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 人间红尘(1 / 2)

<small>我很快喜欢甚至依赖上了这种状态,特别是喝了酒微醺之际,</small>

<small>总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同类,从此可以不再颠沛流离,无家可归。</small>

<p/><h3 class="center">1</h3>

生活永远不会沿着你既定的轨迹有序前行,意外才是生命的主旋律。

虽然我曾一度深信不疑自己将永远不会再回国,然而在草莓再次离开我不久后我便飞回了祖国,并在那里迎来了更为跌宕起伏的人生。

从下定决心回去到站在这片故土之上,前后总共不超过二十天,可中间发生的闹心事儿,简直比过去的二十年还要折腾。无论对谁而言,突然要放弃学业都不算一件小事,最大的阻碍必然来自家庭,我清楚记得当老鹿得知我的想法时差点儿没直接抽过去,即便是隔着越洋电话,都能强烈感受到他的崩溃,那已经不是简单的愤怒,更夹杂着不解和委屈,直接的体现就是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也不过是一句“等我过去再说吧”,然后第三天下午便匆匆赶了过来。

我以为我们之间必然少不了一场恶战,为此我做好了充分准备,结果他并没有像过去那样直接暴跳如雷,而是让保姆做了满满一桌子菜,然后开了瓶白酒,说想和我喝两口,谈谈心。

好吧,我必须承认,老鹿也变了,不,进化了,这样的老鹿其实比以前更可怕。还好,我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只知道被动接受以及主动放弃的可怜虫,该面对的躲不掉,那就来吧,还有什么比失去草莓更让我无法接受的呢?当然没有,那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了——如你所见,我已经可以从一件极坏的事中获得正面思考的力量,可见我真的成熟了很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鹿瞪圆眼问:“给我一个你必须回去的理 由。”

我想了很多答案,最后还是决定坦白:“为了一个人,她刚走,我不想就这样放弃。”

老鹿手一抖,杯子没拿稳,掉到了桌子上,接着长叹了口气,眼神黯然:“这下麻烦咯!你个臭小子。”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只听到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那个人,男生还是女生?”

这次轮到我不淡定了,我叫:“你想什么呢?当然是女孩了。”

老鹿嘴角突然流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似乎还点了点头:“那就好,有点儿我当年的意思。”

我不得不承认老鹿这一套迷踪拳打得相当成功,根本不按套路出牌,完全把我带到了他的节奏里。见我正用好奇且疑惑的眼神看着他,老鹿拿起酒杯,倒满酒,美美地喝下,然后用一种过来人的神情向我感慨:“今天在这裏,我让你喝酒,就没把你当儿子,而是当你是朋友,我这人别的没什么,就朋友多,大家为什么都认我?因为我对朋友从来都是真心实意,有一说一,做对了,我全力支持;做错了,我也不藏着掖着,这就叫讲究。那么好,现在我也得和你好好唠唠,说说真话,说说心裏话,你还别嫌烦,也别听不进去,我比你多活了几十年,好坏都是人生的经验,对不 对?”

老鹿说完停了下来看着我,见我没反驳,继续娓娓说了下去:“这一年来我看到了你的改变,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成熟,甚至超出了我对你的期待,这当然有我的功劳,但主要还是你自己的努力,这点咱俩谁也别否定谁。可你现在突然说要放弃学业,要回去,这我当然不能接受,我来的时候都想好了,就算囚禁也得把你留下来。臭小子,你还别瞪我,这事儿我做得出来,可你现在说你是为了爱情,我就不阻拦你了,因为我知道,我拦不住,这世界有谁能阻止年轻人的爱情呢?谁又没在年轻时为爱奋不顾身过呢?当年所有人都说我和你妈不合适,我不也一意孤行了吗?所以说,我理解你,也尊重你,但是,关键就是这个,你听清楚了啊,我最后得到的结果是什么,相信没人比你再清楚,而究其原因就是当时的我太年轻,太冲动,太把自己的感情当回事了,明明不合适,也硬着头皮要去争取,最后是两败俱伤,还连累了孩子。”

