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原来我非不快乐</small>
<small>只我一人未发觉</small>
<small>如能忘掉渴望</small>
<small>岁月长衣裳薄</small>
初夏的暴雨来得很突然,就像此时,连日来的失眠已经让简小从身心疲惫,她好不容易才有一点想睡的意思,外面就传来剧烈的雷声。她反射性地从床上弹起,急忙穿着拖鞋拉开门走上了阳台。
气温明明还是闷热的,雨滴还没有到来,风倒是有少许。简小从的目光直接落在围栏上的仙人掌上,几个大步走了过去,伸手就把一盆仙人掌转移进了宿舍里。
教职工宿舍的阳台没有防盗窗,一下雨阳台就会毫不客气地被淋个遍,虽然仙人掌的韧性很足,但简小从还是担心,担心这些以后唯一的纪念就这样失去。
从宿舍再去阳台打算搬第二盆的时候,一个黑色的身影猛地落入她的视线里,简小从惊愕地正视那身影,恰巧那时黑色天幕里一道闪电劈过,极亮的光映着那身影的脸,她看到的只有惨白。
一双刚抬起的手就那样无意识地垂了下来,简小从强迫自己整理心情,强制自己冷静下来。可是,那些深入骨髓的想念,因着这个人的出现齐齐化作了捣乱因子,在她的身体里、在她的脑海里四处乱窜,她根本找不出一丝理智去抗拒。
她有多久没见到他?她有多么想念他?
只有一个月吧,流行的算法是用天数乘以秒数,算出一个骇人的数字,用之来形容想念的程度。简小从却连具体有多少天都不记得,在这一段关于想念的日子里,她每一天都是浑浑噩噩的,仿佛游灵一样,缥缈得可怕。
闪电还在继续着,极光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然后,他的声音低空掠来:“怎么,还想着这些仙人掌吗?”语气和表情一致。
“什么时候回来的?”说完这句话,简小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开了口。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一个这样的问题,大概是逃避,或是真想知道,她已经完全弄不清楚了。
沈自横冷笑:“你在意吗?或者,你希望我直接出现在你的婚礼上?”
简小从一怔:“你说什么?”
沈自横别过头去,熟悉的避开话题的表现。接着,他看见了围栏上那几盆仙人掌,那植物在沈自横眼里被自然而然的理解为愚蠢。他突然就生出一个冲动,挥手扫向其中一盆,“哐当”一声,那翠绿翠绿的植物就直直地摔在了地面上。末了,“肇事者”还补一句:“简小从,你要绝情的时候麻烦你再干脆一些,这么细心照顾我送的东西,我会觉得你对我还有期待。”说完后,他又是轻易一推,又一盆仙人掌以刚才同样的姿态掉在了地上。
简小从愣在当场,一时间没了反应。
沈自横看着她,用平静得绝望的语气道:“那么,一切又都回归原点了?”
恰巧这时,又有一道闪电掠过,像是生生要把黑夜劈出一道口子来。简小从下意识地仰起头,追视着白光掠过的痕迹,嘴角带笑:“这样汹涌的闪电都能归回原位,我能不吗?”那一瞬间,恰好有豆大的雨点吹落在她的脸上,掩去了她的泪。她能不吗?她能毫不在意任性而又自私地对沈自横说“带我走”吗?她能不顾一切地和他在一起吗?
