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们都还没走。”叶楷正并没有望向她,只是对着镜子理了理领口,“时机正好。”
她换了身锦缎旗袍,长发微卷,眼角眉梢都十分妩媚,可将手放进叶楷正的臂弯的时候,他还是察觉到她在轻微地颤抖。两人并肩走出后台,有眼尖的记者已经看到了,正在狂奔过来。
他轻轻拍了她的手臂:“怕吗?”
“不怕。”林春逸深吸了口气,“督军,你呢?”
叶楷正微微笑了笑:“有点害怕。”
林春逸诧异地侧头看他一眼,听到他用很轻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有点害怕……回去怎么向她解释。”
这一年的11月24日,北平注定是不平静的。名伶林春逸在新戏大获好评后宣布退隐,同时出现在记者视线中的还有年轻的两江督军叶楷正。神通广大的记者们更是获悉,叶楷正虽未娶妻,但已经准备迎娶林春逸,至于是正妻还是侧室,暂时还不得而知。
同日晚,日本前首相宫本密电东京,称自己与叶楷正的会谈结果令人满意,在得知郭栋明方面已经妥协时,叶楷正的态度也出现松动。他也告诫了内阁和军部,务必趁叶楷正态度软化时一鼓作气,彻底将他拉到己方,勿要再做出激怒这位年轻掌权者的事。
叶楷正当晚接了林春逸回住所,两人的背影也被记者拍到,报社的主笔人纷纷發表社评,不少人对叶楷正表示了失望。其中抨击最为激烈的报纸上写:咱们的主帅似乎忘了自己去北平的目的了。
在歌舞升平的大都会,这位“民族英雄”也渐渐迷失,露出平庸的面目,似乎只要怀抱着美女,就能忘掉国耻家恨了。
两江地区反应尤为强烈,就连一直崇拜叶楷正的傅舒婷都在课间恨恨地说:“真是枉费我一直这样支持他。”星意也看完了报纸,不免对叶楷正越发失望了些。今日下午的课还是在两江大学上,她趁着上课前去找廖诣航。结果秘书回复说:“廖小姐,你哥哥带着学生外出考察了,还没有回来呢。”
“不是已经去了一个星期吗?”星意有些蒙,“怎么还不回来?”
“这我就不晓得了。野外考察的时间比较长一些。不过廖先生说了,放假的话就去家里好了。你爷爷让人带了些东西给你。”
“好的,我会回去一趟。”她走时顺便拿了份新到的《北平日报》,头版上只有一则新闻,日本将与林州协商一道建设林州港口。同时提到,日本的报纸皆在盛赞叶楷正是一位极优秀的年轻统帅,并期待在两江共同繁荣。
白纸黑字,没有再回旋的余地了。
叶楷正和名伶的花边故事她尚且是半信半疑。现在,这则消息更是狠狠打击了她,仅有的那点希望都像是从海底升起的气泡,啵的一声碎了。
在民族大义上,她从来都无条件地信任他。
可是现在,叶楷正的确妥协了。
林州已经表态,下一个,就是两江的声明了吧?
星意揣测过他的想法,叶楷正未必会真的爱那位林小姐,可是这个时间,他大张旗鼓地拒绝了郭小姐,又另娶别人,大约是在发泄愤懑,表明自己并未和郭栋明沆瀣一气。
可是有什么用?
妥协就是妥协。
她想起那个电话里,叶楷正告诉她,做好自己能做的事,便是问心无愧。
他说有些事未必那样顺利,击掌的时候对方不一定配合,可你的手要一直伸着,才会有成功的机会。可现在,他已经缩手了。
真可笑。
他凭什么这样说?
一阵寒风吹过来,眼睛略有些酸痛,仿佛眨一眨就要落下泪来,星意深吸了口气,抱紧了手里的书,迈开步子往实验室走去。
秋日傍晚,课毕,博和医校门口三三两两地走出了下课的学生们。
“星意,明日休息,今天放学又早,咱们去采芝斋看看,没准他家还有塔糖和麦芽饼呢。”短发圆脸的女孩回头对不远处的同伴提议,“我好久没吃了,想吃得紧。”
廖星意刚刚整理好斜挎的布包,赶了几步追上傅舒婷,笑笑说:“好啊。”
和班里那些一气剪了长发的同学不一样,她的长发还留着,编成两股辫子,垂到胸前。只是这两日的刘海略有些奇怪,在眉毛往上一寸左右,因为过短,倒是显得一双眸子越发干净清澈。
两人手挽着手走了半条街,傅舒婷侧头看看她:“你的头发怎么还没长好?”
廖星意叹口气说:“刚才密斯王也问我头发怎么了,我只好说是理发店不小心剪坏了。”
傅舒婷吃吃地笑:“你可别这么用功了,眼睛伤了怎么得了?”
这还是半月前的事了。她在家中看书,廖家的宅子原本是通着电的,这几天说是发电厂的技|师闹起了罢工,因发电机无人护理,便停电了。她晚上就着煤油灯读书。佣人不小心将煤油灯的琉璃灯罩敲碎了,她看书又专注,直到闻见一阵烧焦的味道,才晓得刘海点着了。
她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刘海长长短短,着实不像样,便只好自己动手,略略修剪了一下。到了学校,果然便引起了同学们的嬉笑,连老师都注意到了,幸而星意素来是大方爽阔的个性,一律答道:“理发店剪坏了。”
她摸摸额前短短的头发,讪笑着说:“电气处也没人告知何时才能恢复,我大哥也没有回来,我有什么办法。”
傅舒婷便停下步子,仔细端详好友,感叹说:“也得亏你长得好看,若是换了我,这头发可得被人嘲笑了。”
傅舒婷知道星意最近心情并不好,有意逗她开心,两人说说笑笑走到了街口的采芝斋,店门口不像往日那般门庭若市,傅舒婷便有些雀跃:“果然放学早,都没人排队买呢。”
采芝斋生意很是红火,每日里新做的麦芽饼和塔糖一出炉,几乎就会被一抢而光。傅舒婷拐过街口,欢呼了一声:“今儿还没什么人排队呢,准能买到。”
结果两人走到门口,伙计正靠着门边晒太阳:“今天卖完啦,两位明天再来吧。”
“这还挺早呢!”傅舒婷犹不甘心,“往日你们也没这么早收摊呀。”
“今儿的糖被人包下了。”伙计笑道,“督军娶亲呢,早就把糖和喜饼都订完了。”
“叶楷正回来了?”星意脱口而出。
伙计用一种“小姑娘怎么不开窍”的眼神看着她们:“没看报纸吗?叶督军就在前边八喜胡同买了幢小洋楼,要接林春逸进门。人人都挤在前头看热闹呢。”
“可是他不是还在北平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刚才有人来订了糖。”伙计的语气还有些艳羡,“名将美人,再配不过了。”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傅舒婷到底还是好奇的:“星意,我们去看看吧。”
星意有些冷淡的声音说:“我想起家中还有些事,就不同你一道去看热闹了。我先回家,后日学校见吧。”
傅舒婷十分失望:“他的路权没争回来,可热闹瞧一瞧也没关系吧?”
