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两江大学如期完成招生后开学。因为博和与两江大学校址十分接近,开学那一日,就在校园内,便能看到对面大学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政要以及全国着名学者汇聚一堂。
上午的课间空隙,医学生们便在走廊上远远眺望。两江大学修了一个很大的操场,扩音喇叭里讲话的声音隔着操场和马路,还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似乎是教育部的长官在训话,学生们也都不感兴趣,三三两两地靠着聊天。
傅舒婷是最后一个从解剖室出来的,她又喜欢热闹,立刻靠到星意身边,踮着脚尖张望:“你瞧那些女学生穿得多好看。”
两江大学的建学目标便是综合性大学,筹备的时间里便在全国各地挖了不少教授学者,星意的兄长也在其列,以毕业归国便担任工学系主任要职一事,在当时人才紧缺的中国,也非罕见。
在各种思潮的冲撞中,学生的自由与独立无疑是走在社会前端的。在两江,女大学生的穿着十分时髦,有些甚至算得上奇装异服。倒是博和医校的女学生们,因为实验课太多,全天都是一身白袍。男同学也开玩笑说,走在街上一眼就能认出博和的女生,哪怕不|穿白色大褂,里边定然穿着最普通的阴丹士林旗袍,又因为整日看书、待在实验室,时下的妆容一点都不会,脸色苍白如同女鬼一样。
星意双手插在白袍的口袋里,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使劲嗅了嗅:“你刚才沾了什么出来?”
“哎呀!”傅舒婷一低头,瞧见自己袖口上一片可疑的黄色黏糊污渍,带着明显令人作呕的异味,“我赶紧去换了。”
一开始大家进解剖室都有些受不了,出来之后面如土色,几天几夜没法吃东西。现在习惯了,就算蹲在实验室也照样吃得香,沾了污渍也不过赶紧去换一身衣服而已。傅舒婷就是有些大大咧咧,解剖课上常被老师批评不够精细,往往要被留下来多操作两次。她很快去换了件大褂出来,抱怨说:“解剖室真的太小了,我这随手一蹭就得换实验服。”
那边操场上起了些沸腾的态势,又有人在主席台上讲话了。隔了那么老远的,竟然连博和的走廊上都有些骚动起来:“叶楷正讲话了!”
傅舒婷越发踮起脚尖,少女圆润的脸上带了丝向往的红晕,对星意说:“要是新科学馆落成的时候他能来我们学校就好了!”
对于年轻的女学生来说,这位“开明”又“英俊”的年轻统帅无疑是十分受欢迎的。傅舒婷自然没有免俗。
“新科学馆落成为什么要二……叶楷正来?”星意有些疑惑,说起来自从两人上次翻墙被抓,她就再没有见过叶楷正了。她躲在宿舍哭着写了自我检讨的信,便一心扑在了学业上,就连休息日都不再外出,打定主意不能再被记过了。
“你还不晓得吗?新科学馆是叶楷正私人拨的款,这么说起来,他也是我们学校的校董呀。”傅舒婷喜滋滋地说,“我总觉得在学校能见到他一次。”
星意有些心虚地挪开了视线,心想是呀,你差点就能见到他了,他还翻过我们学校的北墙呢。两人正说着话,忽听班级的男同学一阵欢呼,原来学校传来消息,说是因为科学馆需要修缮,无机化学等非专业核心课程统一借用两江大学的新实验室上课。也就是说下午大家就可以去两江大学转一转。男生们当然是高兴的,毕竟博和医校女学生少,再加上校规严苛,能出校一趟仿佛是放个假一般轻松。
中午的时候男同学们都已经蠢蠢欲动了,就连傅舒婷都催促说:“星意,你再不出门我可不等你先走了。”
星意从自己的房间里探出头:“你先走吧。”
“你真不去逛逛两江大学吗?没准能遇到叶楷正呢。”
“就算能遇到,也见不到呀。”星意笑盈盈地说,“人家光侍从就有一个车队呢。”
“搞得你好像坐过他的车似的。”傅舒婷嗤笑了一声,“那我先走啦,你别迟到了。”
此时的两江大学,因是开学第一日,开学典礼之后的校园喧嚣未散,廖诣航是工学系的主任,下午还安排了系内的新生见面,秘书将最后一遍修改好的稿子放在他面前:“廖先生,稿子我已经核对好了。”
廖诣航示意秘书放下就好,他翻了一会儿资料,忽然意识到桌子前边有人,便抬头瞧了一眼,大惊失色:“你怎么又来我这裏了?”
“中午在食堂吃了饭,又喝了点酒。”叶楷正说话时带着轻微的酒意,“来你这裏躲一躲。”
“你往哪儿躲?一个中队的警衞,一看车队就知道你叶督军在哪里。”廖诣航亲自倒了杯茶给他,嗤之以鼻,“你再待上一会儿,电话就该往我这裏打了。”
叶楷正笑了笑,表情略有些狡猾:“我让肖诚带人先回去了。就算是找我,那也都拥到公署那边了。”
“谁急着找你?你叶帅说不见,他们还能硬逼着见你不成?”
“他们还真能。”叶楷正唇角的笑意转为嘲讽,“日矢上这几日已经成了远东战略总顾问,每天都来电话,和我谈铁路的事。找不到我,就去北平那边问。”
廖诣航的表情亦渐渐转为凝肃:“你顶得住吗?”
“顶不住也得顶啊。”叶楷正的手指甚无规律地在沙发上敲击,“我现在就怕林州那边……背后捅我一刀。”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廖诣航暗自心惊。在此之前,他并不晓得江林铁路的局势竟已到了这样紧张的地步。叶楷正不过二十六七岁,这样年轻,可肩上的负担却又如此之重,身处这乱世旋涡中,当真踏错半步都不行。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要过上一段时间去——”
话音未落,门口秘书来敲门了:“廖先生,有位廖小姐来找您,说是您的妹妹。”
廖诣航吃了一惊,他知道博和校规甚严格,妹妹从来不擅自离校,有些担心这会儿来找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只是还没开口,叶楷正已经抢先于他站了起来,听上去十分愉悦:“快请进来。”
廖诣航瞧着他不自觉地勾起笑意的唇角,心底很是不悦,却又不好说什么,只能重重咳嗽一声:“督军,这是我的办公室。我妹子也是来找我的。”
叶楷正有些讷讷的,没再反客为主,只是依旧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口。
星意早先来过一次两江大学,那还是夏天的时候,她跟着大哥来还未全部建成的学校转过一圈,还熟门熟路地记得他的办公室。
那时他还没秘书,也没这么严格的预约,她在工学系楼下等了一会儿,才见到秘书下来请她上去。二层便是系主任教授办公室,星意探了个头进去,高高兴兴地正要喊声“大哥”,意外地见到了叶楷正,便“咦”了一声:“二哥,你怎么在这裏?”
今天的叶楷正一身戎装,绶带佩剑肩章一应俱全,仿佛就是报纸上的样子,眉宇间十分英挺。适才同廖诣航议事的时候表情端肃,可这会儿对星意说话,却不自知地温和了下来:“来看看你哥哥,你怎么逃课出来了?”
“我可不是逃课。我们有些课要借用两江大学的实验室,下午我就来这裏啦。”星意转向大哥,“大哥,我们在化学实验室上课呢。就在你隔壁。”
廖诣航“哦”了一声,便问:“这段时间学得如何?老师可有表扬或者批评?”
星意眼神闪烁了下,上次被抓处分的事她并不敢告诉哥哥。大约,也许,叶楷正也是不会说的吧。她便顾左右而言他:“我们这周考了三次,我都拿了甲等。”
“那便好,回头我给老爷子也说一声,让他放心。”
“二哥,我一直想问你,这剑是上战场用的吗?”星意好奇地打量叶楷正佩带的长剑,“今天你好威风呀,讲话的声音连我们学校都听见啦。”
叶楷正喜欢她这样同自己说话,稚气又天真,全无隔阂,便笑着说:“威风吗?我也忘了讲了些什么,不过是旁人写的稿子读一读而已。”他顺手解下了佩剑,“这不过是做样子的,你要喜欢就拿去玩玩,小心别割了手。”
“督军,这剑是你易帜时大总统赠予的,怎么能随便给人?”廖诣航一边用眼神制止妹妹,又有些头疼,叶楷正好像……太宠爱她了,当真是不分场合,也不分轻重。
星意于是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只是好奇地问一句。”她知道两人还有事要谈,便笑说,“那我去上课啦,你们慢慢谈吧。”
她手中还抱着课本,穿着靛青色圆领上衣与黑色长裙,转身时裙角便灵动地划出了一个小小弧度。叶楷正心底有些怅然,上一次见面之后,她再没出过校门,已经隔了一个多月未见。叶楷正也辗转向廖诣航打听过,只听说她日夜在实验室与图书馆,学得越发刻苦,想来是为了弥补那一次的记过。他也就没再好意思去想方设法找她。
“大哥,我可以和你一起吃晚饭吗?”星意走到门口,又停步问,“实验课时长,学校允许我们在两江大学的食堂吃饭,7点之前归校。”
廖诣航沉吟了片刻:“今天恐怕不行,我也有课,下次你来上课前问问我秘书,她会告诉你我是否有空。”
星意有点失落,但也只好笑笑说:“好吧,那我先走啦,再见。”
叶楷正皱眉看着廖诣航,十分没好气:“她难得见你一次,吃个饭都没时间吗?”
