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 误点(1 / 2)

阮之有法国三年多次往返的签证,也亏得如此,当下就买了第二日一大早的机票。这趟行程颇赶,箱子都没带,只背了双肩包装了必要的证件,也没带任何人。

因为订机票的时候已经晚了,只剩下经济舱,阮之的位置又是三人联排的中间,左右都舒展不开。夏淇的话她反覆想了,小姑娘虽然冲动,但并不蠢,她说听到梅静给傅长川打电话,或许事实是更过分一些,她才忍无可忍。

她也不得不反思,这几年对夏淇实在太过宽容了一些,真人秀这样放大优缺点的节目,或许当时并不该让她去上的。可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也只能硬着头皮录下去,毕竟有自己去盯着,夏淇也不敢太乱来。

近十三个小时的飞行时间,阮之只好百无聊赖地看小说打发时间,飞机到巴黎时还晚点了,她戴了墨镜,围了披肩,先给同事打电话。

因为有时差,这时的巴黎刚入夜,同事找了辆车来接她,说是这会儿正在塞纳河边录坐游船。阮之在车里拿镜子照了照自己,两天没洗头,也没上妆,真是惨不忍睹,也只好将就把头发扎起来。

“之姐,要不要先去酒店休息会儿。反正晚上还要开会……”

阮之不放心,坚持说:“我先去看看。”

车子直接开到了游船码头,埃菲尔铁塔就在不远的地方,寒风凛冽中,一对对情侣坐在河岸边等着看夜晚的铁塔亮灯。

阮之心急,下了车站在路边:“他们什么时候到?”

说到就到,一艘满是游客的游轮缓缓靠近码头。

阮之就披着披肩,踮起脚尖看向码头。

有着摄影师的录制团队分外显眼,先下来的是公司其他四个艺人,然后是梅静。阮之正要走过去,脚步却忽然停住了。

码头边那家露天小咖啡店,一个年轻男人推门而出,快步走向码头。

俗气点说,巴黎是座有格调的城市。你可以遇到各种各样的男人。瘦长清秀的艺术家带着礼帽悠闲穿梭于熙熙攘攘的地铁口,西装革履的精英男出入高级轿车,卷发潮服的年轻人夹了本书,慵懒坐在咖啡桌边翻页。

可即便有那么多出色的男人,眼前这个——穿的黑色大衣,肩膀平阔,清瘦修长,却是那样显眼。于他是正常不过的衣着,可是立在人群中,连被生冷夜风掀开的大衣衣角都显得卓尔不群。

那个瞬间,她忽然间忘了来这裏的目的,只有一个念头。

原来他每天来接梅静收工。

她眯了眯眼睛,视线略微偏转,梅静穿着一件Burberry当季姜黄色毛呢大衣,腰线收得很紧,一双美|腿也是纤细。她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臃肿的半身羽绒服和牛仔裤,毫无亮点的运动鞋,顿时只有一个念头:今天是完完全全被比下去了。

这种想法让她有片刻的退缩,怔忡之际,夏淇已经看到她了,她从船上下来,蹦跳着向阮之招招手,又斜睨了梅静一眼,大喊了一声“之姐”。

隔了条街,小姑娘欢天喜地地一声喊,令傅长川的脚步顿了顿,下意识转过身来。

可是梅静已经快步走向他,漂亮柔顺的长卷发微微晃动,她一双清亮的眼眸里也满是笑意:“长川。”

傅长川站定了,并未走过去,微微颔首说:“辛苦了。”

她的身后夏淇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说了句“借过”,硬生生从两人间挤了过去。她很快跑到阮之身边,拉着她手臂,大概是怕被骂,摇头晃脑地像只小宠物,抢着诉苦:“之姐,他们把我的钱包都收走了。”

阮之很高兴此刻小姑娘缠着自己,她可以顺势收回视线,不用看对面的两个人。只是脑子里略有些空白,她勉强笑笑说:“少来这套。”

夏淇干笑了一声,压低声音凑在阮之耳边说:“我刚才假装不小心踩了她一脚。”

“……”阮之是真的想扶额,为什么她手下的艺人都这么不正常。

“走吧走吧。”夏淇挽着她手臂,“去我住的地方看一眼。”

阮之被她拖着走了一步,身后有人牢牢拽住了她的手臂。

力道她很熟悉。

心跳漏了半拍,她回头看了一眼。

这个时刻,埃菲尔铁塔正开始闪灯。

漫天星辉瞬间落在塔身上,周围是游客们的欢呼声,夜色愈发浓丽了几分。

拉着她的男人肤色略白,唇色也是淡淡的,眼珠是一种透彻的琉璃色泽,整个人文秀而优雅,可动作却是强势的。

阮之刚要说话,他的身后梅静也追了过来,声音略带着期待与委屈:“长川,你……”

他素来对女士十分绅士,百忙之中也记得回头望向她,安静地说:“我来接她回家的。”

梅静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仿佛这会儿才看到阮之:“阮小姐刚来么?”

阮之挣了挣,他的手下滑,反手扣住她手腕,眼神如墨深邃,警告她不要乱动。

这会儿她还不想和梅静撕破脸,只好被他握着手说:“来看看节目。”

一直围观的夏淇看得心花怒放,连忙说:“之姐你回去休息吧。反正我们住的是民宿,可挤了!回头你再来看。我保证乖乖录节目!”