星意略抿了抿唇角:“他又不是大英雄,也不会在门口拜天地给你看,你又能瞧什么热闹呢?不过听几声爆竹响而已。我可没兴趣。”
傅舒婷便停下脚步,意兴阑珊道:“那我也不看了。”
两人结伴到路口,傅舒婷回学校,星意回家,便道了别。
安宁巷就在不远处,路两边植着梧桐,此时是初秋,叶子渐渐泛黄了,微风拂过,好似一阵阵黄色波浪起伏。星意一眼看到路边那辆雪佛兰汽车,心底微微一动,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离汽车尚有20多尺,车门开了。
肖诚下车,恭恭敬敬地问了句:“廖小姐好。”
廖星意一看到他,就晓得他真的回来了。他走之前,她无数次想过他什么时候回来。只是并没有想到,他回来的时候,自己竟然这般愤怒,恨不得从未认得他。星意深吸了口气,勉强回说:“肖先生。”
“督军前几日悄悄从北平回来的。”肖诚低声解释,“这段时间未曾来看过你,实在情非得已。令兄不在,听说这裏断电许久了,这会儿已经着人解决了。”
星意听完,也不过冷冷地说:“督军爱民如子,真是有劳了。”
肖诚的表情便有些尴尬,回头看了眼车子。
廖星意唇角微抿:“肖先生请替我转告督军,他刚娶了太太,又日理万机的,就不需要为这些琐事操心了。”
肖诚表情如常,依旧看不出什么异色,只说:“廖小姐这会儿放学了吧?请上车——”
“我不想上车,晚点还要回学校,肖先生您请便吧。”
她走过了汽车,头也不回地往巷子里走去了。
肖诚坐回副驾驶,回头望了眼,为难道:“督军,廖小姐不肯上车。”
一身藏青色戎装的年轻男人目光犹望着巷口的方向,也并未生气,只若有所思道:“你觉得她比之前……高了些吗?现在或许能到……”他琢磨了下,“能到我耳边了。”
肖诚心裏是有些着急的,又不好明说,只好辗转道:“您才走了两三个月而已。”顿了顿又说,“她好像,非常生气。”
叶楷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会儿,才靠回座椅:“我会同她解释的。”
话音未落,汽车的门忽然间被拉开了。
肖诚下意识地拔出佩枪,而后座上的年轻督军只是微微抬了手,少女逆着光站着,其实看不清细微的表情,可他能感受到她的怒气与敌意。
“叶楷正,不晓得我爷爷有没有告诉过你。”星意微微扬了扬下颌,言语间没有丝毫扭捏,“廖家女儿,不嫁给纳妾的人家,也不嫁给软骨头的男人。你我说过的、约定过的那些话,就此作废。”
此话一出,肖诚脸色都变了,又怕长官难堪,连忙带着司机下了车。叶楷正安静坐着,目光自下而上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心情莫名地有些柔软,又有些酸涩。半晌,他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上车,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挣了挣,没挣开,只好恼怒地回望他:“放手!我不去!”
他不放手。
街口的人很多,她不敢太大声,只好咬牙切齿:“叶楷正!我哪儿都不去!你若是再连累我被记过退学,我一定恨死你!”
年轻的军官依然抿着唇,一字一句,温柔,却又冷硬:“你放心,今次谁敢让你退学,我毙了谁。”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一把将她拉进了汽车。前排司机和副官敏捷地跳上了车,迅速地将汽车发动了。星意晓得自己挣脱不开,握了拳坐在他身侧,紧抿了唇一声不吭。
叶楷正数月未见她,尽管知道她此刻无比地抗拒自己,却也忍不住侧过头,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只一眼,星意就察觉到了,转过头瞪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几乎蹿出了两团小小的火苗:“叶督军,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他反应了片刻,才想起来,刚才自己随口说“谁敢让你退学,我毙了谁”,不由笑起来:“我知道你明天不上课,也用不着退学。”
她看他这样从容地笑,心底越发地恼怒,咬了牙问:“你带我去哪里?”
“八喜胡同,带你去见个人。”他下巴轻轻努了努,示意不远,“到了那边我们再细聊。”
车子缓缓停了下来,肖诚使了个眼色,和司机先下了车。星意侧头看了看独幢的小洋楼,大约这就是那个小伙计说的、叶楷正纳外室的所在了。她坐着没动,忽然间觉得有些心灰意冷:“叶楷正,以前你对我说的那些话,还作数吗?”
他沉默了一瞬,眼神极为深邃,仿佛要将她此刻沮丧的表情印刻进心裏,不由说:“那要看我答应你的是什么。”
“你说哪一天我不喜欢你了,你也会安静地让我离开,不会强迫我。”她冷声说,“二哥,现下你娶了别人,我不会再同你有任何纠葛了。”
其实说不清究竟是他对日本人妥协,还是他娶了林春逸这两件事,哪件更让自己难过。星意只是有些后悔,大哥当时说得都对,他同她的确是不合适的。
他的世界或许太复杂太宏大,很多事,自己理解不了,也就无法宽容。
叶楷正剑眉轻轻蹙了蹙。他能看出来她快哭了,只是强自忍着不愿意示弱,可是眼眶都红了。也可以想见,这三个月他在北平,无法与她通上消息,小姑娘独自受了多少折磨。他的心微微抽痛一下,伸手递了块手帕给她,却笑道:“那我偏要勉强你见一见那个‘别人’呢?”
星意没有去接他的手帕,转过身定定望着他,然后啪的一声,在他脸上打了一记巴掌,一字一句:“叶楷正,该说的话我同你说了。我可不是你的玩物,你想要我见谁,我便去见谁。”
这一记巴掌当真是又清又脆,肖诚站在车外也听得清清楚楚。他是真吓了一跳,却不敢回头去看。因为车子里两个人僵持住了,肖诚连忙冲一个侍衞招手:“去将廖先生请出来。”
叶楷正是被这一下打蒙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星意握了握拳,看他面无表情瞪着自己的样子,眼泪扑簌一下流了下来,可她又不想示弱,伸手擦了擦,努力说得平静:“这一巴掌是我打的,你若生气,就毙了我好了。”
叶楷正倒气笑了,一时间又不晓得该拿她怎么办,听到车外有人拉开了车门。
廖诣航一下子就看到妹妹哭着坐在车里,叶楷正在她身边正板着脸,吓了一跳说:“小妹,谁欺负你了?”
快有月余没见到大哥,星意一下子就从车里下来了,眼泪更是止不住,抱着大哥手臂哽咽说:“大哥,我要回家。”
廖诣航才从野外作业回来,一身泥一身土的,下意识地觉得妹妹被欺负了,当下跨上一步说:“你对我妹妹干什么了?”