廖诣航觉得他莫名其妙:“我在上课,又有什么法子?”
叶楷正面色阴沉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出门,在楼梯上追上了星意。
“二哥还有事吗?”
“许久没见你了,文馨说约你出来,你总是忙。”他站在比她高一阶的台阶上,越发挺拔,只是为了配合她的身高,便低着头,笑说,“学业固然重要,身体也要照顾好。别让人担心。”
星意脸颊微微一红:“我知道,谢谢二哥关心。”
“这半年每周你都来这裏上课吗?”他缓声说,“可以待到7点回校?”
星意“嗯”了一声:“怎么啦?”
她的一双眼睛如点漆般,黑白分明的,十分讨人喜欢,叶楷正便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声音温柔:“也没什么。平日里你们校规严,出不了校门。可我也很想见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陪你吃饭。”
“啊……”星意有些不知所措,一抬头,看到眼前的年轻军人眼中,竟然是和自己如出一辙的……不知所措。
忽然间,那点紧张就烟消云散了,星意心底竟然有细微的喜悦,啾的一下,如同一朵小花绽开。
“好啊。二哥你请我吃大餐的话,我当然愿意啦。”她咬了咬唇,微微歪了头,带了丝俏皮说,“只要不像上次吃馄饨那样让我请客就好啦。”
也没等他回答,她有些不好意思,蹦蹦跳跳地就下楼了。留下叶楷正一个人在楼梯上站了许久,才慢慢转身回廖诣航的办公室。
廖诣航就靠着走廊那边站着,表情复杂地把刚才那一幕尽收眼底。叶楷正便收敛了心底那丝喜悦与温柔,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廖兄,刚才的事还没谈完。”
廖诣航的表情很古怪,有些生气,又有些不甘,半晌,才长叹一口气说:“我妹子并不讨厌你。”顿了顿,又说,“算了,世间各人有各人的缘分。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一句,我家老爷子可从没想过要让我妹子高攀你这样的门第。”
叶楷正想了想,一字一句说:“大哥,话都说开了,我便想问一句,如果我去下桥提亲,你可以为然?”他瞧着廖诣航的表情,忙又解释说,“只是定亲,结婚的事,自然要等她毕业的。”
“现下想这个,未免太早了吧?!”廖诣航微微扬头,语气颇为不屑,默了默,不知想起了什么,顿时暴跳如雷,“等等——谁是你大哥呢?!”
叶楷正同廖诣航又谈了半个多小时才离开。侍从室副主任宋国兵连忙跳下了车,小跑到他跟前说:“军座,回公署还是帅府?刚才肖主任让人传话过来,顾先生已经回来了,现在和大小姐一起在府上等你。”
“顾岩均回来了?”叶楷正沉吟了片刻,“公署那边呢?”
“老样子,日矢上的特使还在等着。”
“那就让他等着吧。我同他们没话说。”叶楷正冷冷地说,“回家吧,去见见姐姐和姐夫。”
上一次的夺权争斗中,叶楷正以凌厉手段得到军中老将的支持,处死徐伯雷,架空顾岩均。顾岩均倒也识相,主动领了个去欧洲考察的差事,直到前日才回来。叶楷正漠然地看着一闪而逝的街景,虽然猜不出他们夫妻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事,但是当此风云交汇之际,多少会是和路权一事有关。
帅府的会客室,叶楷正进门便随手将军氅递给了佣人,快走了两步,笑着招呼了一声:“姐姐,姐夫。”
顾岩均和叶文雨皆站了起来,叶楷正挥了挥手说:“这一趟出洋走了这么久,我原本是想让姐夫好好休息两日,再同我说说考察到了什么。”
“二弟,考察的事固然是重要的,改日我会同你好好地说一说,但是我一回来,便听说当局同日本人之间,为了江林铁路的事,已经闹开了。”顾岩均试探着问,“现下你打算怎么做?老帅在时,在这件事上也是多有犹豫。依我的看法,日本人是不能让他们得寸进尺的,但手段也得圆融一些。”
叶楷正靠坐在沙发上,身姿放松,又侧身端了杯茶:“老爹在的时候,便是因为既不想得罪日本人,又不能失了主权,才迟迟不建这条铁路。现在铁路是不能不建了,既然如此,我也不惧得罪了日本人。如今中国的民族意识一日强似一日,北平那边也是答应了我,外交的纠葛有他们处理,若是小范围内起了争执,中央军也会来支援。我这样做,亦算是顺应民心。”
“二弟,这事不能让北平白占了便宜。日本人若是最后真的同我们动手,他们是巴不得颍军消耗战力的。”顾岩均苦口婆心劝说,“江林铁路若真的最后能建成,贯通中国南北,也是他们受惠,却吸了我们的血肉。”
“姐夫的意思是,铁路不能建?”叶楷正把玩着手中茶盏,笑说,“日本人也是这么想的。要不便是让他们掌控部分路权,要不,便索性别建了。”
这话说得便有些重了。顾岩均脸色微微一沉,正要开口,叶文雨笑盈盈地拦在了前边:“二弟,你姐夫不会说话。这一趟来,其实咱们是给你带了个好消息来的。”
叶楷正微微挑眉:“愿闻其详。”
叶文雨便柔声笑道:“江林铁路,所谓江林二字,是指两江与林州。两江由你主政,而林州的郭栋明虽说实力无法与我们颍军相比,但也是一方霸主。说句实话,二弟你有这般抗击外侮的志向,他可未必如你这般坚定。听说日本人也派了不少说客去找他呢。”
叶楷正见她有意将语气顿了顿,轻描淡写地说:“江林铁路,九成在两江境内,一成在林州。自然是以我两江为主。郭栋明那边,绝对不敢公然与北平乃至全国为敌。”
“郭栋明那边如何想我虽不敢肯定,可是二弟,眼下有个大好的机会,理当抓住。”她微微笑了笑,压低声音说,“还记得大太太上次来找你说亲的事吗?”
叶楷正一愣,他是记得有这回事,可因为没放在心上,他甚至不记得大太太是为谁来说的亲。
“郭栋明只有一个女儿,当真是视作掌上明珠的。若是叶郭两家能结了亲,拧成了一条绳,日本人可就一时间没了法子。就算他要发难,两头对付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大姐说笑了。”叶楷正淡声说,“说亲是一回事,至于这郭小姐是不是愿意嫁过来,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这便是我说的好事了。那位郭小姐是早早就见过你、芳心暗许的。”叶文雨微笑说,“当年你在军校恰好同她表兄是同学,她那时便见过你了。喏,这是郭小姐的照片。”
叶楷正静静听完,将照片接了过来。上边的少女身材娇小,穿着玻璃纱旗袍,外边披着一件修身大衣,洋气时髦,双眼狭长而明媚,的确是位美人。
“……这样一位小姐来做我们叶家的夫人,是十分合适的。”
夫人……妻子……这些词在脑海中闪现的时候,叶楷正却立刻想起了星意,她不时髦,总是穿学生阴丹士林的校裙,长发乌黑茂密,也不涂什么脂粉香水,却带着淡淡的药水味道。他说不出她有多么出众的美貌,可在他心裏,确实也没有人能比她更好看了。
“大姐,那一日我同太太说的话,或许你并没有听清。”叶楷正回神,笑着说,“路权握在谁的手里,倚靠的是一个国家的决心与手中的枪杆,并不是一段婚姻可以维系的。我既然下定了这个决心,自是会全力以赴。大丈夫在世,真要靠女人来结盟,未免也太荒唐了。”
叶文雨同丈夫不经意间对望了一眼,眸色颇有些错综复杂,她轻咳一声:“二弟,你当真……”
“况且,大姐出去了一段时间,恐怕并不知道,我已经有了未婚妻。”他缓声说,“过些日子,自然会带来给姐姐、姐夫瞧一瞧。”
“你订了哪家的小姐?”叶文雨惊问,“怎的一点消息都没有?”
叶楷正却不答,只笑说:“过几日大姐就会知道了。”
他看了看怀表的时间:“大姐、姐夫,小四马上要放学了,不如你们留下吃顿饭?”
顾岩均和叶文雨却推说家中还有事,便告辞了。两人出了门,上了汽车,叶文雨便微微笑了起来:“你瞧,便如我说的那样吧?他素来心高气傲,绝不肯用姻亲的事作为交换条件。”她抿唇一笑,红唇嫣然,“今日我这么一提,激起他的心性,郭家那边再放低姿态,他也绝不会答应这件婚事。”
顾岩均锁着眉:“我却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你这弟弟,不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吧?”
