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进了城,径直到了将军府。
洛青穹站着门外相迎,躬身施礼:“淑妃娘娘。”
含光听到这个称呼,当下心裏便是一种极其奇怪的感觉,仿佛竟是前生的往事。事情紧急,她也不再在称呼上纠缠,开门见山就道:“洛将军可知,皇上被围困在广拥关?”
“臣知晓。”
“那你为何按兵不动?”
“因为困在城里的不是朕,是薛明晖。”
突然从屏风后走出一个人,含光一震,心裏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瞬间失神。骤然重逢,弹指又是一年。依旧是突如其来的两两相对,没有给她丝毫准备。她怔怔的看着他,这一次却没有掉头离去,反而是如释重负的轻松,他没有被困在广拥关,梁兵就不足为惧,便是有十万铁骑,她也相信他能力挽狂澜。
不知为何,她怀疑过他对她的感情,但从没怀疑过他运筹帷幄的机谋和掌控天下的能力。
他依旧俊美无俦,比之一年前,更加成熟沉稳,眉宇间睥睨天下的气度愈加卓然。
望着那一双亮如寒星的眼眸,她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波动,只当他是个帝王,而自己是个臣民,不再去想过往的恩恩怨怨。
“皇上,梁兵在虎头山的清风峡设了埋伏。”
“我已经料到,所以没有让洛青穹贸然出兵。”
含光施了一礼:“既然皇上都有安排,那含光先行告退。”说罢,她转头看着洛青穹,“洛将军若有用得上虎头山的地方,只管开口,虎头山上虽都是山匪,但也是商朝的山匪。”
洛青穹抱拳:“多谢淑妃娘娘。”
含光只觉得这个称呼极其别扭,她侧目看了一眼霍宸,缓缓道:“我只是一介草民,商朝的一个普通百姓而已,那些旧事,洛将军不必再提。”
霍宸闻言眸色一暗,竟像是有些伤痛。
“等等。我有话对你说。”
洛青穹躬身退下,将门随手带上。
屋内一下子静默下来,他没有立刻开口,目光却锁在她身上,似是一股透骨而入的风,想要看透她,一直看到她心底的最深处。
这种让人无法喘息的凝望让她很不自在,索性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先开口问道:“皇上有何话说?”
“你为何骗我?”他的语气有些低沉,竟有些黯然神伤的意味。
含光一时间竟然有点心虚,避开了他的视线,淡淡道:“我何时骗过你?”
“你说,要跟我回去。”
“我当时是说,要离开草原,并非跟你回去的意思。”
他似乎被勾起了旧怨,语气陡然重了几分:“你分明就是故意。”
翌日他发现她悄然离去的时候,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心底,他时常做梦,梦中自己骑马在草原上追逐一个影子,醒来却是怅然若失。
含光索性直言不讳道:“我的确是含糊其辞,存心让你误会,不然你定会派人守着我,我那里走得脱。”
“你,”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重逢的惊喜,冲去了所有的气恼,只要再见到她,她那日存心的欺骗,根本就不算什么。
“皇上心胸广阔,何必和小女子一般计较,含光先告退了。”
“不许走。”
他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腕,紧紧撰在手里。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心裏竟然闪过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手上不知不觉用了全力,仿佛一个不慎,她便想上次一样断然离去。
含光挣了两下,竟是丝毫也不见他松手,反而更加用力的握着她的手腕,生出一股痛意来。
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不会让你再离开。”
含光心裏百味杂陈,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来东阳关是对是错,心裏有点慌,不愿看他的眼睛,很怕再次沉溺。
“我先回虎头山,派人在清风峡的东侧守着,万一有梁兵的动静,或是梁兵换了伏击的地点,我好及时告知洛青穹。”
霍宸断然道:“打仗的事,用不着你管。”
含光激动起来:“我也是商国人,梁兵杀了我家人,逼死我母亲,你要我坐视不理么”
霍宸放柔了语气:“你是女人,打战是男人的事。”
“女人又如何?难道只配在深宫后院勾心斗角,或是被男人圈养,被女人算计”她冲口而出,说完自己却是一怔,旧日之事立刻涌上心头。
他亦是一怔,默默注视着她。
含光掉开目光,深吸了口气,平静下来。
屋内静默一片,霍宸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低声道:“在我心裏,你从来不是普通女子,我知道你有一身的本领,上阵杀敌不弱于男人,但我已经错过一次,再不能让你有任何闪失,我不能让你涉险。”
含光迎着他的视线,明明看见了他眼中的真诚和情愫,但脑子里却浮现了往日的伤害,一时间竟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他的话。
“我知道你报仇心切,但报仇未必要手刃仇人,万千梁兵,你又怎知那一个才是当年惊风城外的仇敌?”
含光决然道:“虎头山身处两国边境,定然不会安生,寨子里的人,如同我的亲人乡邻,若是梁兵侵犯山寨,我一定会出手想护,誓和梁兵决一死战。”
“梁兵设埋伏,针对的是东阳关的救兵,并不是山寨里的人,你不必忧心。”
“皇上打算如何对付这些伏兵?”