她不能。
生活可以是爱情,但爱情,绝对不是生活。
这段时间她想了太多太多,她也比较了太多太多,她放弃沈自横,伤心的只有两个人;可是,她放弃何忘川,伤心的会是更多的人。她强迫自己坚信,时间会抚平一切伤口,她和沈自横还没有开始,感情还没有太深刻,他和她,都能在如烟的年华里彼此淡忘,最后相忘于江湖。这世间所有的轰轰烈烈,都最终会归于平静不是吗?况且,他和她,还没有轰轰烈烈过。
一番思量过后,没等沈自横再开口,她又继续说:“沈自横,我不能像你一样,你可以倾尽你的所有,我却不可以。当然,说得讽刺一些,你的所有也就只有你自己,我有父母,有朋友,有家人。所以,这份感情从最初开始时就是不平等的。这个时候说对不起显然已经没有意义,我只庆幸,我们还未开始过。”
老天大概真是被闪电劈出了口子,那瓢泼大雨就这样朝着地面灌下来,简小从看不清楚沈自横的表情,但她如此清晰他的疼痛,因为,他有多难过,她都能感同身受。不,她加倍地承受着。
许久许久,沈自横也突然笑了,雨帘密集处,他单手一撑,从隔壁阳台跳到了简小从的阳台。她还来不及看他,就被他一把压入怀里。然后,顷刻间,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就盈满她的鼻翼,催得她那两眼里满贯的泪像赛跑一样,齐齐地以她的脸颊为跑道,在她脸上放肆地奔跑着。
她本能地抱紧了沈自横,像是要把痛觉传出去,又像是绝望的人濒死之前想抓住些什么。
沈自横把脸埋进她的肩窝里,紧紧地抱着她,声音闷闷地传来:“我向来都只是一个不敢奢求太多的可怜虫,别人给我什么我要什么,别人不给,我连伸手去要的勇气都没有。所以,我不可能歇斯底里求你不要放弃。那么,我再问你,这是你的最终决定吗?”
简小从深深吐气,又深深吸气,鼓足勇气想开口再说狠话。沈自横的手却又突然收起,他说:“别回答得这么快,别……”
沈自横最终没有给简小从回答的机会。
他离开她的时候,简小从猛地意识到,她大概以后都不会再拥有这份凉凉的暖意了。于是,她放肆地流泪,像是要和这大雨竞赛一样,无声地、大颗大颗地、不间断地,流尽所有为沈自横而储蓄的泪水。
鲍欢就站在窗台的门侧,看完了这一幕。她的表情不定,但绝对不是喜悦,也不是一个得胜者该有的释然。
鲍欢轻轻地叹了口气,无力地回到那张小床上,回想着前天在良村的场景。她仍然记得那个桀骜而又骄傲的男人这样问她:“你确定你能代表简小从?”
鲍欢仍然记得他看到那张喜帖时的样子,那是一种她从未看到过的,绚丽的绝望,没有寄予过厚望的人,是不会有那样的表情。也就是那个表情,让阅人无数的鲍欢承认,那个叫作沈自横的男人,真的爱简小从。
可是,她终究是狠下心来,她想起自己那时的样子,觉得自己像恶毒的皇后。她记得自己毫不客气地对他说:“我查过你的背景,你母亲可是当时全国闻名的第三者,看到你,我发现,原来第三者这种怪病,也是能遗传的。你这样掺和进简小从的感情里,不怕将来也被你的后继者掺一脚吗?”
她甚至严词厉色地对他说:“你拿什么和何忘川比?你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你没有稳定可靠的前途,你没有车,没有房,你连给简小从一个未来一个家的能力都没有,你又拿什么去给她幸福?”
她连对他的安抚也是尖酸刻薄的:“简小从并不适合你。她的生活从来都是幸福快乐、一帆风顺的。而你的出现,倒是圆满了她人生中的苦与乐。你如果真爱她,就该放手让她回到她的位置,让她做回她的小公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给她压力让她为难。你说是吗?你也不想步你母亲的后尘吧,你应该知道,第三者通常都没有好下场。”
她以为自己会被赶走,结果是,那个男人听完了她的话,还微笑着回问她:“还有什么?”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简小从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
是的,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男人,是水,是光,温暖、可靠、安全,诸如何忘川;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男人,是火,是热,诱惑、深刻,诸如沈自横。两者的区别在于,如果没有遇上后一个,前一个便是极致完美的恋爱结婚对象;而如果遇到后一个并爱上,那么,不会再有任何人能取代或者等同他的位置。
