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几日,从东南六州调集的兵马前后到了东阳关外,十万大军,临阵以待。霍宸每日夜里三更时分派出一支游击队伍夜袭清风峡的伏兵,连着几日搅扰,意欲让伏兵懈怠焦躁,失去戒心。
转眼已是第五日,晚饭时分,洛青穹让人备了饭菜送到后厢,邵六验过饭菜之后退下,将含光请到霍宸房内。霍宸白日忙碌,及到入夜闲下来,含光却早早熄灯就寝,两人虽同处一所府邸,并未见上几面。
含光进屋,只见桌上已摆好饭菜,样子不多但做得精细,热气袅袅散发着温暖的香气,桌下升着一盆炭火,烘得室内温暖如春。
霍宸对她笑了笑,端起酒壶斟了一杯酒放在含光面前,又拿起筷子递到含光手中。含光对他温柔至极的举动略有点不自在。此刻夜色降临,屋内一团静谧,两人守着一盆炉火,相对而坐,像是寻常百姓家的夫妻。
含光一阵恍惚,忆起当年。两人之间也曾有过一段这般闲适静美的时光,她对他深信不疑,他对她情深意重,好到她几乎忘记了他的身份,只当他是自己的伴侣良人,可惜一场变故便惊破了美梦。
烛光跳跃,火盆中响起一声轻微的噼啪声,霍宸举杯对她轻轻笑了笑:“明日我要出征。”
含光一惊:“皇上要亲自前往广拥关?”她一直以为是洛青穹率兵前往广拥关。
霍宸含笑道:“我早就做了御驾亲征的打算,怎么,你没看出来?”
含光莫名就有些紧张,忧虑油然而生。他身居深宫,虽然谋略过人,但并无实战经验,比不得洛青穹一直守着边关,对敌经验丰富。留守东阳关即可,为何要亲自出战?
“洛将军在东阳关已近十年,熟悉地形,又经历过不少战役,经验丰富,皇上为何不让洛将军去解围?”
霍宸避而不答,却笑望她柔声问:“你是不相信我,还是关心我?”
含光脸上一热,低声道:“皇上身为一国之君,安危重于社稷。”
“你担心我的安危?”他挑一挑眉,笑容更深了几分,似是从心底浮上来的喜悦。
她言语含糊不清:“你是皇上,每个商国的臣民都会担心,我自然也不例外。”
他似乎是有些失望,抿了口酒,低下眼帘,微微一勾唇角:“我希望你担心我,只是因为我是你的夫君。”
她心裏幽幽叹息,就算她担心的理由是这个,可他也不仅是她一个人的夫君,他从来都不属于她一个人,多想无益。
她微微一笑,举杯道:“祝皇上出师大捷。”
他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时,脸上笑意已经消散。“含光,你信不信我能打败梁帝?”
她没有一丝犹豫,当即点了点头。
他翘起唇角,脸上微微带了丝笑意,眼神迷离像是陷入回忆。“小时候,我觉得这时间最难的事,是登上皇位做皇帝。那么多人明争暗夺,你死我活。成王败寇,只有一个人才可以登上巅峰,独霸天下,其中的艰难险阻,堪为极致。后来,我却发现,这世上最难得的事,并不是登上皇位当皇帝,含光,你猜是什么?”
含光略一思忖,低声道:“掌控人心。”
霍宸摇了摇头,“这世上最难的,是让人信你。全心全意,心如磐石,不被表象蒙蔽,不为人言所动,不为心魔所惑。”
含光一震,心底某一处像是被触动了一般,一时间百感交集,心裏纷乱不堪。
“幼时安王诬陷我推他入水,我极力辩白,父皇并没有全信我,将我送到闲云寺。孤光大师虽然授我武功,但也没有全信我,留了一招绝学。及到我登基为帝,母后也没有全信我,硬要我立薛婉容为后,培植娘家势力。而你父亲,更是不信我会信守诺言,为了保命而去谋反。我以为你会是这个世上唯一信我的人,可惜,连你,也没有信我。”
他说得不疾不徐,到了最后,语气骤然低沉下来,脸上也带了些黯然寂寥之色。含光听到这些,只觉得更加心乱,一时间无言以对。
“做皇帝,享无上荣光,可生杀予夺,但却是世上最寂寞的人。你是我这辈子遇见的第一个真正对我毫不设防的人,所以我一心要留你在身边,那怕是用强。我对你承诺过永不相负,你也对我答应过全心信我,所以我便放手一搏。可惜,我仍旧未能得到你真正的信任。”
含光心裏波澜起伏,宫中旧事涌上心头,孰是孰非,好似突然间有了新的感悟,不由憾然道:“是,我不曾全信你。”
他仰头喝尽了杯中之酒,略带苦涩地淡然一笑:“这个世上,没人信我,便是一种失败。便是一统山河,江山永固,也是失败。”
他目光中透出一股浓烈的失意和痛苦,是那种拼却全力却苦求不得的痛苦,她也曾体会过,所以对这种痛苦一目了然,四目相对,她只觉得心肺之间涌上一股酸楚。
他微微一笑:“战场之上,刀箭无眼,若我死了,你回京去城西烟柳巷,那里有你想见的人,你带着他,海阔天空去吧。”
他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负手走出了门外,一阵寒风透室而入,吹得烛光猛地一闪,她眼前微光一晃,已经不见他的身影。
室内依旧温暖如春,含光只觉得心裏一片怅然空茫,他的那一番话语如同一石入井,打碎了她心裏的平静。他的确是孤寂的,即便拥有万里江山百万臣民,却又有谁与他同心?众人仰他鼻息,臣服敬畏,又有几分真心实意?是看中他所能给予的权势富贵和功名利禄,还是因为他就是霍宸,只是霍宸?若他落魄,若他落败,谁又能与他共一场患难?