叶文雨微微摇头,伸手握住了丈夫的手:“你不了解他。我这个弟弟,心机虽然深沉,独独婚姻这件事,是要自己做主的。当年我爹也想为他订下别人,甚至说只要把新娘子娶回来,外边随便他怎么胡来。他一声不吭地便去了报社发声明,要脱离父子关系。这事儿闹了半年,才让我爹打消了那个主意。”
“所以,你信他的话?”顾岩均唇角起了笑意,“信他已有了未婚妻?”
“我信。我甚至大概已经知道了,咱们叶家未来的夫人,是何方神圣。”叶文雨眯了眯眼睛,意味深长地说,“我该谢谢她的存在,断了叶楷正那条生路。”
叶楷正出门的时候文馨正好放学。她便悄悄地去问肖诚:“肖大哥,二哥这是去哪里呀?”
肖诚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去找廖小姐。”他眼看文馨鼓起了嘴巴,忙阻拦说,“你不许同去,你二哥要生气的。”
文馨便瞪大了眼睛,闷闷不乐地说:“好吧,现下用不上我了吧。”
肖诚微松了口气,笑道:“回来给你带采芝斋的点心来。”
文馨立刻便眉开眼笑起来:“那好,多谢肖大哥。”
眼看着她转身要走,肖诚又叫住了她:“四小姐,以后别叫我肖大哥了。你叫我肖诚吧。”
文馨的步子顿了顿,沉默了一会儿,带了赌气说:“我偏不。”旋即头也不回地走了。
肖诚在原地摇了摇头,侍衞跑过来说:“督军说不用带这么多人。”肖诚连忙走去劝说:“督军,现在这般紧张的时刻,还是多带些人。”
“你就是存心告诉所有人我去了哪里吧?”叶楷正指了指前后两车警衞,“老样子,到了公署我再悄悄走。”
两江大学的后巷是一条十分隐秘的街区,因为临近法租界,种满梧桐树,环境清幽,开了不少西餐馆。其中的一家是城中时髦的年轻公子小姐们喜欢的,极难订到位子。餐馆分为一楼与二楼,一楼烛光深浅,衬得巴洛克风格的装饰越发奢靡。二楼倒是很安静,为了安全考虑,所有包厢都开着门,偌大的二楼,便只有叶楷正坐着。
他等到了5点多,宋国兵却没把人接来:“督军,廖小姐说不能过来了。”
军座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为什么?”
宋国兵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前几天日本人来胡搅蛮缠的时候,他的脸色还没这样难看,只好战战兢兢地说:“廖小姐没说。”
叶楷正伸手松了松衬衣的扣子,觉得这个地方有点闷。
分明刚才答应了自己,也听到她约廖诣航吃饭。他算过了,下课结束到学校门禁,吃顿饭的时间还是充裕的,才订了这餐晚饭。可真的让人去请了,她又不给你理由,说不来便不来。可见女孩子的心思真的是不好懂。你以为自己已经很接近了,可最后总是难以如愿。
最后他也只好就在店里吃了晚饭。侍者依着西餐的次序上菜,开胃酒与沙拉后便无动静了。叶楷正拿叉子拨了拨那堆菜,了无胃口。在吃这件事上,他同老爹是一样的,吃不惯外来的东西。他也无甚耐心地叫人撤了这乱七八糟的上菜,只要了主食。
主食是牛排,配着锃亮的刀具,是时下最时髦的进餐方式了。叶楷正随手拿了刀叉,心不在焉地割牛排,忽然觉得偌大的水晶灯下,一个人的身影显得特别可笑。
这几日他过的就是水深火热的日子。不仅是日本人,北平政府的几个派系也轮番同他联系,各有各的算盘,一件简单的事,如今复杂得如同深陷泥窝。他就在最中间的地方,各方面的压力涌过来,多有掣肘。连叶文雨都来试探自己,这一天,唯一的盼头,就是指望着这个晚餐,能见她一面,随意聊聊天。
可惜,也不能如愿。
他拿刀子割着牛肉,只觉得不顺手。
楼下大厅衣香鬓影,每个人都和外国人似的,说话中还不时夹杂着洋文。他莫名地有些恼怒起来:“给我拿剪刀来!”
侍者站在一旁,以为自己听错了:“先生,您说什么?”
叶楷正一字一句说:“刀叉用不顺手,给我拿剪刀和筷子!”
“……好的。”
侍者不晓得这人是谁,可是随口一句话能包了二楼全场的人,非富即贵。哪怕是再奇怪的要求,他也不敢不做,当即便拿了剪刀和筷子上来。
叶楷正将刀叉一扔,刚拿上筷子,忽然听到身后有女声活泼地说:“二哥,这顿饭我还赶得上吗?”
督军的背影似乎僵硬了数秒,慢慢放下了剪刀与筷子,难以置信地回过了头。
廖星意站在烛光下,手里还捧着书,身上的白大褂都没脱下来,笑盈盈地望着他:“幸好你还没走,我来吃饭了。”
所谓的惊喜,便是先惊后喜,叶楷正忙起身给她拉开了椅子:“不是说不出来了吗?”
“是啊,差点来不及。”星意回头对侍者说,“也麻烦你直接给我上主食吧。”
她不客气地拿了片面包,嚼了一口:“我们的实验课总是拖堂,每次下课可都饿惨了。本来我是以为来不及,又怕你等,就说不来啦。”
焦虑的心情瞬间就被抚平了,叶楷正安静地注视她,微微笑着说:“那怎么又赶过来了?”
星意明明听到了他的问话,却微微红了脸,没有回答,侍者上了菜,她便拿了刀叉,仔仔细细地切割起来。
她将头发拨至了耳后,动作文雅妥帖,那块牛排切成整整齐齐的小块,犹自筋肉分明,又淋着酱汁,看着十分可口。切完将盘子往叶楷正那边一送:“二哥你先吃。你看是不是比你用剪刀剪的还好些?”
叶楷正瞧了瞧自己这边的筷子剪刀,又看看她递过来的,年轻军人的面皮上微微一热。他倒是不在乎所谓的西餐礼节、风度,只是担心她会不会太饿,便谦让着说:“不用管我。你先吃。”
烛光下少女的脸颊莹白如玉,梨涡也是浅浅的,忍着笑意说:“你要是不喜欢,不用请我来这样的地方吃饭。其实我也不爱吃西餐。”
“噢。”督军讷讷地说,“我以为你喜欢吃这些。”
星意依旧低了头,斯斯文文地切着自己的:“我虽不喜欢西餐,可我喜欢切牛排。二哥,我们的解剖课上也要这样切,你瞧,顺着纹理,可以将肉片切得又薄又快……不过我们实验用的可比这个难切多了。”
叶楷正吃了一口肉,还在嘴裏嚼了嚼,忽然有种吐出来的冲动。
星意一抬头,瞧见他的表情,“啊”了一声:“不好意思,吃饭不该聊这个的。”她尴尬地笑了笑,“上次和大哥吃饭,他已经严禁我谈这个了。”
“你大哥不爱听吗?”叶楷正轻轻咳嗽了一声,十分大度地说,“没关系,你说给我听听这些学校的趣事。”
“可是大哥说一点都不有趣,很血腥……听了想吐。”星意迟疑了一下,其实在她看来不过是实验室操作而已,也不晓得大哥为什么那时反应这么大。
“我不怕。”叶楷正一本正经说,“这是科学。”
星意的双眸便微微泛着神采,忍不住赞同说:“我就是这么和大哥说的呀。”
两人边吃边聊,可惜不过一眨眼的时间,甜点和咖啡都没上,宋国兵已经进来提醒:“督军,6点45了。”
他是记得上次的教训的,特意让人到点就提醒,见她还没吃完,便吩咐说:“吃饱了吗?要不要再带些回去?”
“还早啊,8点才回校呢。你要是有事,你就先回去吧。”
“你请假了?”他比她还小心翼翼,“学校允许吗?”
“当然啦。”星意将刀叉放下了,长睫微微颤了颤,“二哥,你都这么迁就我的时间了,我去请一次假也没什么。”
水晶玻璃架上的蜡烛啪的一声,闪烁了一下,她的表情很可爱,有着触手可及的温柔。叶楷正的心底,有种隐秘的喜悦炸了开来,就像是一直所期待的东西,终于有了回应。
可他像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样,踌躇又试探着说:“要是麻烦的话,下次还是不要请假了。”
对座的少女却笑得很明朗,慢慢地说:“不麻烦的,我也想见你呀。”
我也想见你呀。
很多年后的记忆中,这便是叶楷正听到的最动听的话了。
年轻的军官头一次不晓得要说什么,便只好微微笑着,眸色深得浓稠,仿佛要溢出来一般。所有的不顺遂,到了此刻,也都烟消云散了。
吃完了饭,叶楷正便送星意回学校。难得这样静谧的夜晚,他只叫车子与侍衞们远远跟着,两人散步回去。夜风还有些凉,叶楷正便将自己的大氅给星意披上了。星意披着他的大衣,几乎要拖到地上,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仿佛是个娃娃一样。
他伸手替她拢了拢领口,试探着问:“这两天我想抽空去趟下桥,见下老爷子。”
“啊?”星意脚步顿了顿,“你找我爷爷有事吗?”