说到这裏,老鹿眼睛微微湿润了起来:“我和你妈是成年人,遭罪了就当是报应,你是无辜的,没道理跟着我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可我有什么办法?啊!你说我有什么办法?我除了在物质上弥补你,除了让你接受更好的教育,拥有更好的未来,还能为你做什么?哦,你最在乎的完整家庭已经被我亲手摧毁了,你最离不开的母爱我再有能耐也给不了你,有人劝我再娶一个,就算冲我的面子,肯定对你差不了,理儿是这个理儿,可这话我不爱听,她对你再好那也不叫母爱,那叫施舍,能是真心的吗?我绝对不能让我儿子接受别人的施舍,更不能受别人的委屈,一点点都不行,所以我亲自来,哪怕你不理解,你不接受,你天天和我作对,你把我气得半死,那也是咱爷儿俩之间的事,我愿意——说岔了啊,我的意思是,你为爱冲动,为爱付出,没关系,但你得想明白了,如果这份爱不是像你想象中的那么完美无瑕,甚至最后的结果是你无法承受的,你现在究竟应该怎么办,是依然闭着眼睛不管不顾地往前冲,还是缓一缓,静一静,再琢磨琢磨,最后做出一个更合适的决定呢?”

“说完了吗?”我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让声音听上去没有太多起伏,而彼时我的内心早已经翻江倒海,我不知道老鹿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些,好像他已经完全洞悉了我和草莓之间的事,句句都在要害上。我只能说,我对这个世上和我最亲的男人,知之甚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悲哀还是幸福。

“说完了,舒坦!”老鹿表情轻松地又自斟自饮了一杯,“有些话早想告诉你,现在你终于长大了。”

“爸,你累了,早点休息吧,”我起身上楼,“我会好好考虑你说的话,明天再给你一个答覆。”

“成,到底是我儿子,就是沉得住气,”老鹿冲我挥挥手,“去吧,我再喝点儿,好久没这么放松咯!”

<p/><h3 class="center">2</h3>

我嘴上说着要考虑考虑,事实上压根就没这么想,我只是不想那么快回绝老鹿,让他生气——我竟然会在意他的情绪了,这简直不可思议,可这就是成长,我在变,他也在变,我们都无法、也不应该总是停留在原地自怨自艾,不是吗?

而面对我最后的决定,老鹿丝毫没吃惊,反而告诉我这裏的事他都会帮我处理好,我无须操心。

“你真的……同意了?”他这么痛快,我反而有点儿不适应了。

“我不答应有用吗?”

“没用!”

“那不得了,昨天和你聊完我就知道答案了,”老鹿又长叹了口气,“其实回去也好,我最近越来越觉得自己老了,干不动了,家里那摊活儿交给外人总归不合适。”

“爸,我……”我刚想告诉他,其实我对他的生意一点儿都没兴趣,是不可能接他班的,可是被他适时打断了。

“现在什么都不要讲,先把你感情的事处理好再说。”老鹿提高了声气,“行吗?”

“哦!”我第一次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不怒自威的气质,竟然没有再反抗。

老鹿突然举起三根手指头,说:“三年,接下去三年,我会给你足够的空间,让你自个儿在生活里摸爬滚打,如果你真蹚出一条路,那么我会尊重你,也会支持你;如果你不行,就要答应听我的,从此不再瞎折 腾。”

然后他不等我回答,收起手指,紧握成拳,伸到我面前,紧盯着我的双眼,一字字地强调:“这是我能够作出的最大让步,你不是一直强调自己已经成人了吗?你不是一直喜欢和我对着干吗?好,这就是我对你发起的挑战,是男人,就应战,有能耐,战胜我,敢不敢?”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都到这份儿上了,老鹿还不忘以退为进,和我做“交易”,可不得不说,他的提议合理且诱人,他的“挑衅”更是让我血脉偾张,从小到大,我一直反抗他,这一次,我更要让他刮目相看。