同事们亦十分会意,纷纷说“之姐你先去倒下时差”,阮之难得有点窘迫,压低声音对傅长川说:“放开我,我去打个招呼就回来。”

他“哦”一声,松开了手。

阮之去和杨久打了声招呼,这才回来。

一旁梅静并没有走,正仰头和傅长川说话,伸出手去,似乎是打算拉他的手。

阮之有点想笑。

傅长川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因为闪烁的灯光,侧面半明半暗,如同镌刻。

这个时候的傅长川,是阮之熟悉的那个。

安静,冷漠,他不愿意的时候,甚至不会对旁人笑一笑。

果然,傅长川侧身避了避,连衣角都不想让人碰。

她有心“报仇”,不动声色走过去,假装不经意地将手伸进了他的大衣口袋,跺脚说:“太冷了。”

他的口袋十分暖和,她伸进去的时候,其实有意避开了他的手。

梅静的脸色果然变得十分难看,她向来自矜,扬了扬下颌:“……那我先走了。我和你说的,你考虑一下。”

傅长川的指尖微微摸索过去,扣住她的手指,依旧不动声色:“我知道了。”然后带了带她的手臂,“上车。”

并肩坐在了后排,阮之想要把手拿出来,他却没有松开的意思,也不说话。

“喂,我要把包拿下来。”她还背着双肩包,有些不舒服地挣了挣。

他默然无语地松开手。

“我是来工作的。”她有些尴尬地说,“你家我不熟……”

“我一个人住。”他简单地解释,“没什么不方便。”

阮之只好讷讷地住嘴,她在飞机上没吃东西,这会儿坐在暖气充裕的汽车上,就有些昏昏沉沉的,巴黎的夜景一闪而过,并未来得及细看,就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说:“到了叫我。”

他悄悄伸手把她往自己肩上一摁,让她靠在自己肩窝上,一只手捂在她耳廓上,掌心温热。

异国他乡的深夜,两人相互依偎着取暖。

“你是去看梅静?”她昏昏沉沉地问。

他地笑声几乎是透过胸口传来的,又伸手抚抚她的肩膀:“你的飞机晚点了?”

“嗯,晚了一个半小时。”

他就说:“准点到的话,就能跟着上游轮。我以为你在上边。”

阮之清醒了片刻:“你知道我要来?你……是来接我的?”

他只“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这会儿她一整天都没吃过什么东西了,胃里灼得有些难受,可是他这样同她说话,竟令她觉得心底暖暖的。她闭着眼睛,侧身往他怀里靠了靠,右手轻轻放在他腰侧,低声说:“我饿了。”

他似乎早就料到了,修长的手指微微往前探,在她脸颊的地方停驻片刻,带了笑意说:“知道了。”

傅长川的公寓在巴黎十六区,亦是在塞纳河岸边。车停的地方,是一座石质大楼,门口是黑色锻铁栅栏门,看上去有些年代了。傅长川伸手替她拿了包,又扶着车门,等她下来。阮之下了车,往四周望了望,不远处的街角不知是哪国的大使馆。路灯在树叶的遮挡下变得十分昏暗,她只看清门边的牌子上刻着“1933”。

傅长川按了一串秘钥,铁门便自动开了,灯光亦应声而亮。

傅长川随口对她介绍:“二楼四间卧房,厨房健身房和桑拿浴室在一楼,地下室可以看电影。你住哪间自己去选。”

大楼和街道极具历史感,可内部的装饰却是以简洁格调为主的。想来傅长川要在这裏住着,已经按照他的喜好重新装饰过。阮之坐着电梯到二楼,每间房看了看,景致都很好,也都能望见铁塔和整个巴黎的夜景。她把包放下,洗了洗脸,傅长川来敲门,让她出去吃东西。

二楼的大露台上是一间玻璃温室,可以270°观景。巴黎中心市区建筑并不高,远远望去,错落有致的灯光,衬得铁塔分外伟岸。

冬夜渐晚,室内开着暖气,米色餐布上玻璃花瓶里插的那支白玫瑰半绽,鸡汤松茸云吞散着腾腾的热气。这是她此刻能想到的,最暖心的食物了。汤汁清澈鲜美,阮之慢慢吃了半碗,就觉得浑身舒服。他陪着她吃了些,又起身端了份甜品上来。

阮之其实不大爱吃巴黎的甜点,觉得太甜,有回逛街经过一家甜食店,号称有着全巴黎最好吃的马卡龙,她买了一袋,结果咬了一口就给齁着了。傅长川在一旁嗤之以鼻,还嘲笑她“一口一个你当是汉堡呢,别人就着黑咖啡,一块能吃大半天”。

阮之拿着勺子,迟疑着舀了半勺放嘴裏,结果并不太甜,回味是醇酣奶香,还带着绿茶清甜,是中国人喜欢的甜点口味。

“龙井炖奶?”好吃得眉眼都舒展开,阮之问,“你请了中餐的厨师吗?”

他亦只给她上了这一小份,淡淡说:“我学着做的。”

“龙井是你那个庄园里带来的吗?”

傅长川在杭州市郊有个茶园,阮之去过一次,因为那里太静,她并不喜欢,只住了一天就走了。

“这是陈茶了。”傅长川双手十指抵在一起,“清明前我可以陪你去采新茶。”

阮之手里的勺子顿了顿,或许是因为吃饱喝足,她的眼神变得晶晶亮:“有人在巴黎豪宅学做甜品,有人辛苦来回工作。一样都是人欸……”

他不指望这份甜点能让她感动,可是她这酸溜溜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傅长川低了低头,手指摁在眉角,眼睛微微闭了闭,笑笑说:“没人让你这么辛苦。”

她就瞪圆眼睛说:“你说的啊,我是二婚,脾气又不好,再不攒点钱,老了怎么办?”