廖家这老爷子几乎已是叶楷正的心病了,若是没能得到他的一句亲口允诺,哪怕星意现在就在自己身边,他都难免有一种“偷偷摸摸”的感觉。
“我想当面同老爷子谈一谈,我和你的事……也好叫他放心。”他微微低着头,眸色明净诚恳。
星意有些错愕,她喜欢叶楷正,可这种喜欢很纯粹,远未到要知会家中的地步。
知会了家中,是不是就要定亲结婚生子?
她还是觉得莫名恐惧,便脱口而出:“我和你的事,不过是见个面吃顿饭,并不用让爷爷知道吧?”
话一出口,才发现二哥的眼神略黯了黯,仿佛是受伤一般。她又觉得有些不忍心,讷讷地说:“二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一晚的月亮当真是又大又好,叶楷正将她一切表情尽收眼底,见她急于辩解,却又无话可说的样子,觉得有几分好笑。他想了想,方才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年纪还小,将来想要做医师。不愿意如旧式妇女那样相夫教子。这些我都理解,星意,我从不强求这些。”
他一手插在口袋中,带着她往学校那个方向走:“我没什么学问。在很多人眼里,也不过是个武夫。我老爹也是个武夫,看上哪个姑娘了,拍了枪就娶回家。可你看他,娶了那么多夫人,可那一日他死了,我问她们是要留下来还是拿一笔钱走,大半都还是走了。”
星意侧头看着他,叶楷正侧容深邃,神情又是清淡的,仿佛在同自己讲一个十分绵长寂寥的故事。
“所以那时候我便告诉自己,手里有20万条枪又怎么样,武力和权势,抢不来人心同感情的。我虽还是武夫,可那样的事我不会做。”他感受到她的注视,侧头同她望了一眼,“星意,我会尊重你想做的一切。我不急,所以你更不必急。”
“我只是想同你爷爷说一声,我和你在一起,吃饭也好,看场戏也好,并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言。我想叫你爷爷放心,我不会像时下那些公子哥儿一样,四处找女朋友,四处泡舞会。到了哪一日,你觉得愿意安定下来,我们再谈以后的事。”
博和的校门已经在不远的街角,这一路再长,也终究会走完。星意一直安静地听着,脸颊微热,不晓得是衣服暖和,还是他的话暖心。
“二哥,这件事我一直想要问你。”她小心翼翼地将手从大氅下探过去,牵住他的袖子,“我这样普通,也并没有那么好,可是你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他自然而然地替她将话补完了,又顺势牵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仰头看着群星闪烁的夜空。
星意“嗯”了一声,没有挣开,低声说:“是因为我救过你吗?”
他不答反问,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远处一颗极亮的星:“看到那颗星星了吗?”
夜色那样黑,那样浓,身处在这样的黑暗中,站得再高,有时也会迷惘,不晓得下一步是平坦的大道,抑或是万丈深渊。可星意对他而言,就是那一粒明星。她这样纯粹、这样专注地在追求她想要的,每次一见到她,他心底的软弱都会被驱散。他被她鼓舞,一步步地,前路再难都无所畏惧。
她那么好,怎么会不值得自己喜欢呢?
可这样的情话,叶楷正说不出来,他只是微微笑着,低低说:“你这样一问我,我竟真的答不上来。可是星意,你要知道,你很好很好。就像它那样,很亮,很美。我常常想着,当我一人在夜晚走路时,真是高兴有你陪着。”
星意没再问什么,只是悄悄、甜蜜地回握他的手。
两人并肩而走的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
叶楷正猜她能懂自己的意思。
长夜漫漫,唯她如星。
三日后,下桥火车站准点驶入了来自颍城的专列。车站戒备森严,叶楷正从车窗望出去,当日爆炸声四起的小小车站,此时清检一空,只有士兵荷枪实弹地站得笔直。
短短半年而已,物事两非,当日仓皇避嫌,步步临渊,不过今天这一趟……叶楷正从专列上下来,却觉得依旧无甚把握。
汽车悄无声息地驶到了廖家门口,黄妈恰好在和邻居说着话,看着这一排排的汽车过来,倒是吓了一跳。邻居也都是乡野村妇,煞白了脸色问:“廖家出事了吗?”
结果车上下来的是一位瞧着挺斯文的年轻人,有邻居记性好,见过他,立刻便说:“这不是你家姑爷吗?这什么来头呀?这么气派?”
黄妈已经知道了那场婚约子虚乌有,这个时候叶楷正过来,便有些紧张,生怕小姐在城里出了事,连忙跑了上去。
叶楷正一见到她便笑着打了声招呼:“黄家姆妈,老爷子在家吗?”
“小姐她没什么事吧?”
“您别担心,他们兄妹在颍城都很好。这趟来我是来找老爷子的。”叶楷正连忙解释说,“星意托我给您带了些治风湿的药,我也一并带来了。”
“哦,那就好。”老太太还有些惊魂未定,“老爷子在河边钓鱼呢,我带你过去找他。”
那条小河在廖宅的后门,黄妈便带着他进屋,穿过了宅子,后门口便是一条蜿蜒的小河。老爷子坐在垂柳下,正哼着小曲,钓鱼竿插在一旁,颇有些自得其乐的样子。
“老爷,司令官来了。”黄妈大声喊他。
老爷子便转过了头,眯着眼睛看了看,竟丝毫没有意外的样子,慢悠悠站起来说:“叶督军来了?”
叶楷正规规矩矩地站定了,喊了声“老爷子”。
老爷子“啧”了一声,摆摆手:“不敢当的,不敢当的。”
叶楷正走在他身后,笑道:“今天唐突来访,老爷子似乎并不惊讶。”
老爷子摸了摸胡须说:“猜到你会来一趟,可没想到会这么快。”
“因为要去做一件大事,思来想去,出发前若是不来一趟这裏,总是觉得难以安心。”叶楷正回身看了一眼,“我去帮您把鱼竿收起来?”
老爷子也不答话,看着叶楷正快步走到河边,收起了鱼竿与吊桶,提在手里,又走了回来:“老爷子,一早上看来钓了不少鱼啊。收获颇丰。”
“也有不钓自来的。”老爷子“哼”了一声,转身往家中走。
叶楷正没有丝毫不悦,亦步亦趋地跟着,笑说:“是呀,愿者上鈎。”
回到家中,佣人早就备好了茶退下,会客厅中只有两人。老爷子冷眼看着他,良久,才说:“怎么说?是我家丫头松口了,你才巴巴地跑来这裏问我要个准信?”
堂堂两江督军便笑得有些讪讪:“老爷子明察秋毫。”
老爷子怔了怔,不防他这么直率,只好又“哼”了一声:“你莫要告诉我,我辛苦养了个孙女,供她上学,想她成才。这会儿她想要退学成亲了。”
“老爷子,您家孙女是您养大的,您还不了解她吗?”叶楷正含笑说,“她若是那样想的,我虽求之不得,可那也不是她了。”
老爷子面色稍霁:“那么你来是为了什么?”
叶楷正原本是坐着的,此时却站起来,一字一句地说:“老爷子,还是为了那时我同您说的话。我一片赤诚对她,也想得到长辈的认同。”
老爷子没吭声,只是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爷子当日对我说的那些话,我始终记着。这样的事,其实有长辈同来,和您商定会显得郑重。可您也是知道的,我父母双亡,家中所谓的长辈,不来也罢。所以便冒昧自己来这裏了。”
老爷子装了次烟,吧嗒吧嗒吸了两口,吐了口烟圈:“是老头子我自己打脸,当日同你说,只要丫头自己喜欢,我就能接受。”
叶楷正唇角微抿,露了丝笑意:“我也知道爷爷您是一诺千金的人物。”
老爷子被他一句“爷爷”惊得怔了怔,半晌,才苦笑说:“叶督军,星意的父母……她同你说起过吗?”