真是一场至高无上的寂寥……
灯花一声噼啪轻响,门外传来邵六的声音:“淑妃娘娘,皇上送了一份东西,请娘娘收下。”
含光道:“进来吧。”
邵六手里捧着一个匣子走了进来。
含光心中一动,那是放鸳鸯刀的匣子。
邵六放下东西便躬身退下。
含光轻启匣子,裏面正是她当日遗落在宫里的云卷云舒,刀把下各自系着一块玉璜。匣子里还放着一把桃花斩,一双竹筷。她久久凝视着这几样东西,突然眼眶一热。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此去怀着永不相见的万一?
她心裏起伏不定,乱成一团,再难平息。她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原来不是。和他的纠缠是命中注定么?情丝纷扰,将所有的过往都勾勒描画,清晰如昨,剪不断理还乱,竟是一日未曾间断。
翌日天气格外阴冷,寒风萧瑟凌烈,辰时,霍宸大军赶到清风峡北侧的一处名为竹子坡的山坳。先锋官齐盛平率领五千人马沿着含光舆图上绘制的小路已经先行到达清风峡。根据昨日定下的攻略,齐盛平率兵先去和伏兵迎战,佯作不敌,退至竹子坡,这裏地势开阔,便于埋伏,霍宸率大军埋伏与山坳中,将梁国伏兵一举迁灭。
预订时辰已过,但,齐盛平并未将伏兵引过来。霍宸正欲派人查看,齐盛平浑身浴血率领手下残兵赶到竹子坡,去时五千士兵却只回来了几百人。
“皇上,形势有变。”
霍宸听了齐盛平的回禀,心情顿觉沉重。没想到一个时辰之内,梁帝突然将广拥关外围兵马拨过来一万,重兵把守清风峡,如此看来,梁帝也料到了今日是他发兵解围之时,所以才增援了伏兵在清风峡阻拦。梁帝和商国争夺疆土多年,身经百战,论谋略也是人中龙凤,兼之雄心勃勃要举兵南下,所以这一仗也是筹备精密。
此去广拥关,清风峡是必经之路,如果和梁兵来一场硬战,必定死伤惨重,耗时良久。霍宸坐在马上,眉头紧锁,反覆在心裏权衡,想找出更好的法子,把损失减少到最小。
寒风萧萧,数万兵马如一条长龙盘桓在山路上。深冬的虎头山,如同一头沉睡的猛虎,巍峨壮阔,山势并不陡峭,但占地广阔,山脉绵延深远。
大将军尉迟炯奏道:“皇上,臣愿率兵前去歼灭梁兵,扫平去路。”
看来,也只有打一场硬战了,霍宸了望着暗青色的山脉,心裏到底有些不甘。他用兵一向善于出奇制胜,硬拼硬夺的战术,他视为下策。但事已至此,别无选择。
霍宸下令大军跟进,朝着清风峡而去。
半个时辰之后,清风峡被铺天盖地的杀声笼罩,血腥之气在山谷中像是一团浓雾蔓延无边,两军在峡谷中交战,梁兵占据有利地形拼死阻拦商兵去路,商兵亦拼死要站开血路直奔广拥关。
两军阵前各不相让,商兵人多,但梁兵占据了有利地形,清风峡地势狭长,不利商军冲锋,骑兵被困施展不开,两军僵持在谷中,几乎都是贴身肉搏,混战厮杀中,血流成河,山河变色。这场硬战惨烈得让人心神俱裂,两岸青峰顶着皑皑白雪静立无语。
霍宸冷静的看着前方战事,面上不动声色,但心裏却有些焦急,大军在此地不可太过拖延,否则士兵筋疲力竭,再赶到广拥关便少了三分的战斗力。而天黑之前在广拥关外,还要和梁军主力有一场恶战。
突然间,清风峡西侧的一片山头上响起震耳欲聋的鼓声,霍宸心中一震,仰头看去,只见东侧的山头上飘起了一面大旗,劲风中呼喇招展如大鹏羽翅,旗帜上一个赤红的商字,在冬日的寒风中如同一道烈焰,直入人心,撩起一股血勇刚猛之气。
片刻之后,东侧山头一片响起一片喊杀声,低矮的树丛中烟尘滚滚,看不出有多少兵马,气势夺人。
霍宸瞬间明白过来,那是虎头山寨子里的人!