我嘴角露出笑容,同样紧握拳头,在空中和他的拳撞碰,然后大声说:“成交。”

<p/><h3 class="center">3</h3>

不管如何,顺利“解决了”老鹿这个最大的障碍,剩下的事虽然麻烦但不棘手,唯一让我意外的是和弗兰克的道别,竟颇为令人感伤。

说起来,弗兰克算是我在荷兰的第一个,甚至是唯一一个同性朋友,我一直没敢告诉他我要回国的事,甚至想过干脆等回去后再说,但又觉得逃避不是办法,还是勇敢面对吧,他那么洒脱,朋友又多,不会太在意 的。

万万没想到,当我约他出来,含蓄地告诉他我要退学回国时,哥们儿竟然直接哭了起来。

当时我第一反应:假的吧,我又没死,这家伙也太能演戏了。

可是他足足哭了半个小时,哭得还特别伤心,整得我都紧张了,是不是我误会了什么?

“鹿安,你什么意思嘛,有你这样的吗?”好不容易停止哭泣后,弗兰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开始控诉起我来。

“不是,我怎么了我?”

“你说走就走,你把哥们儿放哪儿了?哥们儿处处为你着想,还我怎么 了?”

“对不起,我真的是有急事要回去处理。”

“不就是为了爱情吗?你可好,昨天还是师生恋,今天就成跨国恋了,指不定明天就搞成生死恋,”弗兰克用幽怨的眼神瞅着我,“爱情简直比你的命还重要,友情呢?你怎么不能为友情也付出一点点呢!”

“友情我也很重视,这不向你道别了吗?”我很尴尬,避开他的目光,“你那么多朋友,不少我一个人。”

“谁说的?在我心中,真正的朋友只有一个,那就是你鹿安!”弗兰克抓住我的言语漏洞,得理不饶人,“什么叫没事,多大的事才算事?我现在为你流泪不算事?你走后我想念你不算事?”

“好了,好了,以后我会经常和你联系的。”我真害怕他会说出《还珠格格》里台词一样的话,赶紧打住话题,“等你回国后,一定要和我联 系。”

“说定咯,以后哥们儿混得不好就投奔你,你可不许嫌弃。”

“必须的。”

“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

“没毛病。”

“我……还是舍不得你走……我又想哭了怎么办?简直一年的眼泪都要为你流干。”

“快别这样了,喂,你嘟嘴干吗?”

“你说嘴巴嘟嘟,嘟一声你快回来呀……”弗兰克竟然唱了起来。

唉!这个弗兰克,真是让人受不了,不过倒也算给我增添了别样的人生经历。只是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一语成谶,说中了我和草莓的结局。多年后回想起来,彼时或许除了我自己,他人其实都可以看到我这份初恋的最后情景——其实我也不是完全看不清,所有的理由汇集起来不过三个字:不甘心。

是的,我不甘心和草莓就这样分隔天涯,我不甘心我们的感情就这样无疾而终,我不甘心从此我的人生没有她的笑容,更不甘心她的世界没有我的影踪。只要我们还活着,还能够自由支配我们的感情,哪怕幸福的可能只有万分之一,也要全力去争取,哪怕此行困难重重,甚至充满风险,也绝不后悔。

<p/><h3 class="center">4</h3>

就这样,我很快来到了草莓信中提及的H市,找到了她就读的那所高校,接下去便没了线索。好在我倒也不急于立即出现在她的面前,毕竟草莓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在我和那个人之间,她选择了后者,她宁可中断学业回国也要嫁给他,就是为了彻底断了我们的念想,如果现在我贸然现身,只会让她受到惊吓,后果更是无法收拾。所以我只能暗中观察,伺机而动——不,我其实也不知道具体要做什么,我质朴且单纯的想法只是可以离她近一点,哪怕能够每天躲在黑暗里看她一眼,就很满足。