“您是长辈,就叫我名字吧。”叶楷正神色认真,“我不曾听她提起过。”
老爷子放下了烟斗,长长叹了口气:“她没同你说过,是因为自己也不知道。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母亲难产死后,父亲也病死了,是我这老头子拉扯他们兄妹长大。”
“难道不是吗?”叶楷正也有些疑惑,星意的家世是他早就清楚的,父母早亡,幸而老爷子还在,廖家家底厚,孙子孙女也都有出息,算是书香世家,家风清白。
老爷子苦笑了下:“这件事诣航知道一些,可星意完全不知道。”
“他们兄妹的母亲,是我做主娶回来的儿媳妇,比鉴东大了五岁。其实那时候我儿子才13岁,根本就是个孩子,稀里糊涂就成了亲。鉴东成了亲,又出去读书,回来就开始不满意这段包办婚姻。可我不许他搞新时代的一套,委实说,这个儿媳妇操持廖家,懂事也大方,我是满意的。我也有点后悔放儿子去读书。鉴东反抗了一阵,我断了他的经济来源,他便妥协了。小两口有了第一个孩子,就是诣航。”
“有了诣航,我想着这日子过得该稳妥了,鉴东又提出想去东洋留学。我也答应了,要他读完书回来。三年后他读了书回来,稳当了许多,小两口有商有量的,还有了第二个孩子。他说要在外边搞实业,我也都支持。”老爷子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可后来我才知道,鉴东这样做,无非是要我放心支持他。那时他在外边有了女人,想要离婚后娶回家。”
“儿媳妇也算是个大家闺秀,早年她父亲给我们廖家雪中送炭,帮过很大的忙。你也晓得我的个性,她没犯过什么错,我就不可能让儿子瞎胡闹。结果折腾来折腾去,儿媳妇也知道了,她心思重,生孩子那会儿就难产走了。”
“那个孩子,就是星意吗?”叶楷正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
“是啊,是她。”老爷子声音变得有些苍老,“一出生下来,她才那么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那会儿我抱着她,心底也不是没有后悔。或许我不该管着鉴东,或许,我也不该做主包办了这个婚姻。不然,这两个孩子也不至于没了爹娘。”
廖家的这段往事,叶楷正是第一次听说。他虽小时候在下桥长大,又在廖家的私塾读书,只知道廖家兄妹父母双亡,幸而家中的老爷子开明,在当地依然是名门望族。如今想起来,老爷子一力将孙子孙女都送出去念书,甚至将来的婚嫁都要依着孩子们自己的意见,想来也是反思了当年的事,痛定思痛后的决定,不失睿智果断。
叶楷正由衷地想谢谢眼前这个老人,哪怕伤痛后悔过,却依然把孙女教育得如此开朗又讨人喜欢,过了那么多年,没有让星意沾上半点往事的阴影。
他想了想,又追问:“星意的父亲,是怎么去世的?”
老爷子表情略有些苦涩:“这便是我想和你谈一谈的原因。星意的父亲并没有死,当年儿媳妇难产死了,我后悔且惊怒交加,一气之下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我只当他出洋时轮船翻了死了。办完儿媳的葬礼,他销声匿迹了,再没有回来。”
“这件事,连诣航都不知道。”老爷子站了起来,踱了几步,“他只知道母亲去世后,父亲也一病不起走了。”
“那么您今天告诉我的意思是……”叶楷正沉吟了片刻,“希望能找回星意的父亲?”
老爷子半晌没说话,最后才说:“不,我没这个儿子——这话既然说过了,我不打算收回来。鉴东那个孩子,是我太宠他,以至于他后来没有责任感。一双儿女说扔下就扔下了。这样的儿子,不配姓廖。”
叶楷正并没有说话,亦没有评论。过去的事老爷子固然是独断专行,但是他说得没错,星意的父亲确实没有担当,忍心抛下一双孩子与年迈的父亲,就此离家出走,再无音讯。
“如果星意将来嫁的是普通人,这件事我会带进棺材里去。”老爷子慢慢地说,“可你不是普通人。我虽不晓得将来会怎么样,但你这样的家世,旁人会深究你未来妻子的一丝一毫。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久远了,以后永远能不为人知是最好,可万一……”
“那就永远不要让人知道就好了。”叶楷正打断了老爷子的话,平静地说,“爷爷,这18年的时间,你将星意保护得这样好,往后也请你放心。这道护着她的铜墙铁壁,自然是交给我。”
老爷子点了点头,说了句“好”,末了,又说一句“好”。
中午叶楷正陪着老爷子喝了几杯。老爷子大约是说出了十几年没说过的心底话,轻松了不少,指了指小院子那棵樟树:“下边埋了一坛酒,18年了。不晓得什么时候就要挖出来了。”
叶楷正顺着窗外看了一眼,笑着说:“我要是说希望越早越好,只怕爷爷也不会高兴。”
老爷子摇摇头,因为喝得多了,脸也有些涨红,叹气说:“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是没想到会是你来找我。”
叶楷正喝得也多,眸色却越发清亮,因为一件大事尘埃落定,他也不再拘谨,揉了揉额角说:“爷爷,您不会又要说门当户对那一套吧?”
老爷子撇了撇唇角:“老祖宗的话了,门当户对一点没错。”
他虽然是松口了,可到底还是担心。要是星意嫁的是普通人家,好歹娘家还能有个支撑。可嫁了叶楷正,家里还能帮上什么忙?
“门当户对就算圆满了?这年头,入赘上门,结果闹得鸡犬不宁的也多的是。”叶楷正能猜到老爷子心裏怎么想,颇有些无奈。
老爷子想了半天,冷哼一声说:“至少入赘的我还能把他扫地出门。”
一老一少都有些颇不相让的样子,热气腾腾的喝酒场面就有些冷淡下来。肖诚走进来,俯身在叶楷正耳边说了句话,叶楷正原本还有些微醺,瞬间冷静了下来。
“爷爷,两江那边还有点事,本想陪您把酒喝完,现在只能走了。”他站起来说,“您要是愿意,过两天我让人接您去颍城住几天。”
老爷子摇摇头:“有急事就赶紧走吧。”
叶楷正接过了肖诚递来的外套,转身要走,忽听老爷子又叫住了他。
“路权要保住。”老爷子缓缓地说,“廖家的孙婿,骨头要硬。”
叶楷正怔了怔,自从老爹去世,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长辈这样训诫叮嘱自己。
他郑重地点头,一字一句:“爷爷,您放心。”
刚到了门口,汽车正要开过来,有人招呼了声:“赵姑爷回来了啊?”
侍衞十分警觉,手按在佩枪上就要过去将人赶走。叶楷正制止了他们,含笑说:“贾叔叔。”
肖诚略有些吃惊,如今哪怕是在两江的将领中,能当得起叶楷正喊声“叔叔”的也不多见了,再仔细看看,来人也不过是寻常乡绅的模样,并无特别。
来人是当日叶楷正在廖家避难时,带人来搜的保长贾鑫。他不知内情,自然一直都以为叶楷正是星意的夫婿,走近了才发现警衞们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禁有些畏缩:“赵姑爷你是一个人回来的?廖家姑娘呢?”
“她还在上学,托我带点东西回来。”叶楷正客客气气地说。
“哦,这样啊。”贾鑫又问,“什么时候能讨杯喜酒喝?”
“快了。”叶楷正面不改色地与他寒暄了一番,这才道别。
肖诚没见过叶楷正这样随和地和路人说话,上车前忍不住问:“督军,他是?”
叶楷正想了想,还是关照说:“都是廖家的乡里乡亲,不必这么紧张,免得他家以后在这裏难做人。”
肖诚也只好点点头说:“知道了。”
叶楷正收敛了表情:“电报上还说了什么?”
“郭栋明已经悄悄去了北平,最新的消息是日矢上也已经北上了。”
“看来都把宝押在了委座身上。”叶楷正冷冷地说,“既然如此,就直接北上吧。”
“黄大帅那边需要打个招呼吗?”肖诚迟疑了一会儿,“郭栋明的立场不明,我有点担心。”
“如今北平政府亲日派系占了多数,和黄叔打招呼又有什么用?”叶楷正沉吟说,“委座并没有下定与日本交战的决心,这件事上未必会支持我。这趟去北平,我也是要争取下。”
“军座,是不是要从长计议之后再北上?我怕路上有埋伏。”
叶楷正手指微抬:“不,这趟行程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顿了顿,“如今全国各地的学生运动是支持我们的,我越是张扬要去北平,日本人就越不敢动手,中央政府那边也会考虑到民意。”
肖诚恍然大悟:“那么我们回到颍城就立刻让人联系报社。”
星意从报纸上得知叶楷正去了北平,正与林州和日本方面会谈协商路权的事。因是难得的假期,她就住在哥哥家里,正和廖诣航一起吃早餐。报纸一早送来,星意翻了翻,小心地问哥哥:“哥,铁路还修吗?”
“前期筹备照常。”廖诣航留洋回来之后习习用西式早餐,一边给全麦面包上抹上黄油,又斜睨了妹妹一眼,“目前还没接到停止的消息。”
“哦……”星意又看了一眼报纸,欲言又止,“大哥,你不去北平吗?”
“你这是真的关心我去不去北平,”廖诣航闷头吃了口面包,一眼就看透了妹妹的心思,“还是要问别人?”
星意讪讪笑了笑:“二哥的行踪大家都很关心呀。”
这话倒不是假的。路权问题越闹越大,学生们课余讨论得也多,加上叶楷正本身就极为引人注目,一离开两江,各地的报纸都是他的消息。
昨天课间傅舒婷还翻着报纸问:“你说这事儿得闹到什么时候呀?叶督军都去一个月了吧?他解决得了吗?不会跟日本人妥协了吧?”星意正在温书,闻言怔了怔,听到傅舒婷自言自语地说,“不会的,叶楷正不是这样的人。”她忍不住抬头看了同学一眼:“你认识他呀?”傅舒婷大咧咧地晃晃报纸:“天天见面呀。”她又盯着报纸看了好一会儿,问,“不过,你不觉得最近督军的花边消息变多了吗?”星意慢吞吞地“嗯”了一声,心思却飘散开去,没再放课本上了。
“叶楷正的行踪还要问我吗?”廖诣航冷笑了一声,“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学校不是换了门衞吗?怎么,他没告诉你?”