沈自横,他充分具备成为后一种男人的潜质。
简小从没进屋,鲍欢就一直没有睡。她原本是想让简小从一个人静一静的,可是,两个小时后,简小从仍旧没有进房。鲍欢不得不咬咬牙去阳台把依旧傻站着的简小从拖了进来。
她全身都湿透了,表情木然而呆滞。鲍欢有些担心,直接把她推去了衞生间,开了热水,又帮她脱了衣服,用软得不能再软的声音对她说:“都过去了,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热水冲在简小从身上的时候,她微微颤了颤,目光仍旧无神,但是慢慢地,她身体的颤动程度越来越大,抖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鲍欢摁都摁不住,便干脆抱住了她。然后,鲍欢的眼泪也就那样毫无征兆地流了出来:“会好的,会好的……”
两人在热水下冲了很久很久,久到简小从不再发抖,鲍欢也不再流泪。
鲍欢摸了一条干毛巾给她擦了擦,擦过她胸口的时候,简小从的手猛地摁住鲍欢的手。
鲍欢握着毛巾的手被简小从慢慢移上了心脏的位置,然后,她听见简小从用淡得可怕的声音说:“这裏,疼死了,疼死了……不会好的……永远都不会好的。”
何忘川近来一直致力于让自己忙起来。养成一个习惯需要很长的时间,戒掉一个习惯需要更长的时间,而今,他正在慢慢习惯不再在固定的时间给某个人打电话问候她的冷暖安危,虽然这样的习惯也只是形式上的克制而已,但是一直在努力着。
晚上十点多才从公司离开,偌大的工作间已经没有人了,同事知道他仍在,也就没有关灯。
电梯里很阴冷,他几乎要以为现在是冬天。走出大厦,接触到了外面的空气,他才意识到,原来夏天还没有过去。
公司距离租的房子并不远,他可以步行回家。
马路上的车辆不是很多,偶尔几辆出租车经过的时候朝他摁了摁喇叭,见他没有理会,又把车朝前开去。
小区里有几位老人正说笑着朝楼栋走去,说着C城的方言,他听不懂,但语气里的幸福却衬得他格外落寞。他把手插|进口袋里,快步上了楼。
楼道口站着个人,他在楼梯上抬头往上看,看到一阵烟雾弥漫。皱了皱眉,他又抬脚往前,在脑海里猜测着是谁在他家门口抽烟。
是鲍欢。
皱着的眉头片刻就松了下来,他的心底掠过一阵浅浅的意外和惊喜,为着鲍欢出现的目的。
“你每天都这么晚下班吗?我等了你两个多小时。”大概是真的抽烟抽了太久,鲍欢原本清亮的声音有些发干。
何忘川一低头就看到了满地烟头,走到门口时,他边掏钥匙边说:“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
开了门,他换了拖鞋,开了灯,回头见鲍欢仍旧倚着门框站着,皱眉道:“进来吧。”
鲍欢略带嘲讽地笑了笑,何忘川看不出来那是在嘲笑他人还是在自嘲,没有说什么。
“你似乎换了手机号,搞笑的是,我并不知道你的新号码。”鲍欢正弯着身子脱高跟鞋,语气里听不出任何一丝异样。
何忘川愣了愣,没再接话。他去冰箱里拿了两瓶水,递给坐在沙发上的鲍欢一瓶,自己开了一瓶,在鲍欢对面坐了下来。
屋里虽然冷清,却还是有些闷热,何忘川抬手开了空调,似是不经意地提及:“找我有事?”
鲍欢一笑:“没事找你,你大概不会让我进来。”
何忘川面色一冷,习惯了和简小从谈话的轻松,他真不习惯这样复杂的、说话有几层意思的女人。
自觉无趣,鲍欢仍是带着那丝嘲讽的笑容说:“那男人已经走了,去了法国,前天的飞机。”
何忘川手里握着的塑料水瓶发出了一丝不小的声响。
“简小从没有去送他,事实上,她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何忘川低着头,看着眼前玻璃茶几上的一个黑色小点,很仔细很仔细地看着,心潮却怎么也不能平复。
鲍欢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久到眼眶泛酸,她才继续说:“那个人走了,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可以放心……”
何忘川打断她:“我对你下面的话题不感兴趣。”他没有抬头,始终没有。
鲍欢转头又笑,竟笑出声来,客厅里回荡着她的笑声。
“何忘川,你看看,看看你自己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你不感兴趣……你不感兴趣你还留在C城干什么?C城有你的什么?为什么不干脆收拾东西回N城去?”
