使人干的,我这才知道她的冤屈。”他咽了咽口水,颤抖着嘴角说出:“她见我后的那天晚上就悬梁自尽了。”

我掩嘴惊呼:“公主为何如此心狠手辣?”那时的我,对于人类复杂的情感只是初识皮毛,实在无法理解墨卡顿为何爱而不得便走极端。

“我明白她的心思。她要的,无非是我的心罢了。只要她不如此暴戾伤人,我愿意跟她相敬如宾到老到死。可唯独我的心,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给她。”恰那眸色黯淡沉郁,将掌心握得死死,一拳砸在窗框上,语带恨意,“小蓝,你知道我从小是怎么过来的。小时候我受过她太多羞辱谩骂,听到她的声音我便不由自主地想逃。虽然这几年她不再打骂我甚至还会温柔相待,可我依旧畏她。而且,她只温顺了不长时间,后来的情形你都看到了,实在可怕得令人难以忍受!”

我叹了口气,为他舔去眼角的泪痕:“恰那,班智达大师圆寂前曾经叮嘱过你,如果公主无法与你和美,你可另寻其他身份高贵的女子。”

“我还能有吗?我现在连上街都不敢。我怕我走到哪里,都会有我不认识的女孩遭受劫难。”他将我搂在胸口,凝神望向遥远的星空,哀婉的神情百转千绕,“小蓝,我没有可能遇见自己所爱的人了。这辈子,我怕是都无法拥有常人的男女情爱。”

我永远都忘不了,恰那的眼神里有一种认命的绝望。他清瘦的背影在那一刻显得如此寥落孤寂,如一棵被遗忘的孤木,无声沐浴在寂静的冷冷的月光下。

“真是孽缘。”年轻人不住感慨,“若班智达大师在天有灵,会不会后悔剥夺了侄儿一生的幸福?”

“政治婚姻本来就难有幸福。无论多么貌不合神也离,这种政治婚姻双方都没有离婚的权力。可如果能够互不干涉只维系表面关系,两人倒也不至于过不下去。墨卡顿的悲剧在于:她爱上了永远都不可能爱她的男人。”想起恰那郁郁的眼神、落寞的神情,我的心裏再度绞痛,咽了咽口水才继续说下去,“恰那长得越俊,墨卡顿越是喜爱。可得不到恰那的回应,她便越来越走极端,以为是自己相貌的不足和外界的诱惑让恰那不肯爱她。”

年轻人皱眉:“没有男人会爱上狠毒暴戾的女人,这跟相貌身材没有丝毫关系。”他叹了口气望向我,“恰那真是个让人怜惜的孩子,我真心希望他能够幸福。”

我苦涩地摇头:“我那时并不知道,恰那真正的苦难,还远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