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他的衣柜里有二十件同样款式的黑色T恤,还有二十条不同花色的大裤衩。
走廊的窗开着,带着海味的风缓慢地吹进来,把他发质还不错但有点长了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的。
他双手手肘搭在窗框上,面朝里,漫不经心地瞥向我。
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我当时想的是:很快他就会被晒成阴阳脸。
我走过去,想着先不理他,却没料到,当我经过他面前时,他突然伸出长腿挡住了我的去路。
走廊很窄,平时两人通过刚好,他一抬腿我就无路可走了。
“啧。”我说,“又犯什么病?”
他叼着烟笑了一下,笑得眼睛微微眯起来,看着就不怀好意。
他说:“你有点脖子前倾了。”
我瞪他:“你才脖子前倾!”
说着,我立刻站得笔直,让他知道什么叫体态大师。
凌野看着我笑,笑得春光灿烂的,特讨人厌。
他突然凑过来,手指落在我的脖子上,用力地按上我的某一个关节。
“啧,真硬。”他说,“建议你适当多做运动。”
被他手指碰到的那一瞬间,我浑身毛孔都张开了。
海那边吹来的风直接透过毛孔灌进我的身体里,把我的血液都给惊得翻腾起来。
我僵在那里,有那么一瞬间动不了。
他手劲儿很大,说真的,按那么几下,按得我挺爽。
但很显然,我脆弱的神经不允许我继续在那里逗留,下一秒我就演技拙劣地侧了一下身,躲开了他的触碰。
我说:“我有熟悉的按摩师傅,一小时两百块,专业的,不用你操心。”
说完,我紧贴着走廊的另一侧,躲鬼似的快步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推门进去时,我听见凌野的笑声,然后才发现,我刚刚同手同脚了。
我知道,是我轻浮了。
但我不能理解,我怎么反应大到了这种程度?
连凌野都能挑逗起我的春心了?
我反锁了门,把自己丢在了床上。
一闭眼,凌野那吊儿郎当要死不活的鬼样子就出现在了我眼前,他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在弹我脑瓜崩。
突然,有人敲门。
凌野在外面说:“你挂在窗边的内裤掉到楼下了。”
“……”我看向窗户,果然,我的皮卡丘内裤不见了。
皮卡丘内裤的坠落,可以算是我跟凌野关系发生转折的重要导火索。
我这个人向来爱面子,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之外,再没人知道我云淡风轻的天才作家表面下,有一颗收藏卡通内裤的心。这是不能被别人知道的秘密,一旦被知道,要么我杀人灭口,要么我精神崩溃。
众所周知,现在是法治社会,即便苏溪海岛是个地图上都难找的地方,当地也还是有派出所的,凌野叫我几回“张三”,我不至于真的去当法外狂徒。
不能杀人灭口,于是,我崩溃了。
我冲出去捡内裤时,发现它就挂在凌野的风筝上。
我说凌野:“你故意的吧?”
凌野说我:“你有毛病吧?”
行吧,或许我真的诬陷他了,但他也骂回来了,我们还是互不相欠的。
我猜测,当时的我应该是羞愤至极的,脸滚烫滚烫的,赶紧拿回内裤,塞进了裤子的口袋里。
我转身就往回走,凌野说:“不谢谢我吗?”
“我想杀了你。”
“它自己掉出来的,又不是我偷出来的。”凌野在我身后笑,“不过,还怪可爱的。”
如果这件事我发在网络上,想必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替我网暴这个人欠嘴贱的臭男人。
我扭头说:“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对我造成了性骚扰?”
凌野拿着风筝,倚在一棵树下。
他笑着说:“抱歉。”
既然道歉了,态度也还凑合,我大人有大量,准备就此原谅他。
却没料到,当我转身要走时,他又说:“你可以骚扰回来。”
“……不好意思,没兴趣。”我翻着白眼,回去了。
那之后,因为觉得丢人,我三天没从房间里出去。
当然,我也没写稿,整天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我就不该来。
这三天,凌野像个外卖员,每顿饭都准时送到我门口。
他敲门:“吃饭。”
“不吃。”
“饿死你算了。”
但是等他走了,我还是会偷偷把饭菜端进来,吃完之后把空的餐具放回门口去。
我知道,我的行为十分可耻,但我就是这么个烂人,谁能怎么着我呢?
