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光清浅(1 / 2)

顾弥音恨我的理由很充分,因为她的妈妈是为了救我而死。

我十四岁之前都没有离开过苏河镇,所以那个时候的我特别渴望出去看看。过年的时候,许多城里人提着大包小包,光鲜亮丽地荣归故里,街坊邻居都在传谁赚了大钱,谁家女儿嫁了个好人家,回来的人讲着大城市是多么好。

第一次,我对城市生出了向往。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没头没脑地对妈妈说道:“妈妈,我想去看看城市是什么样子。”

妈妈手里的筷子一顿,头也不抬地说道:“听说市里新建了一个湿地公园,等你中考结束,我带你去玩。”

“嗯!”我用力扒了两口饭。

从苏河镇去市里坐车要五个小时。

中考之后,妈妈果然兑现诺言,带我去市里。我坐在大巴车上,摇摇晃晃地看着那些没看过的风景。即将成熟的稻田,满目的荷叶,连绵的茶山,还有无尽的绿,一花一草都让我惊奇,一只飞过的鸟也让我觉得欢喜。

未知的世界总是神秘美好的。

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到了市里。看着高楼大厦,我只觉得自己不过是沧海一粟,那么渺小。

湿地公园很大,也很漂亮,可能是由于刚开发,人不多。公园中间是一汪澄澈的湖泊,天空是碧色的,湖水也是碧色的,一眼看去,都是碧色。

我挣开妈妈的手,跑到湖边,贪婪地看着一切,看着这个不属于我的地方。

突然,我听到妈妈尖叫一声,我的身体被什么撞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而前面就是湖。

“扑通”一声,我掉到湖里,水从四面八方涌来,那个瞬间,我的视线一片模糊。

身体一直往下沉,好像要沉到地狱,肺似乎要炸开了。

是不是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妈妈……

怎么办……

我脑海里的最后一丝意识也消失了。

醒来的时候,耳边是妈妈小声地抽泣声。

原来我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我浑身难受得要命,听见妈妈哭,心裏更是难过。

“妈……”

原本埋头哭泣的妈妈惊喜地抬起头,露出又红又肿的眼睛。

她颤抖地抓着我的手,颤声问道:“熹熹,你感觉怎么样……”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我难受……”

妈妈关切地问道:“你哪里难受?快告诉妈妈,我去叫医生。”

我刚想回答,便看见门口的缝隙里射来怨毒的眼神,那样的眼神仿佛要把我撕碎一般。从门缝中,我看到门外站着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女生。

那样的眼神让我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妈……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记不得了。

妈妈说,有个阿姨救了我,可是我被救起来,她却没能起来。等到会游泳的人赶到时,那位阿姨已经被淹死了。

听到这裏,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一个陌生人的死换来了我的活,从此我的身上背负着另一条生命。

门外那个女生突然冲进来,推开了妈妈,死死地揪住我的头发。

“都怪你!我妈妈死了,都怪你!你怎么不去死啊?你为什么不去死啊?”女生一边揪我的头发,一边崩溃的破口大骂,她的脸上全是泪痕。

我还没反应过来,门外就走进来一个中年男子,他大步走过来将女生拉开:“顾弥音,你别闹了!”

女生拼命挣脱男子的手,喊道:“她害死我的妈妈,她害死了我的妈妈呀……”她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埋头哭泣,“我要妈妈……”

我艰难地起身,站在女生面前,深深地鞠躬,愧疚地说道:“对不起……”

她抬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厉声质问道:“你说了对不起,我妈妈就能回来了吗?你还不如去死!”

妈妈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也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对不起……”

中年男子微愣,然后缓缓唤道:“秀雪……”

妈妈的身体僵硬了,她抬起头,看清眼前的人是谁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微妙。

“越天,是你……”很显然,妈妈的语气也带着惊异。

原来两个人竟然是旧识。

“二十年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对不起……”

“唉,都是命……”顾越天最后一声长叹在病房里显得特别哀伤。

我紧紧地抱住微颤的妈妈,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我们回了苏河镇。妈妈经常发呆,炒菜忘记放盐,看着电视,思绪也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妈妈有心事。

过了几天,妈妈带回一对陌生夫妻,领着他们把房子里裡外外看了一遍。我拉着她的衣袖,眼巴巴地问道:“妈,您要卖房子吗?”

妈妈不语。

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突然问道:“熹熹,你喜不喜欢城市?”

我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我好想说“喜欢城市,想在城市生活”,可是妈妈一个人真的太累了。

“熹熹,以你的成绩可以去读市里最好的高中。我们把房子卖了,去城市生活吧。”

“可是……您舍得这裏吗?”

其实是我舍不得。在苏河镇生活了十几年,哪条小巷子的小吃最便宜最好吃,哪家饰品店里的发饰最好看,哪家超市最便宜,都一清二楚,去城市有太多的未知数。

妈妈也是万般犹豫,最后一狠心,还是把房子卖掉,只身带我去了市里。我们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开始了新的生活。

半年内,我上了高一,妈妈找到一份收银的工作,顾越天来过几次,他和妈妈两个人有说有笑。

我的心裏似乎有根刺一般,有一天,妈妈问我:“熹熹,你愿不愿意顾越天当你的继父?”

