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高水远(1 / 2)

草莽红颜 是今 3754 字 1个月前

含光再也克制不住伤悲,眼泪潸然而下。

第一次见他,是在虎头山的忠义堂,虞虎臣将他劫到寨子里,让含光来看一看是否中意。那时,他虽然狼狈,却很高傲,指责虞虎臣违背圣人之道,不知廉耻,而后便寻死觅活不肯留下。她好心送他银两下山,也被他掷于地上,一副不受嗟来之食的模样。她从没想到过他的心裏,竟然还有这样一份遗憾。人总是在走过之后,才后悔当日的选择,可是时光一如弦上之箭,开弓之后,便再难回头。

两年的时光,朝夕相处,他如兄如友,已融入了她生命的一段光阴。此刻骤然离去,让她措手不及,只觉得天大地大,竟然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亲可近,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对他敞开心扉。

她陷入在一片孤寂伤悲之中,肩头落下一只手掌,隔着薄薄的衣衫,透过暖意。

她微微扭头,泪眼蒙胧中,看见霍宸站着她的身后。

肩上的手微微用力,似是想给她一些力量和依赖。她站起身来,抹去眼泪,对一旁默默掉泪的与耳和阿守道:“我们带他回家。”

按照草原的习俗,含光将林晚照火化。

入夜,下了今夏第一场雨。含光守着灵堂,将纸钱投入火盆,香烟缭缭中,她似乎看见了他清淡的笑容,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这个简陋的小院,从此再没有这个人。

院中的虎子吠叫起来,院门外是惊慌失措的叫声:“虞含光,看着你的狗!”

含光恍然未闻,直到烧完了手中的纸钱,才缓缓起身,打开了院门。院外立着几骑人马,打着火把,为首的是故人邵六。

虎子在含光身后喘着粗气,邵六惊惧的退后了几步,道:“我是来送东西的。”

含光喝开虎子,让进了邵六。

进了屋子,邵六望着灵堂里牌位,上前鞠了三下,又烧了些纸钱,这才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含光。

“这是皇上让我交给你的。”

就着灯光,邵六手中是一朵碧色的花朵,花瓣宛若青玉一般通透碧莹,隐隐有一股奇香扑鼻而来。

邵六将雪中莲放在含光手里,叹了口气,道:“你们走了之后,皇上不计生死,仗着月霜宝剑攀上了十多丈的峭壁,将这朵雪中莲采下来。上去时还好,下来时,峭壁太滑,手被割出了血。我当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含光低眉看着雪中莲,想起林晚照的死,不由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

邵六直道她是被霍宸感动,便道:“皇上对你一片痴心,这两年来,到处派人寻你,常常在关雎宫望着那对鸳鸯刀出神。回宫之后,听说薛明晖那般对你,便要杀他,当时太后死命拦着,才免他一死。”

含光沉默不语,只是静静的望着手中的雪莲。

邵六又低声道:“皇上为你受了伤,你随我去看看吧。”

含光抬起头,缓缓道了声好。

邵六大喜,忙走出庭院,带着含光到了拓跋连城的驻地。

含光下了马,跟着邵六进了一所帐篷。

帐篷内明烛高照,铺着厚厚的毡毯,踏上去悄然无声。他的右手缠着厚厚的绷带,布上隐隐露出血色。左手握着一本书,仍旧是当年秉烛夜读的模样,微微蹙着剑眉。

“皇上,淑妃到了。”邵六低声说了一句,便弯腰退了出去。

时隔两年,听见“淑妃”两个字,他和她都是齐齐一怔,心裏翻江倒海一般百味杂陈,隔着烛光,两两相望,过往时光从眸间流转,只觉风霜染遍,无从话当年。

“谢谢你的雪莲。”

他放下书卷,苦笑:“本是我该为你做的,何来言谢。”

“还有,父亲的身后之事,身后之名,我也该谢你。”

他心裏骤然一痛,哑声道:“含光,你对我,真的再没有别的话说么?”

“有。”

他心裏砰然一声,竟是从未有过的期许和渴盼,想从那一双明澈如清泉的眼眸中看出一丝未了的情缘,哪怕是怨。

“拓跋连城和梁帝做了一笔交易,你知道吗?”

“我知道,是你和林晚照,给洛青城带的信,对吗?”

“是林晚照写了一封书信。”

霍宸从书案后拿出一封信,“洛青城上报京城的奏折里,夹带了这封信。我曾见过林晚照给你开的药方,当时觉得那字有些眼熟,便找来林晚照的药方一字一字的对照,确信是他。我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来到这裏,没想到,你真的在这裏。”

含光望着那封信,心裏一酸,信在,人已不在。

霍宸沉声道:“该说谢的人,是我。若不是你报信,也许到了秋日,我才得知消息。”

“你打算怎么办?”

“梁帝不过是给拓跋连城银两,而我会派人帮助拓跋连城统一这片草原,让他成为这片草原的霸主。所以,他选择和我朝订立盟约。但是,拓跋连城是个守信的人,我也不会让他违背盟约,那一千匹党项马,照样送到梁帝手中,让他不至于对拓跋连城起疑。”

含光点头:“皇上的条件比梁帝优厚,苍狼王志向高远,此举正合了他的心意,他一定会向着我朝。只是,一起战事,苦的是百姓,含光恳请皇上轻易不要和梁国再动兵戈。”

“梁帝若不来犯,我自然不会挑起兵戈之争。”

含光话已说完,便欠身施了一礼:“皇上早些安歇,含光告退。”

霍宸急上几步,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臂。

含光一怔,却没有挣扎,只是静静的站在他面前,目光微微低垂,望着那盏灯火。

“含光,我对你的心,从未变过。历经辛苦,终于找到你,再不会放手。”

含光默然不语。

他急声道:“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含光回眸望着他,缓缓道:“我说过,并不恨你,你难道不信么?”

