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对她越来越依赖,毫不夸张地说,只要有她在,只要看到她的微笑,我的力量就会变强,就会无坚不摧,什么都不怕。
换句话说,如果她不在,我也会变得毫无斗志,无心恋战。
我很害怕这一天会到来,因此每次比赛前都会战战兢兢,直到看到她才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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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一天还是来了。
新的一场晋级赛到来了,那天突然下起了很大的雨,许多地方已经积水,本来就糟糕的城市交通几近瘫痪。我赶到拳场时发现现场观众只有平时的十分之一,就连半数工作人员也没有到场。
比赛即将开始,可身为举牌女郎的她还没有到,是不是雨太大她来不了了?还是她有什么事抽不开身?她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了吧?我默默祈祷她能够顺利出现,可直到敲钟,仍然不见她的身影。
比赛时我根本无法集中精力,脑子里只剩胡思乱想。这种状态当然无法应战,何况对手实力真的很强。很快我头部被连续击中,眼前一片模糊,本能地弯腰护头,利用脚步四处躲避,以此争取时间。
即便如此,我也很清楚自己的体能已经到达极限,如果再被击中,一定会被KO。
我的步伐越来越慢,心中有一个声音对自己说,放弃吧,反正输了这场也没什么大不了。
就在我真的要放弃时,眼角余光瞥见大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女孩冲了进来。
不是她,还能是谁?
她甚至没来得及擦一下被雨水打湿的脸,就挤到台前,然后对着我高喊“加油”,眼神中一如既往写满了关切。
真的就是这么神奇,明明已经不堪一击的我突然满血复活,并且在接下去的一个回合反败为胜。
比赛结束后,和之前一样,我们擦肩而过,彼此微笑。
和平时不一样的是,那天我没有立即驾车回家,而是一直在车里等着。我想再看她一眼,哪怕就一眼。
所有的比赛直到午夜才结束,场馆外雨更大了,从场馆里出来的人纷纷钻进自己的车内。我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场馆出口,却一直没有看见 她。
就在我以为她肯定已经离开之际,终于见她形单影只地从裏面走了出 来。
她竟然没有车,望着这漫天大雨,眼神里写满了哀愁。她不时看手机,或许在叫车吧,不过这鬼天气,自然不会有人响应。她又看了看远处的公交车站,那里应该有夜班车,不过等冲过去,人早被浇成落汤鸡了。
我突然明白她为什么要最后一个出来,因为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无 助。
我毫不犹豫地将车开到她面前,摇下车窗,对她说:“上车。”
她明显愣了下,然后听话地钻了进来。
“我送你回家。”我递给她纸巾,心跳得好厉害,头一次和异性独处于如此狭小封闭的空间,关键还是自己喜欢的女孩。
“谢谢,你把我送到前面的公交车站就可以了,等会儿有夜班车,”她一边轻轻擦拭一边说,“这雨,实在太大了。”
“我送你回家,你住哪里?”我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将雨刷调至最大,点亮前后雾灯,缓缓驶上主路。
看我如此坚定,她不再推却,告诉了我地址,那是一个较为偏远的街区,以治安不好闻名,但房租最为便宜,此前我听说过,但从没去过。我准备导航,她却说她认识路,让我按照她指的道走。
“你刚来这裏吧?”片刻尴尬沉默后,她主动问我。
我轻轻点头,回问她:“你来多久了?”
“正好三年半,也不知道算不算很久。”她嘴角流露出一丝戏谑的笑容,眼睛里也充满了故事。
“算吧,我听一个人说过,其实七年就是一辈子。”
“是吗?七年就是一辈子,挺有意思的,”她转头看着我,“无论如何,反正我已经习惯了这裏的生活。”
“哦!”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内心千言万语,嘴上却一句不 说。
还是她主动问:“你为什么到这裏打拳?”
“很奇怪吗?”
“当然,这裏连亚洲拳手都寥寥无几,更别说中国人了。”
“你不就是中国人吗?”
“我不一样,我只是过来打零工,没什么挑战性。”她甩了甩长发,从手腕上摘下一根头绳,将头发扎成马尾,顿时显得青春活泼。
我偷偷看她,又怕她发现,车窗外雨很大,不时有冒失鬼开快车从我们身边掠过,雨水让视线变得模糊,远处的霓虹也变得缥缈,我突然感觉像在乘船,航行在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中,特别虚无的感觉。
“喂,你看什么呢?”她到底还是发现了,笑着对我说,“好好开车,很危险的。”
“没……没什么!”我的话将我拉回现实,可是我真的紧张死了,明明有好多话想问她,好多话想对她说,结果最后讲出来的却只是,“你不怕我把你卖掉吗!”
