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5 温柔的悬念(1 / 2)

蒋欣然的新电影上映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各种宣传工作开始有条不紊地加速。这部电影号称是蒋欣然半隐退之前的最后一部大制作,打磨三年,女主单抗票房,因此蒋欣然的个人状态对于票房影响极大。出了周至源那件事后,蒋欣然的脾气收敛了很多,对于公司的宣传也十分配合。

与此同时,慈善基金开始公布部分账目,表示未来账目一定公开透明,以此接受社会公众的监督。不得不说,这两件事叠合在一起的效果,还是显而易见的。公众对蒋欣然的好感度上升不少,电影的票房预订也飙红。

可是处在幕后的阮之,却前所未有的觉得压力极大。

蒋欣然个性爽直,当初被周至源哄骗做慈善,多少是因为自小家境不好,差点没书读,她心地善良,也很乐意做些好事。现在有了阴影,可慈善还得强撑着做下去,考虑到她受了情伤,再接触这件事就觉得十分抗拒,阮之就只能全盘接手。财务上换了公司信得过的人,一笔笔的先把之前的亏空填补上去,一点点的公开账务,还要间歇性地安慰蒋欣然的情绪……阮之从一大堆报表里抬起头,赤红着眼睛让优优叫夜宵。已经是深夜了,优优的声音分外清晰:“吃什么呀老大?”

“小龙虾。”

“你从来都不吃这些的。”

“小姑娘,你之姐再不暴饮暴食,就快撑不下去了。”阮之把笔一扔,摸了摸肚子,其实她真的不饿,可是觉得空虚,总觉得非得吃点什么。

“可你一吃就上火——”优优犹豫了一下,又往走廊上看了一眼,笑嘻嘻地说,“之姐,不用订了,吃的来了。”

傅长川亲自送来的鸡汤。

尽管天气不冷,可是外边下着雨,又是深夜,他手里提着保温桶进来的时候,带着一阵湿气,面色也显得苍白疲倦。

阮之下意识放下了手里的材料,去摸他手的温度。

有些偏低。

她有些心疼,低声说:“你来干什么?”

“不放心,来看看你。”他含笑看着她,“我听优优说,你是要叫小龙虾?”

“没有。”阮之连忙改口,“我给他们叫的,最近大家都加班辛苦了。”

他漂亮的眸子在她脸上转了一圈,不置可否:“先喝汤。”

阮之不算特别爱吃宵夜,第一次吃小龙虾、烤串和扎啤也是陪着杜江南去的。杜江南在吃的上边从不肯委屈自己,整个容城数他最明白哪儿的小龙虾最肥美,哪儿的扎啤最爽口。那次呼朋唤友地一大堆人开车过去,阮之苦哈哈地负责点菜埋单。杜江南也算关照这个小跟班,豪爽地说:“你也吃,回头打车钱我给你报销。”她一上口,就觉得香辣停不下来,最后还灌了两大杯扎啤,晕晕乎乎地就回家了。

那时她和蒋欣然租一个单间,蒋欣然跑出去轧戏了,家里就她一个人,到了半夜就开始肚子痛,痛得整个人都绞起来。她本想熬过去的,结果接到了傅长川的电话。

原来那一晚这个龙虾店的一众食客都上吐下泻,食材中毒。傅长川听她有气无力地说着“没事”,当机立断就接她去急诊。在空荡荡的点滴大厅挂着点滴的时候,灯光分外的惨淡,阮之从窗玻璃里看了自己一眼,嘴巴边上起了一圈小燎泡,丑到不能再丑了。

她打点起精神问:“傅先生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他也打了个哈欠:“你老板先进的医院,我就知道了。”

她有些愧疚:“我不该吃那么多的。”顿了顿,又自嘲,仿佛在为自己辩解,“可是那个很好吃,我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傅长川安静地看着她,深黑的眸色里隐藏着一丝并不易察觉的异样,温文而宽容地说:“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下次我俩去吃些不上火不会吃坏肚子的。”

她就天真地笑了笑:“我吃公司发的盒饭从来不上火,也不会拉肚子。”

印象里满嘴水泡、明明虚弱苍白、但是乐观提起盒饭的小女孩,现在就在面前。其实她没怎么变,一样的勇敢坚强,大口喝着汤,一边还在看材料,在他想要接近的时候还会警惕地瞪他一眼:“喂喂,这是我们公司的财务报表,不能随便给人看到的。”

傅长川只好退回到沙发上:“吃完回家吗?”

“不回,要不你先回去吧?”

现在一个人闲下来了,就愈发衬得另一个人忙碌。傅长川托腮看着她,说起来,还真有点寂寥感。他把外套脱下了,在她的沙发上舒展了下身子:“那我陪你。”

阮之文件看得累了,戴上耳机,打开电脑里的视频,开始看电视台传来的最后两期《走吧》样片。不管她心底多么不喜欢梅静,可不得不承认,所谓名门淑女的教养和气质,真的不是普通人两三年裡能学到的。梅静会关心工作人员吃没吃饭、淋没淋雨,相比之下,动不动就翻脸的夏淇就是个十足的冒失小丫头。阮之摘下耳机,目光不由自主地挪到对面沙发上,傅长川好像已经睡着了,他一米八十二的身高睡在沙发上有些局促。

她想,如果是梅静,一定不会让他这么躺着等自己加班。

可是放着温婉贤淑的梅静不要,他还是喜欢自己啊。

想到这裏,阮之就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你要是这么心猿意马,还不如回去睡觉。”清冷的声音从沙发那边传过来。

“我在看片子呀。”阮之的声音软绵绵的,“还在想,你为什么不喜欢梅静,喜欢我呢?”又美滋滋地分析,“论家世,我比不上她,学历也比不上……所以……”

傅长川果然睁开了眼睛,嘴角的笑勾出一抹含义不明的弧度。

她充满信心地说:“所以一定是我长得比较漂亮啦。”

傅长川默了默,点头说:“没错,我就是喜欢你这种膨胀的自信……”

所谓膨胀的自信也有一种好处,那就是明知前途险恶,但是依旧乐观。车到山头必有路,阮之一直都觉得,活到这个年纪,也算经历了些风风雨雨,其实做人不必太过担心什么事,因为无论如何,那些事总会解决的,无论结局是好是坏。

为了安抚蒋欣然,这两年很少带着艺人跑宣传的阮之也陪她一起,几天内赶了好几个城市参加点映宣传,媒体和观众的评价都不错,几个电影网站上的评分也很高。两人晚上十点才从活动现场回到酒店。订的套房是在酒店最高层,阮之拉开了窗帘,城市的星空难得的明朗,衬得墨兰的夜空都有一种丝绒的高贵质感。阮之吸了口气:“好想吃点宵夜。”

这个城市素来是以各种重口味的小面、又或者火锅闻名,蒋欣然刚换下礼服,附和说:“那我们去吃吧?”