他是文弱书生,只是长得高一些,气势汹汹的样子,像是已经豁出去了。叶楷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对兄妹,微微扬了扬头,似乎不想再同他们说话了,径直就往屋里走过去,只吩咐肖诚说:“把廖先生、廖小姐都请进来。”
这样冷的天气,倒把肖诚急出了一身汗。怎么请?一位是政府要员、大学教授;另一位就更不用提——整个两江谁敢二话不说就打叶楷正一下巴掌,却只是把他气得下了车,连重话都没说一句。他怎么请?人家不愿意,他还敢绑着他们兄妹进去?
廖诣航还在安慰妹妹,肖诚只好硬着头皮说:“两位进去再说吧。”
廖诣航愤怒地推了下眼镜:“我妹妹被欺负成这样,我还要进去聆听你们督军教诲吗?!”
肖诚无言以对,良久,才压低声音说:“廖先生,军座只是请廖小姐上车,到了这裏,是廖小姐打了他一巴掌,并没有别的事。”
廖诣航目瞪口呆了一会儿,问妹妹说:“就是这样?”
星意吸了吸鼻子:“嗯。”
“那你哭这么厉害做什么?”廖诣航牵了妹妹的手,松了口气,“行了行了,先进去吧。外边太冷。”
“我不想进去见他。”星意依然十分倔强,“他都成亲了,还有什么好见的。”
“这……”廖诣航头一次有些难堪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虚地说,“小妹,这件事不是这样的。”他说着便拖着妹妹,走了进去。
客厅里一男一女,男的自然是叶楷正。那个年轻女人坐在沙发上,画着淡妆,长发及肩,容貌十分秀美,是已经隐退的名伶林春逸。
许是察觉到客厅内气氛有些古怪,林春逸便主动站起来说:“这位一定是廖小姐了。久闻芳名,今日见到,果然是聪慧漂亮。”
她的示好并未让星意的表情有丝毫松动,她悄悄往大哥身后躲了躲,一声未吭。
叶楷正面色阴沉地瞧着她的一举一动,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沉声说:“行了,不用客套了。林小姐,有什么要说的就赶紧说了。”
林春逸便落落大方地笑了笑说:“督军怕廖小姐误会,可真是等不及了要我来亲口解释。”
“前几日我演完最后一场戏,同督军一道离开的天津大舞台,而后我独自一人回到他的住处,他呢,趁着那位宫本先生也在,日本军部放松了警惕,就去了火车站,悄悄坐车离开了北平回来。哦,选在天津大舞台也是因为那里离北平城外的一个小站最近。”林春逸笑着说,“瞧我一紧张,就语无伦次的。廖小姐能听得懂吧?”
她看星意听得很认真,便放心说下去:“督军同我的那些风流韵事,自然也都是假的。一方面是为了迷惑北平那些亲日要员和日本人,叫他们觉得督军不务正业在沉迷美人。另一方面,这件事一出,没人觉得叶家会同郭家结亲。郭先生那边,就不能再用这种事混淆民众的视线,逼他早些表明立场。第三,是为了掩护督军悄悄离开北平。当然,这些我是不懂的。我之所以和督军合作,不过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我在北平不堪权贵的骚扰。廖小姐,恐怕你很难理解我这样的戏子,是连退隐的权利都没有的。”林春逸笑得有些无奈,“所以呢,我借助他的权势,他也允诺将我送出国外——同我的丈夫一起。”
“所以请你理解,回到了两江,我还是请人放了风声出去,让人以为督军要迎娶我当外室。这样一来,唐云鹤的侄子也好,旁人也罢,总不会再觊觎我了。”
她又看了星意一眼,含笑说:“其实这些话督军自己也可以向你解释,只是他怕你不信,所以还是我来说。”她从茶几上拿了两张船票,“这是我和我丈夫后日去香港的船票,廖小姐,你可以看下。”
星意没有去接,她已经信了林春逸说的话,表情就有些僵硬,转头对叶楷正说:“你为什么要悄悄回来?路权都给了日本人,他们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叶楷正听出她语气中有不确定的一点心虚,知道她是信了,忍了笑意,只喝了口水,没回话。果然,廖诣航忍不住说:“小妹,什么叫路权给了日本人?!你以为大哥这段时间一直在野外作业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勘测一条新路、将日本人一军吗!我可不是林州那些软蛋,说妥协就妥协了!铁路要修,而且绕开林州修!他们愿意和日本人去合作就合作好了!”
星意听得怔住了,反问:“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能说啊。”廖诣航小声说,“这些事一泄露,叶楷正可就真的困在北平回不来了。”
星意的脑子里一下子乱糟糟的。
她打了叶楷正一巴掌,她以为那些事都是真的……她抬头看了叶楷正一眼,他还是注视着自己,只是表情不像刚才那样阴沉了,侧脸……还隐约有红色的痕迹。她顿时想起来,刚才那一巴掌,自己是用了全力的。
佣人走进来,小声说:“林小姐,你要的药。”
林春逸正要去接过来,叶楷正伸手拦住了,面无表情地说:“谁打的,谁就来给我上药。”
林春逸连忙放下,含笑看了星意一眼。
星意僵在原地没动,听到大哥叹口气,也没站自己这边:“叶楷正说得也没错,你既然误会他,还打了他,也该认个错。”
林春逸便站了起来,识趣地说:“廖先生,要不要先去吃些点心?”
廖诣航踌躇了下,到底还是跟着林春逸走了。
星意手里握着那瓶林春逸硬塞给自己的药,走到叶楷正面前,咬了咬唇,眼眶又红了:“我不该打你,对不起。”
叶楷正微微仰了头看她,看她乱七八糟的刘海,以及强忍着哭意的表情,忽然便心疼起来。他……哪里是在逼她道歉,只要她……重新相信自己就好了。他站起来,不容抗拒地将她揽进怀里,低声说:“别哭了。是二哥不好,让你担惊受怕了。”
他说了句别哭,她的眼泪便止不住了,一滴滴落在他的肩章上,侧脸紧紧贴着他挺括的军服,略有些生疼。
她这样一哭,他就越发地手足无措,却不肯放开她,微微侧过头,唇角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下说:“是二哥不好。这一巴掌打得很是应该,一会儿你不哭了,再打我出气好不好?”
星意心裏又委屈,又有些歉意,听他这样说,倒是笑了,吸了吸鼻子说:“我可不敢了。”
他微微松开她,略带粗糙的手指替她擦了眼泪,随手又拨了拨她的头发:“头发怎么了?”