说完之后我后悔不迭,我的天,我怎么这么不会说话?玩笑不是玩笑,打趣不是打趣,简直莫名其妙。
还好她非但没在意,反而很认真地歪着头看着我,过了好半天才说:“当然不怕。”
“为什么?”
“因为你不会!”她的表情仿佛在看一个调皮的弟弟,“你很善良,是个好人。”
我的心头暖暖的,强自镇定地问:“你都不了解我,就那么相信 我?”
“其实我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她伸出手,指向前方,“我到了,谢谢你送我。”
“怎么这么快!”我情不自禁地看表,才意识到已经过去了快一个小 时。
“今天太晚啦,室友都睡了,下次有机会,我请你上去做客。”说完她推开门走下车。
我木然点点头,突然说:“等会儿。”
她应声停步:“怎么了?”
“下场比赛,你还去吗?”
“去啊,我只要缺勤一次就拿不到全勤奖了,”她吐吐舌头,“可不少钱呢!”
我心裏又高兴又失落:“你坚持每次都过去,只是为了赚钱?”
“不然呢?”她的表情好像表明我的问题特别白痴。
“你要那么多钱干吗?”
“因为要在这裏生活呀,生活需要钱的呀!”她匪夷所思地看着我,“我明白了,你肯定从来没缺过钱,所以根本无法理解是不是?”
我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于是说:“下次我来接你吧。”
“不要了,我自己可以坐车过去的。”
“可是……”
“听话,早点儿回家,好好休息。”
她的话语虽然无比温柔,但有着强大的说服力,虽然我心裏千万个不情愿,可竟也无法违抗她的意志。
就这样,我看着她慢慢走进公寓,才掉头往回 走。
一路上我把车开得飞快。那一刻,我的心情很奇怪,不是兴奋,也不悲哀,没有诉求,更不想发泄,在这个大雨滂沱的深夜,只想不顾一切地向前再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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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她不同意我去接她,而我也不想贸然去打扰她,但我可以偷偷过去看她,不让她发现就行。
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比赛那天下午,我早早地来到她住的公寓附近,将车停在隐蔽处,然后靠在椅背上,傻傻地看着公寓门口。
没过多久,扎着马尾辫,背着双肩包,戴着眼镜的她终于出现在我的眼前,步履匆匆地边走边打电话。
我开车缓缓跟着,看着她穿过马路,走到公交站,然后登上了一辆前往拳场的公交车。直到上车前她的电话都没挂断,表情则始终凝重,眉头紧皱着,从口型判断,似乎是在和人争辩着什么。
我开着车继续不紧不慢地跟着公交车,虽然我看不到她,但知道前面有她,心裏就会很开心。
然而,我很快意识到跟踪她的人并非只有我一个,就在我车的左边有辆黑色平治越野车,始终和那辆公交车以及我走着同样的路线,而且保持着相当的速度和距离。
这种直觉毫无理由却挥之不去,我故意放慢车速,紧紧跟在平治车后面。因为有车膜,我看不清楚那车内的状况,只能透过反光镜,影影绰绰地判断出车内是几个男人。
在一个岔路口,平治车突然提速,向另一个方向急速驶去。
我犹豫了片刻,最终加速超过公交车,驶向拳场。
等我收拾妥当来到拳台边备战时,她也到了,并很快换上了比基尼,散开头发,整个人又变得性感无比。
和以往一样,我们相视一笑,无须多言,那种心领神会,格外美好。
同样和以往一样,我没有悬念地战胜了对手。庆祝胜利时,依然收获着她对我的微笑鼓励。
今天没有雨,但我也没先走,依然待在车里等她。
她仍旧最后一个离开,我将车缓缓开到她身边,说要送她回家,她当然推却,但我始终坚持,因为我怕她会有危险。
她拗不过我,只好上车,一路上也不和我说话,胸脯起伏着,显然是在生气。
我完全不知道她生气的点在哪里,不过这不重要,只要她觉得好就比什么都重要。
车程过半时,她的脸上再次漾起我熟悉的笑容。
“算啦,不和你生气了,你真的还就是个孩子,太任性。”她突然 说。
尽管我依然领会不到她话里的意思,但我还是很诚恳地道歉:“对不 起。”
“唉……”她看着我,又长长叹了口气,“知道吗?我最怕的就是自己的节奏被破坏,那样真的很不自在。”
然后又感叹:“其实也不全是因为你,今天我的心情本来就很糟 糕。”
我突然想起在公交车站她打电话时的郁闷表情,她的坏心情应该就是那通电话引发的吧。
只是和她通话的人是谁呢?那人为什么要让她这么不开心?彼此又是什么关系?