“你只能吃这么点——”两人找了家看起来人气很旺的深夜麻辣烫,阮之只给蒋欣然要了几颗青菜加豆芽,最后找了个小碗,倒了杯白开水,让她涮着吃。

蒋欣然看看自己,又看看阮之面前满满的一大碗,心裏极度不平衡,但是想到接下来还有宣传,只好闷闷不乐地挑豆芽和莴笋吃。她卸了妆,穿的是普通的家居运动服,头发随便扎起来,低头吃东西的样子其实看上去年纪还很小。

阮之吃着吃着,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就夹了一个芝士丸给她,叮嘱说:“只准吃一个。”

蒋欣然立刻眉开眼笑的咬开了,一边含含糊糊地说:“你还记得我还没红的时候吗,我俩也这样分一碗麻辣烫吃。”

那会儿是真穷,有一个月两人都只能领到保底的工资,交完房租,口袋里加起来不超过一百块,还得过完大半个月。两人只好到楼下的麻辣烫店烫点菜打包回出租房,然后再煮两包泡面,就着麻辣烫的菜,就算是吃了顿大餐。连一根蟹肉|棒都要小心翼翼地分成两份,想起来还真是窘迫。

不约而同地记起那段时间,就好像有了勇气,就连吃水煮青菜都变得美味了。蒋欣然放下筷子说:“接下去我想多接点工作,亏了这么多钱,还要还你的钱,我算过了,不能这么任性了。”

阮之不是个喜欢趁热打铁教训人的,只“哦”了一声,乐观地说:“怕什么呀,这部电影票房会不错的,光分红就能赚很多呢。”

蒋欣然的心情明显已经比前段时间好了许多,也会拿上一段感情自嘲了:“是啊,我得这么想,自己多少是一线,又是影后,才有被骗的价值。”

阮之正吃得兴高采烈,手机响了,她接起来,电话那头说了一句话。

原本吃得微微冒汗的身子立刻就僵住了,她拿起电话走到小店门口,沉声问:“你想要什么?”

“两百万,线索卖给你。”

“你先把图片发给我看,确认之后再来谈价格。”

电话挂断了,阮之又收到几张图片,是一份合同的扫描件。她克制住微颤的手指,尽量镇定地走到蒋欣然面前:“吃完了吗?我们回去吧。”

一直沉默地回到了酒店,阮之有点支撑不住,嗓子都哑了:“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蒋欣然正要去浴室,闻言脚步顿了顿,却默不作声。

“他让你签了多少合同?你都没多看一眼吗?”阮之走到她面前,把图片给她看,“就算我不懂法律,也知道这些公司法人的合同是不能乱签的,你倒好,一签签一堆。这些皮包公司就是善款的接收方,别人已经掌握了这些材料,你就会被认定是在诈捐!就算我们再公布明细,还有什么用!”

蒋欣然背对着她,依旧没有说话,可是身体却在轻微颤抖,然后慢慢地跪坐在地上。她实在是瘦,原本就瘦,这些天压力又大,脸颊都已经迅速的凹陷下去。因为身子往前倾,她的家居服后背便显现出一道清晰的脊骨印。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以至于阮之并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和自己对峙,或者压根忘了自己的存在。

“阮之,我有点撑不下去了。”她喃喃地说,“我不是故意瞒着你,而是……不敢去想那些事他都是骗我的……”她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我给他发了这么多短信,打了那么多电话,我总觉得他只是有事离开了……”

阮之弯腰从她手里拿过手机,点开一看,果然都是发给周至源的短信,随便用手指一拉,竟然拉不到头,再仔细看一看,发送时间都是半夜凌晨。

她发现自己忽然间无法再责怪她,事已至此,难不成要把她逼死么?阮之收起了她的手机,扶她站起来,随手从桌子上抽了两张纸巾,有些生硬地递给她:“哭什么,该哭的是我。”

阮之帮她关了机,然后拿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眼,尽管已经开了静音,但上边已经有了二十多个未接来电,屏幕还在不断闪烁。

“没什么大不了的,再惨还能比我俩刚出道那会儿还惨?”阮之的语气十分坚定,推着她进卧室让她休息,“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我挡在你前面。你不要垮就行了。”

她看着蒋欣然上床,正要离开的时候,蒋欣然忽然问:“傅长川知道么?”

“傅长川他……”阮之笑了笑,安慰说,“你也知道还有他在,别怕,事情会解决的。”

说到傅长川的时候,阮之到底还是语气柔缓了一些,仿佛是一直在游水的人忽然间脚尖触到了实地,蓦然就有些心安下来。阮之悄然退出卧室,无视那么多未接来电和短信,拨了个电话给傅长川。

这个城市已经越发的安静了,空调的风恒定地拂在耳侧,站在窗前,底下交错的马路和闪烁的霓虹已经是唯一的喧闹。

其实她也没什么话要和他说,也就絮絮叨叨地问他午饭吃了什么,今天有没有出门,忙不忙。傅长川的声音有些慢,气息也绵长:“三更半夜的你问我中午吃了什么?”

“没有……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她难得有些软弱,也想念他在自己身边,一歪头就能靠上去的感觉,“我想回家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傅长川的声音依然不急不缓的:“那就回来。”

通话的时候,电话里依旧不断传来有电话打进来的提示音,阮之有片刻的恍惚,终于记得回到现实:“那我工作完马上就回来。”

傅长川又等了一会儿:“阮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就是陪着欣然三天跑了四个城市,想起一天没和你打电话了。”阮之深吸了口气,清醒了许多,“我挂了,晚安。”

拒绝了勒索,一夜之间,网络上开始冒出许多“知情人”的爆料,某一线女星成立慈善基金涉嫌诈捐,偷偷成立皮包公司转移资金。爆料虽没有具名,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说的是蒋欣然。美星公司上下,包括阮之的电话都被打爆了。连一向不管事的杜江南都半夜打了电话过来,劈头就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都在说蒋欣然诈捐?”

阮之暂时还能敷衍媒体,却没法对杜江南说假话,只好一五一十地说了,唯独隐瞒了蒋欣然对自己也没说实话的事,只说自己是知道的,以为能够把这件事压下去,所以一直没告诉公司。

杜江南怒了:“你要怎么压?!你明知道孟丽都知道这件事,就算是假的,她都能给你说成真的,何况这还真有把柄!”

“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到。”

和杜江南共事这几年,他一直是个好脾气的老板,这也是他第一次对阮之大发雷霆:“一句道歉就能解决了?明天是电影的首映,你知道这部电影票房要是惨败会对公司有什么影响吧?”

“我知道……”阮之放低声音说,“我会尽快和公关商量,召开记者发布会,澄清真相。”

“你澄清什么真相啊?照你的说法,周至源就是个骗子,你现在拿不出任何证据,就这么开发布会,谁信你!只会觉得你们在找借口,场面更加难看!”

“还有,蒋欣然谈恋爱的事,你为什么不跟公司报告?反而帮忙瞒着?”杜江南气不打一处来,“公司刚上市,就出这种事,你让股东怎么相信我们能够管理好艺人!”

他说得都对,是她的错。

阮之听着,也没有再试图反驳,只是眼睛略微有些酸涩,一眨眼,眼泪就落下来了。

杜江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见她没反应,终于冷静了些:“你哭了?”

