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之在德国的这座小城里生活了三个多月了,再粗略地算算,离开容城,已经快半年了。
再回忆起来,机场发生的一切都很恍惚。
她被他牵着往廊桥走,他的背影逆着光,修长、模糊,她的声音也是恍惚的:“对不起,我不能原谅你。”
是的,对不起。
她知道他的脆弱,所以她可以说服自己不在乎家产,也可以大方地原谅他。
可是孩子不行。
那是她曾经在两人若即若离的关系中,唯一笃定能拥有的。那个时候,她不确定他爱不爱自己,可她知道,自己一定会爱那个孩子。那点基因上的小缺陷,也只有他那么在乎。
后来因为误服的药物,她疯了一样去找了很多医生。傅长川也放下了手里的工作,陪她去各个医院,大多数时候,他都不说话,只听医生的建议。
每一次,他都就坐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可她看着他的侧脸,却觉得他的表情越来越冷漠。
因为她没来由的认定,他在她身边,却并不期待这个新生命。
最后的结果无法挽回。
她认命,去医院做了手术,然后提了离婚。
她一直以为,虽然他不期盼孩子,但是误服药物真的只是意外,现在想起来,真是讽刺。
傅长川没有挽留,给她非常丰厚的赡养费。可那段时间,她的账户上还是常常会赤字。她没日没夜地工作,近乎任性地花钱,给很多新生儿的基金会捐善款,微博上看到有家庭因为孩子而求助,二话不说就划钱过去。情绪最不稳定的时候,有寺庙需要修缮或是举办法会,她都会记下来,回头就从个人账户里划出大笔的金额。
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发疯,可她控制不住自己,仿佛只有这样做了,才会买到一点点可怜的心安。
而这些,傅长川是知道的,也不会约束她。
这算是补偿吧?
补偿他骗光了自己家的钱,也补偿他算计了那个孩子?
用他最不缺的,金钱。
思绪被一阵突然卷进来的寒风打断了。
“嗨,中午好。”有人推开了餐馆的门,然后在阮之身后的那个餐桌坐下,又脱下了身上的黑呢大衣,掸了掸放在一边的座位上。
“和昨天一样,对吗?”来自越南的老板娘热情地迎上来。
“是的。一模一样。”他强调,又拿出了公文包里的餐具,仔仔细细地放在了餐桌上。
阮之半转过身,看着他的动作,勾了勾唇角。
这个叫璩应城的男人,是她来到这个德国小镇后认识的。
她在这条步行街上闲逛,随便进了家亚洲餐馆,点了一份鲜虾炒饭。老板娘刚端上来,她还没开动,忽然听到后座有男人用英文说:“为什么这一份饭有六只虾?”
阮之便回头看了一眼,是个亚洲男人,黑发黑眸,有些瘦,文质彬彬的样子,穿着黑色修身西服,眉目俊朗。
长得是好看,就是有点计较……连少了几只虾都要数清楚。
她盯着自己点的,那份一模一样的鲜虾炒饭,五只虾,比他还少一个呢。
老板娘跑了过来,弯腰数了数,然后十分诚恳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她看了眼阮之,又解释说,“你的那份和那位小姐的弄混了。”
可是……自己这份才五只虾不是吗?阮之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让厨房再做一份。”
“我固定在十二点三十吃饭。”男人抬了抬腕表,用一种很快的语速说,“来不及了。”
阮之捏了捏额角,走到他面前:“中国人?”
他就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点了点头。
“换一份吧,我还没吃。”
看上去这个方法他并不算非常满意,但是也接受了,礼貌地点了点头:“谢谢了。”大概是察觉到她的不解,他不大情愿地解释,“我习惯五只虾配一份米饭,这样可以控制吃饭的节奏。”
阮之:“……”
“当然你会问为什么不扔掉一只虾。”他补充说,“因为你看到了,这一只虾就有近15克,在一份食物总重量相对稳定的情况下,多一只虾,显然,米饭的重量就少了。”
真是奇怪的人……阮之在心底感叹了一句。
她默默吃着饭的时候,忽然听到那人又问老板娘:“有人问过租房的事吗?”