大概察觉到了自己语气的强烈,鲍欢最终是停了下来,安静了几分钟后,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温和地说道:“她现在的状态很不稳定,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明天的飞机回去,剩下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鲍欢走的时候把门摔得很响。何忘川不知道她摔门这个行为到底是出于什么用意,是对他的嘲讽?对他的鄙夷?对他的失望?
这些情绪,他自己也有。
长叹了一口气,他仰头靠向沙发,盯着那盏明亮的灯,很久没有移开视线。
三天后,简小从出现在了何忘川家门口,她拖着行李箱,用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何忘川愣了许久许久。
她说:“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就这四个字,如果是出于真心,何忘川发誓,他愿意为她倾尽一生。
可是,她那样的面无表情,那样的淡然如水,叫他再不愿意多做猜测,不愿意再自作多情。
七月流火。
何忘川的车在“巴黎有约”对面的马路旁停了两个多小时,他一根一根地抽着烟。事实上,他很厌恶烟草的味道,固执而又难闻的气味,布满他的车、他的衣服,久久散不去。可是,此时此刻,也只有烟草的味道能媲美他现在糟糕透顶的心情。
影楼落地窗边端然坐着的那个身影已经连续发了两个多小时的呆。他们约好下午两点,现在已经四点五十了,她却连个电话,连条短信也没有。
她一点也不急,好像不是给她拍婚纱照。
末了,何忘川还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扔掉最后一截烟头,打开了车门,朝对面走去。
径直走向简小从所在的位置,他伸手轻叩玻璃桌面,道:“魂被勾走了吗?”
简小从闻言抬头看他,道:“是有事忙吧,化妆师等我们挺久了。”
何忘川道:“走吧。”没有再看她。
化了一个多小时的妆,何忘川先化好,见简小从那边还在忙碌着,便先行坐到了简小从刚才坐的位子。
此时,晚霞已经烧红了半边天,把这座城市裹上了一层天空的颜色,他怅然地望着远处,渐渐失了神。
“忘川。”简小从穿好了婚纱,站在一处灯光下轻声喊他。
他转头,她的样子一下子映入他的眼眶,叫他心跳不已。只是,跳着跳着,那颗东西就开始疼了,他强移了目光,微微低下头,起身道:“好了?”
“嗯,走吧。”
摄影师很负责,一直很认真地教他们摆着各种各样显示恩爱的姿势,要他们保持幸福的笑容。好在,简小从很配合。
那样,到最后,他应该也不会有太多的遗憾吧。至少,以后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他还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起码,她当时是幸福的。
卸了妆,换好了衣服,何忘川建议道:“去吃饭吧,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店。”
简小从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何忘川在心裏想,真是个尽职的演员,戏里戏外分得这样清楚。想着,又觉得自己太犯贱,便不再多想什么。
车里还残留着浓浓的烟味,简小从一进到车里,眉头就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何忘川刚想说些什么,又突然放弃,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简小从却只是略略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
吃饭的地方是一家装饰得很温馨的私家菜馆,何忘川很早就发现了这家店,可是,一直找不到机会带简小从来吃。熟稔地点好菜,他还特地点了一瓶酒,一瓶白酒。
有窗户的地方,简小从就习惯性发呆。
何忘川看着眼前那个根本就没和自己在一个时空的女人,突然生出一股无名火,这无名火促得他起身,飞快地拉上了窗帘。拉完,他才发现自己这样的举动很可笑,遂又蹩脚地补充一句:“拉上窗帘吃饭更有感觉。”
简小从望着他的背影,简单地“哦”了一声,又换了个焦点,继续发呆。
何忘川终于放弃了,彻彻底底地放弃了。
一顿饭吃得很快,他根本没吃什么,却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一口喝下,他正了正色,对正在小口扒饭的简小从说:“简小从,我们分手吧。”
简小从握着筷子的手倏地停下,抬起头看他的动作像是被分解了一样,异常缓慢。等到她完全正视他时,何忘川已经开始心悸了,连忙撇开视线,只听她含混不清地说:“你说……什么?”