“没有。”阮之吸了口气,“只是在想怎么办。”

因为清晰地听到了吸鼻子的声音,杜江南能确定阮之在哭了。他有点慌乱:“喂喂,你可别哭,哭了傅长川又要找我麻烦。”

阮之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你放心,他不知道这件事。”

“你这样了他能不知道吗!”杜江南要抓狂了,“你要是早点告诉他,这件事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她的声音依旧很倔强:“我自己能处理好。”

“你能处理好?还不就是你和蒋欣然两个人傻乎乎地往里边填钱么?现在呢?漏洞还差多少?你俩的钱够吗!”杜江南冷笑了一声,“反正我不管了,这件事董事会一定会追责,到时候你想好办法怎么解释吧。”

“杜总……”阮之咬了咬唇,“对不起。如果公司股价真的跌了,那就会平白害你损失不少钱。”

这句道歉是真心实意的,杜江南长叹了口气,也没再为难她:“行了,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你看看赶紧弄个公关危机的预案吧。”

挂了电话,阮之独自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酒店的套房里只亮着落地灯,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投在地毯上,显得尤为孤单。阮之知道这会儿自己应该和公司赶紧联系,排演下明天记者会的预案,可偏偏她什么都不想做。

只是想起妈妈去世的那个晚上,她也是一个人坐在医院急诊的大厅里,有好心的医院护工问她:“小姑娘,你该去租个太平间了。”她没钱,也没有能帮忙的亲戚,所以没有办那些冗杂而尊重死者的仪式,翌日就把遗体火化了。因为走得突然,又买不起墓地,只好把骨灰盒放在了最便宜的、一格格的壁龛里。

那个时候,好像也是这么绝望。整个人只剩下躯壳,麻木地在这座城市里走着,略微动点脑子去想下一步该怎么做都觉得累。

阮之勉强自己站起来,走到小冰柜边,蹲下去看了看。房间里的酒水是备足的;她伸手拿了瓶啤酒出来,起了盖,一仰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了半瓶。胃里升腾起一种冰凉和灼烧混合的感觉,猛然间整个人都清醒了很多,她努力振奋了下精神,打电话给宣传团队,让他们到房间里来开会。

事发突然,却已经铁板钉钉,明天的头条一定是这个丑闻。而主角因为首映必须要面对媒体,团队内部对于蒋欣然是否要参与有了分歧。最后是阮之拍板决定,蒋欣然照旧参加首映,但是不接受媒体提问,过段时间,等到整合了证据,公司再召开新闻发布会。

一直到了快天亮的时候才散会,阮之回到自己房间,分明一宿没睡,却丝毫没有睡意。

工作是七点开始,这意味着她还有两小时。理智在告诉自己赶紧睡一会儿,可事实是脑子里各种思绪,完全没法放松。阮之又翻了个身,忽然听到有人在敲门。她还以为自己幻听,又等了一会儿。

黑暗中,真的有低沉的敲门声,一下一下的,不急不缓。

阮之还以为是同事,踩着拖鞋下床,顺手就开了门。

清冷又带着些微恼怒的声音:“看都不看就开门了?要说几遍你才会有点安全意识?!”

酒店走廊的灯光微暖,傅长川风尘仆仆地站在她面前,微微眯着眼睛,认真打量她,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节、甚至衣服上的每一丝褶皱都不放过。

阮之蓦然间激灵了一下,然后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温暖地膨胀开来。阮之仰头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撇撇嘴说:“你怎么过来了?”

傅长川的眼神一点点地变得柔和,伸开手臂:“过来,给我抱一下。”

阮之还是撇撇嘴,嘴硬:“你疯了吗?大半夜开车过来……”可是动作却很诚实,一头钻进他怀里,手指紧紧攥着他背后的衬衣,清晰地听到他稳定的心跳声。

傅长川的声音是隔着胸腔传过来的,带着轻轻的震动:“还好么?”

“嗯。”明明心情已经调节得很好了,可是被他这么一问,就是觉得委屈,阮之把脸埋在他胸口的地方,闻到熟悉的、淡淡白檀香的味道,眼睛微酸,“你怎么知道的?”

“杜江南把你骂哭了是不是?”傅长川强迫她从自己怀里抬起头,微微蹙着眉,一丝心疼一闪而逝。

阮之觉得丢脸,八成是杜江南和自己打完电话,又怕傅长川怪他,赶紧坦白了。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够坚强。她下意识地躲开他的眼神,小声说:“我才没哭呢。”

他就顺着她的话说:“是,你当然没哭。多大点事呢,我们阮总怎么会哭?”

阮之破涕为笑,分明是很严重的事,关系到她和蒋欣然的前途,关系到公司的股价,可他这么云淡风轻地说出来的时候,阮之却真的觉得,这个世界上真没有什么大事。

至少,他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哪怕什么都不做,都会让自己觉得很安心。

傅长川带着她回到房间里,只打开了一盏床头灯:“几点工作?”

“七点。”

“好,再睡一个半小时。”他用一种果断的语气说,“躺下来。”

刚才自己一个人翻滚了半天都没有的睡意,他在身边,一下子就睁不开眼睛了。阮之含糊着说了句:“谢谢。”

而傅长川在黑夜中,悄无声息地半支起上半身,就这样安静地看着阮之。

隐约只能看到她脸的轮廓,不知是不是熬夜,或者是哭过了,看起来有些水肿。可他知道她其实很瘦,指尖轻轻抚上去,锁骨那一块突兀得吓人。

杜江南上半夜打电话过来,主动坦白说把阮之骂哭的时候,傅长川的确是生气了,不就一部电影的票房么,不就一个娱乐公司么,有什么啊?只要她喜欢,搞砸了又怎么样?!

杜江南在电话那边尴尬地呵呵了一声,说:“要不你安慰安慰她,我这不也是为了股东们考虑么。”

挂了电话,傅长川冷静下来再想想,自己还真是迁怒杜江南了。要是换了自己的下属出了这种纰漏,他也得劈头骂一顿。然后傅长川也没多考虑,就想着赶紧安慰她,就找了司机,直奔着阮之就来了。

来的路上,他也想过了,恐怕自己的出现,安慰的意义大于实际的效用。因为过了这么多年,小姑娘还是死倔。认定是自己的分内事,绝对不会开口求别人帮个忙。

傅长川微微叹口气,又抚了抚她的长发,有些高兴,又有点心酸。那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一如初见。

翌日的工作正常进行,公司处于保护蒋欣然的考虑,重新审核了采访地对象和内容,也不管外界纷乱的猜测,统一回复公司将会在近期统一召开新闻发布会。

电影上映第一天,因为女主角突然出了这样的丑闻,一下子受到了极大的关注,许多人在社交网站发起来抵制的行动。而影评人们出于舆论的考虑,纷纷绕开这颗烫手的山芋。电影评分网站上,电影的分值已经被刷到了四分上下,齐刷刷的留言都是抵制蒋欣然的诈捐行为。

焦头烂额中,公司首先公布了能够整理出的账目。前期在阮之的督促下,其实两人已经填补了部分的资金亏空,也已经落实到了实打实的慈善渠道上,舆论却只平息了片刻,旋即有人阴谋论了整篇的“分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因为丑闻的消息已经被人知道,所以蒋欣然和公司迫不得已开始往回填补窟窿。

阮之看到这长篇大论的时候,正是首映的前半小时,蒋欣然正在隔壁化妆室整理。阮之不想影响她的情绪,只好忍着怒火,强撑着笑意去陪蒋欣然登台。

蒋欣然的状态是真的不好,尽管已经尽可能的保护她,可是看到周围的工作人员一个个如临大敌的模样,她多少能知道这会儿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女人的黯淡,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化妆师也不得不给她加深了眼妆,竭力让她看上去不那么憔悴。

傅长川全程都陪着阮之,可他不喜欢热闹,只在影院的贵宾室里坐着,顺便看看文件。阮之看还有时间,溜进去看看他。忙了大半天,阮之凑过去,就着他手里的杯子,喝了几口茶水。温度正好,茶水不苦不涩,只觉十分甘甜。

无论在哪里,连欢都能把一切处理得妥妥当当,就连这一口茶都是。阮之有些酸酸地想,这人真的太会享受了。

傅长川摸摸她的脑袋:“还好么?”