星意被他半抱着,还有些不好意思,说:“看书的时候不小心烧到头发了。”
叶楷正又将她抱在怀里,侧脸贴着她的脸颊,怀中有着柔软的充实感,仿佛将一切阴霾都驱散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这三个月,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去北平前,他完全没有料想到这件事的阻力会这样大。等到意识到了,已经深陷旋涡难以抽身,四周都是眼线。他知道电话专线、信件都被监控,所以一丝信息都不敢让人传递给她。幸而出发之前,他同廖诣航、幕僚们商议过最迫不得已的方案——两江政府独自启动修路的计划,彻底撇开林州。
之所以说这是最迫不得已的方案,是因为一旦绕开林州,路线全部重新规划,就必须等待廖诣航团队出具的可行性报告。这也是他一直留在北平,不敢彻底放弃郭栋明的原因。
“我想日本人的狼子野心,等不了多久了。”叶楷正缓缓说,“按照你大哥的计划,随时可以将新线路规整为原先的江林路线。只要战事一开,中央就无法坐视日本人再插手。到时候就由不得郭栋明愿不愿意了。”
“当然,眼下这件事还不能公开,我还要同日本人周旋一阵,直到筹备完全,那时哪怕同他们撕破脸,我也不怕了。”叶楷正眼底闪过一丝歉意,“星意,我一直想要许诺你将来安定喜乐。可是看起来,接下去的几年,只怕是注定有些……波折的。”
星意去拿那一小瓶药给他涂上,轻声说:“二哥,我才不怕什么波折呢。你去做你想要做的事,将来……将来真的要和日本人打仗,你上了战场,我就随军做医生好不好?”
她抿唇想了想,又小声说:“我不怕苦,也不怕困难。只是下一次,你不要这样瞒着我。”
他安静地看着她,听她说“你上了战场,我就随军做医生”,内心便激昂起来。哪怕前边是荆棘万丈、峭壁悬崖,可有她这样温言的一句支持,他便义无反顾,也无所畏惧了。
“战场上要死人,你不怕吗?”
“我是医师,我要救人,就不能怕。”
他便笑了,带了丝宠溺的语气说:“好,真是好姑娘。”
星意小心地拿指尖替他抹药,勾起了唇角,小声而快乐地说:“你还是我二哥,我真高兴。”
是的,全世界都以为叶楷正是贪恋美色的胆小鬼都没有关系,只有她知道,他还是那个铁骨铮铮的二哥,从不曾向那些坏蛋让过半步,那就好了。
叶楷正等她上完药,忍不住逗她:“今天当着那么多人打了我一巴掌,怎么补偿我?”
“哪有那么多人啊?”星意嘴硬,“车里就你和我。”
“车外呢?你当他们都是聋子?”
“我……在帮你上药啊。”星意脸涨红了,“那你还恐吓我,说要杀人。”
叶楷正也不同她争辩:“这样吧,明日你休息,陪我一日当补偿吧。”
星意放下药膏,恳切地叹了口气说:“我也想陪你一天。可是明天普济堂要收治好几个病人,我答应了过去,也没人同我换班。”她说完又有些歉疚,左右看了看,迅速地靠过去,在他没有涂药的另一侧脸颊亲了亲,红着脸说,“这样可以吗?”
年轻的督军显然是愣住了,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这样主动地靠近自己。
她脸颊上的红晕一点点地染开,大约是害羞,急急站起来想要离开,却被叶楷正拉住了手。她的手腕上还是有那一粒痣,鲜红欲滴。
叶楷正想起来,就是因为这个小小的记号,才能让他认出她……他才有了这一生,最重要的人。他靠过去,轻轻在她手腕的地方吻了一下。
星意有点痒,忍不住收回了手,嗔怪了一句:“干什么?”
他抬头看她,眸色中是溢满的温柔,却有意叹了口气:“我只是有些不平衡。在你心裏,我到底还是比不上那些病人的。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家眷还是要支持……廖医师的工作。”
到了第二日,星意才晓得叶楷正说的“支持”是什么意思。普济堂在这一日收到了一大笔物资捐赠,包括先前医院内急缺的医用器具和一些药物都得到了补充。肖诚便装来了趟医院,将东西送进来后,又找机会单独对星意说:“要是还缺什么,就跟我说。”
星意十分高兴:“替我谢谢二哥。”
“督军说了,他从北平回来本想给你带礼物,可你说什么都不需要。他便只好将打算送你的东西换成这笔捐赠,或许你会更高兴一些。”
星意回到休息室,同事们正在兴奋地盘点赠品。
“有了这批药,17床的手术下星期就能进行了。”一直带着星意的李医师说。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咱们这个慈善医院默默无闻的,怎么会忽然有人来捐那么多物资?”
“你们不认得刚才那个送东西来的年轻人吗?”有位老资格的医师压低声音说,“两江督军的侍从室主任。你们说这批东西是谁送的?”
大伙互相望了几眼,有些惊疑不定:“叶楷正吗?”
“难怪呢。最近他被报纸骂得这么惨,是不是想要博些好名声啊?”有人不屑地说,“搞不好明天就有新闻出来了。”
星意一直蹲在地上整理药剂,闻言脱口而出:“他不是这样的人!”
这句话说得大声又气愤,星意平时待人友善,倒是把屋子里的人都吓到了,一时间鸦雀无声。隔了一会儿,李医师干笑了一声说:“小廖怎么了?大家也就是随口聊聊天,没有什么恶意。”
星意有心要替叶楷正辩解几句,可是想了想,其实同事们大都很好相处,又十分照顾自己,他们说的,大概也是民众们心中所想。她能为了二哥和同事们吵架,还能去和千千万万的民众们吵架不成?想到这裏,她便有些垂头丧气,低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他既然都让侍从便衣过来了,大概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同事们自然也不会和星意争吵,说说笑笑扯了开去。没多久,医院又来了新的病人。星意连忙跟着李医师去查看。普济堂门口送来了母子三人,老母亲七十多岁的样子,裹了件破旧的棉袄,靠在椅子上昏睡,身上散发出一股酸臭的呕吐味道。儿子和儿媳都是四五十岁左右,一见到医师过来了,扑通一声跪下了说:“医师,救救我娘。”
李医师先给老妇人做了检查,又询问了相关的症状。老太太最近一直嗜睡,又常常呕吐,因为她素来是身强体壮的,还以为是感冒了,想要撑过去,没想到症状越发严重,这时才想到送医。几家医馆不是要价高,就是推说年纪大治不好,他们便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进了这裏。
“李医师,我看是脑膜炎。”检查完毕后,星意询问李医师。
李医师点了点头:“送她去病床上,一会儿注射血清。”
夫妇二人连忙将母亲扶起,送到病房躺下,护士为她建了病历,并取来了治疗用的药物。这时有护士匆忙跑进来说:“李医师,21床的病人不行了,您快去看一下!”
李医师有些着急地推了推眼镜:“小廖,你在这裏帮老太太注射血清。我去看看21床。”
星意连忙点头说:“您快去吧,这裏交给我。”
屋子里只剩下夫妇二人和星意以及一个在这裏帮忙的护工。星意熟练地拆开一支针管,嘱咐护工将老太太翻个身,又对她的儿子儿媳说:“我要给她进行脊椎上的注射,会有点痛。请你们务必按好她。”
针管吸满了药水血清,星意又强调说:“一会儿老太太不论怎么喊叫,你们都不能让她动,否则注射会很危险。”
“你是说要插到这裏?”儿子有些犹豫,比了比自己的背上,“……骨头不会断吗?”