我在“岛”的第二个星期,我以为就这么凑合过着,大概等到一个月结束,我会因为交不上稿子,被编辑鞭打而死。
这不是没有可能的。
但是生活永远不会让我预判它未来的发展,或许是因为,“生活”这家伙跟我一样好面子,觉得被我预判了会很丢人。
总之,第二个星期的周四晚上发生了一件让我,也让凌野都为之感到震惊不已的事情。
那天程老板生日。
酒鬼的生日,场面会如何失控,可想而知。
我来这儿一个多星期,除了邵苑文,跟每个人都见过,但并不是和谁都熟悉。
不过说起这个邵苑文,我发现院子的黑板上他的名字已经被擦除,想必是已经走了。
这事儿对我来说不重要,毕竟我又不是来交朋友的。
更何况,住在这裏的每个人都多少有点与众不同,也可以说有些神神道道的,除了周映,我觉得我没法跟其他任何一个人好好说上三句话。
那天晚上,程老板非要在院子里搞篝火晚会——所有人围着篝火喝啤酒。
我酒量一般,不过,这个所谓的“一般”得看跟谁比。
当时,我坐在周映跟李崇中间,凌野在我斜对面。
火光把我们都映得通红,所有人都仿佛烧了起来。夏天夜晚,我汗流浃背,对现状表示相当不满,却因为“寄人篱下”不敢开口反抗。
程老板搬出两箱冰镇啤酒来,每个人手边都放了三瓶,我真的很担心他什么时候会酒精中毒。
我问周映:“程哥有清醒的时候吗?”
“几乎没有。”周映说,“不过这不重要,你看他过得多开心。”
我突然想起“醉生梦死”——《东邪西毒》里的那壶酒。
我擅自给程老板编了个刻骨铭心的故事,写出来的话,怕是又会有人在网上骂我矫情。
“琢磨什么呢?”周映问我。
她手里拿着啤酒,一整瓶的啤酒。
她说:“走一个。”
我说:“你直接对瓶吹?”
她笑了:“那不然呢?快点!”
这群“岛民”,个个儿喝得豪迈,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都跟酒神似的千杯不醉。
不对,肯定不是,看程老板就知道了,我来这么久,就没见他酒醒过。
别人喝酒碰杯,我们喝酒碰瓶。
我跟周映喝了一口,发现人家是真厉害,一口喝进去半瓶,说她一句女中豪杰真的不夸张。
不知道怎么的,我的斗志总是燃烧在这些奇奇怪怪的地方。
人家一口喝半瓶,那我肯定也不能输啊!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我咕嘟咕嘟,没事儿一口,没事儿一口,愣是把自己喝得头重脚轻,一趟一趟地跑厕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旁边的周映变成了凌野,我看见那张脸那双眼睛的时候还恍惚了一下,迷迷瞪瞪地伸手就往人家脸上呼。
我说:“周映,你怎么贴了这么张丑了吧唧的人皮?”
我的手被抓住,那家伙抓得特用力。
我听见他说:“未经允许就摸我脸,这是性骚扰吧?”
我听着他的声音,又盯着他看了好半天。
火光通天,把凌野照得也好像一团火。
我手里第二瓶啤酒已经见了底,这是我酒量的巅峰,一般来说,我喝完一瓶就倒了——这在我朋友圈里,酒量叫一般,不叫差。
我觉得肚子特胀,脑袋特晕,思维特缓慢,很担心一张嘴就吐出来。
我看着凌野,强压着呕吐感对他说:“你过来点。”
凌野凑近了我。
我们俩几乎鼻尖贴上了鼻尖,他靠得也太近了,近到我觉得他的鼻息都打在了我的脸上。
我很少会跟人这么近距离接触,觉得很奇怪,也很奇妙。我嗓子发紧,脑袋发烫,心脏怦怦跳。
我突然又抬起另一只手,干了一件我一直想干但清醒的时候没敢干的事。
我用手指,使劲儿抠了他脸上的痣。然后,我就被凌野弹了脑瓜崩。
凌野手劲儿挺大的,我当时就蒙了。
他说:“你怎么那么欠呢?”