我在草莓学校附近的酒店长住了下来,每天戴着帽子、眼镜和口罩,穿着肥大的衣服在学校里四处游荡,为的就是能够和她不期而遇,并且还要不被她认出。感谢日趋严重的雾霾,让我夸张的装扮显得毫无异常,只是我从来都没有如愿以偿,这座综合类的学府真的太大了,好几万名学生在一起学习、生活,要想偶遇一个人特别不现实。而在度过了最初几天的兴奋期后我开始不淡定了,慌乱之余细思更是恐极:或许草莓回来后没有继续上学,或许她并不在这个城市,或许她根本就没回国——想到这裏,我顿时手脚冰凉,突然意识到自己因为太过冲动很可能犯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错误,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是立即回去,还是继续苦苦找寻?眼前突然一片空白,面对生活,我再次感到了手足无 措。

翻来覆去想了很久,答案当然是坚持到底,只是得换个思路了。如果草莓说的是真话,她回来就是以结婚为目的的,那么不管她和那个人是已经结婚了还是正在筹备婚礼,有个地方是一定会去的——婚纱影楼,没错,我只要去那里打听,没准儿就能获得有效信息,而且这个难度不大,有名的婚纱摄影机构就那么几个,网上都有地址电话,我逐一拜访就是 了。

想到就做,我立即把能够找到的婚纱影楼信息收集齐全,按照地址归类,然后开始逐一走访。最开始我就是拿着手机让对方看草莓的照片,问她们是否认识,结果毫无效果,几乎所有工作人员都会很警惕地看着我,然后矢口否认。后来我改变了方法,我会装作顾客,说未婚妻有事来不了,由我来咨询具体拍摄事宜,然后给对方看草莓的照片,请她们推荐合适的方案。这一招立竿见影,至少对方会很热情,特别是看到草莓的照片后,一个劲儿夸她漂亮,然后拍着胸脯说一定能够将我们拍成神仙眷侣,而这个时候我会特别认真地观察对方的表情,判断其中有无我需要的信息。

在我走访的第五天,事情终于出现了进展,那是一家专做大理、丽江的婚纱影楼,规模不大,但口碑很好,老板娘亲自接待的我,人特别热情,一个劲儿地说她有关系,可以带我们独家到玉龙雪山上拍,效果保准满意。我一边应允着,一边打开手机里草莓的照片给她看,结果明显看到她眉毛抖了下,然后轻微发出声“咦”,我心顿时一沉,装作若无其事地调侃:“怎么了?我女朋友长得哪里有问题吗?”

“怎么会?是您未婚妻太漂亮啦,我都被惊艳到了,”老板娘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赶紧赔笑,“啧啧啧,真是个美人,哪哪儿都完美!”

“谢谢,那你刚才……”我故意顿了下,然后紧紧看着她,“是不是觉得有点儿眼熟?”

“嗨,您这么一说还真是,您未婚妻呀,真挺像我一位客人的。”

“那么巧?”我的心开始狂跳不已,感觉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

“那可不是?他们刚在我这儿拍完照,所以印象挺深的,”老板娘说着又看了看草莓的照片,“真像,眼角还都有一颗泪痣,真是奇了怪 了。”

“我能看看他们照片吗?”

“这个?”老板娘迟疑了。

“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被你说得感到很好奇。”我赶紧“解释”,“再说了,如果真的特别像的话,我正好可以看看我女朋友拍出来的效 果。”

“这倒也是,那你等会儿。”老板娘说完去屋内取出一个iPad(平板电脑),然后在屏幕上一番操作,很快草莓身穿婚纱的照片出现在了我眼 前。

<p/><h3 class="center">5</h3>

照片很多,也很美,我贪婪地一张一张地看着,完全不在意老板娘正用越来越疑惑的目光打量我。

“先生,先生……可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