“还好啊,就是担心票房不好。”

连欢就在旁边笑着插话:“没关系,让傅先生包场就好了。多包几场。”

阮之的心情好了一点,转头问:“你要包吗?”

“好啊。”傅长川爽快地回答,“不过想到包场是让杜江南赚钱,又觉得有点亏。”

“那还是算了。”阮之撇嘴说,“我先出去啦,那边等我呢。”

贵宾室里很安静,连欢看着她的背影:“老板,阮小姐好像有点应接不暇了。”

“我知道。”傅长川轻轻摩挲着文件的边页,“可她就是愿意自己撑着,我不想现在就插手,会让她有挫折感。”

连欢点了点头:“也是,她脾气是很倔。”她起身去屋外接了个电话,回来说:“老板,日月的孟丽找你。”

傅长川眼皮都没抬:“说我没空。”

“可是她说……这件事关系到友林。”

傅长川依旧在低头翻页,过了很久,连欢正打算出去回复个信息,傅长川才说:“等我回容城了再见她吧。”

连欢多少是知道这件事的,回复了电话回来,就有些欲言又止。

傅长川看了她一眼:“什么事都还没发生,别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

“老板,就算你要把RY转手,我还是跟着你的吧?”连欢犹豫了一下问。

“我没说要辞退你。”

连欢松了口气,立刻轻松起来。

“……所以这段时间你一直担心我辞退你?”

连欢不是没这么想过,这几个月傅长川深居简出,工作量急遽减少,搞得她也有些无所适从,听到老板这么说,她赶紧拍了拍马屁:“工作是不难找,不过大方的老板就不好找了。”

“行了。”傅长川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微微支撑下额角,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文件上,“去看看他们的活动什么时候结束。”

结果连欢刚出去没多久就跑回来了,上气不接下气:“老板,出事了。”

傅长川唰地站起来:“怎么了?”

“首映场上有人来抗议,起了骚乱,主办方取消活动了。”

二十分钟后,傅长川在后台见到一身狼狈的阮之。她今天披着长发,穿的是白衬衣和浅灰色的长裤,可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她的后背和头发上被泼了大片刺眼的红色油漆。工作人员正徒劳的那纸巾帮她擦拭,傅长川能感觉到自己额角的青筋跳了跳,深呼吸了一下,然后快步走过去。

“……明天吗?”阮之还在讲电话,声音听起来有些鼻塞,不知道是不舒服还是哭过了。

他接过连欢递过来的浴巾,一把将她裹住了,又顺手从她手里拿过了电话,看了眼来电显示,干脆利落地说:“是我,现在先带她去整理一下。别的事明天再说。”

傅长川一直是个温和的人,大多数时候,远比常人有教养、待人也异常客气。可是此刻,就算是不相识的人,都能察觉出他身上的怒气,只要再多一点火星,整个人能炸开来。

阮之还想去抢电话,一看到他这副样子,顿时不敢说话了,眼眶微微红了。

“先去整理一下。”傅长川带着她的肩膀,丝毫不在意她头发上的油漆已经沾到了自己的袖子上,往门口走去。

工作人员已经把衞生间清场,优优从工作车上找来了一套备用的衣服,小跑着赶了过来,被傅长川接在了手里:“我进去就行了。”

连欢适时地拉了优优一下,两人就在衞生间门口守着。连欢小声问:“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欣然姐刚上去说了几句,忽然有人挤过来,之姐反应最快,在台下就推了那人一把,那人就把一瓶红漆都泼在之姐身上了。”优优连着叹气,“最近是不是流年不利啊,怎么这么倒霉。”

连欢背靠着墙壁,仔细听了听里边的动静,心想,是啊,真的是流年不利。

衞生间里,阮之刚脱下身上弄脏的衣服,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后脊,只露出一个纤瘦的腰身。她正要匆匆忙忙套上换洗的套衫,傅长川喊住了她:“等等。”

他伸手把她的头发挽起来,指尖无意间滑过她的后背,顿了顿:“第二次了吧?”

阮之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因为他略略低着头,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可阮之心底明白,他生气了。恐怕,生自己的气更多一点。

她忽然间有点心慌,下意识地轻轻叫了一声。

傅长川正握着她的头发,动作顿了顿。

“你弄痛我了。”

傅长川亦抬起头,视线落在镜子里那张惊魂未定的脸上:“还打算硬撑吗?”

阮之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说什么,微微往前挣了挣,用皮筋把头发绑起来了。也不去看他,只低了头说:“我没硬撑。”

傅长川不想和她争:“明天就跟我回家。”

她难得不反驳,“哦”了一声。

一回到酒店,阮之就喊了发型师过来剪头发,幸好只是发梢下部沾了油漆,修短到齐肩发就可以了。傅长川坐在一边陪她,看她坐立难安的样子:“蒋欣然身边很多人陪着,已经上飞机了。”

她手贱,又不死心地去看新闻。

“别看了,刚才你们发行总监说了,接到了通知,明天开始电影排片量下降。”傅长川安静地说,“舆论也很不利。这种情况下,电影口碑够糟了,想要逆袭不大可能。”

他说的都是事实。

其实从那一晚接到勒索电话开始,阮之就知道自己只是不肯放弃而已。前期是为了拖垮自己的信心,而在特定的节点爆出丑闻,再到首映场上这么一闹,媒体都在现场,简直想堵都堵不住。

她一颗心死沉死沉的,这已经不是刚入行时站在最卑微的底层,四处求着人赏口饭吃的时候了。她站在高处久了,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可是真正的风波来的时候,她还是逃不掉。

发型师剪完了头发,收拾了工具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阮之坐在椅子上,无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是我害了蒋欣然。”

这句话听上去十分消沉,傅长川认识她这么久,知道她一直是生龙活虎的,可见这次是真的灰心丧气了。他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将她揽在自己怀里:“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了。票房差就差吧,你又不是投资商,大不了不干这一行了。”

他是有底气说这句话的。

对傅长川来说,阮之搞砸一个电影项目根本不算什么。她也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对自己这么说,这么多年以来,她能在这个圈子里如鱼得水,背后不就倚靠着他么?

“我是能退出。”阮之的脸隔着衬衣,贴在他的腰上,“可是欣然怎么办?”

“她辛苦了这么久,才有了现在的地位,要是这样退出,就什么都没了。”阮之喃喃地说,“我还有你,可她什么都没有。”

“而且,我真的觉得是我害了她……”

傅长川不经意地皱了皱眉。

“周至源的事,我觉得是个圈套,目标是我。”阮之轻声说,“如果欣然跟的不是我,或许就不会出这样的事。”

她有一种古怪的直觉,看似很迟钝,却又敏锐到不可思议。

傅长川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放缓了声音:“别傻了,你还不如说自从我们重新在一起,就有人把你当眼中钉,而真正的目标是我呢。”

阮之想了想,在他怀里抬起头,讷讷地说:“可你没我那么蠢,应付得乱七八糟。”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这裏想些有的没的。明天杜江南让你开会,一定会要求你向董事会解释这件事。你现在需要的是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才有精神。”

这一晚已经失落到了谷底,阮之睡过去,竟一夜无梦。第二天赶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容城,上飞机前,接到了公司的电话,首日票房不过四百多万,远低于预期。而今天的电影排片比昨天首映减少了28%,之后的形势只能愈发严峻。