老板娘摇了摇头。
阮之一抬头,恰好看到餐馆墙上贴着的那张租房启事。
“说真的,贴这裏效果不大吧?最好还是放在网上,或者问问你的学生。”
“一般来说,如果饮食习惯相近,会免去很多生活的摩擦。”男人一本正经地说,“不急,我可以等一等。”
怪人……不过挺有趣的。阮之回过身:“我想租房子。”
然后,她在这裏住了三个多月。
房东,就是那个古怪的年轻男人,叫璩应城,是大学教授。阮之算是和他同居在一个屋檐下,不过她住二楼,他住一楼。彼此都有独立的衞生间和厨房。
他们的交流不多,因为大多数时候见不到面,当然,见面了,也会觉得彼此是来自两个星球的,完全无法沟通。
唯一的默契是两个人都喜欢这家越南餐馆的鲜虾炒饭,午饭常常遇到,背对背的,会开口|交流几句。
“对了,今天在浏览国内新闻的时候,看到了你的前夫。”璩应城习惯这样坦率地说话,以此作为必要的沟通交流。
阮之忽然间很后悔,因为要租他的房子,当初不得不接受他对家庭情况的询问评估,自己竟然诚实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他的公司贡献出一个很经典的商业案例。”他补充,“你可以看看。”
杜江南正巧发微信过来,迫不及待地告诉她RY又经历了一次大震荡。
傅长川在年前就和一个私募基金签订了协议,基金向RY注资三年,而RY必须保证公司三年内一定的发展速度,以满足基金的投资回报率。一旦无法达到,RY的主控人必须按照一定价格回购该基金投入的资本,以保证对方利益。
结果第一年,RY的增长速度就开始放缓甚至下滑,依照当时的协议,私募基金决定提前结束合作。作为当时全盘接手傅长川股份的新任总经理傅斯明,必须对之前留下的协议负责,被迫以远高于市价的金额补偿投资基金。
这样算下来,傅斯明就算把RY再卖了也赔不了那笔钱。而根据补充协议,一旦无法支付这笔赔偿,傅斯明就需要转出自己的股份。也就是说,算计得那么辛苦,屁股没有坐热,陈昕母子被扫地出门,RY最后落在了那家私募基金公司手里。
离了十万八千里,再惊心动魄、百转千回的案例,其实听起来也不过是个故事。她拿着手机,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杜江南感慨地说:“你能想到他还留着这一手么?”
她去按那个长长的按钮,手机开始记录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和我没关系。”
手指还没离开按钮,她的身后璩应城站起来,插话说:“你回家吗?帮我把这个东西带回去好么?”
因为时差的关系,容城此刻是傍晚。
杜江南的电话开着免提,正在听微信。最后忽然听到了男声,他怔了怔,回头问傅长川:“我还没说到最精彩的呢——对了,刚才那是男人声音么?”
他又放了一遍,确认真的是男人的声音,一时间目瞪口呆:“阮之有男朋友了?”
傅长川坐在沙发上专注地看文件,仿佛杜江南刚才说的话不过是杂音。可他翻在这一页已经超过了一分钟,终于不耐烦地抬起头说:“你什么时候走?我要出去了。”
半年的时间,他换了一个人似的,一改之前懒散的作风,开始昏天暗地地工作。只是没有再提起“阮之”两个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也只有杜江南,敢大大咧咧地过来,当着他的面和阮之聊语音。
“哦,我只是顺便要告诉你件事。阮之马上就回国了。”
傅长川身子僵了僵。
“别这么看着我,我面子没这么大。”杜江南耸耸肩,“她是为蒋欣然回来的。”
傅长川站起来,对着窗上的倒影,理了理衣服,准备要出门。
杜江南一脸讪讪,追着他喊:“航班号和时间发给你了。”
办公室里没了人,杜江南正觉得没意思,正巧连欢进来,笑眯眯地问:“杜总,要一起吃饭吗?”