“……怎么?听你的意思,是想和我复婚的意思?”傅长川眉梢微微挑高望着她。

她咬着勺子,有点懊恼地说:“我怎么就不明不白和你离婚了呢?”

还以为离婚那会儿傅长川已经够大方了,原来他真的深藏不露,这么看起来,之前那些所谓赡养费,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眼神深处的笑意愈发浓了,却没再说什么,只伸手去摸摸她脑袋:“吃完就去睡觉吧。”

阮之“哦”了一声,站起来走出两步,又停住说:“忘了跟你说,新年快乐。”

他没回头,含着笑意说:“你也快乐。”

阮之回到卧室,用最快的速度洗了个澡。床已经铺得相当松软了,她翻个身,习惯性地把手伸到枕头底下垫着,正要入睡,却摸到一封红包。

一下子睡意全无,她开了灯坐起来,先甸了甸分量,就觉得着实不少。心花怒放地拆开,果然是厚厚一叠,而且……是欧元的五百元大钞。

红包的上是傅长川的字,他自小在国外长大,却练就了风骨极佳的字迹,一眼望之便是柳体。阮之问过他这字怎么练的。傅长川才说起,家中收藏着《神策军碑》原石,自小练习的拓本就是从原碑上拓下的。

阮之把灯光调亮一些,才看清了字迹,写的是:如果这是你要的新年快乐。

嗯……钱是好钱,可是这话……阴阳怪气了点。

阮之重新把红包塞回了枕头底下,香香甜甜地翻个身,睡着了。

许是因为时差的原因,睡到半夜两三点阮之醒了一次,就再也睡不着,只好躺在床上看资料。窗外天色渐渐亮起来,铁塔的雏形出现,阮之起床的时候纠结了一下,发现一件很重要的事——自己竟然没有可以换的衣服。

这对于全年365日每天必须换一套衣服的阮之来说,真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

阮之飞快的跳起来,试着找了找卧室的衣帽间,结果里边空荡荡的挂着两件睡袍,别的什么都没有。

她走到起居室,傅长川正准备出门。

“站那儿干吗?”傅长川完全没注意到她在别扭。

阮之拉开椅子坐下说:“你觉得我今天这样还好吗?”

他看了她两眼,语气却略有些敷衍:“还行。”

“……我没换衣服哎。”

傅长川头都没抬:“我一直不懂你每天要换衣服的意义在哪里。因为你不论换什么,说真的,也比不上你公司的艺人。”

阮之咬牙,这个“说真的”还真是真心实意。

“我就是喜欢换衣服啊!”她有些恼羞成怒,“你管得着吗!”

“我的确管不着,所以你高兴就好。”傅长川优雅的探身取纸巾,擦了擦嘴角,站起来说,“我先走了,你随意。”

阮之忍着气没理他,低头喝了口牛奶,傅长川走到了门口,又重新折回来,往桌上放了张卡。

她眼角余光看到了,轻轻咳嗽一声,难得有点不好意思:“你昨天给过红包了。”

“哦,这裏很少拿大面额纸币去逛街。”傅长川轻描淡写,“你自己的卡带了吗?”

“……带了。”

他也没把卡拿回去,只说:“没关系,刷爆了继续用这张。”

阮之有些怀疑地掏出其中一张卡:“这不是你走前给我的吗?我能刷爆?”

“哦。”他摸摸鼻子,毫不在意地说,“给你前我让银行调低了额度。”

“……考虑得可真周到。”阮之咬牙切齿。

傅长川给阮之安排了司机和车辆,等她用完早餐,就送她去卢浮宫和大部队会合。

因为是新年,阮之代表公司给节目组所有工作人员发了红包,数额不大,但是每个人都挺开心。补妆的间隙,夏淇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对阮之伸手说:“之姐,我也要红包。”

阮之没好气就把她的手打开了:“还有脸向我要红包?!”

和梅静娴静又知性的穿衣风格不同,夏淇就是鲜妍活泼的少女风格。今天她穿着毛毛领的军绿色大衣,愈发显得脸小,唇色嫣红,十分可爱。

阮之拿她没办法,只好转头问张欣:“昨晚回去一切顺利吗?”

张欣笑笑说:“之姐,你来了昨晚录得不要太OK。”

“因为我心裏高兴呀。”夏淇吐吐舌头,“回去路上你没看到梅静的表情,哈哈……”

……只要她不出岔子,好好把节目录完,阮之也不去管她心裏怎么想了。

场务远远地开始喊人,夏淇问:“之姐你和我们一起进去吗?”

阮之来过几次法国,工作和逛街为主,还真没逛过卢浮宫。当然,她向来被嘲笑是暴发户式的审美,对文物古迹也毫不感兴趣。

梅静从商务车上下来,恰好走到阮之面前,或许是因为傅长川并不在这裏,她的表情便自然沉稳许多。

阮之拍拍夏淇,示意她先走。

和昨天的惊惶失落不同,今天梅静在这裏看到她,眼神竟带了几分笃定,主动问:“今天阮小姐要在这裏工作吗?”

阮之觉得她的问题有些莫名其妙,正要开口,手机响了。号码是陌生的,阮之接起来,声音却有几分熟悉,是锺医生。

接到他的电话,阮之心裏点着急的,还以为傅长川身体不适。锺医生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开门见山说:“傅长川没事,傅太太你——”

阮之皱了皱眉,没在称呼上纠正他。

“傅太太你还记得几年前,有一晚傅长川失控,被玻璃刺伤又不肯去医院的事吧?”