因为做好了心理准备,阮之倒没有太过失落,只问了问蒋欣然的情况,得知她提出依旧坚持之后所有的宣传活动,叮嘱说:“她坚持的话,注意人身安全。”

飞机上阮之都没怎么说话,心事重重,出机场的时候,阮之竭力表现得轻松一些:“我去公司开会,你先回家吧。”

一回到公司,气氛就有点异常。

往常一见到她就热情拥上来的同事们都缩在各自的电脑前,偶尔眼神接触到,也只是笑了笑,立刻尴尬地别过头。阮之穿过那条长长的走廊,心情有些诡异的微凉。公司是职场,也是战场,她是所有艺人的总监,看似风光,人后该挨的枪子儿一个没少。

公司的资源不可能平均的分到每个艺人手里,有好的项目,出于私心,她当然会向自己亲自带的艺人倾斜,就这么一算,也得罪不少人。况且公司也不是只有她一个经纪人,当然会有人想要她的位置。这一次,她和蒋欣然的重重一摔,连带公司股价大跌,不知道有多少人暗地拍手高兴。

阮之的个性遇强则强,越是这样的困境,她越是把妆画得精神奕奕,不肯露出分毫的颓丧,挺直了脊梁,步步生风。

有人远远地叫:“之姐!”

夏淇提着一大包东西,兴高采烈地跑过来:“你终于回来啦!”

明知道晚点的董事会就是衝着她来的,现在这一屋子的人对她都是避之不及,唯一还能这样这么毫无芥蒂地冲自己说笑的,大概也只有夏淇了。

阮之有些想笑,可又莫名地有些担心,只好说:“到我办公室来说。”

“喏,我刚买的咖啡。”她递给阮之,“是你喜欢的口味,半糖加一个浓度。”

阮之接过来喝一口,入口温度、浓度都是恰到好处。她瞥了夏淇一眼:“怎么了?又闯祸了?”

夏淇关上办公室的门,立刻表明姿态:“绝对没有闯祸!知道之姐你心情不大好,赶紧来献殷勤。”

阮之哭笑不得,小姑娘是被保护得太好了,就连安慰人都不会,要是换了别人,一准觉得这句安慰就是戳人痛处的。她就在办公桌后边坐下,也不搭话,任由夏淇在沙发上磨磨蹭蹭地还不肯走。

“还有什么事吗?”阮之打开电脑,“我一会儿就要去开会了。”

“那个,之姐。”夏淇纠结半天,终于还是开口了,“我听说杜总打电话骂你了——你会被董事会赶走吗?”

真是坏事传千里,阮之揉了揉眉心:“不知道。”

“我是这样想的,如果公司真的不要你了,我也和公司解约,然后之姐你帮我成立个工作室吧。”一开始语气还有些磕磕绊绊,后面简直像是在畅想未来,夏淇喜滋滋地继续说,“之姐,你说怎么样?”

阮之口里还含着一口咖啡,差点就喷出来,看着一脸认真的小姑娘,不得不费力咽下去:“听上去你是想救我的意思?”

夏淇摇头:“不是啊。反正我只跟着你。”

这话真是一团孩子气,随口就是成立工作室,也不想想自己的定位和资源,还不是倚靠着公司得来的。可阮之心底柔软了一下,欣慰地觉得,自己并没有看错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工作室接不到资源怎么办?”

“怎么会接不到资源?不是有你嘛!”夏淇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我一定帮你好好赚钱。”

“行了,就你这么懒懒散散的样子,我敢带着你去单干?”

夏淇还没说话,办公室的门开了,杜江南探进半个身子:“你来了?”

阮之看了夏淇一眼,语气温和了些:“你先出去吧,我和杜总有事要谈。”

夏淇走到杜江南身边,脸色十分不好看:“哎,让一让。”

杜江南好脾气,让了让,等她先走,才一头雾水地问阮之:“我得罪她了吗?”

阮之嗤的一声就笑了:“别理她,她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就拿老板出气,这不反了么?”杜江南一屁股在阮之面前坐下,又看了她几眼,表情讷讷的,“还好吧?”

“不怎么好。”阮之十分坦诚,桌上是接下去两天的排片表,眼看着份额越来越少,而社交媒体上一直发起抵制活动,她的确想不出好的应对方式。

杜江南抓抓头发:“你别以为我是在针对你,先提醒你一下。这三天公司市值蒸发了不少,也接到了上边有关部门的电话,说是在严打有污点艺人的作品,所以欣然的这部电影,基本定下来会提前下档。”

阮之一颗心重重沉下去。

电影一下档,就是成了定局。

“一会儿董事会上,我肯定不能帮你多说话。你呢,也按捺下脾气,再委屈也忍忍,过了这一阵就好。”

阮之没吭声,整理了文件,又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走吧,我准备好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会议室,里边已经坐了不少人。

美星的董事们阮之当然都认识,往常见了面寒暄客气,彼此都热情得不得了。可今天的气氛截然不同,所有人的目光望向她,挑剔、质疑、厌恶……各种情绪都有,独独没有善意。

阮之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当然知道不可能每个人都喜欢自己——可人人都喜欢钱啊,自己让大伙儿的钱袋缩水了,翻脸也是正常的。

会议是杜江南主持的,头一件事是让阮之解释这几天发生的“诈捐”事件,以及公司准备的应对方案。阮之就简单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下,公关危机的方案还没说,就被人打断了。

“我不是很明白,公司对于艺人谈恋爱的事不是应该控制的么?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倒要问问,现在的艺人管理都这么松了?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出了事公司就来擦屁股,然后眼睁睁看着股东的钱蒸发掉?”

开口的是公司的大股东张恒,虽然没有担任实际的职务,但是阮之知道他向来是和公司里另一位金牌经纪人交好。他一开口,矛头直指公司管理上的缺陷,今天的事情恐怕更加棘手复杂,不只是追责,重在“惩罚”。

准不准艺人谈恋爱的事,每个公司都有不同的做法。站在公司的立场上,当然是希望艺人单身,免得谈个恋爱发个疯不好管理。比如夏淇要是恋爱了,阮之八成是要责问她的经纪人的,搞不好还得插一手。

可是蒋欣然不一样,地位和年龄摆在那里,她当初也算是尽心尽力地去查过周至源的背景。只是结果已经成了这样,她再解释,倒更像是推卸责任了。阮之只好微微低了头说:“这件事的确是我的责任。”

“责任什么的就先不谈了,我比较关心的是公司后续的项目。”张恒翻着自己带来的几份文件,“公司原本打算给她的新电影和马上要开拍的电视剧,也该换人了。不然还等着赔钱么?”

话音未落,会议室里立刻响起了低低的讨论声,一大半的人都在点头附和。张恒提高声音问:“阮经理,蒋欣然是你带的,她现在的状况你比我们清楚。董事会提出这个建议,你不会反对吧?”

阮之一时间没有开口,手里攥着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的头发剪短了,微微一低头,就露出下颌,这两天因为压力大而暴瘦,线条愈发明晰。

杜江南开口打圆场:“那两部戏的事我们晚点讨论。毕竟临开机要换人不是小事,而且那个剧本当时是照着蒋欣然的个人特质打造的,一时半会的,要找个人来替换也难。”

“这有什么难的?你看那个林夕安不是很适合吗?”张恒很快接口,“蒋欣然身上的污点不管是不是真的,一时半会儿是洗不掉了。新人就要跟上来啊。”

“我不同意。”

清亮的声音从嘈杂的讨论声中响起来,顿时令会议室安静了一瞬。

阮之抬起头,明明白白地盯着张恒:“不伦是作为股东,还是作为蒋欣然的经纪人,我都不同意随意地在开机前换角的事。”

“第一,就像杜总说的,那个角色是给蒋欣然量身打造的,临时换人达不到剧本的要求。第二,蒋欣然没有诈捐,这个时候如果公司不能力挺她,会让舆论更加怀疑。公司在她身上投资了那么多年,出了点事就放弃,既不划算,也让人心寒。”

沉静了半晌后,有人开口:“放弃蒋欣然的确是令人可惜,可问题是,阮经理,你现在有把握帮她澄清这个丑闻么?”