他就像找到了救命稻草,无风不起浪地说:“你们老板娘跑了,外边有了新男人你知道吗?”
连欢:“……”
“我可是好心告诉他阮之回来的航班消息——”杜江南挽了挽衣袖,用痛心疾首的表情说。
“早就知道啦。”连欢轻轻笑了声,随口就说。
“……你怎么知道?”
“噢。”连欢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关于阮小姐的消息,没有人会比老板更关心啊。”
“可他不知道阮之有新男朋友了啊!”
“新男朋友?”连欢想了想,“那老板可能会头痛吧。”
此时的傅长川按着地址,找到了城郊一幢别墅,摁下了门口的通讯器。
铁门打开了,他开着车进去,傅魏鸿站在门厅的地方,拄着拐杖,一直在等他。
前段时间傅魏鸿在家里摔了一跤,前两天才刚刚能下地。月底,他打算带着陈昕回法国,今天无论如何要见傅长川一面。因为公司的事尘埃落定,傅长川到底还是答应了。
不过短短半年,当初那个精神满满、充斥着控制欲的男人已经不见了,现在傅魏鸿完全是一个老人,微微有些驼背,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支撑那根拐杖上。
傅长川踩下刹车,看着这个年迈的男人,无法克制此刻自己纷乱的想法。
终自己这一生,大概都无法对这个男人产生“父亲”的感情吧。所有的不幸、阴暗、不安都是来自于他。年幼的时候,他甚至想过,如果有时间机器,他会穿越到母亲结婚前,告诉她这个男人并不值得她倾心相待——也只是孩子气的想法罢了,他没办法选择父母,所以,他这一生,必须要为这样的家庭付出代价。
傅长川下了车,傅魏鸿欣喜地走过来,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打招呼,便只说了:“你来了?”
他没什么反应,傅魏鸿又说:“快进来吧,他们不在家。”
傅长川淡淡笑了笑,哪怕此刻陈昕陪着傅魏鸿站在一边,他一样能自若地下车。他们在不在家,他根本不介意,也从来不怕所谓的尴尬。
客厅里,佣人端上了两杯茶,傅长川也不碰,手里把玩着车钥匙,依旧不开口。
“长川,我病了这大半年的时间,那件事……真的不知道她会这么做。”傅魏鸿轻轻叹了口气,“阮之回来了么?”
什么都能谈,唯有她,是他的底线。
傅长川抬起眸子,眉宇间已是显而易见的忍耐。
看着儿子的脸,傅魏鸿忽然间就想到了自己的妻子。
傅长川的五官像极了他的母亲,他的优秀也是一模一样遗传自她——当然,也包含那个家族遗传病。
年纪大了,或许就是喜欢回忆往事。
回忆起新婚的愉悦,那个漂亮、纯净、聪明的妻子,他曾经是如何爱慕她,又如何对新出生的儿子视若珍宝。可他这样的男人,有着远比正常人都要敏感得多的自尊心。彼时,他年轻、英俊、富足,又渐渐在商圈中占有了一席之地,可唯有倚靠岳父起家这个渊源,令他总觉得旁人会对自己指指点点,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直到在一次华人聚会中遇到了陈昕。那个柔弱、美貌的少女,全心全意地崇拜他,他没有把持住自己,终于还是走出了那一步。
他后悔过,内疚过,想要付一笔钱,打发陈昕远远地离开。
可是谁能想到陈昕拿了钱,却隐瞒怀孕的事,直到一年后,带着孩子出现在他面前。
是个健康的男婴。
木已成舟,他只能向妻子坦白。
她依然十分淡定冷静。她那么聪明,怎么会察觉不到丈夫的变化?可是出于自尊和骄傲,她不会刻意去拉近两人渐行渐远的关系,只是把全部精力放在照顾孩子,以及修整父亲新买的庄园上。
她在艺术和建筑上的天分极高。只是因为身体原因,没有读大学,断断续续地旁听了建筑系的课程。即便这样,最后修缮完毕的庄园,却令所有人都觉得惊叹。