我就不懂了,他竟然还好意思这么说我?但那会儿我喝酒喝得舌头都麻了,跟他吵架毫无气势,甚至还有点大舌头,分分钟就败下了阵来。
我看见凌野半张脸都被火光映得通红,我的脸也跟着烧起来似的。
我说:“太热了。”
怎么想的?夏天在院子里烧篝火。
我晃悠着想起来,可是命中注定要丢人——我栽倒在了凌野的怀里。
后来周映给我描述:你们俩一块儿站起来的,凌野没碰你,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一根手指头都没碰你,是你主动往人怀里贴的。
这话说得我就挺不高兴的,但当时周映拍了照片。
照片里,穿着黑色T恤的凌野双手插在他的花裤衩口袋里,他站得笔直,我歪歪扭扭像摊烂泥黏在他胸前。放大照片可以看见,凌野正小人得志地笑呢。
那是我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跟凌野“亲密接触”,不过他身体的触感我是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后来搂着我脖子,像拖拽一只笨猪一样把我拖到了旁边的躺椅上。
那天,大家都喝酒喝到不知今夕何夕。
我晕晕乎乎地躺在那里时,看见李崇那个天才诗人竟然搂着他向来看不惯的天才修车工徐和。
我用手肘怼旁边的人说:“哎!你看那两人合计什么呢?”
我说完才十分迟钝地意识到,坐在我旁边拿着酒瓶子往自己嘴裏灌酒的是凌野。
凌野喝了多少我不知道,但他那时候可能也不太清醒了。
因为我听见他对我说:“怎么着?对哪个产生兴趣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毕竟喝得真有点多。但是那个夜晚,我确实干了一件让我恨不得去死的蠢事——我跟凌野接吻了!
这件事的严重性对于我来说,无异于网恋十年奔现时发现网恋对象是仇人。
事后想想,我恨不得拉着凌野同归于尽。
我不是什么纯情小天使,十几岁的时候就因为看了部电影太痴迷男主的身材,半夜想着人家流了一枕头的口水。但我也没想过要在这种地方跟一个我很讨厌的人接吻,这对我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让我觉得人生无望死了算了。
可有些事,它由不得我啊。
凌野吻上来的时候,我整个人晕得不行,我觉得他的嘴唇都是烫的,而且有点干,很想建议他每晚睡前涂点润唇膏,我可以给他推荐好用的牌子。
另外,我记得很清楚,我伸舌头了,然后整个人都麻了。
可是第二天凌野说他没吻我,都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
凌野这人说的话,他说十分,有两分是真的就不错了。
我自然不信他没碰过我,那种接吻的实感太强了。
我非常清晰地记得,我就软趴趴地瘫在躺椅上,是他先俯身过来,我们非常近距离地对视,在我觉得自己快斗鸡眼时,我闭上了眼睛,他吻了我。
狗东西,想赖账。
我不至于因为接个吻就要他负责,更何况,就算他愿意,我还不要呢。
但我不要是一回事,他不承认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去找周映,问她:“你还拍到别的照片没?”
周映像往常一样扒拉着她的吉他弦,问我:“你是说你诱惑凌野的照片?”
我觉得我跟周映也没法做朋友了,她根本就和凌野是一伙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什么时候诱惑他了?明明是他强吻了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弄清楚那天晚上的吻究竟是怎么回事,它明明一点都不重要的。可是一想到凌野吻了我他还不承认,我心裏就躁郁。
因为这个,我又给他贴了“渣男”的标签。
但很快,周映拿出了我诱惑凌野的证据。
她直接把相机丢给了我,对我说:“看完不许删,记得要完璧归赵。”
“再说吧。”我拿过她的相机,迫不及待要打开寻找证据。在这短暂的几秒钟里,我甚至想好了如何嘲讽凌野。
离谱的是,这位姐的相机没电了,我抠出内存卡,小跑着回了房间。
回去的路上还撞见了又叼着没点燃的烟在瞎晃悠的凌野,我看见他就狠狠瞪他,他在我身后跟周映说:“怎么我没亲这家伙,对这人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吗?”
他这说的是什么话?我究竟为什么生气,他是真不明白吗?
那一天,我顶着酒后疼到炸裂的头,化身名侦探陈·柯南·醒,打开了周映相机内存卡的文件夹。她在那个晚上拍了好几百张照片,绝大部分都失焦了,由此可见,她也喝得挺醉的。
我看到照片里大家化身群魔,在院子的各处乱舞,我也不知道大家都折腾什么呢,反正没一个人干好事。
但我无心管别人做了什么丢人的事情,一心想要找到凌野和我接吻的证据。
照片一张张翻过去,终于找到了——终于找到了我诱惑凌野的证据。
连着十好几张照片,都是我鈎着凌野不让人走,手脚并用,像只非让人宰掉自己的猪。
而我所谓的“接吻”,事实上也并不是吻。凌野只是将手指贴在了我的嘴唇上,他的嘴唇在我的耳边。照片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我正在亲他的手指,一脸的餍足。
那一刻,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五雷轰顶。
如果可以,我希望雷峰塔倒下来的时候直接砸死我,免得我活在这世上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