阮之从容地说:“我和公司都会尽力。这件事是被人陷害的,身正不怕影子斜。”

张恒哈哈笑了一声:“公众可不管这件事是不是造谣诬陷,你看看现在微博上,多少人在抵制蒋欣然?就算你真的证明那是假的,是被人害的,别人也觉得那是洗白,污点总是在了。”

阮之还要据理力争,张恒已经移开了目光,直接地说:“除了这件事,我作为公司的董事,也质疑管理层的不作为和处理不当,导致这么重大的损失。必须有人出来承担责任。有的人,如果不适合待在一个职位上,还是让贤比较好。”

这一句暴露了他真正的目的,阮之忍到现在,霍地站起来说:“开拍前换角这件事不能这么草率,我也是公司的股东,这件事上,我坚决反对。”

气氛一下子僵持住了。

阮之在公司里是出了名的强势,她不惜撕破脸提出反对,一时间竟然没人敢插一句嘴,就连杜江南都愣住了,有心想要提醒她别冲动,阮之却压根没给他机会:“至于我本人,对这件事负责,晚点就上交辞职信。既然董事们都在这裏,今天不妨就顺便任命一个新的经纪人总监。”

“阮之——”杜江南连忙喝止她,“要不现在先休息一会儿吧,晚点继续讨论。”

“别呀杜总,既然阮小姐自己提出了这件事,我们也要尊重。”张恒慢条斯理地说,“不过这件事还是要走程序,咱们就按规矩投票吧。”

阮之冷冷看了他一眼,心知肚明在开这个会前,他一定早就布置好了,就等提出这个,到时候把他的心腹推上去。

可她偏偏就是死硬到底的个性,回头就对优优说:“去准备一下,晚点我们开始投票。”

会议暂时中止了一下,杜江南简直急得是抓耳挠腮,拉着阮之到一边说:“你干吗这么冲动?你不提出来,我有办法拖下去,回头蒋欣然的事处理好了,不就没事了么?”

阮之没吭声。

杜江南骂也不是,安慰也不是,叹了口气,只好出去了。

半个小时之后,开始公布投票结果。

就算是杜江南还是全力支持自己,但是赞成免职的票数依然慢慢累积起来,超过了反对票。最后一票公布,除去弃权的,41%的票数认可免除阮之的职务,超过了反对票。

阮之依旧坐得笔直,杜江南看了她一眼,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硬气。

哪怕是穷途末路、处处为敌,但是从不肯流露出一丝软弱。

“那么,我们就宣布结果了?”张恒笑眯眯地对杜江南做了个请的手势,“杜总——”

杜江南站起来,刚要开口,会议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来人身上。

高个子,穿着轻薄的长款黑色风衣,脸色略有些苍白。他的视线在会议室巡视了一圈,最后落在阮之身上,英秀的眉峰便舒展开来。

“哈,这是我们刚赶到的董事,傅长川。”杜江南轻松地笑起来,“第一次来董事会吧,傅先生?”

会议室里立刻响起嗡嗡的说话声,不说别人,就连阮之都愣住了。周围人多,她不好开口问,只好满腹疑虑地望着他。

傅长川在阮之身边坐下了,一边和认识的人打招呼,又冲杜江南点了点头。

“我解释一下,三年前美星有过一次风投的注资,我想这件事大家都知道。那个注资人就是傅先生,不过出于隐私的考虑,他是以风投公司的名义入股的,并没有公开。”杜江南介绍说,“所以这份股权名单上、持股排第二的公司,代表人实际上就是傅先生。当然,往常他都是委托公司来行使股东权利的。”

张恒当然是认识傅长川的,容城有头有脸的人,谁不认识他?他紧张地盘算了一下,这会儿已经得罪了阮之,不如拼一把,把自己的人送上去。

至于傅长川,就算把他的投票权加上去,也赢不了自己……这样想着,他笃定地坐着,没有说话。

“傅先生你的意见是?”

“我一直觉得阮小姐十分负责,也很有才干。”傅长川的声音不高,但是十分稳定,“我反对将她免职。”

一旁的秘书正在紧张地计票,三分钟后,杜江南看了眼结果,“那么我宣布一下,罢免阮小姐职务的提议没有通过。”

张恒一下子站起来,失声问:“怎么可能!”

杜江南用一副“你看没看过股权声明”的表情看着他:“傅先生持有的股票拥有30倍于普通股的投票权,喏,你不信,你自己算!”

张恒还真的接过去,算了半天,最后脸色铁青地丢开计算器,咬牙说:“那么就是说蒋欣然这件事,没有人需要为此负责了?我们股东的权益还怎么保证?”

阮之还沉浸在不可思议中,怔怔看着傅长川说不出话来。

傅长川微微侧过头,看着张恒说:“张先生请放心,其实对于如何澄清蒋小姐的这件突发事件,公司是有预案的。只不过现在还在布置,阮小姐也是因为有把握,所以才不希望临时撤换蒋小姐的角色。”

“呵,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在敷衍。”

“请给我们一天的时间好么?”他十分笃定地说,“一天之后,如果舆论还是这样,那么我作为公司的大股东,也会考虑你的提议。”

因为是傅长川亲口的许诺,一时间会议上没人敢再挑衅,顺势就散了。张恒走到门口,又回头,冷笑了一声:“怎么洗白蒋欣然,我倒是拭目以待。”

会议室里很快就只剩下三个人。

阮之盯着傅长川,终于恢复了语言能力:“你入股了美星?”

杜江南一脸轻松雀跃地站起来:“之姐你感动么?傅长川一定是本世纪最默默支持老婆事业的男人了。”

她心底五味杂陈,转头望向杜江南:“到底怎么回事?”

杜江南还没开口,就被傅长川的眼风扫到,乖乖转身:“你们慢慢谈,我先出去。”

傅长川伸手松了松领口,有点忐忑:“你不许和我生气。”

“那你先说。”

他表情有些尴尬,像是不好意思,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段时间杜家要投资新产业,决定转让美星。我想着如果换了老板,你未必能干得高兴。所以和杜江南商量,我来出资风投,但是名义上还是他当老板。”顿了顿,又说,“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三年的画面一幕幕闪现。

杜江南在公司吊儿郎当,而自己飞扬跋扈,他作为老板,也从来没有任何不悦——原来隐形的老板是傅长川。

刚才被围攻、差点就没了事业,她都不曾想到要哭一哭,可是现在,轻而易举地,眼眶红了。

傅长川见她要哭,有些手足无措,只好低声说:“不是说好不生气吗?我也不是故意瞒着你,这几年我的确没插手过你们公司的事啊。你也别听杜江南瞎说,那次……那次就是正常的投资。美星的投资回报率向来不错的。”

她的眼泪已经滑落下来,又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只好转过身:“你怎么现在才说啊?”