星意最怕的就是病人的家属无法理解,听他这样说,便放下了手中的针管:“那还是等一会儿吧,再让一位护工过来帮忙按着。他们比较有经验。”
话音未落,老太太又翻身呕吐了起来,她儿子大约不想见到母亲这样痛苦,恳求说:“医师,你说什么我们都照做。我们按住她,你赶紧给她注射吧。”
星意也觉得不忍心老人家一直受折磨,便点头说:“那你们务必按紧她。”
三人分别按住了老太太的四肢,星意摸到老太太的脊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将针头推进了去。针头甫一触到了肌体,老太太抖动了一下,可是护工将她的上半身按得很紧,她挣扎不了,只好痛苦地尖叫起来。
星意的操作依然很平稳,针头进入了一半,她缓缓按下推射器,可老太太的儿媳大概是被婆婆的尖叫声吓到了,手一松,老太太下肢拼命挣扎起来。
她这一动,星意心裏咯噔一声,针头断了。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将老太太翻过身去查看,断针还在她体内,而她手里只剩下断了针头的针筒。她已经没空去责问他们为什么要放开老太太,吩咐护工说:“快去找李医师过来!”
李医师过了一会儿,急匆匆赶回来,仔细查看了老太太的后背,皱眉说:“针管插入太深了,做手术才能取出来。”
老太太的媳妇吓得不轻,喃喃地说:“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按住……”
“我们医院没有做手术的工具。”李医师沉吟了片刻,“你们别担心,晚点我们和博济医院联系之后,请他们将设备送过来,立刻给你母亲做手术。”
“医师,我娘她不会有事吧?”男人听着母亲无力的哀号,脸色苍白地问,“针还在她骨头里呢。”
“就是因为在骨头里,所以才不能轻举妄动。”李医师极有经验,仔细询问说,“廖医师注射前没有告诉你们要按紧吗?你们按紧了吗?!”
男人的声音便低下去:“她说了,是我们没按紧。”
“行了,我们尽快安排手术。”李医师说,“小廖,你跟我过来。”
星意十分地沮丧。针头断在患者体内的事故,其实老师课上也讲过,可是老师也说过,这些事是可以避免的。是她太心急了,明知道当时护工不够,可是病人家属一恳求,她心软就答应操作了。
“李先生,都是我的错。”她的指甲几乎要掐到肉里了,“我不该——”
李医师却打断了她:“断针的事不是你一人的责任,再说也不是取不出来。”他去洗了洗手,“我这就去和博济联系借器具过来,你别多想,到时间就下班吧。”
星意哪里肯走,跟着李医师说:“我不放心,我得帮忙到手术做完再走。”
李医师知道小姑娘责任心强,又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倒也没有勉强她,只问:“博和的校规很严,没关系吗?”
“李先生,你觉得我现在还介意校规的事吗?”星意苦笑。
李医师当即和博济联系手术器具的事,得知此刻博济也在进行手术,相关的器具要在晚上才能送到。他便与对方约定了时间,又让星意送些口服药物去给那老妇人。
星意刚走到门口,差点撞上小护士:“李医师、廖医师,不好了,那个老太太刚才又吐了一阵,现在晕过去了。”
星意手里的药啪的一声,都摔落在了地上。
这短短的半小时,对于年轻的廖医师来说,真的仿佛如同梦一场。
老太太愣是没挺过这几个小时,病情加重,呕吐物又堵住了呼吸道,很快走了。老太太的儿子抱着她的身子哭了一阵,便疯了一般站起来说:“是你们害的!我娘送进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才半天就走了!”
普济堂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处理起来极为有经验,当即有人负责老太太身后的事,也有人劝慰家属,李医师则带着星意出门说:“你快回学校去。这裏的事会有人来处理,你别放在心上。”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李医师透过眼镜看着年轻的女孩,“医师从来不是万能的。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你早点遇到这样的挫折也好,将来有一天,你也会适应的。”
他不由分说将星意推出了门口:“这件事要追究责任,我也是主治医师。和你无关。”
星意提着手袋,有些茫然地走出巷口。这个时间,颍城的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偶尔有一两辆黄包车跑过,车夫回头想要招揽生意,可是看到她丝毫没有反应,也就过去了。
咔嗒一声,她踩到了一块石子——记忆迅速地回到几个小时前,她把那只针头断在了病人的脊椎里。星意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停下了脚步。
身后有人轻轻走过来,星意觉得肩上一暖,她回过头,叶楷正不晓得什么时候来的,将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肩上,柔声说:“这么晚才下班?”
颍城的街道上路灯已经装好了,可是供电并不稳定,光亮时有时无。星意怔怔看着站在面前的年轻男人,不远处是一辆亮着前灯的汽车,想来他在这裏等着已有一段时间了。
叶楷正见她不说话,鼻尖冻得有些微红,二话不说脱了手套,用自己的掌心捂了捂她的脸颊,轻声说:“怎么像是哭过?出什么事了吗?”
星意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进肺里,她跨上前一步,轻轻环住了他的腰,把头靠在了他肩膀上,一直空落落的心就沉静下来了。
叶楷正回抱住她,不用说一个字,他知道此刻她很难过。
可她不说,他也不催,只是轻抚她的后脊。她在他怀里缩成很小一团,发丝绒绒的在他颈边,有那么一瞬间,叶楷正觉得她像是小四曾经养过的一只雪白团子小狗。每次他抱着,都觉得又怜惜又可爱。
“二哥,有个病人刚才死了。”她用飘忽的声音说,“是我的病人,她死了。”
他怔了怔,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好牵了她的手,小心地说:“我们先上车再说。”
车子里也是冷,皮座冻得硬邦邦的,他就一直握着她的手,吩咐司机说:“去博和。”
星意一下子惊醒过来,有些慌乱地看着他说:“我不想去学校。”
他怔了怔:“可是博和有校规……”
星意摇头,她不想管什么校规门禁,只是在胡思乱想。她头一次对自己的选择感到了怀疑。她适合做医师吗?为什么她辛苦甚至虔诚地背诵那些能救人的知识,却救不了人?如果不是她抢着答应李医师,老太太或许已经安全注射了血清,已经在缓慢康复中了。
叶楷正想了想,柔声仿佛在哄孩子:“好,那就不回学校了。”他对司机说:“去西山。”又看了她一眼,试探着问:“跟我回家好吗?你大哥今天刚出差去了。”
她浑浑噩噩地点头,乖顺地将头靠在了他肩上,再也没有说话。叶楷正环着她的肩膀,又怕肩章硌到她,小心翼翼地侧了侧身。只开了小半路,就听到她的呼吸平缓,再低头看了眼,她已经睡着了。
尽管他还不知道来龙去脉,可他也清楚,对于一个尚未毕业,还显得稚嫩,却又极有责任心的医师来说,眼看着自己的病人去世,就是很大的挫折了。他略微低头,她睡着的时候,手指还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军装的布料厚实挺括,越发显得她肤色如雪,指节纤细。
叶楷正心底微微一动,柔软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有这样一双漂亮的手,往往戴着蕾丝制的手套,在舞会上熠熠发光。
可是她不一样,他喜欢的女孩不一样。
叶楷正轻声叹口气,情绪复杂地将大衣盖在她身上,在她眉角的地方轻吻了下。
车子刚刚驶入铁门,星意就醒了,她一坐直,大衣就滑落到车上。
他摸摸她的脑袋:“醒了?”顺手又将大衣给她披上了。
肖诚从外边拉开了车门,星意跳了下去,叶楷正在她身后落后几步,看了肖诚一眼。肖诚会意地点点头,又上车走了。
叶楷正随手将外套递了给佣人,问她:“晚饭也没吃吧?”