我想问,又打住了,一言不发地默默开车。
“唉!我还是没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她懊恼地接着说,“这真的是一件太难的事。”
“为什么一定要控制自己呢?”我疑惑,“人随心所欲点不好吗?”
她摇头:“当然不好,任何自由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而有些代价比自由本身还要大,”说完,她幽幽看了我一眼,“你还小,不会明白 的。”
我没再反驳,其实她说什么都可以,只要是她在说,只要她在我身边,就很好。
“对了,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突然问。
“我的名字?”我有点儿蒙,感觉来到荷兰后已经很久没有提及过我的中文名字了。
“不方便说吗?那没事,就当我没问好了。”哈,原来她也是个敏感的女生!
“鹿安。”我轻轻回答。
“鹿——安!”她轻轻重复了一遍,“挺好听的。”
“谢谢!”我小心翼翼地问,“你呢?”
“叫我草莓好了,”她的回答很干脆,脸上的笑容明快极了,“可千万别以为我敷衍你哦,相对我的真名,我更喜欢别人叫我草莓。你知道吗?我特别爱吃草莓,所以每年草莓上市的季节,就是我最开心的时 候。”
“草莓,草莓。”我在心头默念着,眼前的这个女生,新鲜,饱满,甜甜的,却又有点儿神秘,没有什么比用草莓来形容她更形象的了。
“你怎么了?”她用手在我眼前轻轻晃了晃,“对了,鹿安,我有件事想和你说,认真的。”
“哦,正好我也有事要对你说,也是认真的。”
“那你先说。”
“好吧——你最近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什么意思?”她显然很意外,蹙眉想了想,“没有吧,我的交际圈很小的。”
“那有没有和谁起过争执呢?”
她又想了想,还是摇头:“也没有啊,怎么了?”
我放心了:“没什么,新闻里说最近治安不太好,就是提醒你当心点 儿。”
她捂着胸口:“吓死我了,我还当我招惹了谁呢!”
“没事的,应该是我多心了——好了,现在轮到你说了。”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似乎有些为难,但最后还是很坚定地说了出来:“你以后真的不要送我了。”
“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去那里打工,我的家人一直反对我做这个,说拳场太乱,今天又给我打了很长时间电话,我还是得顾及他们的感 受。”
“哦!”除了傻傻应一声,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心中却难受如刀 绞。
接下去我们一路无话,直到来到目的地。
“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时的感觉吗?”她没有立即下车,而是很真诚地看着我,自问自答:“那天应该是你第一次打比赛,你明明紧张得不得了,可是你的眼神依然很清澈,是我无比向往,却永远做不到的清澈。”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些话,我只关心从此还能不能再见到 她。
“草莓……”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呼唤她的名字,喉咙生生发痛,“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她却答非所问:“你的眼神让我对你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我觉得你肯定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于是总想着多了解你,所以你的比赛我总是要求去举牌,然后看着你,为你加油打气,感觉和你有着很多默契。你能赢,我真的很高兴,就好像自己胜利了一样。”
她慢慢地说着,眼睛里似乎闪烁着光芒,却很快又黯然了下去:“可是慢慢地我又觉得自己这样打扰到了你很不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我们不可以轻易去干预。”
“轨迹,轨迹……”我喃喃自语,然后问,“我的人生轨迹是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笑:“没关系,慢慢你会知道的。”
我又问:“那你知道你的轨迹吗?”
“我的轨迹?我的轨迹?”她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语调也变得忧伤起来,“我曾经以为自己是聪明的、不受羁绊的,所以一直在飞,一直在逃,可是我错了,与其总想着遥不可及的明天,或许更应该做的是认真面对现在,没有人会有真正的自由,至少我不会。”
“那我们……还会再见面吗?”我追问,这是彼时我最在乎的问题。
“或许会,或许永远都不会,我真的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会记得你。再见,鹿安,你真的是个很单纯的孩子。我要谢谢你,你让我在我的任性和自以为是里多停留了一会儿,已经很好了。”
说完这句话,她下车走了,而我难受极了,从手套箱里掏出笔和纸,飞快地写上自己的电话号码,然后追了上去递给她。
“打给我,拜托了!”
她犹豫了一下,接过纸条,在我头顶上轻轻抚了抚,然后挥挥手,转身离开。
那一瞬间我泪如雨下,突然想起多年前和妈妈分开时她也这样抚摸过我的头顶,也想起了无数次和同学分别时的轻轻挥手。所有的这些记忆都被我深埋心底,不忍回忆,可这一瞬间全部涌上心头,原来,我从来就没有忘记。
草莓,草莓,你点燃了我的记忆,却又残忍地和我分别;草莓,草莓,你给了我唯一的安慰,你让我如何才能忘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