历历在目。

锺医生沉吟片刻:“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那一次他失控,就是和家庭出了点矛盾。今天傅家有个晚宴,这么多年了,他也是头一次回来参加,我很担心,万一有个意外……”

阮之的心情就有些沉下来,对于傅长川的很多事,她都知之甚少,也就知道他妈妈已经去世。那时婚礼的确盛大,可是傅家并没有人来参加,甚至于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傅长川的父亲长什么样,也仅仅在网上见过他弟弟的照片而已。再回想起刚才梅静的眼神和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恐怕……连梅静都会出席。

“我明白了。”阮之打断了他,“我会马上和他联系。”

她径直拨给傅长川,开门见山说:“你家今天有聚会么?”

傅长川怔了怔:“你怎么知道?”

阮之深吸了口气:“我想,和你一起去。”

开口的时候阮之并没有什么把握,傅长川拒绝她,连理由都不需要。

电话那边沉默了半晌,她能想到他此刻的犹豫,可是良久,他沉声问:“你确定……要和我一起去?”

“我想陪你去见见家人。”她一字一句强调。

傅长川便笑了,笑得云淡风轻:“好,你想来就来吧。”

从卢浮宫离开,司机直接带阮之离开了市区,一路开往市郊。

异国他乡的城市并不算十分的陌生,至少阮之能认出香榭丽舍大街,她立刻喊了停:“请等下,我先去买点东西。”

“傅先生说他在等你。”司机十分有礼貌地拒绝了她,“小姐,如果你需要买东西的话,可以晚点见到他再说。”

如果是晚宴的话,确实还有时间,阮之也不急在一时。车子又开了大约半小时才停下,司机指了指前边那辆车:“傅先生在前边等您。”

阮之一路小跑,拉开后车门坐下,傅长川侧了侧头看她,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还来得及去买身衣服吗?”阮之看看自己身上穿了两天的羽绒服和牛仔裤,实在有些嫌弃,“总不能穿这样陪你去见家人吧?”

傅长川微微眯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瞬间,阮之觉得他的情绪比起刚才好了许多,略微勾了勾唇说:“陪我去见家人?”

他的语气很有几分讽刺,阮之便疑惑地看着他。

他顿了顿,漫不经心地说:“不,是些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他是一如既往的语调与表情,可是阮之听着,却觉得有些难过,慢慢地把手伸过去,覆在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背上。

能感受到他手背的肌肤一瞬间紧绷了下,可他并没有把手移开,而是反手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微微笑着说:“我们去转一圈就走,不会待很久。这样穿没什么不合适的。”

他也穿得休闲,柔软浅淡的T恤和线衫,身边放着一件夹克和围巾,也不像是去出席宴会。

“你们家都有谁?”

傅长川想了一会儿,才说:“一会儿你会见到傅斯明,还有我父亲傅魏鸿。我和他们关系都很疏远,你见到了不必拘束。”大概是怕她不明白,又说,“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像对你那样吗?”

他想了想,用力抓了抓她的手:“那不行。”

阮之忍不住好奇问:“你怎么从来不说起家里的事?”

他将视线转向窗外,淡淡地说:“他们不算家人。”

车子已经驶出了巴黎市区,城市所带来的密度骤然下降,视野也开阔起来,车子停在一座庄园的入口,左侧是一个停车场,铁栅栏牢牢闭着。有人走过来,敲了敲车窗,又指了指大门边。

司机同他说了几句,回头问:“傅先生,要换车吗?”

傅长川食指关节曲起,在自己膝盖上轻敲:“开进去吧。”

显然,司机这样回复之后,那个门衞略有些犹豫,又往车里张望了两眼,终于放行。

“怎么?难不成还要下车安检?”阮之好奇望向缓缓开启的铁门。

“一般都会换成电力车进庄园。”

阮之视线从停车场那一排电力车上掠过,“哦”了一声,“这么讲究。”

傅长川解释说:“电力车速度慢,适合观赏风景。”

今天很冷,可是视野十分清晰,阮之从车窗望出去,就看到庄园中最大的湖泊。她忽然间就明白了什么叫做“观赏风景”。

水面在冬日微凉的阳光下泛着一道道涟漪,像是情人展开的笑颜。而湖泊的一半遮掩在茂密的丛林间,又宛如少女海藻般的长发,将那动人的景色遮了小半,让人想要更深入地一探究竟。

阮之以前读《傲慢与偏见》,伊丽莎白和家中长辈一起去游览男主的彭伯利庄园,马车一路进去,便被庄园的壮美所震惊。她不是没见过园林,譬如凡尔赛宫、枫丹白露都曾去玩过,可那是皇家贵族园林,再豪华再令人啧啧称赞,她却不会觉得震撼。直到今天,在这裏,傅家的庄园,令她目瞪口呆。

傅长川一路对她简单介绍两句,车子刚刚经过两幢客居别墅,两幢别墅各自拥有一个恒温泳池和露天烧烤的平台以及后|庭的天然温泉。阮之坐在车子上,回头望向白色的宅院,屋顶是浅蓝色的。她心裏生出淡淡的惊讶,因为赞叹设计师的巧思,“轻而易举”地将素雅蓝天收纳在了屋顶,和遥远的天际连成一线。而这些设计要素,已经颇为现代,难得的是和古典建筑融合在一起,并不令人觉得突兀。

“所以这裏也不完全是古典园林。”阮之若有所思。

“买下这裏之后,请设计师重新设计过。”傅长川淡声说,“很多年前的事了。”

“你为什么要回国,白手起家呢?”阮之收回了目光,怔怔看着身边的男人,“傅长川,我真的看不懂你了。”

他倒是轻松随意:“可能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车子停下来,有人走过来引路说:“您这么早来了?先生在那边打猎。”

傅长川先下车,亲手扶了车门,微微俯身对阮之说:“下来吧。”

那名佣人四十多岁的样子,是十分纯粹的华人,甚至还带着南方口音,看到阮之,迟疑着问:“这位是?”