“分手。”
简小从大力地咀嚼嘴裏的食物,又用力吞下:“为什么?我们今天不是还……”
“简小从,我没有那么长的命……给你折腾一辈子。你可以行尸走肉,我不可以。所以,我放了你,你也……放了我吧。”何忘川说完就立即站了起来,转身离开了小包间。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长腿阔步,一转眼就到了餐馆外,进了车里,发动车子……
又最终,停了下来。
他把头伏在方向盘上,心裏一阵一阵的苦涩涌过,长到这样的年纪,经历过那样多的风雨,这个男人,竟然怎么也抑制不住流泪的冲动。却又碍于男人的本性,他只能强压住那种感觉,让自己在满心满口的苦涩里,来回汹涌着。
三十多分钟后,简小从才从餐馆里走出来。
她的步子很缓慢,人也像没神了一般,呆呆地左拐了个弯,又机械地迈着步子。
见她这个样子,何忘川心裏竟有些变态的平衡,看来,他也伤到了她,不管是哪种伤,至少是,她也在乎的。
他缓缓地打着方向盘,把车子开进马路上的车流里,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着她,守着她。
她回了C大。
他在车里看着她的宿舍亮灯,熄灯,看着周围一片寂静,看着她窗台上那几盆倔强的仙人掌,终于毫无征兆地,流下泪来。
他在心裏说,简小从,不管你以后如何,你记住,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一直一直地,深爱着你。为了爱你,他愿意接受你的不爱,也愿意接受你以各种方式明显地暗示他,暗示他,不要去爱你。
两年后。
简小从只有周六周日才去画廊工作。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个时候来画廊的人反而更多,雷莎莎有时候来,一见这热闹场面就会说:“这些人是不是专门进来吹暖气的?”
这天周日,简小从依旧早早地来到画廊,开了店门,开了空调,拉下画布,把店里的东西都收拾好。虽然这家店开在繁华路段,画品买卖的生意却着实冷清,简小从常常觉得这店会倒闭。
推拉门被推开的时候,简小从正在低头打扫,有一些顽固的小纸屑躲在角落里,大扫把够不到,她又是看不惯一丝丝凌乱的人,于是就奋力和小纸屑作斗争,也没管进来的人是谁。
等她终于把纸屑弄出来转头时,那一刹那的动作就瞬间僵了下来。
脖子僵了、表情僵了、手也僵了,连带着那颗因为劳动后跳得有些快的心也僵了。她的瞳孔急剧地收缩着,有些东西正蓄势着,仿佛就要从她身体里冲出来。
沈自横穿着一件大大的黑色羽绒服,一件高领的羊毛衫,看着她的表情比她自如许多,他甚至微微笑道:“好久不见。”
这四个字入了简小从耳朵里,像一只巨大的网球拍,把她拍到了不知名的宇宙空间,很远很远的地方,久久没有回归。
沈自横没有等她的反应,径自参观起画廊来,也不和简小从搭话,也不看她。简小从握着扫把的手却剧烈地抖了起来,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平静下来,强迫着自己不要去看他,就这样转身,可是,她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只想朝他看去。
他的侧身,他的背影,他专注于画的样子,他转过头来看她……
她猛地低下了头。
沈自横站在离她三四米远的地方,平静无波地道:“明天你不用来上班了……噢,不,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我不希望再在这裏看到你。”
简小从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什……什么?”
沈自横又笑了,那笑有温度,却是零下的:“白律在请你的时候没有征询过我的意见,而现在,我做主,你被解雇了。”
简小从没有再答话,扫把掉在了地上。
“很抱歉,这家店,是我的。”
坦白说,简小从真的一辈子都没有那样尴尬过。她都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画廊的,只隐约听到不知名的地方传来一阵一阵怪异的笑声,嘲笑着她的自作多情,嘲笑着她的软弱,嘲笑着她的报应。
报应?她实在太相信这个词了。
她以前所珍视的,友情、亲情、爱情,似乎全都离她而去,她真的是,众叛亲离了。
那天晚上,她又开始失眠。梦里有鬼怪一直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掐得喘不过气来,她只得从噩梦中惊醒过来,额头上竟然布满一层厚厚的汗。
转头看窗外,夜色正浓,她就坐在黑暗里,长久地一动不动。
终于是睡不着,她只得爬起来准备明天的课件,她教的是《现当代文学》,明天要讲的课是丁玲的作品《莎菲女士的日记》,这篇文章是她从厚厚的作品选读里专门挑出来的一篇,不为其他,只为莎菲。
她多么喜欢在心裏默读莎菲日记里的一句话:“我总愿意有那么一个人能了解得我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些爱,那些体贴做什么?”