“朕暂时不去管这股梁兵。只要广拥关能坚守五日,局势便会改变,那时才是东阳关出兵解围的日子。”
含光不解,只见霍宸露出一股胸有成竹的霸气来。
“此番和亲,我早知梁帝心思,提前数月便做了准备。离京之日便给拓跋连城去了密信。梁帝出发之时,拓跋连城已经秘密带三万骑兵赶到了梁国的西北重镇万安城。广拥关生变的消息,传到万安城,三日足矣。所以,只要承影和薛明晖死守广拥关五日,等到拓跋连城奇袭万安城的消息传过来,梁帝便会自乱阵脚。那时,我再带兵从东阳关出发,杀到广拥关,和城中人马里应外合。至于清风峡的那股伏兵,天气这般寒冷,他们埋伏在山野之间,不消三日,士气已经消散大半,等到五日之后,洛青穹率兵杀过去,不费力气便能剿灭,根本不足为惧。”
含光放心下来,道:“我熟悉虎头山地形,知道一条小路去清风峡最近,我可以为洛将军带路。”
“不用你带路,你绘出一张舆图,将那小路标出来便可。”
含光应了声好,当夜便留在了将军府,连夜绘出一张虎头山的舆图,标明了几条从东阳关到广拥关的路径,但无论那条路,清风峡是必经之道,即便几日后,伏兵已经神疲力竭,但伏兵身居有利地形,必定会有一场恶战。
含光一早起身,便来到霍宸门外。
邵六守在门外,见到含光,一怔之下竟有点嗫嚅:“虞,淑妃娘娘。”
含光略有点尴尬,低声问道:“皇上起了么?”
“正和洛将军在内议事,我进去通报一声。”
片刻之后,邵六从门内出来,道:“皇上让娘娘进去说话。”
含光踏进屋内,只见洛青穹和三个陌生的将领正坐在下首,霍宸手持一盏热茶,凝目看她进来。
含光施礼,上前将舆图交给霍宸,便告辞要回虎头山。
霍宸忙道:“你先留下,我还有事要与你商议。”
洛青穹等人告辞退出。
这时,含光发现屋内挂着一张梁国舆图,其中一道墨迹是新画上去的,竟是从广拥关直指梁国边城,然后顺势蜿蜒北上,一直指向了梁国都城。含光心裏一震,莫非霍宸此番竟有灭梁之心?
霍宸见她望着舆图,便起身站在她身侧,低声道:“梁帝此番设下圈套,并非心血来潮,已是养精蓄锐了三年,意欲从广拥关挥兵南下夺取中原。东南六州的兵马后日便会赶到东阳关,此战,我定让梁帝元气大伤,十年之内,喘不过气来。”
“皇上没有灭梁的打算?”
“梁国国力雄厚,并非朽木残垣,我若不是联合拓跋连城,此战只怕胜负难分。拓跋连城是个有雄心大志的人,对梁国的几个边疆重镇垂涎已久。若我估计的不错,梁帝腹背受敌,必定很快就要求和,届时,我让他割让边城一线的五座城池,而拓跋连城夺取他边疆的这几座城池,梁国的领域便小了七分之一。拓跋连城有了那几座城池做依托,自会慢慢蚕食梁国边境,数年之后,便是我和他联手一举灭梁的最佳时机。”
霍宸手指舆图,眼眸中一片光华夺目的奕奕神采,让人移不开眼。
他牵起含光的手,目光热切:“含光,我会让你看到我一统中原的那一天,你我一起君临天下。”
含光避开了他的视线:“你许诺过的,从未实现过。入宫并非我所愿,以前是因为有父亲在,含光不敢擅自离去,怕牵连父亲,如今含光已是孑然一身,毫无牵挂,皇上若是强留,含光便不告而别。”
霍宸心裏一片黯然,她近在咫尺,却仿佛隔了万水千山。他满腹相思,一腔热诚,却无法说服她,让她再信他一次。
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你忘了一个人。”
“谁?”
“霄练。”
含光心裏骤然一惊:“他,他现在怎么样?”
霍宸见她如此牵挂霄练,只觉得心裏又有了希望,他轻声道:“那年的皇宫舆图之事,其实我另有一层用意,就是想将霄练留在商国。既然他是你的弟弟,我当然要将他留下与你团聚。但他名为梁国人,又是以使臣随从的身份前来,我若是没有非常的理由,如何能强留他?所以才设计让他夹带皇宫舆图,借口将他留下,梁帝自然也没话说。这些,我都未曾来得及告诉你。”
含光心裏一动,原来他将此事也放在心上,为她做了打算。
“我将他安置在一个安全之所,你若是想与他团聚,便断了不告而别的想法,否则,”他说到这裏,故意停住不说,唇边挂笑,又像是威胁,又像是揶揄。
含光急道:“你,”
霍宸笑容缱绻,握着含光的手,柔声道:“我这样做,不过是想要留下你。我留你在宫闱,并不是为了利用你,更不是忌惮你父亲,只是想把你留在身边,一生一世而已。”
含光无可奈何,霄练如今已经是她唯一的亲人,虞家唯一的男人,她不能不管不顾。她决定先见到霄练再说,届时带着他一起远走高飞,从此离开京城那个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