她的语气并不怎么恼怒,傅长川松了口气,绕到她面前,伸手去擦她的眼泪:“我接到杜江南电话,才知道你已经和他们杠上了。本来我也不用出面,你就听他的话拖上两天,不就没事了么?”

他的指腹温暖,又带着真实的粗粝感。

阮之没有躲闪:“那你怎么就说能解决这件事?万一解决不了呢?”

他戏谑地看着她:“之前问你是不是硬撑,你说不是。现在知道问我了?”

“不说算了。”阮之挣开他的手,脸颊略有些涨红,“我先去洗脸。”

结果阮之从衞生间洗完脸化完妆出来,打算再问问情况的时候,优优已经送完客回来了,倒是杜江南探头进来:“傅长川呢?”

优优回答:“已经走了。”

“他走了?”杜江南和阮之一样惊讶,“怎么都不打声招呼?”

杜江南骗了自己这么多年,阮之还不想理他,示意优优把他赶出去。

杜江南偏偏还不识相,追着解释:“之姐,刚才我是没办法了,只能把他喊过来——”

阮之瞪他一眼:“还有什么事吗杜总?”

“没事没事。”杜江南嘿嘿笑着,“我就说么,其实这件事你不用太担心。傅长川什么人啊,有他帮你撑腰,这个圈子你随便玩。不就砸了部电影么——”

“杜总你那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天?”杜江南思索了一会儿,“那会儿不还得演戏么?其实我心裏是不担心的。”

阮之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以前对欣然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不害怕竞争:一种实力强,一种背景深。那会儿我还说,咱俩没背景,只好拼命练出实力了。”她顿了顿,语气不知是感慨,还是带着些微的自嘲,“没想到,我还是背景深的那一个。”

这话说得略有些意味深长,可是杜江南还要再追问的时候,阮之已经没再搭理他了。

此时的傅长川从美星公司出来,已经到了城郊的一家茶室。

孟丽已经等着了,茶室里点着她喜欢的白檀香,看到傅长川进来,她勾了勾唇角请他坐下:“傅先生,我们认识已经有快七年了吧?比你认识阮之还早。”

傅长川刚刚坐下,就毫不掩饰地看了看腕表:“有话就直说吧,我在赶时间。”

“不过阮之一直以为,你是先认识的她。”

傅长川没有再打断她,茶盅的水略有些烫,他不急着喝,放在掌心,轻轻摩挲着杯壁。

孟丽仔细看他一眼,确定他有了沟通下去的兴趣,才继续说:“近七年的时间,阮之一直恨我害得她家破人亡,傅先生,你也清楚的,其实我也不过是帮你背了一半的黑锅。”

傅长川唇角的线条冷硬起来。

“我的确是插足了她父母的感情,可是她爸爸的公司,友林的那些资金,当年可是你指点我,钻了空子,一笔笔转出去的。”孟丽似笑非笑地说,“当然,这件事我并不想告诉她。你们现在感情很好,我不会当这个恶人。”

傅长川依旧没有接话,也没有开口反驳。

一下子就变得冷场起来。

傅长川的镇定自若终于让孟丽有些按捺不住:“所以,有个举手之劳,也请你能帮我一下。”她终于说出了最终的目的,“我知道你已经找到了周至源。”

傅长川换了个姿势,倚靠在沙发上,带着恍然大悟的表情,仿佛此刻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孟小姐,你既然知道我盯上了周至源,也就应该知道,我很清楚是谁指使他接近蒋欣然,一步步让事情发酵到现在,甚至算准了在这裏威胁我。”

他甚至微微笑了笑:“你觉得,我想是会接受威胁的人么?”

孟丽的表情便有些难堪。

“如果说最后的目的是为了让阮之失去她辛苦拼出来的事业,你说,我会不会袖手旁观?”

孟丽怔了怔:“你不打算再瞒着她了?”

傅长川抬手看了看腕表:“时间差不多了。晚点孟小姐不妨看看新闻,会有一件诈骗案件上头条。”

“你——”孟丽唰地站起来,口不择言,“你真的不怕阮之恨你?”

“我当然担心。否则,这几年我就不会一直私下答应你的请求。”傅长川淡淡地说,“但是现在我想试一试,坦诚地告诉她当年的事,看能不能让她原谅我。所以,也十分感谢你,让我这次下了决心。”

孟丽一时间竟无话可说,眼睁睁地看着他准备离开,原本十拿九稳的事,就这样被推翻了,令她觉得无措慌乱起来。

傅长川没有回头,最后说:“你真的应该适可而止。顺便转告你背后的人,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傅长川接到阮之的电话的时候,正在路上。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激动,又带着几分埋怨:“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是你抓住周至源的?”

听上去一口气还没喘匀,傅长川就安慰说:“别急,慢慢说。”

“周至源被抓到了啊,警方都通报相关情况了。他是个惯犯了,有好多案底呢。”阮之急急忙忙地说:“是你做的吗?”

“那你现在高兴点了么?”他也不置可否,外界的这一切纷乱其实与他无关,他只在乎她的心情而已。

“当然啊。”阮之真的无法形容这一刻绝处逢生的喜悦,恨不得扑到傅长川身上狠狠亲他两口,声音都带了哭腔:“你怎么能这样啊……”

“我怎么样?”

声音变得立体而低沉。

阮之一回头,就看到傅长川手里拿着电话,站在自己办公室的门边。

阮之连电话都来不及挂掉,就跑过去一把搂住了傅长川的脖子,踮起脚尖亲了一口。

傅长川一脸镇定地反手关上门,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脸颊莫名发起烫来,低声说:“别动手动脚的。”

阮之怔了怔,才听到有人拍门的声音:“喂,让我进去啊!”

“呃,你后面还有人啊?”她有些讷讷地想放开他。

傅长川却没有松手,侧身把门拉开一条缝,十分淡定地对探进半个头的杜江南说:“你先别进来。”

“我有正事!我要找阮之谈——”

他便微微蹙了蹙眉:“没看我们在秀恩爱么。”

杜江南:……

傅长川顺手反锁了门,指了指沙发:“我有事和你谈。”

“要紧吗?”阮之看了看时间,现在她已经从惊喜中恢复过来了,脑子里一条条工作思路滑过,语气都变得正经起来,“杜江南找我真的是正事。就得这会儿趁热打铁让舆论反转过来,要不……”

“杜江南能搞定,蒋欣然的事已经解决了。”傅长川毫不在意地略过了这个话题,他的右手原本是放在膝上,这时却动了动,姿势有些不自然。

即便不知道他要和自己谈什么,阮之却能察觉出这一刻傅长川的不安,她试探着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小声问:“你要和我说什么?”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是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阮之轻松地说,“算了啦,没关系,我都原谅你。”她一低头,看见傅长川手上有一道伤口,不知道是在哪里划破的,还在往外渗血,立刻就把之前的事忘在了脑后,又着急又心疼:“手怎么了?是刚才在门上蹭的吗?”

傅长川下意识地要抽回去,她却已经找了药水和纱布,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手说:“别动,我帮你包扎一下。”

她附身下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淡淡的一种柑橘香味。傅长川忍不住问:“换过香水了么?”

“你有注意过我平时用的香水?”阮之一边帮他贴纱布,随口问了句。

傅长川微微地笑了,只要是她身边的事,再小的细节他都能分辨清楚。

“晚上再看看吧,要是止不住还得去找医生。”阮之低声抱怨,“你怎么老是这么不小心?”

