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是……你又不是职业的钢琴家,没必要在枯燥的技巧上反覆练习提升,这个意义不大,反正以你的资质,提升的空间本来也是非常有限的。你首先要明白,它只是一样乐器,你不应该怀着被它考核的心态去小心翼翼地努力,仿佛在试图得到它的认可。你要认清自己才是主体,先要真的从自己的演奏中获得快乐,才能真正喜欢它,继而学会和它交流悲欢喜乐。”沈清耀淡淡地解释道,“这是弹琴的乐趣所在。”
“从中……获得快乐?”顾萤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你这么一说,我确实从来都不喜欢自己练习的曲子。一方面我弹不好,练起来又枯燥,另一方面很多曲子其实我并不觉得好听。”
“是啊,那就不要勉强,先试着取悦自己,否则它就变成了一件苦差事。”沈清耀无奈地说,“去弹你觉得好听的。”
“老师说,我感觉好听的那些钢琴曲只能叫轻音乐,都是一些不入流的东西。”顾萤带着缱绻的倦意躺在草地上,静静望着漆黑夜幕上繁星闪烁,银瓶泻浆,懵懵懂懂地说,“他说,是我的音乐品位不好才会喜欢那些,像沈清耀那样的音乐家听了那些俗气的曲子会吐的……还让我不要听那些拉低钢琴档次的东西。”
“……倒也不至于。比如什么样的轻音乐?”沈清耀格外包容地笑着问。
“《The truth that you leave(你离开的事实)》……”顾萤小声说道,说完也觉得这首曲子挺上不了台面的。
“没听过。你给我听一遍,我可以教你弹。”沈清耀脱口而出这句话之后有一瞬间茫然——其实他确实不喜欢这类流行钢琴音乐,倒也不是鄙视什么,只不过这种音乐来来回回也就是那么几套脍炙人口的和弦搭配,他随随便便就能即兴弹出无数首,没什么意思罢了。但是他不知为何,偏偏很想看她雀跃得像个小孩。
“听一遍……你就会吗?”顾萤忽闪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哇”了一声,“虫虫老师,我好崇拜你哦。”
“这有什么……视唱练耳难道不是基本功吗?你随便找一个音乐专业的学生都可以。”沈清耀被她“哇”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解释道。
“我不管,我的宝贝虫虫就是天下无敌的,而且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顾萤心满意足地眯着眼,“哦,不对,仅次于我偶像。”
沈清耀隐约感觉此刻自己肯定脸红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
“其实我也可以写一首专门属于你的曲子。”
“哇,真的吗?”顾萤期待地双手合十。
“嗯,所以……你还说我缺乏浪漫细胞,不会哄女孩子开心吗?”沈清耀翻旧账的功力与日俱增。
“不说了不说了,宝贝虫虫是理性和浪漫的混合体,是天使,是大神,嘿嘿。”顾萤立刻服软投降。
“今晚的月亮……好明亮。”沈清耀透过她的瞳仁凝望幽深夜空,心底忽地浮起夏目漱石那句“月が绮丽ですね(月色真美)”。
“今晚的星星也很亮呀,突然想……背课文。”顾萤枕着自己的手臂,听徐徐微风卷着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沈清耀意会,替她背了出来。
“嗯!”顾萤点头。
“顾萤!”林曼英找到顾萤的时候,额头铺了一层薄薄的汗,脸上几无血色,“你一个人大半夜的不回家,在这裏做什么?”
“啊?”顾萤这才留意到周围锻炼身体的人早就散了,空荡荡的,甚至有些阴森恐怖,只不过她一直在跟虫虫说话才没留意到。
“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一个小时?”林曼英把顾萤从草地上拽起来,推搡了一把她的背,“你这孩子每天到底都在想什么?啊?整天魂不守舍,脑子不知道用在什么地方!这个地方这么偏僻,你一个女孩子遇到坏人怎么办?啊?你说说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做什么事都不知道个分寸!现在几点了,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心裏一点儿数都没有!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什么时候才能让你妈少操点儿心?我找不到人,急得心脏都要出问题!结果到头来发现你优哉游哉在草地上躺着看星星!”
林曼英絮絮叨叨了一路,夹杂着怨愤的尖锐嗓音反覆击打着顾萤的耳膜。她忽地就想起了不久前顾泽才说过的话,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林曼英出于道德而无法丢弃的包袱——无论她取得什么样的成绩,似乎都不能被母亲认可,或者说她可能永远都达不到母亲心目中的及格线。在母亲眼里,她仿佛永远都是一个自制力差、容易得意忘形、一叶障目、笨拙、不懂事、只会给母亲带来无穷无尽麻烦的存在,多余得像人类的阑尾。可她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有能力做什么。
“怪我忘记提醒你了。”沈清耀被迫听着林曼英的训斥,渐渐也开始有些自责。
“没关系啦,是我自己聊得太兴奋了,才忘了时间。”顾萤回到自己的房间,“你今晚说的是真的吗?”
“嗯?”
“教我弹琴,送我曲子什么的。”
“当然。”
“我好开心呀!”顾萤躺在床上,又重新坐了起来,翻出手机发了条微博,“我可记住了,有微博为证,不许耍赖哦!”
“早点睡吧,不然明天早起又困难了。”沈清耀很喜欢她说“开心”这个词时的语气,如麋鹿跃山,雪缀莲蕊,荒漠玫瑰,又如乍暖还寒时抽出的一条新柳。
“对哦。”顾萤乖乖合上双眼,又小声碎碎念道,“不过,其实我现在早起一点都不痛苦,因为我一想到自己醒了之后就能跟你说话了,就不会想再睡了……”
她的嗓音因为睡意而变得十分柔软,像融化了一半的太妃糖,又甜又黏。
“晚安。”沈清耀听她抱着被子哼唧了两声,竟鬼使神差地联想到“枫糖浆淋焦糖泡芙”。
他想……咬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