晚饭很快就端了上来,叶楷正又起身去拿了瓶红酒,亲自开了,给星意倒了一点点,推到她面前:“二哥陪你喝点酒。”
星意盯着眼前的水晶杯看了一会儿,摇头说:“大哥说不能和你一起喝酒。”
“那你是听他的话呢,还是听我的?”他含笑看着她,“我说今晚你要喝一点,然后好好睡一觉。”
星意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口味不涩。她是头一次喝这样的葡萄酒,小声说:“甜的。”
叶楷正拿的是甜酒,也猜到她会喜欢,等她将半杯喝完,表情明显松泛了一些,才问:“普济堂出了什么事?”
星意眼神黯了黯,比起刚才的心乱如麻,现下喝了酒,似乎镇定了许多,她一五一十地将经过说给了叶楷正听:如何诊断,如何注射,老太太的家人又如何不小心松了手……并不长的一段话,可一字一句都说得有点艰难,因为她知道,她说的……是一个病人生前最后的,那段时间。
叶楷正坐在她身边,离她很近,却没有立即开口。
如果是别人,或许会想要听到“这不是你的错”这样的劝慰,可星意不是。她不圆滑,也不会逃避,认定了自己有错,就会认真地考虑如何承担这样的后果……
叶楷正不由想,这种时候,倒是希望她能大哭一场,不知所措也没有关系,他来解决就好了。可她从来都不会。他无声地叹口气,伸手摸摸她的脑袋:“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星意抬起头,向来清澈的眼睛竟然雾蒙蒙的,不晓得是有些醉了,还是想哭。她站起来去够那瓶红酒,答非所问地说:“这个酒很好喝。”
可惜手刚伸出去,叶楷正已经抓住了酒瓶,微微扬眉看她,一动不动。
她的酒量不好叶楷正是知道的,一开始拿这瓶酒出来,不过是想让她放松一些。可是眼看着她又要醉了,他眼神闪过一丝挣扎,一时间有些举棋不定。
她抿抿唇,又伸手去够,还带了点哭腔说:“二哥,我再喝一点点。”
叶楷正也没想到,平时自己的所谓原则,在这句软软的请求下,顿时就溃不成军。他不由伸手拿了她的酒杯,给她倒上,低声说:“可以喝了这杯,但不许告诉你大哥。”
“好。我不说。”她满口答应。
等到这一杯喝完,她已经彻底地醉了,趴在桌上眼神迷离,眼看就要睡着了。叶楷正叹口气,认命地俯下身去抱她,她半睡半醒间抓住他的袖子,轻声喊了句“二哥”。
他便温柔地应了声:“我在。”
“我很害怕。”她还是带着哭腔说的,微微侧了身,带着酒意往他怀里钻了钻,又软软地喊了声“二哥”。
佣人正巧走出来,脚步有些重,他微微摇头,示意她轻一些,然后将星意抱得更紧一些,用哄孩子的声音说:“我知道你害怕,可是二哥在。”她大约是听到了,“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了。
她的身体很轻盈,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叶楷正就抱着她上楼。二楼的卧房早就准备好了,他想了想,却没有进去,径直去了书房。他在生活上并不是个太吹毛求疵的人,无论是家中还是军部,书房和办公室总是放着一张随军床,要是工作太晚,便直接躺着睡一会儿。他小心把星意放在了床上,盖上被子,才缓缓站起来。
偌大的书房里极为安静,他在床边看了一会儿,伸手将屏风挪到了小床前,略微遮挡了书桌上台灯的光线,这才绕回了另一面墙下。墙上悬挂着大幅的地图,他的视线落在那条红线上良久,却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余力思考任何事,才慢慢踱回到书桌后。
过了许久,他才能将思绪从星意身上挪开,伸手拿起桌上的电报与文件。
今次是混在火车的二等座中才能悄悄回来。因为他始终没有最终答覆,日本方面立刻追了电报过来,宫本再三询问叶楷正是否要与日本帝国签署合作协议,现下电报就在他手上,但是如何回复……他却觉得棘手。
他随手拿了桌边的茶杯喝一口,才发现水都冰凉。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吩咐过佣人,因为有星意在,不用进来换水。他几口把水喝完了,自觉精神集中了些,才拧开了钢笔盖开始唰唰写批示。
书房里立着的锺发出了低沉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叶楷正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凌晨两点了。他披着衣服,悄声走到星意的床前看了看。她睡得十分香甜,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小巧洁白的耳郭与微红的脸颊。
梦里的她,大概没有在烦恼吧?
被公务纠缠了半宿,至今还不能轻松下来的心情蓦然间松弛了,他又静静看了一会儿,难得一次,脑子里有些绮念……如果有一天,每个晚上都能在家里看到她……
年轻督军的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俯身在她鬓角边轻吻了下,又回去工作了。
星意习惯性醒来的时候,立锺恰好敲响了六下。她一下子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并不在宿舍。她掀开被子,绕过了屏风,一下子就停下了脚步。
叶楷正就靠在沙发上,因为腿长,压根就不能在沙发上蜷曲起来,只好落在地上。他连外衣都没脱,用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星意并没有发出声音,可他却十分警醒,已经醒过来:“你不多睡一会儿吗?”
他站起来,快步走到她面前,第一时间探手去摸她额头:“昨晚你有些咳嗽,现在觉得还好吗?”
“你昨晚一直在这裏陪我?”星意怔了怔。
一晚没怎么睡,叶楷正胡子都有些长出来了,眼睛也有些血丝,可是精神却很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低声说:“因为你说你害怕。”
“我说了吗?”小姑娘有些怔怔的,有一点点难堪,也因为醉酒,有些头痛。
“不过还好,整晚都睡得很安稳。”他揉揉她的头发,“现在是要去再睡一会儿,还是吃早饭?”
“二哥,我……”她心中纠葛了一会儿,一醒来,昨天那件事依然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这个世界上没有醉一场、睡一觉就能解决的事,从来没有。
他的眼神异常温和:“现下我能和你好好谈一谈了吗?”