“我太太。”傅长川牵了她的手,随意说,“我们自己去看看就好。”

树丛间有一条小径,两人往小丛林里边走,没走出几步,忽然听到砰的一声枪响。

真的有人在打猎。

阮之眯起眼睛,歪头望向身边傅长川,不由压低声音问:“你爸爸吗?”

他不置可否,带着她绕了湖水半圈,那名佣人笑着说:“少爷,您要试试吗?”

他随身带着气枪,就递给傅长川。

傅长川举起来,枪管正瞄准湖的另一面。

接近正午的阳光已经足够明亮而清晰,他很随意地穿着略宽松的卡其色休闲裤,气定神闲。

阮之第一次看人打猎,十分好奇,于是屏住呼吸看着。

傅长川不知想起了什么,看了她一眼,那人递给阮之一副耳塞。

他这才放心,转过头重新瞄准。

砰的一声。

远处湖面上掠过的那群野鸭中,一只重重落了下来。

他放下枪,低喝一声:“Agustin,go!”

丛林里一头白色纯种杜高猎犬蓄势待发已久,这时用飞一般的速度冲了过去,很快游向湖中心,然后叼起那只野鸭,又奋力游了回来。

将野鸭扔在傅长川身边,猎犬抖了抖身子,水花四溅。旋即,猎犬警觉地往阮之的方向看了一眼,吠了一声,浑身肌肉绷起,随时准备扑过去。

杜高犬的速度惊人,一眨眼就要过来,看得出训练有素,也十分凶狠。阮之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傅长川挡住她,低喝:“Stop,Agustin!”

猎犬果然收住了脚步,只是伏低身子,警惕地看着阮之。

“别怕。”傅长川微微笑起来,俯下身去摸了摸狗的脑袋。

不远处,傅魏鸿走过来。阮之仔细观察他,尽管头发略有些花白了,可他并不曾去染黑,身材瘦高,五官隽刻,可以想见,年轻时容貌必定十分出色。

阮之有一瞬间的犹豫,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傅长川已经自然而然替她介绍了:“我父亲,傅魏鸿。”

她想起他曾说“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也就不客气了,伸出手去:“您好傅先生,我叫阮之。”

傅魏鸿同她握了握手,又望向傅长川:“你没说起阮小姐也要来。”

傅长川连这个问题都不想回答,只说:“我一会儿就走。”

傅魏鸿蹙了蹙眉,多年以来养成的强势性格令他对儿子的回答十分不满,可他只是沉默片刻:“先回去吧。”

三人一起走在小径上,傅长川一直牵着阮之的手,掌心干燥温暖,她悄悄抬头,一肚子疑惑还没开口问,有人脚步匆匆走过来了。

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

阮之是混演艺圈的,见过美女无数,却也不由多看了那人两眼。

这人看上去大约只有三十多岁,长发微卷,穿着黑色绒衫和修身长裤,一件红色披肩裹住纤细的上半身,红黑两种颜色愈发衬得肤色如玉,即便不施粉黛,一张脸也惊艳到夺目。

“长川来了?”女人带着笑迎向他们,“我让阿姨准备了你喜欢吃的——”

“抱歉,我马上会走。”傅长川打断了她,对阮之介绍说,“这位是陈小姐,陈昕。”

这个称呼令傅魏鸿和陈昕不约而同僵了僵,恰好佣人也过来说:“先生太太,都准备好了。”

太太……阮之隐约是知道傅家那些事的,倒不是她故意打听八卦,而是嫁给傅长川这一年多,多少了解了一些。

傅长川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可是据她所知,傅魏鸿并没有再娶。

她又打量了陈昕两眼,转头笑盈盈望向傅长川,带了些疑惑问:“太太?还是陈小姐?”

阮之确信,在他幽暗深邃的眸色深处看到了一丝笑意,他漫不经心地说:“那或许是我记错了,这位不是陈小姐,是陈太太。”

阮之便十分诚挚地转过去,对陈昕说:“你好陈太太,我是阮之。”

陈昕沉默片刻,有些无措地看了眼傅魏鸿。傅魏鸿轻轻搂着她的肩,面色不悦:“长川,这是你长辈。”转而对阮之说话的时候,语气便和缓了些,“她是长川弟弟的母亲。”

阮之极度厌恶这个小三上位的女人,也明白为什么一直以来,傅长川的亲人观念这样淡漠。她转向陈昕:“抱歉,是我误会了。”

陈昕连忙笑着说:“没事,阮小姐第一次来,让长川带你四处看看。”

语气间俨然是女主人了。

傅长川径直插话进来,对阮之说:“这座庄园是我外公早些年买下来的。原本是因为我母亲身体不好,所以重新装修后打算让她长住的。那边有座玫瑰花园,一会儿我带你去摘几支。”

他说得轻描淡写,阮之听得却气得快要炸了。

傅魏鸿还真是“极品”男人,原配的房子如今公然和情妇一起享用。

她可不像傅长川那样出身名门,又讲究风度,直接转头对陈昕说:“陈小姐住在这裏良心上过得去吗?”