“那你离开这裏,和我回去。”

含光顿了顿,轻声道:“大事为重,等你帮拓跋连城平定了草原,我就离开这裏。”

“含光。”他没想到她答应的如此爽快,欣喜之余忍不住将她紧紧揽入怀中,用力的怀抱着,直到右手一阵刺疼,提醒他这不是梦境。

含光淡淡一笑:“我先回去了。”

他恋恋不舍的放手,目送那个窈窕的身影跨上乌金,溶于夜色之中。

晨起,朝阳从远处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草原如同罩在一片金光之下。

含光坐在乌金上,回头望着那个小院,喃喃道:“叶落归根,我送你回家乡。”

天地苍茫之处,一骑绝尘而去。

春去冬来又是一年,天佑三年秋,梁帝元后病逝。梁帝派使臣送国书到商都,意欲迎娶永宁公主为后。商帝应允联姻。梁帝为示隆重,亲自到边城迎娶永宁公主,并约商帝在边城会面,杀白马订盟约,两国永世修好。

十一月十六,两国帝君会于边城,梁帝突然掷杯为信,袭杀商帝。商帝突围,退守广拥关,梁兵兵临城下,对商宣战,史称边城之变。

含光得知这个消息,正是商帝被困广拥关的当日午后。她正和沈三娘学着做糍粑,突然有人来报,说是山脚下出现了许多梁兵。

含光当时便是一震,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去年初夏,含光将林晚照的骨灰送回到他的家乡宁城。因宁城离虎头山只有几百里距离,含光安葬了林晚照便回到了虎头山。

霍宸送永宁公主和亲的事,她早有耳闻,当时也曾想过梁帝是否心怀叵测,但转念一想,霍宸乃是人中龙风,素来谨慎精细,深谋远虑,想必也是有备而来,便不再担忧,只是隐隐有点想念承影,听闻他已身居骠骑将军,随同霍宸一同前来。可惜相距很近却无法得见,只是万没想到,梁帝果真怀有狼子野心,居然卑鄙无耻以和亲为饵,诱霍宸入局。

东阳关和广拥关中间隔着虎头山,两座城池东西呼应,互为支援。梁军想要犯境,第一战便是广拥关,即便广拥关失守,也要越过虎头山这道天然屏障,,才能到达东阳关。因此,商朝皇帝历来在广拥关和东阳关布下重兵把守,易守难攻。但梁帝此次也是早有预谋,故意将和亲定在冬季,算计着深冬大雪封山,山路难行,要从东阳关调兵来解围,一时半刻难以抵达。

含光当下便想到,洛青穹得知消息,一定会带兵从东阳关出发,前来援救解围。梁帝既然围住了广拥关,也必会在虎头山通往广拥关的必经路上,设下埋伏。

她立刻派人打探,果然不出所料,清风峡的两侧,埋伏了梁兵不少人马,显然正是为了伏击东阳关的救兵而设。

含光在寨子里沉思了许久。

当年惊风城破,家人被梁兵追杀,江伯父死于梁兵刀下,母亲被梁兵逼得跳崖而亡,这笔血海之仇,一直被她放在心底,一日也未曾忘记。如今两国开战,事关国仇家恨,她难道要袖手旁观?况且,被围困在广拥关内的,除了承影还有他。他是商国的帝君,一旦有失,将会军心大乱,朝局不稳。若是东阳关的救兵没有赶到,而广拥关已经被梁帝攻下,那后果不堪设想。

她该怎么做?

今冬的雪来的很早,七日前的一场冬雪,山顶上的雪还没有融化,在冬日清冷的日光下,雪光明莹。

含光站着山头上,遥遥的望着广拥关的方向,心裏思绪万千,五味杂陈。

身为商国臣民,家仇国难当前,她无法做到龟缩避世,而挺身而出,便要重新面对那个人。她不知道上天是不是在故意戏弄,两人明明隔着天涯海角的距离,却总是会在不经意间重逢在一起。

思前想后,她最终下定了决心,牵出乌金,带着虎头山的十几个人,骑马直奔东阳关。

国难当头的时候,个人恩怨抛之脑后,这是虞虎臣幼年时时常对霄练说过的话,那时,他从未看过含光,私心裏只对唯一的儿子寄予厚望,盼他横刀立马纵横沙场,扬名立万青史留名。含光那时也未想过有朝一日,霄练会归宿梁国,而虞虎臣竟然会谋反。虞家世代忠良,忠心为国,却最终被父亲画了个污点,每每练习虞家刀法的时候,想起祖辈累世鲜血积累的忠烈声名,她心裏说不出的憾然,到底意难平。

既然姓虞,既然是商国人,既然身负一身武功,国难家仇当前,她无法说服自己仿若无事,坐视不理。

快马行至东阳关,眼前这座城池,正是她当年护送霍宸回京的第一站。时隔三年,再次站在城门下,心裏涌起一种感慨。

含光以为,此刻洛青穹应该已经知道霍宸被围困的消息,一定会立刻点兵启程前往广拥关解围,但奇怪的是,东阳关城门紧闭,城墙之上士兵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竟不像是出城救驾的意思,仿佛要死守城池。

含光不得其解,正在疑惑,城墙之上传来喝问声。

含光朗声报上姓名,要见守将洛青穹。

城门之上的守城士兵见含光是个女子,容貌出众,器宇不凡,又直呼守将洛青穹大名,似是来头不小,当下不敢耽误,便立刻去通报。不多时,城门放下,从城门中出来几位将士,对着含光施礼:“洛将军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