她点点头,轻声说:“二哥,谢谢你昨晚陪着我。”
叶楷正见她情绪稳定,也不着急,洗漱了一番,又换了身衣裳,在餐桌旁等她。
星意的身形和文馨差不多,便换了件文馨的衣服,才去餐厅。
早餐中西式都有,星意要了份白粥,又往粥里加一勺白糖,搅了搅,其实没什么胃口,可还是硬逼着自己吞下去。
“昨天你说的那件事,我仔细地想过了。”叶楷正面前也是一碗白粥,他却丝毫没有去动的意思,“如果你确实因为这件事不想再做医师,我想,以后你可以做些医学慈善的事。你有医学的背景,会做得很好,就像经营普济堂那样。”
星意噎了噎,一口粥都差点没咽下去,连连摆手说:“二哥,这些我都不会。”
他轻描淡写地说:“你那么聪明,学一学也就会了。”
星意知道很多慈善会看上去很光鲜,都是达官显贵的妻女发起的,不过做些应酬的事。倒是民间的举步维艰,就像普济堂也一度陷入财政上的危机。可是应酬这些事,她委实是做不来的,于是讪讪笑了笑:“我哪学得会呀。就说经营普济堂,我瞧着都很困难。”
他微微笑了笑:“我名下也有不少公司,都是私人的财产。这些你都可以用。也不用担心做不来,凡事都有我在。”
星意看着他一本正经地同自己说这话,脸颊有些微红,低声反驳说:“我拿什么身份去做这样的事?那不成。”
他依然笃定地笑了笑,十分愉悦地说:“我以为这件事我们已经有共识了。眼下你是我的未婚妻,将来会是我的妻子。”
星意怔了怔,没有反驳,只是红着脸摇头说:“二哥,可这样的事我真做不来。”
她低头喝了几口糖粥,脸颊上的红潮渐渐地褪去了,鼓起勇气说:“我想过了,我还不想放弃。”
“不想放弃?”他有意又问了一遍,眼神专注,“可是你昨天说……再也不想做医师了。”
星意抿了抿唇,小声问:“我昨晚是不是……很可笑?”
叶楷正莞尔,并没有回答。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稚气的坚持:“我已经想明白了,不能因为这件事就放弃。学医是为了救人,我没有救到人,大概是我学得还不好。”
他“哦”了一声,眼神中绽开了赞赏的笑意,仿佛这句话是在意料之中的。
她继续说:“昨天的事,我不能让李先生帮我担着责任。如果家属有不满,那也该我去向他们解释。我今天还是要去普济堂。”
叶楷正一直没说话,只是夹了个小笼包放在星意的餐盘里,又看了她一眼。星意并不擅长掩饰,她一直低着头,努力地吃早餐,大概是因为紧张。
可奇怪的是,他竟然十分能体谅她的心情。
他想起很久之前,他头一次带兵打仗,没有守住长官交代给他的高地,带人退了回来。老爹丢给他一句话:“必须拿回来。”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地在战场上见到死人。老爹派给他的侍衞班里炸死了好几个人,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的残肢在自己眼前飞过,那种恐惧难以言说。
可是能怎么办?他还是得冲上去,这一次不冲,大概自己就要背负着“没种”“战败”的阴影,直到下一次。
或者直接……放弃?
他当然没办法放弃。
他只能咬牙,带着人继续冲上去。
星意也是一样。她必须面对这个事故,只有解决了,才能继续做医师。
“其实我是有点害怕……”她自言自语,“可是再害怕,也还是要去吧。”
叶楷正点了点头:“吃完我陪你去。”
星意愕然,抬头看他。
那次他将高地夺回来了,可是直到后来,他才晓得那次老爹并不是放任着让他去拼。他加派了两个营将敌军的援兵都拖住了,确保了在那一天,儿子能拿下那个高地。
如今想起来,他还是挺感激老爹的。老爹放手让自己去做了,却又不动声色地替他承担好了最不利的结局。他很庆幸,自己跨过这一步的时候,老爹在旁边看着,并没有无动于衷。
现下他要做的,也只是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的星意,他对她有信心,她能走过去。
——但不论有什么事,他都会适时地扶一把。
两个人到了普济堂外的街口下了车。星意往四周看了看,有些担心:“二哥,你和我单独去没关系吗?”
叶楷正今天穿了便装,便是时下流行的青年打扮,还戴了顶帽子,遮住了小半张脸。他便从帽檐下望着她:“没关系,肖诚安排好了。”他看她警惕地四下寻找便衣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傻孩子,哪有那么容易被你瞧出来?”
星意有些讷讷地收回了视线。
“一会儿你怎么介绍我?如果你同事问起的话。”
“二哥啊。”星意坦荡荡地说。
“……可要是有人认出我的话,也不好解释。”叶楷正沉声说,“毕竟大家都知道我只有一个妹妹。”
星意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的同事们都很忙,可能没人会问起你。”
叶楷正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两个人肩并肩走到了普济堂门口,星意脚步顿了顿,深吸了口气。其实一路过来,她还是焦虑紧张,可有他在逗自己说话,竟不知不觉地放松了许多。
他们还没进门,就碰到相熟的护工换班出门,一见到她就打招呼说:“小廖医师,今天怎么过来了,不上课吗?”
“我来看看……李医师在吗?”
“他昨晚没回去呢,你去瞧瞧。”
李医师果然是在办公室里,普济堂不过租借了一幢前后两出的小楼,医师的办公室也十分拥挤,当值的医师往往将椅子一搭,将就睡一晚。李医师睡了小半宿,这会儿刚起来,见到星意,打着哈欠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那位老太太的后事,处理得怎么样了。”星意鼓起勇气,“她的儿子和儿媳还在吗?”
“打发他们回去了。”李医师看了女学生一眼,“昨天不是和你说了吗?这事不要放在心上,不是你的责任。老太太本来就被耽误病情了,昨天那支血清就算顺利注射进去,也不晓得后边能不能挺过来。”
“可断针的事故……”星意咬了牙说,“我是有责任的。”
李医师是博和第一届毕业生,在博和医院工作,普济堂是他和几个同门一起创立的,虽然磕磕绊绊地经营,但也坚持几年了。这几年里,陆续有实习生来工作,只有少数能坚持。廖星意一开始被学校推荐过来,他觉得小姑娘外表娇滴滴的,并不看好。没想到这段时间她起早摸黑,只要是休息时间都会过来,给她干的活再琐碎再辛苦她都踏踏实实做完了。
她虽然是低年级,可是在校的基本功学得扎实,谦虚好学,所以医院里的前辈大都喜欢她。李医师并不希望因为这件事影响到她将来从医的志向与热情,便越发和颜悦色地劝说:“我同你说过了,如果你有责任,那么我也有责任。说到底,是咱们人手不够。要是有足够多的护工,也不至于让旁人帮忙按着老太太。”
“老太太的家属,没什么表态吗?”叶楷正一直沉默地听着,忽然插口问了句。
“他们倒是没说什么,昨晚跟他们说医院可以负责老太太的后事,他们便回去了。”李医师这才注意到星意身边的年轻男人,笑着问,“这位是……你哥哥?”