东侧的鼓声越发的劲健有力,让人心神大震,那个赤红的大大的商字在山坡上簌簌迎风,让人血脉贲张。
梁兵有些乱了,想不透为何两翼会有伏兵。当初在清风峡设下埋伏,就是因为两翼都是山坡,商兵无法从两翼杀过来也无法在梁兵的眼皮下设伏,这两股奇兵如同天降一般不知从何而来,瞬间让梁兵乱了阵脚。
仓皇之间,只见西侧山坡上已经出现不少人,滚石火炬投下山坡,朝着梁兵的队伍狠狠袭来。东侧亦开始放箭,箭矢居高临下流星飞雨一般。
商兵顿时士气大振,喊杀声响彻山谷,几欲淹没山坡上的鼓声。霍宸莫名的心情激荡,心裏又惊又喜又怕。那一阵阵的鼓声如同敲击在心脏上,悬于一线般的紧张。
梁兵败势已定,但仍旧拼死顽抗,梁帝下了死令只许进不许退。这一场硬拼几乎让梁国伏兵全军覆没,这是霍宸生平第一次真正经历两败俱伤以死相拼的打法,战场之惨烈让人不忍多看。
大军终于从血水中趟过,霍宸策马冲入清风峡,突然间,一提缰绳纵马冲上东侧的山坡,尉迟炯急忙率了亲兵上前扈从守护。
霍宸跨下是从西域重金购来的汗血宝马,名叫惊风,斜上山坡虽然费力却轻灵自如,尉迟炯跨下是党项战马,稍逊一筹,落在霍宸身后,眼看霍宸一人就要登上山坡,尉迟炯急道:“皇上小心!”
霍宸猛地一提缰绳跃上山坡,一眼看见山坡上站着百十个人,为首的一人,一袭黑衣,身披一件褐红色大氅,面前是一张人高的大鼓,她单手提刀,迎风而立。
寒风萧瑟,将她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发丝散落在耳边,脸颊被寒风吹得绯红,唇色浅淡,但一双明眸波光潋滟,星般璀璨。
他依稀看到了当年,在虎头山下的镇子里,她和他并肩在客栈里浴血奋战,也是这般英气飒爽,无畏勇敢。
他只觉得眼眶一热,心裏呼啸而过一股暖流,满满地胀着心胸。他阔步上前,托起她的手肘,只觉得掌心之中一片沉甸甸的感喟和辛酸,她到底还是牵挂着他,千帆过尽,尽弃前嫌,来与他共一场患难。
诸多言语哽在喉间无法出口。他深吸口气哑着嗓子道:“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他后怕至极,心裏充满万千感动,百转千回的柔情,却忍不住冷着脸对她呵斥。
含光笑了笑,身旁一丛寒梅,随风袭来一股淡香,她随手一指身畔的梅树,笑容妩媚明艳:“我不怕。若我死了,将我葬于梅林,明年东风起,我要开在第一枝!”
这样的红颜英姿,豪情霸气,只让他激|情昂扬,心头像是涌动着滚烫的岩浆,他握着她的肩头,深深地望进那一双明莹清澈的眼眸,断然道:“你不会死!这一生一世的辰光,都要和我在一起。”
“这是我亲手酿的酒,祝皇上凯旋!”她从腰间取下一只酒壶,铜壶中一股扑鼻的香气,带着梅花白雪的气息。
“你等我。”他接过酒壶别在腰间,最后看她一眼,转身策马冲下了山坡。
含光凝目看着那一道背影溶于山坡下地蜿蜒大军之中,远目眺望,那一头的广拥关,又将是一场血战。
冬日光阴弹指便逝,含光却觉得这一日长的仿若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