陈昕勉强笑了笑:“阮小姐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阮之直直地说,“没名没分,但是能跟着住豪宅,果然不是我这样的普通女人能享有的。”

话一出口,傅长川便微勾起唇角笑了,伸手轻轻揽住阮之的腰,轻声阻止说:“行了。”

他的表情分明是纵容的,阮之脑子一转,顿时就明白过来。

难怪这次这么好说话,她要来就带她来了。因为以他的性格身份,压根说不出什么过分的话。但是她无所谓啊,又不是个能忍的脾气,给他当枪使正称手。

“阮小姐,这裏是傅家。你是长川带来的人,更加应该懂得分寸。”傅魏鸿脸色沉下来,这时车子已经开过来了,他再也不看阮之,只说,“长川,你跟我过来。”

傅长川眼神中还带着戏谑,微微努了努嘴说:“不是来见我家人的么?你还挺有礼貌。”

“你就是故意的吧?”

他笑吟吟地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是你自己要来的。”

分了两辆车,他们在后边一辆坐下,阮之看了司机一眼,欲言又止。

他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轻声说:“没关系,想说就说。”

阮之就放心大胆地问:“你爸找你干什么?”

“RY公司和傅家没有任何关系你知道吧?”傅长川想了想说,“这是当年我从这裏出来之后,自己回国打拼出来的。那个时候我就说过,傅家的东西我不稀罕。”

“所以你爸爸要把傅家的东西留给你弟弟是吗?”

傅长川用一种“算你还有点聪明”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狗血剧都这么演。”阮之咕哝了一声,“没想到是真的。”

“他的东西,他想给就给,我没打算要。”傅长川轻声说,“可我外公留下的不一样。当年因为我母亲身体原因,一直交给他打理。现在他要转让一部分股权给傅斯明。”

……这还能忍?!

“这个怎么能给!”阮之气得脸都红了,“要吵架是吗?这个我拿手。”

傅长川伸手揉揉眉心,笑了:“别紧张,轮不到你去帮我吵。实在不行,也有律师。况且,我外公考虑得比较周全,当年将公司交给傅魏鸿的时候,要求在我成年后将一切权利转交给我,所以必须经过我的同意。”

阮之听得很认真。她就是这样,认真的时候很孩子气,眸子黑白分明的,义愤填膺起来,下一秒就要去找人拼命:“那你可不能同意。你要同意了我就看不起你。”

往常傅长川每次来这裏,心情都十分沉郁烦躁。可今天带着她,竟然觉得轻松。

他忍不住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心想原来有个人在身边并肩,会觉得好很多——哪怕,身边这个人,其实也帮不了多少忙。

“其实,我一直觉得,我妈要是像你这样彪悍就好了。”

阮之:“……是夸奖吗?”

他伸手揉揉她的脑袋:“当然。”

车子在门厅前停下来,屋子里暖气很足,也有人上来接过他们的外套。阮之已经完全没心情打量装饰和摆设了,只觉得里边亮堂堂的近乎金碧辉煌,油画、明镜和巨烛构成了装饰的主流,虽然是典型的巴洛克奢华风格,可她觉得有点俗气,和庄园的风格也有些不搭。

傅长川被傅魏鸿叫去了,走前拍了拍阮之的肩:“你坐会儿,晚点带你去吃饭。”

她点了点头:“你去吧。”

佣人带她在客厅坐下,陈昕已经在等她了,似乎完全忘了刚才她的出言不逊,温柔地问她要喝什么。

其实近看陈昕,还是能看出岁月的痕迹,不如第一眼的惊艳。也是,儿子都这么大了,不可能一点都不老。阮之不大想和她说话,就说:“茶。”

“阮小姐,其实我早就知道你。”陈昕亲自给她倒茶,“长川的父亲很关心他,也一直在留意你们的新闻。”

如果她真是傅长川的长辈,听到这句话阮之会不好意思一下,毕竟在国内她拉着傅长川炒作的新闻,有些是太荒唐了。不过既然是陈昕,阮之也没什么顾忌,喝了口茶,笑笑说:“我们很好,也很正常。”

“这么短的时间里结婚离婚,其实对长川的事业不大好。”陈昕精致的眉宇间略有些担忧,“你们年轻人,可能都太冲动了。”

“哦,我们感情合得来就在一起,合不来就分开了。都是照着法律程序在走,也没在道德上伤害别人。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阮之冷冷笑了笑,“不过我想陈小姐恐怕很难理解一段只有两个人、也没有旁人插足的感情。”

陈昕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阮小姐,我和长川父亲的感情……或许你一时间不能理解。但我们在一起二十多年了,其实我并不在乎——”

阮之快吐了,心想你说得无辜,不就是不在乎名分只追求爱情么,那你倒是从豪宅里搬出去啊!她十分利落地打断了她说:“陈小姐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么?”

陈昕迟疑着说:“阮小姐是娱乐圈的经纪人吧?”

“哈,我们公司刚出了部电影,还挺火的。”阮之漫不经心地说,“下次您可以找来看看,里边有个角色,您一定特能理解。如果在国外不方便看也没关系,我找人寄DVD给你。片名叫做《盲点》。”

陈昕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话,尴尬地笑了笑,忽然有个男声插了进来,带了几分傲慢和恼怒:“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我妈说话?”