星意低头喝粥,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怎么会知道啊?”
博和的校规太严格,星意也不能每次都请假,两人联络起来并不方便,于是叶楷正索性让人安排换了个侍衞在门口值班室,方便传递些消息,也时不时地给星意送家乡菜和点心。这件事做得隐秘,就连傅舒婷都只以为这是星意的哥哥托人送来的。
“叶楷正答应过老爷子了,做什么都不会瞒着我。”廖诣航颇有些得意,“他算是老实,人一安排好,就告诉我了。”
星意微微涨红了脸:“二哥又不是坏人。”
“啧,现在就帮他说话了,也不想想我才是你亲哥哥。”廖诣航眯了眯眼睛,“没良心。”
明知大哥在逗自己,星意竟然也反驳不了,只好板着脸站起来说:“我去诊所了。”
“哎,你大哥也是难得能休息一日的,不陪我在家吗?”廖诣航追着她的背影问了一句。
星意转过身,有些闷闷不乐地说:“大哥你从来没认真听我说过话!我昨天就告诉过你,以后休息日都会去普济堂帮忙,你还答应了呢。”
“呃,是吗?”廖诣航摸摸鼻子,又兴致盎然地问,“难道你说什么叶楷正都会认真听?”
星意做了个鬼脸说:“我说什么二哥都会听在心裏。他吃牛排的时候还能听我说解剖的事。”
廖诣航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这个……我好像是输了。”
普济堂的创始人亦是博和医校的毕业生们,因行医后感慨于中国病人之多,却又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得到现代治疗,便创立这个慈善医院,从社会各阶层募集了资金,为穷苦病人免费行医。医院收治的病人大多因为贫穷无法医治而拖延了很久,也不注重衞生,浑身脓疮者不在少数,因此许多志愿来服务的医师与见习生并不能坚持许久,人手的紧缺也令医师和见习生们不得不身兼数职,十分辛苦。
星意是第一次来,除了跟着医师坐堂会诊,也做了不少护理护工要做的事。今日她接待了一个刚刚失去肚中孩子的年轻女人,刚进医院的时候下身还在流血。一问之下,才晓得这对夫妇因为家境贫寒,妻子数月间经期不调,为了省钱便去药房向伙计简述了症状,随便买了服药。抓药的伙计误将调理经期的药物给了她,活生生打下了腹中的胎儿。
普济堂为她安排了床位,留她住了下来医治。处理完这位病人,就已经是下午了,星意从家中带了盒饭,准备去热一热,忽然见到走廊上有个穿着短褂子的年轻男人蹲着,正低头啃着半个馒头。
她认出来是那个流产女人的丈夫,他嚼着馒头的样子麻木而呆滞,说不出的愁闷。她便走过去,说:“21号床的家属吗?她现在睡着了,你可以进去看看。”
男人抬起头,肤色黝黑粗糙,胳膊上有明显的蜕皮,浑身还有酸臭的汗味,大约是码头上的工人。他有些慌张地站起来:“医师,我老婆她血止住了吗?”
“她体内有炎症,还要治疗一段时间。”星意看到他手里那小半块馒头,觉得有些心酸。
“都是我不好。她去药房的时候我就该拦着她……”男人抓了抓头发,一脸痛苦,“我晓得是因为穷,她为了省钱才不肯去找医师……”
星意看着他,觉得很难过——她该责怪这对夫妻乱吃药吗?不吃药又能怎样呢?毕竟他们连支付诊金的钱都没有。
洋人说中国人是东亚病夫,国人虽愤怒于这样的蔑视,可不得不承认,国弱民穷,大家的确都是病夫。
这一日她的心情都极为低落,在普济堂工作到5点回家。佣人来开了门,笑着说:“小姐回来了?先生正在楼上书房呢。”
星意一心想早点回校,便走上楼想和大哥说一声。廖诣航在书房打电话,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眼,笑着说:“小妹回来了。”
星意一颗心忽然怦怦跳了起来,果然,廖诣航冲她招招手:“北平专线打来的。”
星意走过去,黄铜制的听筒已经有些发烫了,她握在掌心,有些紧张地“喂”了一声,听筒那边有滋滋的嘈杂声,叶楷正的声音熟悉而低沉地传过来:“星意?”
星意回头看看大哥,廖诣航倒是识趣地先出去了,她才低低地说:“是我。”
“你大哥说你去普济堂了?”叶楷正问,“工作一天累了吗?”
“还好。”星意避重就轻,“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还要段时间。想要二哥给你带些什么回来吗?”电话那边叶楷正逗她,“北平这边流行的东西和颍城有些不一样。”
“我不想要。”星意轻声说,“也没时间穿。”
电话那边叶楷正的声音便越发轻柔起来:“今天怎么了?不高兴吗?”
“有一点。”星意怔了怔,并没有否认,“我跟着医师开了几张方子,可是和他的南辕北辙。我觉得自己学得很差。”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星意情绪还有些低落,便说:“你一定很忙吧,我挂了,不耽误你的时间。”
“廖星意,你在骗我。”叶楷正一字一句地说,“到底怎么了?”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仿佛两人隔着长长的话线在无声对峙,最后星意才说:“二哥,我有点想不明白。”
“我一直以为,自己学好了医学,将来做个很好的医师,将来中国会有很多很好的医师。衞生与科学普及了,也可以一洗东亚病夫之耻。”
叶楷正“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可是我今天发现,要完成这件事,只靠着医生没有用。中国已经有许多好医师了,可是……”她回想起遇到的那对夫妻,丈夫苍凉茫然的眼神,心底就有些发紧,“民众的医疗知识匮乏,医师们是无能为力的。我一时间不晓得自己可以做什么……”
叶楷正轻轻叹了口气:“星意,若是有一日,中国人摆脱了病夫的称号,那么医师必然是和病人一起进步了。是不是?”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沉稳的味道,星意不由点了点头。
“好比医师和病人一道击掌,现在医师的手已经伸了出来,可是病人还迟迟未伸出。那么,你要把已经伸出来的手缩回去,还是等着对方同你击掌呢?”
“我……会等着。”她迟疑了一下,却又不失坚定地说。
“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做好自己的事。”叶楷正的声音分明隔了几千公里传来,却又仿佛就在耳边,“你要相信,你做的是对的。”
他含着笑意的声音顿了顿,一字一句:“我也会,一直相信你。”
仿佛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到,星意微微克制住想要哽咽的冲动:“二哥,我明白了。”
她吸了口气,用很快的语速说:“你早点回来,我很想你。”她没有再给他机会说话,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北平的宅子里,叶楷正手里还握着话筒,犹有些发愣,电话已经断了。那句话还带着温度似的,令他唇角泛起浅浅的笑意。肖诚敲了门进来,见他还没反应,便加重了声音:“督军,车子备好了。”
“哦,那走吧。”叶楷正站起来。
肖诚见他心情甚好的样子,便问了句:“和廖先生谈得很顺利吗?”
叶楷正摸摸鼻子,薄唇勾出恰当的弧度:“非常,顺利。”
江林铁路修筑权的进展僵持住了,叶楷正强硬要求独建,日本方面就拿着当年叶勋签下的互惠条约来说事。
北平政府既不愿日本方面参与这条中国至关紧要的铁路建设,但也不愿在明面上得罪日本人,也不想壮大叶楷正的声势,于是两边和稀泥,搞了个专家组勘察了地貌特征后,便保持着技术难题无法继续的看法,建议缓一缓再开工。郭栋明方面也是模棱两可,他素来是老奸巨猾的,谁都不想得罪,这次便和北平政府保持一致的口风。整件事悬而未决。
叶楷正在北平一月有余,行程比外人想象的要简单。白天是各种没有进展的会谈,重头戏反倒是晚上的各种舞会。
北平的街道宽整,汽车开得又平又稳,肖诚坐在副驾驶上,警惕地望着四周。今日有人请了京剧的名角来唱戏,帖子早就发来了。叶楷正虽不爱看戏,但也应承了下来。如今的达官显贵几乎无人不爱京剧,这样的场合,能见到的人往往比在正式场合还多。
“督军,今天郭小姐还是在的。”
“嗯。”叶楷正闭着眼睛,捏了捏眉心的地方,“我坐一坐就走。”
说起来,如今北平城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倒不是陷入了泥潭的路权纷争,而是郭家的大小姐郭碧青对叶楷正督军的热烈追求。郭家这位唯一的小姐年方十八,在北平女子大学求学,据说在林州时就已经倾慕叶楷正。
这一次在北平,叶楷正上门拜访郭栋明时,郭小姐头一次见到叶楷正,便落落大方地邀请他一起去看电影。之后在各种晚宴、舞会上,郭小姐更是每一场都不缺席。可惜叶楷正并不领情,对人家小姐客客气气的,口风又紧,搞得记者们又去追问郭栋明。
郭栋明只有这一个女儿,答得也含含糊糊,直说年轻人的事他不管。最后就连委座都听说了这件事,半开玩笑地说:“我若是有个女儿,也要嫁给青羽。叶督军年少有为,的确是讨小姐喜欢的。”
汽车在公馆的门廊前停下,公馆分前后两幢,后一幢便是一座十分小巧的戏台。前后两辆警衞车停稳,布防完备,肖诚下车绕到后座,替叶楷正拉开了车门,低声说:“还是有车跟着我们。”
叶楷正略侧了身,果然看见街口一辆小汽车远远停着,他“哼”了一声:“他们现在就怕我离开北平。”
肖诚又警惕地四下看了看,一见到郭家的车也在,咕哝了一声:“大家小姐,怎么这么不矜持?”