她多么理解莎菲,理解这样一个骄傲而又偏执的女人,只因为,莎菲,和她太像,太像太像。就连生命中出现过的苇弟和凌吉士也是那样雷同,雷同到她突然神经地觉得,命运就是一张网,逃不开的网。
她把PPT做到完美无缺再也没有修改的必要后,仍是睡不着。
她突然起了兴致,披了一件厚厚的羽绒服,穿着薄薄的睡裤,她拉开了通往阳台的门,冷风一下子就灌进她的脖子,迫得她在原地站了半天,习惯了寒冷后才再度迈步走了出去。
原来夜空中挂着一轮月亮,怪不得这么冷。
目光转下,落在阳台上的那几盆仙人掌上,嘴角不禁浮上一缕浅浅的微笑。
她还有这个。
那天夜里,雨下得那么大,她被鲍欢拉去洗了澡,连衣服都没穿好就冲到了楼下。沈自横力气虽然大,但仙人掌的顽强却是不可小觑的,所以,她还是救回了它们,一盆不落。
隔壁阳台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事实上,他的阳台没有什么独特之处,连个小小的物件都没有。不知不觉,简小从就突然起了兴致,伸出早已冻僵的手,也不去思考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直接从自家的阳台爬向了隔壁。
新老师应该还来不及搬进来吧?她想,也许,她以后再想爬进来还得经过房主同意。她向前走了几步,手伸向推拉门,轻轻使力,刺耳的开门声响起,她抬脚走了进去。
空,空得厉害。
可是,却明明又满得厉害。到处都是沈自横的影子,到处都是关于他的记忆。她站在门口,清冷的月光从门口漏进屋子里,照出一室的冷清。
几分钟后,她没有动。
他回来了,可是,他不想见她。
眼眶渐渐开始潮湿,她忘了冷。
又向前走了几步,她进了屋子,视线在四周扫荡着,她和他之间的记忆实在太少,她不得不来回地在脑中播放那仅有的几段影像。墙明明被刷得雪白,她眼前的却是色彩斑斓的样子,屋子里明明是一件家具都没有,她的眼前却是凌乱不堪的颜料……
突然,有一只手,把她拉向了房间。
再接着,是一个熟悉得让人心醉的怀抱。简小从还来不及出声,就被热烈的吻纠缠住。
濒临窒息时,简小从才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的,不是梦境。
沈自横放开了她的唇,却没放开她。
“为什么来这裏?”沈自横低声道,呼吸有些急促。
简小从的眼里噙满了泪,没有回答。
沈自横放开了她,端正她的脸在月色下打量,然后,他低低地笑:“两年了,你见到我就只会哭吗?”
简小从想不通他为什么要笑,而她,又为什么要哭。
沈自横退离了她几步,收敛起笑容,道:“如果没有什么话要说,就走吧。”
简小从将之理解为,他不想看到她。
即使,他吻了她。
她实在没有奢望过在有生之年还能和他见面,所以,她忘记了一些场面,友好的、平静的场面。可是,她明明记得他白天时见到她的样子,那种奇怪的、令人心冷的淡定,仿佛她和他的过去根本不算是过去,仿佛那些她一直以为深刻的东西,都只是浮云,只是一些划过了就不再留下任何痕迹的东西。
她想,他或许恨她。
不,他或许已经不在意她。
于是,她没有说话,转身离开。
她自然看不到,沈自横拼命堆砌出来的冷静在她转身之后霎时就天崩地裂,他的手伸在半空中,再多一点点的距离,他就会一把扯住她。可是,她走得那样坚定,仿佛离开,只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他最终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他原本就不是回来想和她怎么样的,这原本就是他最后一次回国,处理一些沈墨生前为他留下的东西。
只是,那颗心,疤还没结,又开始渗血了。
屋外的风依旧“呼呼”地吹着,只是,天气很凉,人心,更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