这是阮之第一次见到傅斯明。

他的个子与傅长川相仿,也继承了母亲容貌上的优点,站在那里,令人觉得赏心悦目。只不过和傅长川的气质不大一样,傅斯明一言一笑,有掩饰不住的张扬。

傅长川的亲人中,她唯一比较了解的,大概就是他这个弟弟了。

如果说傅长川被扯进公众视线和自己有关,那么傅斯明绝对就是自愿进入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的。出身名门,名校毕业,公司管得不怎么样,倒是身边的女友换了一个又一个,大部分都是娱乐圈的美女。阮之平常听到的内幕就更多。她也曾好奇问过傅长川,可是傅长川实在不是个八卦的好对象,她说得眉飞色舞,他也只淡淡回一句“不一起长大,不熟”。

傅斯明个子高,眼光从上而下扫了阮之一遍,满是鄙夷刻薄。

阮之也不生气,当做没听到,坐着继续喝茶。

傅斯明径直绕开她,扶住了陈昕的肩膀:“妈,你和这种女人说什么话?她也不知道收了多少钱,才嫁给活不长的病人。被人甩了还眼巴巴地跟到国外。”

仿佛有火星落在油罐里,轰的一声就炸开了。

阮之原本是坐着的,手里端的茶杯用力砸在茶几上:“啪”的一声裂开了。她的手背被瓷片划破,鲜血瞬间滴下来,可她却恍若不觉,面色阴沉地直直盯着傅斯明,一字一句:“你再说一遍。”

她是火爆脾气,吃软不吃硬,在公司里说一不二霸道惯了,发起了火来十分可怕,眼珠子仿佛都是红的,随时会抄起椅子去拼命。

傅斯明竟然被吓住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你要干什么?这是我家!”

“你家?”阮之跨上前一步,“你家正经的少爷都不敢这么和我说话,你一个私生子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傅斯明扬手就要抽过去,阮之不甘示弱,抬脚就要踹他。

这场闹剧是没办法收拾了,陈昕恐慌地拖住了儿子,而阮之的手也被牢牢拉住,身子往后一仰,靠在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阮之还在挣扎,耳边熟悉的声音在说:“行了,我回来了。”

她原本是气势汹汹的,一听到这个声音,回过头,眼眶不自觉地有点红了。

打架她不怕,可就是傅斯明那句“活不长”,令她觉得愤怒。刚才那个瞬间,她真的是要冲上去拼命。

傅长川看见她的眼睛,心底深处,有一块倏然柔软陷了下去。

千年的坚冰亦就被那一点微红给融化了。

他知道,她会和他们起冲突,是为了维护自己。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一个人。

可是现在,他可以不用独自面对了。

这个想法令他的情绪微微有些不稳,可他表情依然没什么异样,只抬起她的手腕看了看:“去包扎一下。”

傅斯明还要冲过来,咬牙切齿地说:“你别走!有种把刚才的话说清楚!”

傅长川微微踏上半步,挡在阮之面前,面沉如水。他没开口说话,可是眼神极为慑人。傅斯明触到他的眼神,有些没底,可依然嘴硬说:“怎么!现在随便一个女人也能来傅家撒野么?”

“斯明!”傅魏鸿走出来,喝止住了小儿子,“你这么对你哥哥说话吗!”

“明明是她先——”

“够了!”傅魏鸿皱了皱眉,转头对傅长川说,“你先带她去包扎。”

傅长川不置可否,牵着阮之走向电梯。身后有陈昕抽泣的声音,似乎在和傅魏鸿解释什么。阮之便回过头,嘴角微撇:“陈小姐演技不错,下次考虑签我们公司啊。”

……

屋子里静默了一瞬,傅斯明弯腰抄了桌上的茶具就要砸过来。

电梯门恰好合上,哐当一声,砸在了门上。阮之吐吐舌头,还一脸无辜地对傅长川说:“我说错什么了?”

傅长川领着她回房间包扎。因为他身体的原因,房间里止血的急救箱准备齐全,阮之只是划破了一个小口子,清洗伤口,贴上创可贴也就好了。

可他不急着放开她的手,抿唇凝神看她,看得她有些不自然起来。

“喂,你干吗?”

她抽回手臂,“我们什么时候走?”

他一低头笑了:“我以为你最多也就和他们吵几句,没想到会打起来。”

“你说让我想干吗就干吗。”她干巴巴地说,“我脾气上来就控制不住。”

“下次别逞强想要替我出头。”他看着她,可是情绪深处竟然隐隐有一种被她保护似的安全感,“没人让你去拦飞机,大不了就留在那里等等我,我们坐下一班。”

他的话意有所指,阮之怔了怔:“可是——”

“好了,我们走吧。”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触觉温热细腻,又抬起来,薄唇贴在伤口附近,轻轻吻了下,才若无其事地放开了。

记忆中,他从没有过这样亲昵温柔的举动。羽毛般的触觉瞬间如同电流滑过,阮之看着他,脸颊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你干吗……什么意思?”

他也不回头,声音却带着欢愉:“没什么意思,只是很高兴,你在我身边。”

两人下楼的时候,客厅已经收拾干净了。

傅魏鸿和陈昕坐在沙发上,看到他们从电梯出来,傅魏鸿出声:“长川,吃过晚饭再走吧。”

傅长川笑了笑:“既然有人不欢迎阮之,我留在这裏也没什么意思。”

阮之没吭声,靠在他身边,一脸委屈。

陈昕欲言又止,正巧门厅有人进来,偌大的客厅顿时便显得热闹了:“老傅,给你祝寿来了。”

来的大概是一对夫妻,傅魏鸿收敛起沉郁的表情,笑着招呼了声:“你们来了?”