11月的北平已经萧索了,路上也没什么人,叶楷正披了件大衣下车,随口说:“我家小四呢?矜持吗?”
肖诚的父亲是叶勋的老部下,早年打天下的时候就战死了。叶勋就一直养着肖家的孤儿寡母,后来叶楷正回到帅府,肖诚便作为伴读,一直跟在他身边。叶楷正不是没和他提过要把他派到别的地方,可肖诚皆以少帅掌权未久,尚不安定为名拒绝了。
两人的感情自是亲如兄弟,叶楷正的心思,也从没瞒着他。可唯独肖诚自己的感情,他没提过,叶楷正也不便直问。
可叶楷正这句话给了他当面一击,肖诚后背起了一身冷汗:“督军,我没有那个意思。”
叶楷正回头看他一眼,这个向来坚硬如同石头一般的男人有些不知所措地回望自己,他忍不住笑了笑说:“别紧张,我就这么一说。”
他顿了顿,转了话题说:“郭栋明那个老狐狸,明知道我无意联姻,还放任女儿这么接近我,你以为只是宠她?”
“督军的意思是他故意的?”
“光林州的学生都已经闹过几次学潮,各界压力都要他拒绝日本人。”叶楷正目光微带凌厉,“可他家小姐这么一闹,看看现下的报纸都写些什么?倒像是这件事办不下去的原因是两家没有结亲。可笑!”
肖诚沉默了一会儿,现下这局势还真是这样。所有人都热衷讨论这件事,俨然已经将最要紧的初衷给忘了。他不由问道:“那我们就只能这样被动吗?”
公馆主人迎上来,叶楷正尽敛了凛然的神色,含笑迎上去,却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淡淡说:“我也没耐心再陪他们玩下去了。”
郭碧青果然已经在二楼了,一见到叶楷正带着人上来,便迎过来笑说:“叶帅。”
她是如今北平城中时髦少女典型的装扮,玻璃纱制的旗袍衬得身材越发苗条纤细,细腻的肌肤在底下若隐若现,妆容非常精致,也十足是个美人。
叶楷正每次看到她,都会忍不住想,如今的女大学生到底是什么样的?是这样在交际场上左右逢迎、长袖善舞,还是像廖星意那样,没日没夜地在学习和做实验,仅有的休息时间里也还要去慈善医院见习?
如果可以,他倒希望星意能放松一些,也好多陪陪自己。
想到星意,他忍不住笑了笑,下颌坚硬的弧度都柔和了些,他将大氅与手套皆随手递给了随从,一如既往,不冷也不热地招呼:“郭小姐。”
行政院唐院长做东请客,不晓得是不是故意,又将两人放在了同一个包间,正对着一楼的戏台。今日请来登台的是女伶林春逸。林春逸在京沪两地登台表演《花田错》时,一票千金难求,达官贵人们更是争相请她表演,说是最红也毫不为过。
郭碧青坐在叶楷正身边,身上的香水味颇有些娇媚:“叶大哥喜欢看戏吗?”
叶楷正不动声色地避了避:“还好。”
他的身份太过贵重,不时有人进来寒暄招呼,郭小姐几次与他说话都被打断。此时好不容易得空,肖诚又进来了,他走到长官身边说:“督军,花与礼物都已经送到了后台林小姐那里。林小姐说马上要登台,不能亲自来谢您了。”
叶楷正便点点头:“让人去说一声,我会等她。”
他今日穿着军装,包厢若明若暗的灯光下,侧影十分地挺拔英武,可这句话说得温柔款款,仿佛是直面台上艳光四射的女伶说的。
郭碧青笑得有些勉强:“叶大哥你认识林小姐吗?”
叶楷正把玩着手中的酒盏,这是明宣德年间的白瓷,剔透纤薄,里边温热的花雕口感极好。台上唱腔清亮又不失婉转,一切都令人十分享受。叶楷正眯了眯眼睛,唇角微勾,毫不避讳说:“很熟。”
郭碧青蓦然间有些失神。他既然开口说“很熟”,只怕不仅是“很熟”了。林春逸走红以来,不少军阀与世家公子都曾向她示好,可她都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原来也不是她多么贞烈,只是入幕之宾中有了眼前这个年轻督军,谁还瞧得上那些大腹便便的政客呢?
她正胡思乱想着,楼下忽然起了一阵喧哗,林春逸才唱了两句,忽然有人冲了上来,戏班子并看客们都怔住了,场面一时间有些混乱。那年轻男人口中喊着“林小姐”,几步就跑到林春逸身边,将她紧紧抱住了。
叶楷正霍然立起,台下警衞们已经冲上去,很快将那年轻男人拖开了。
林春逸站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
叶楷正脸色铁青,大步下了楼。
唐家公馆的所有贵客皆看到叶督军大步上台,伸手揽住了林春逸低声安慰。看客们各怀心思,一时间竟没人说话。
叶楷正揽着林春逸,冷冷问那个男子:“你是谁?”
管家已经赶过来,一看到那人吓了一跳:“侄、侄少爷?”
闯入者竟然是唐云鹤院长的亲侄子。几乎整个北平的人皆知他迷恋林春逸,曾经从上海追着她到北京,这一次因为是在唐公馆,他在后台又被拒绝见面,一冲动就直接冲上了舞台。
“督军,这位是唐院长的侄子,误会,误会。”管家抹着汗说,“先让您的警衞松开他?”
“这样的场合公然唐突惊吓旁人,你一句误会就放人?”叶楷正冷冷看着他,“肖诚,送他去警局。”
肖诚答应了一声,侍衞立刻将那唐公子拽起来要拖走,唐云鹤匆匆赶来,先是狠狠踹了一脚侄子,才笑着说:“督军,我家侄子不成器,见笑了,见笑了。”
叶楷正懒懒地看了他一眼:“见不见笑我不知道,只是惊吓到了林小姐,小小惩戒还是要的。”他懒得再同他多说,肖诚便已经让人捆起了那位兀自叫闹不停的公子,拉了出去。
唐云鹤暗暗咬了咬牙,今天请叶楷正来看戏,也是为了稳一稳他。他早年从日本留学回来,和如今日本内阁的关系很好,政府的亲日派便以他为首。叶楷正北上来讨个修路说法,一直拖到今天,有多恼火他也知道。
可这场戏还没听,话都没说上两句,便因为这件事被打断了——谁会知道林春逸竟然是叶楷正的相好。搞不好偷鸡不成,还得把叶楷正给得罪了。唐云鹤赔着笑:“这么多人等着听林小姐的新戏呢,督军不如等林小姐休息休息,还是给大家唱一出?”
叶楷正冷笑了一声,从侍衞手上接过了大衣,随手披在了林春逸身上,柔声问:“吓坏了吧?”
林春逸点了点头。
他便揽着她,随意同唐云鹤点点头:“大伙儿真要听,就让戏班子的人再唱一唱。林小姐今天怕是开不了嗓了。”
众目睽睽之下,叶楷正便带着妆容未卸的林春逸离开了唐公馆。二楼的扶廊处,郭碧青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表情看上去失魂落魄。
公馆外汽车已经发动了起来。叶楷正扶着车门,让林春逸先上车,自己随后坐了进来。林春逸还有些惊魂未定,等到叶楷正进来了,小心翼翼地说:“今天多谢您了,督军。”
“举手之劳。”叶楷正淡淡说。
“明天的报纸头条,不晓得会不会是您为了我冲冠一怒。”林春逸怔了怔说,“督军,如今您是在北平,毕竟不是两江,我担心……”
“你既做好了准备,这些便不用担心。”叶楷正打断了她的话,“你同戏班老板的契约还有两年,我也会帮你拿回。今日起,你就算是我的人了。”
“是。”林春逸低声说。
汽车开回了住处,有人将这位名伶领去安顿好。肖诚略有些忧心道:“督军,这件事……只怕传到两江会很不好听。要不要让人递个消息回去?”
叶楷正脚步顿了顿:“如今我们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多说无益。回去再说吧。”
“快看今天的报纸!”傅舒婷将手中的报纸递给星意,“好精彩的消息!”
星意一边吃饭,一边接过来看了两眼,是《游戏报》。这份报纸专门登些风花雪月的事,可信度高低不说,民众却十分喜欢看。今日的第二版上,刊载的是“两江督军北平遇红颜知己”,更是详细地写了前日晚上唐公馆邀请贵宾们看戏,期间当红名角林春逸被袭,而叶楷正为此不惜与唐院长闹翻,将他的亲侄子送入了警局,并将林小姐带回府中共度春宵。
星意默默将报纸折叠起来,傅舒婷凑过来:“你信不信这新闻呀?”