包扎完阮之蹲在茶几边收拾药箱,内线电话响了起来,她接起来听了一会儿,爽快地说:“行,你等等。”

“小之……”

“有点小事,我很快就回来。两分钟。”

办公室里只剩下傅长川一个人,就这么一打岔,他忽然觉得,想说的那些话堵在嗓子口,一点点地往下滑,重新深埋进了心裏。

他太了解阮之,她是什么样的脾气,会因为什么生气,多久能原谅自己,他还是有些把握的。可是洞察了人情和性格又怎么样,万一……有那么一个万一呢?

傅长川伸手揉了揉额角,一时间有些心浮气躁,就站起来。

阮之的办公室很大,两间打通,两面墙都是落地窗,显得十分通透。

入夜,百叶窗都拉了起来,他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又在阮之办公椅上坐下来。

阮之是个随性的人,办公桌并不如何整齐,随意放了些文件纸笔,也不像普通女孩子那样,喜欢小植物的点缀。他略一低头,看到她办公桌第二层的暗格里放着一个倒扣着的相框。他伸手拿出来,翻开一看,竟然是自己和阮之婚礼时的一张合影。

那个时候两个人还是有点拘束的,杜江南就嘲笑他们进场的时候像是两国元首,互相谦让着,维持着安全距离。而照片里却是另一番场景,那是在休息室里,他在和别人说话,她还穿着婚纱,微微侧过头,十分专注地看着他,期待又惶惑的样子。

那么多的画面,有吵架的,有甜蜜的,她却把这一张单独放在这裏,随时都能看到。

傅长川的指尖从照片上她小小的脸颊滑过去,心底不是没有震动的。

这是不是说,长久以来,她对自己…

…也是满怀着不安的么?

门唰地一下被拉开了,傅长川将照片放回去,一抬头,阮之已经走到自己面前,脸色白得有些可怕。

他有些不安,下意识地站起来。

她手里攥着一叠文件,显然是隐忍着,才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样颤抖:“这些是你要和我说的吗?”

傅长川接过那叠文件,打开翻了翻,就知道是孟丽让人送来的了。

他的呼吸有些不稳:“这件事我的确没办法推脱。但是也请你听一次我的解释。”

孟丽让人送来的材料并不复杂,无非是六七年前,阮之家中发生变故时一些银行单据和协议。协议的受益人名字是傅长川,当时他以非常低廉的价格收购了当时阮家工厂的所在地。另外,友林公司以“咨询费”为名义,转给他好几笔金额数。

阮之的父亲是因为一场车祸突然去世的,留下偌大一个工厂,家里还有心脏不好的妻子以及即将读大学的女儿。公司的事务在渐渐被孟丽把持,随即开始肆无忌惮的转移资金。

当年阮之的妈妈也找过和父亲交好的律师,想要走法律途径要回公司财政权,结果把账目放在明面上一审核,早已经资不抵债,最后连工厂所在的那块地都以极为便宜的价格卖了出去。律师提议放弃,直说孟丽一定是找了人在背后操作,压根找不出一点把柄来,上了法庭也没用。

雪上加霜的是,阮之妈妈的心脏越来越糟糕。除了照顾她花费的精力,雪花一样飞来的账单让她不得不卖了家里的住房,最后办完妈妈的丧事,真正是穷到了分文不剩的地步,否则也不会到了大二就选择辍学打工。

原来,那个背后帮忙孟丽把自己的家底一点点搬空的人,是傅长川。

阮之有些恍惚,忽然想到,一开始他对自己所谓的另眼相看,也不过是歉疚的补偿吧。她坐下来的时候有些心慌,下意识地伸手扶了扶一旁的立式台灯,办公室里的光线便晃了晃。

傅长川想伸手扶她的,可她察觉到了,侧身避了避,声音有些空洞:“你解释吧。”

“七年前我刚回国的时候,一无所有。那时恰好有人介绍孟丽给我认识,说她手上有个项目。她那个项目,就是要求我将友林的资产逐步转移出来。在国外读书的时候,我就做过类似的一些金融操作,相对的,国内大环境下,这样的操作其实更加简单,她也许诺会给我报酬。”傅长川略微自嘲地笑了笑,“其实那些钱不算什么,她看得出,我并不感兴趣。她就问我,想要什么。

“我当时看上的,是友林厂址的那块地。而孟丽的目标也很明确,她并不想要友林这个厂,她想要的是现金。所以在得到我的回复之后,她表示只要我剥离出友林所有的良性资产,套现给她,那块地可以廉价卖给我。”

他带着歉意看了阮之一眼:“我答应了。帮她操作完后,我用很低廉的价格收到了地,又恰好遇上国内地产开发的热潮,转手卖出去,赚的钱算是在国内的第一桶金。”

证据就在面前,他也亲口承认了。阮之觉得有些茫然,这个世界都变得恍惚起来。有人因为爱情对你百依百顺,想的到想不到的,他都帮你做了。而现在,现实就是——那人并不是毫无来由地对你好。自己还能再相信他么?

他说的每一句话,劈下来都如同惊雷,炸得她不知所措。

没有一见锺情,原来什么都没有。

这个世界,从来都是残酷而又真实。

她不得不深吸了口气,让心脏跳得缓慢一些,艰难地开口:“所以,后来你为我做的每件事,都是在弥补。”

傅长川能察觉到她此刻的情绪,沮丧,无助,愤怒。他也知道她在想什么,如果说以前,她受到的伤害还能归咎在孟丽身上,那么现在,自己也成了罪魁祸首。

一时间,她怎么能接受。

——可是现在,他必须要回答她的问题,坦诚而毫无保留地,再伤害她一次。

“是,一开始是为了弥补。”他的声音低沉,“但是结婚不是。”

“我想和你结婚,只是因为我爱你。”

屋子里十分的安静,安静到他几乎能感受到气流的涌动。

她依旧在沉默,半低着头,也不想让他看见表情,又或许在斟酌他说的话。良久,她轻轻笑了一声,异常讽刺且刺耳。

“你是知道孟丽要给我这些证据,才打算赶在前边向我坦白么?”她抬起头,“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

在容城呼风唤雨的傅长川,朋友口中对自己百般宠爱的傅长川,年轻英俊,深情多金,曾几何时自己也觉得幸运——可是现在,她却觉得这个男人,这样陌生。

“阮之……你恨我、甚至打我都没关系,可是,不要离开我。”他顿了顿,向来深不可测的双眸里,微微泛起波澜,不自觉地带了一丝恳求的意味,“你答应过的,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离开我。”

是啊,她是答应过他。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相信他,不会离开他。

可这样一个人,过去的近七年时间,心底藏着那么多事,没有让自己看出一丝破绽。

她觉得心寒,这样热的天气,办公室里开着温度适宜的空调,她还觉得冷,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只好站起来,调高了温度,背对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先走吧,我要好好想想。”

手指还胡乱摁在中央空调的按钮上,阮之心乱如麻地站着,直到有熟悉的气息靠过来,修长的手指将度数定格在25上。

察觉到她明显的前倾、避开了自己,傅长川唇角的笑颇有些苦涩,退开了两步:“好,我先走。如果你还想和我谈,随时来找我。”

阮之依旧背对着他,没有出声。

傅长川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听到她略带迟疑的声音:“你瞒着我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瞒我到死呢?”

像是有一把锋锐尖细的小刀,赤|裸裸地,在肌肤上拉出了一道口子,傅长川的脚步缓了缓,没有回答,只说:“……对不起。”

他不是不想解释的,可是解释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