趁着这片刻的混乱,阮之抬头,比着口型问:“晚宴是你爸爸的寿宴?”

他牵着她的手径直往前走,见到那对夫妻,也只点点头,打了声招呼说:“梅伯伯,伯母。”

“长川也来了?”梅源生一脸惊喜,视线随即落在阮之身上,“……这位是?”

“我太太,阮之。”他十分自然的介绍,“这位是梅伯伯和伯母。”顿了顿,又说,“是梅静的父母,你认识的。”

阮之带了得体的笑:“伯父伯母你们好,今天上午还在和梅静一起工作呢。”

梅太太望向阮之的目光便多了些审视的意味:“阮小姐,你好。”

阮之没心思搭理她这意味深长的表情,听到傅长川说:“我们还有事,先走了。”

梅源生脱口而出:“哎——长川,你不参加你父亲的寿宴啦?”

他只笑了笑,不管身后诸人表情各异,就带着她走了。

司机已经等在门外了,阮之上车,坐在后排,又主动往旁边靠了靠,摆明了是想离他远点。傅长川侧目看看她,唇角还带着笑,敲敲司机椅子的后背:“走吧。”

车子缓缓驶离,他顺手拉下隔音板,放低了声音:“生气了?”

他把姿态放得很低,没话找话说:“一会儿我陪你去买东西?”

“梅静晚上也会来是吗?”阮之深吸口气,“如果我不自己提出来陪你,你就不会带我来,而她会参加你们家族的聚会。我只是外人,是不是?”

是在生气这个?

傅长川低低地笑了:“我本来就没打算参加晚宴。”他抬头凝望她,换了一种极为郑重的语气,“阮之,来之前我就告诉过你,不是你陪我来看家人。而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筹措词汇。

“而是,我的家人,陪着我,看些无关紧要的人。”

阮之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眶微微一红:“傅长川,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你真当我是傻子吗?要我帮你去吵架了,要拿我当枪使了,就带我回家。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从来不和我说起你家里的事?”

她是真的觉得难过。或许在他心裏,自己真的只是局外人。需要一张婚姻证明的时候,可以找她;不需要她的时候,亦可以一脚踢开。他知道她每一寸的弱点,可她对他的了解,却近乎空白。

她越想越难过,扭头不再看他,也打定主意不听他的解释。

“你真的是傻子。”良久,傅长川笑了笑,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傻到我不知道怎么向你解释。”

阮之本想挣开的,又觉得他的语气有些伤感,吸了吸鼻子说:“那你解释一下,看我能不能接受。”

傅长川想了想,轻声说:“阮之,我也是普通人,我也只想……让你看到我最好的那一面。”

阮之有些迟疑:“可你一开始,只是想和我协议结婚,不是吗?”

那时阮之在美星的事业终于有了起色。蒋欣然拍了那部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电影,虽然还没完成后期上映,但是路打开了,陆续接到了些不错的资源。杜江南对阮之有些刮目相看,又觉得她努力敢拼,愈发地信任。

一次深夜,阮之接到杜江南醉醺醺打来的电话,让她去接人。可杜江南话都说不清楚,最后换了个人,才把地址说清。阮之有些迟疑:“傅先生吗?”

傅长川“嗯”了一声:“快点过来,你老板等着呢。”

阮之刚考出驾照,自己还没车,接过杜江南的车钥匙,点火的时候都战战兢兢。傅长川和醉得不省人事的杜江南坐后座,她就苦着脸回头对傅长川说:“我是新手。”

傅长川“噢”了一声,完全没有要帮忙的意思:“我不会开。”

阮之只好说得更明白点:“我怕把杜总的车划到了,这样我卖身给他都不够赔。”

地下车库里灯光晦暗,傅长川坐在后座,双眸却闪烁着光亮:“放心开,真的划着磕着了,我帮你赔。”

阮之咬了咬唇,最后试探性地问:“傅先生,你的司机呢?”

他惋惜地说:“杜江南来接我的,顺便给我司机放假了。”

结果送杜江南到他家车库,她倒车一紧张,吭的一声,车子的尾部还真撞上了墙。阮之赶紧跳下车去查看,车子尾部被撞得凹陷进去一小块,她脑袋懵了懵,下意识骂了句脏话。

有人“啧”了一声:“你车技的确不好。”

阮之已经冷静下来了:“你说了如果磕了碰了算你的。”

一个人打拼到现在,她始终觉得这个世界上没人会愿意白白付出,可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内心却莫名地笃定,傅长川会帮她的。

傅长川轻描淡写地说:“当然。”

送完了杜江南回家,两人分别打车回家,傅长川十分有风度,拦下一辆空车请阮之先上,又扶住车门说:“到家了打电话给我。”

看得出她的表情略有些敷衍,傅长川也不在意,在寒风中等了一会儿才拦到第二辆。结果在车上接到杜江南气急败坏的电话:“擦!老子的新车被撞成这样!”

傅长川“哦”了一声:“我赔。”

杜江南还骂骂咧咧的:“你搞什么迂回战术非要她来接,还来祸害老子新车。靠——”他又骂了好几声脏话,忽然听到傅长川说,“看来我也得去学车了。”

杜江南转瞬就把自己擦坏的车丢在脑后了,好奇地问:“你大少爷学车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