下午还有局部解剖的小测验,星意便答非所问:“考试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不知道。”傅舒婷还是孜孜不倦地想同她讨论,“如果是真的,那可真是公子佳人一段佳话。”
“是不是小说看多了呀?”星意有点不耐烦了,“这种报纸怎么能相信?叶楷正不是为了路权的事去北平的吗?怎么会整天搞些风花雪月的事?”
“《游戏报》啊,他们不会瞎写的。”傅舒婷同她争辩,“再说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林春逸这样的大美人,叶楷正动心也很正常呀,男未娶女未嫁的。以后林春逸真嫁到了督军府,大概是不会再登台了。你不知道,我以前听过她的一场戏,唱得真是好极了……”
星意没再吭声,吃完了饭,她又特意去门口转了一圈。叶楷正走前安排下的那个门衞还在,可是看到她也只是笑着打了声招呼,并没有书信传递进来。星意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略有些失落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往科学馆的实验室走去。
已经是11月了,这两日的天气却很暖和。她想起刚才同傅舒婷聊天,那时她的确是十分信任他,对报纸上的内容嗤之以鼻。可是冷静下来想想,又困惑起来。
傅舒婷说得没有错,叶楷正这样的身份地位,即便是心血来潮要捧一个名角,旁人充其量也就夸一句风流佳话,没人会觉得不妥当。
……那么他对自己说过的话,专程去下桥拜访爷爷,大概……也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心思不宁了一下午,解剖课上的随堂小测验成绩也出来了,前所未有地,星意只拿了丙等。傅舒婷虽然大大咧咧的,但也看出好朋友心神不宁,关切地问:“你最近怎么啦?是不是太累啦?”
“没有。”星意靠在好友的肩上,忽然间闷闷地说,“婷婷,要是有一个你很信任的人,他骗了你,你会怎么办?”
傅舒婷想了想:“我会很生气吧。不过看他骗了我什么,再决定以后要不要理他。”她好奇地追问了一句,“谁骗你啦?到底出了什么事?”
星意却没有回答,只是靠着傅舒婷的肩膀,有些失神地闭上了眼睛。
而此时的北平城内,报纸的风向终于转了。花边新闻从郭栋明爱女苦追叶楷正变成了叶楷正金屋藏娇。叶楷正坐在沙发上随手翻看报纸,肖诚进来提醒他,日本的访客到了。
这一次来拜访的是日本前首相宫本内田,数年前在中国作为特别顾问时,和叶勋的关系不错。叶楷正便客客气气地执晚辈礼,在门厅等老人进来。
宫本内田已经70岁了,个子矮小,雪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玳瑁眼镜,颤颤巍巍地从车上下来,汉语十分纯熟,笑着说:“叶督军,你和你父亲年轻的时候,非常像。”
“宫本先生叫我青羽就好,父亲早年得你襄助良多,我是知道的。”叶楷正命人上了宫本在中国时最爱的峨眉毛尖,“您回国之后,父亲也多有提及。”
宫本感慨一声:“叶督军12岁才回到叶老先生身边,那时我离开中国已有八年,可见老先生是个十分念旧之人。”
叶楷正微微笑了笑,并未接话,可心底一凛,当年自己被叶勋找回来是十分机密的事。老爹直到他17岁那年才将他的身份公开,而日本人轻而易举地知道了,可见他们在两江花了多少心思,埋下多少情报网。
“帝国和叶老先生是十分密切友好的关系。这次因为路权的事,闹得厉害,内阁和军部都十分关切,连天皇陛下都询问过,所以派遣我作为特使,来和督军商议。”宫本上来便直入主题,“我听日矢君说督军数次拒绝了与他沟通,我想这还是交流不畅的原因。今天老朽过来,为的也是东亚的共同繁荣。督军有什么想法,我们也可再商议。”
叶楷正微微倾身听着,不时点头。
“江林铁路贯通颍城和港口林州,经由林州再到北平。如果真能建成,将会是日后中国的一条必不可缺的资源大路。叶督军,这条路之所以迟迟未开建,技术问题是一个,另一个,则是你父亲担心两江会被北平方面同化。”宫本的目光在镜片后微微闪烁着,“一旦被同化吞噬,你这两江总督做得又有什么趣味呢?”
“所以老先生的意思是,如果我和你们合作,分享了经营权、建设权,将来你们帮助我力抗中央?”叶楷正放松了些,靠在沙发上,随意说,“可是先生是否忘记了一件事,自两江易帜后,我和中央,本就是一体了。”
宫本捻了捻胡须,也不着急:“易帜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是督军你想过没有,如今的两江军权、财政权、行政权皆由你掌握,不过是旗子换了换。可若是那些权力被收走,你便如同曾经霸权一方,如今只能沦落到各个省去做主席的蔡贯一般,又做何感想?”
叶楷正低着头,似是在沉思。
宫本连忙又补上一句:“督军,之前的话或许是作为特别顾问需要向你进言的。可现下我要说的话,请你记好了,是我作为叶老帅的好友,私下向你透露的。”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说,“郭栋明已经允诺了我们,一旦铁路开建,林州作为港口,我国商船军舰任意出入。一旦这一条签订下来,你这边再抗议,又有何用处呢?”
宫本说得一字一句的,有意放缓了速度,并且专注地观察叶楷正的表情。林州方面,日本一直都在争取。也是这两日才有突破。许是因为叶楷正同林春逸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郭栋明面上无光,才允诺了日本。
宫本原本是猜叶楷正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可试探之下,叶楷正竟镇定自若,没有丝毫慌张。他倒有些犹疑起来。
“郭先生已经做了决定?”叶楷正淡淡笑了笑,“他倒是个爽快人。”
“所以,督军你的意思是?”
“郭先生既然做了决定,两江方面还有什么好说呢?我自然是要和委座商议一下,路权方面的事稍后再定,也会通知贵国的。”
客厅里的锺敲响,叶楷正斜睨了一眼,肖诚便进来小声说:“督军,车子备好了,今日林小姐在天津大舞台的戏是8点开场。”
“宫本先生,你也是戏迷吧?”叶楷正笑道,“今日林春逸有一出新戏,我是必定要去捧场的,特意叫人留了一个包厢,先生一起去?”
宫本内田拊掌大笑:“听闻这位林小姐是督军的红颜知己,督军为了她不惜拒绝了郭家小姐,还打了唐院长的侄子。”
叶楷正微微一笑,也不辩解:“林小姐的确是佳人,我虽不是什么英雄,可爱慕之心倒是同普天下男人一样的。”
宫本便笑道:“如此自然是不能推却督军美意了。”他今日前来劝说叶楷正,原本倒也没抱着一次成功的希望。没想到郭栋明的事一出,这个年轻人的态度便立刻转变了。事情有如此这般进展,他已经是喜出望外,当下两人同坐了一辆车,便去天津大舞台看戏。
林春逸的新戏首次登台,选在了北平郊区的天津大舞台,最近因为她与叶楷正的事闹得轰轰烈烈,更是传闻叶督军为捧场,包下二层,送去的花篮都已经塞满了后台,于是越发地一票难求。开演这一日,记者们也都千方百计弄到了票,挖空心思地想要写出与众不同的文章来。往日冷清的北平郊区,一时间贵客云集,路上塞满了各式的汽车与黄包车。
叶楷正与宫本的车也被堵在门口,等了良久方才进入。剧院的一楼虽然是喧嚣热闹,可是二楼并没有什么人,护衞森严。当中放置着两把椅子,宽敞舒适。叶楷正邀请宫本坐下,台下刚好开场。宫本眯着眼睛,看得津津有味,不时点评说:“这台上美人甚多,可唯独林小姐一出来,便令所有人失色了。”
林春逸的身姿极美,甚至有评论家说她身段更胜唱腔,她能在如今小生辈中脱颖而出,也的确是堪称一绝。宫本跟着哼了一会儿,笑道:“如此佳人,督军作何打算?”
“自然是要收入府中独品了。”叶楷正淡声含笑道。
宫本哈哈大笑:“如此,我们便没有眼福了。”
“所以宫本先生多看一场,便是一场了。或许林小姐不日便隐退了呢。”
“那老朽必然是要来送贺礼的。”
一场戏看完,台下掌声雷动,叶楷正站起身,笑道:“宫本先生,我要去后台。您是回去,还是等我们一起?”
“不打扰督军良宵。”宫本十分识趣,“年纪大了,看了这出戏,自然是要早点睡的。烦请督军送我回去吧。”
当下叶楷正便令肖诚送宫本回去北平,自己去后台接林春逸。后台清得干干净净,也没有闲杂人等,林春逸正对着镜子,已经卸了舞台妆,正在抹口红,看见叶楷正缓步进来,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从镜中回望年轻的军官。
“准备好了?”他淡声问。
她秀美的脸上表情凝肃,点点头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