傅魏鸿记得很清楚,那个晚上,就在她的卧室,她微微蹙着眉听完这一切,长睫微颤,再抬起头重新望向他的时候,已经没了爱意。
那个瞬间,他就知道,他想要重新开始的想法,她压根不会接受。
而后的数十年,就像一场梦,他证明着自己的不在乎,进出都带着陈昕,甚至让她搬进了妻子亲手设计的庄园。
而她远离这一切漩涡,直到去世,没有再看他一眼,再和他说一句话。
他已经对不起妻子,却又纵容着情人去伤害她的儿子。
傅魏鸿闭了闭眼睛,忽然觉得这一生就这么过去了,豪富、权势、爱情、欲望,他都曾有过,却什么都没留下。
“长川,我是想找你谈谈遗嘱的事。”他俯身将茶几上的一叠材料往儿子的方向推了推,“如果没有意见,将来我走了,就按照这样来分配。”
傅长川大致看了看,傅魏鸿倚靠岳父发展出的动产不动产,依旧留给自己。陈昕母子分得的,不过是他个人名下的一些现金,以及新近在容城购得的地产。
他微微笑了笑:“你给他们留的东西,恐怕不够坐吃山空的。”
傅魏鸿眼神中滑过一丝歉意,又有些释然:“长川,之前在巴黎找你谈的那件事,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让你把你母亲的股权转给斯明。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我只是——”
“你只是想要和我借机谈个条件,想要我以后照顾他。”傅长川替他说了,丝毫不显得意外。
傅魏鸿苦笑了下:“你原来都知道。”
傅长川平静地说:“我做不到。”
“我知道,她做出这些事之后,我十分后悔。就这样吧,反正等我走了,也不用再替他们操心。”傅魏鸿略有些语无伦次,情绪低沉。
“如果你是要跟我说的就是这些……”傅长川握住了掌心的钥匙,“遗嘱的问题,我会让律师再和你协商一下。我同意这样的分配。”
“长川……”傅魏鸿看着他,用一种恳求的目光看着儿子,“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吧?”
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不了。”
他刚站起来要走,门口忽然有陈昕尖锐地声音:“傅魏鸿,你就是这么对我们母子的么?”
看起来,陈昕也是刚知道这份遗嘱的分配方案。
此刻的她,哪有当初那纯净、一心一意仰望的眼神,无非还剩下狰狞的嘴脸,以及岁月抹去的温柔相待罢了。
傅魏鸿看着她发疯一样扑过来,没有愤怒,只剩下无尽的疲倦和麻木。
傅长川并不想参与到这样的争吵中,绕过了沙发,打算离开。擦身而过的时候,陈昕一把抓住他:“你这个杂种!你不准走!”
他便站定了,微微低头看着这个女人。
或许是因为自小颇带凉薄的个性,他很清楚,纯粹的恨一个人并没有什么用。与其恨,不如让他厌恶的人付出代价。
前者只是折磨自己,后者才是折磨别人。
他向来是行动派。
“我当然不会走。”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会确保这份遗嘱按照它现在的版本执行。另外,忘了告诉你,向RY注资的私募基金,是我和朋友在欧洲创立的。也就是说,当初签一个转让协议,不过是逗你们玩一场。”
“傅长川!”陈昕的脸色恐怖得像厉鬼一样,胸口剧烈地起伏,“你有钱有势又怎么样!可你注定一个人!和你那个妈一样!死了也没人送终!”
啪!
傅魏鸿一巴掌,扇得陈昕倒退了两步,跌坐在地上。
傅长川冷蔑地看着这场闹剧,脚步并未停顿,直到开车驶离这个地方,他放缓了速度,忽然想到陈昕的那句话——“你注定一个人!和你那个妈一样!死了也没人送终!”
他赢了么?
恐怕真的未必。
此时此刻,暗夜之中,他无法克制的,思念起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