我想说“不愿意”,可是看到妈妈期待的眼神以及她发间不知不觉钻出来的白发,我回答道:“你喜欢就好。”

那一刻,她竟然红了脸。

就这样,我们搬进了顾家。妈妈和顾越天领了结婚证,没有婚礼,没有宴请宾客。

顾弥音是最反对的,也闹得最凶。我和妈妈搬进顾家的第一天晚上,顾弥音拿着水果刀,威胁顾越天,让我们滚出顾家,不然她就自杀。

顾越天看着又跳又闹的顾弥音,低声叹了口气,说道:“音音,这半年你赶走了好几个人,我真的累了。我只想你有个完整的家,我也想要一个家……”

最后一句话说得那么轻。

我看到顾弥音的眼泪,也看到她眼中的恨。

那个年纪差不多四十岁的男人,神情低落,说他想有个家的时候,我妈妈的眼泪也夺眶而出。

不管顾弥音愿不愿意,我和妈妈还是住下了。为了不让顾越天担心,那些委屈通通没告诉他。

比起失去妈妈,我所受的委屈或许根本不算什么。

顾弥音只是被宠坏的孩子,那么折腾是因为怕靠近的人抢走她手中的棒棒糖,其实来的人只想给她一个拥抱。

她比我可怜多了,所以她再怎么欺负我,都是应该的。

如今她也读高三,成绩一样差得一塌糊涂。而我在复读班,被人戏称为高四党。

高三一栋教学楼,高四党就在三楼最角落占了四个班,而我读的那个班的隔壁恰好是梵迦的班。

下课的时候,我喜欢站在走廊上看风景。我们学校的地理位置比较高,所以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有时候我傻傻地想,要是能飞向那些地方就好了。

对于城市的喜欢,早就在这三年中消失殆尽。城市就像那些光鲜亮丽的人,永远不知道背后有什么阴暗面。

下课后,梵迦也经常站在走廊上。我和他隔了三米远,各自沉浸在某个遐想世界。

经常有路过的女生小声赞叹道:“哇,好帅啊……”

我也看到过不少女生大胆地给梵迦递情书,梵迦总是微笑着接过情书,然后说“谢谢”。

其实每次看到他,我都挺尴尬的,因为总会想到那个拥抱,让我不自觉地烧红脸。

下课后遇见多了,我再见到他会微笑,他会同样回以微笑。到后来,他会笑着打招呼:“你又在啊……”

我笑着点点头,那些不自然也渐渐没了。梵迦爱看书,我路过他们教室去上厕所的时候,会无意识地瞥一眼。梵迦的座位挨着走廊,所以他手上拿什么书,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喜好和别人不同,其他男生要么拿着武侠小说,要么拿着体育杂志,而他喜欢看国外的哲学书。

《存在与时间》,海德格尔的书。

这本书不该是这个年纪看的。

对于存在的探讨,对于时间性与历史性的分析,都不属于现在的我们。或许梵迦的特别不只来自于他出色的外貌,更因为那种与生俱来的与别人不同的气质。

自从政治课开始讲哲学后,我也曾到图书馆翻过关于哲学的书。海德格尔有一句话让人印象深刻——模糊性是智慧固有的美德。

也许真正的智慧是描绘不清的。

等到我上厕所回来,梵迦已经站在了走廊上,身影配合着光和影,看上去很不真实。我路过他的旁边,听到他喃喃自语:“那朵花枯死了……”

我停下脚步,心念一动,说道:“向死而在。死亡是最本己的可能性,那是人真正的本性。其实花也一样,死亡也是证明其存在的一种方式。”

“原来你也是海德格尔的书迷啊……”梵迦的眼中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我微微一笑,说道:“图书馆有他的书,所以借来看了看。”

“你有什么心得吗?”

“最大的心得就是对死亡的认知吧。”

有一天我们终究会死,如果没有什么证明我们曾存在过,那死亡就是最好的证明。

和梵迦聊天是很愉快的事情,我说的他都懂,他说的我也都明白,不知道为什么,和他聊天很轻松。

“苏熹,跟你聊天很愉快。”

我微微一愣,原来梵迦也有同样的想法,而且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如果没记错,我们从来没有交换过名字。

“你怎么知道我叫苏熹?”

“你可是鼎鼎有名的年级第一啊。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梵迦。”

我不好意思地抽了抽鼻子,然后打趣道:“我知道你叫梵迦,因为你可是鼎鼎有名的帅哥啊。”

“下次你去图书馆的时候叫上我吧。”

“好啊。”

上课铃声响起,我和梵迦回到了各自的班级。

因为和梵迦走得太近的缘故,周围的同学传出了许多风言风语,我倒觉得无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

学校里有许多女生喜欢梵迦,但我没想到的是,顾弥音竟然也喜欢梵迦。

某天下课的时候,我听到顾弥音在外面的走廊上高声叫着梵迦的名字,厚着脸皮问道:“梵迦,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

我不知道梵迦有没有说话,但是听到隔壁教室男生吹着口哨起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