叶楷正正打算应一声,忽然听到星意说:“不是。他是我……”她顿了顿,用很寻常的语气说,“我未婚夫,他姓叶。”
“哦,哦。”李医师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戴着帽子的年轻人,去同他握手,“没听说小廖定亲了呀?”
他的手伸了半天,年轻人才像反应过来似的,赶紧伸手同他握了握。李医师敏感地察觉到年轻人掌心的老茧,笑说:“叶先生是军人?”
叶楷正的眼神便凌厉了些,李医师被他看一眼,莫名地怵了怵:“我是看叶先生的掌心老茧位置,是练枪练出来的吧?”
叶楷正点了点头:“李医师真是明察秋毫。”
“哈哈,做惯了医师,一下子就能感觉到。”他转过头对星意说,“你今天还有课吧?赶紧回学校。这件事你不要再担心。我这边已经处理好了。”
星意抿了抿唇,还是不放弃地说:“李先生,他家有住址吗?我想去拜访一下。”
李医师看了这个女学生一眼,叹了口气,去找病历:“好吧。”他又回头看了叶楷正一眼,笑着说,“小廖这孩子,还是太实诚。”
叶楷正含笑点了点头。
李医师找了地址出来,抄给了星意:“你若是非要去了才安心,那便去下吧。”
星意拿了那张纸,小心叠起来放在手袋里,转头问叶楷正:“二哥,我想去……看看。”
他自然是没有二话地说了句“好”。
两人向李医师道别,沿着走廊出门。叶楷正看着她秀丽的侧脸轮廓,又想起她刚才说的话,克制许久,唇角的笑还是勾了起来:“刚才那样说,不会不方便吗?”
“是你说怕有人认出你。”星意愕然,“有不妥吗?”
“没有。很妥当。”他压低了声音,“如果,我说如果……我们早些成亲,你觉得如何?”
他瞧着她慢慢蹙起眉,一颗心跳得又快又急,等了许久,才听她说:“可是校规不允许……”
叶楷正仿佛猜到她会这样说,立刻解释:“什么校规?我早让人去查了,别说没有这条校规;若是真的有,我便拆了博和,问问王有伦是要校规还是要学校。”
“二哥!”星意哭笑不得,站定了看他,“我现下没心情同你说这些。”
他只好撇撇嘴,低声说:“好,那处理了这件事咱们再谈。”
两人还没出门口,忽听普济堂外边嘈杂声音大作,哭声、敲锣声一时间喧嚣闹腾,再走出两步,便看到漫天的白纸,有数人穿了丧服,哭喊着要抬一具棺木进门。
星意一眼瞧见其中的一男一女便是昨日老太太的儿子、儿媳,此时跪在普济堂门前,大声哭喊着“庸医害人”。
她脑袋里一片空白,顿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叶楷正往前跨了半步,挡住了她的视线。
星意越过他宽整的肩膀,看到门口拥上来很多人,大约都是看热闹的。亲属们的哭喊声也越来越大,“庸医害人”四个字,仿佛是飞刀,一下又一下插到了她的脑海里。
李医师匆忙赶到了门口:“你们怎么回事?来闹事吗?”
披麻戴孝的男人大声哭号:“我娘活生生地送进来,被你们治死了!”女人更是连滚带爬地抱住了李医师的腿,含糊不清地大哭起来。李医师哪见过这样的架势,有些慌了:“你们先起来,昨晚不是跟你们解释得很清楚了吗?老太太的病情本来就已经很严重了——”
“那个小姑娘呢?”男人抹着眼泪,却气势汹汹地大喊,“你让她出来!是她害了我娘!她打针的时候把半截针头插|进去了。”
周围围观的民众不明所以,议论纷纷起来。
“你们要讲道理!”李医师气得有些语无伦次了,“那位医师再三叮嘱你们按住病人,你们自己放手了!这能怪谁?”
只可惜,李医师再怎么辩解,声音也被哭丧的人群掩盖了。星意看着他徒劳地站在门口解释,热血一点点地涌上来。她深吸了一口气,从叶楷正身后闪身出来,向门口跑去。叶楷正怎么也没想到星意竟然自己跑了过去,伸手去拉她,却又拉了个空,只能微微苦笑着跟了上去。
星意甫一出现在众人面前,男人便撇下了李医师,一把抓住了她,大声哭喊:“就是她!她杀了我娘!”
李医师奋力想挡在星意前边:“她是我的学生!她在给你母亲治疗,你不能这样颠倒黑白!”可惜他的力气哪有那对夫妻大,轻而易举地就被拨开在一边。
女人大喊说:“学生?!你们怎么能随便让学生给我婆婆注射!”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扯住星意的袖子,“大家看一看,就是这家医院害死人了!她不是医师!是她把针头断在我婆婆背上!”
星意原本是靠着一股勇气跑出来的,却哪里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怔怔站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嘈杂的声音几乎将自己淹没了。
“放开她!”一道冷冷的声音插|进来,不高,却带着威压,竟然惊得那个女人松开了手。等她看到对方不过是一个年轻人,正要故态复萌,忽然听到人群外传来脚步声,一群警察吹着哨子、挥舞着警棍赶过来,大声说:“出了什么事?”
因为畏惧警棍,哭丧的人群便停止了哭闹,七嘴八舌地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警察队长皱着眉听完了,指了指那对夫妻:“跟我们去趟警局,有什么事在那里说。别打扰人家医院经营。”
那对夫妻互望了一眼,有些畏缩恐惧,站着不肯动。男人大吼起来:“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和医院勾结起来?我不去!我要在这裏讨个公道!”他指着星意,大声说,“就是她!是她把一截子针插在我娘背上!你们怎么不抓她?”
那人这样一说,周遭的民众竟然纷纷附和:“就是啊!治死了人,你们不把庸医带走!还要带走他们,算什么警察!”
哭喊声、唢呐声、指责声……渐渐汇在一起,仿佛是巨大的浪潮,几乎要将星意吞噬了。她只有强迫自己站着,才能不退缩半步,可是难以避免地,手脚一点点开始冰凉。
微微恍惚的时候,有人悄无声息地握住她的手,掌心干燥温暖。她仿佛是抓住了一根浮木,反手牢牢握紧了,仿佛汲取了勇气,她往前跨了一步,对那对夫妻说:“断针的事故是我操作的。我愿意和你们一起去警局,如果是我的责任,我会承担。”
哭喊停了一瞬,男人旋即大声嚷嚷起来:“你们听听!她承认了!我要去告你!你害死了人!”
“如果真的是普济堂的责任,我们愿意负责!”李医师终于挤了进来,大声说,“我们并不怕你去告!”
双方僵持不下,又有一队警察赶了过来,为首的长官让人直接驱散了围观的人。他一挥手,也不管家属们的哭闹,就让手下将他们架着去警局了。适才还鸡飞狗跳的普济堂门口立刻安静下来,长官恭恭敬敬地走到叶楷正面前,小声说:“督军,这件事交给我处理。”
叶楷正的帽檐依然压得很低,“嗯”了一声,牵了星意的手要走。星意却站在原地没动,他侧目看她一眼:“怎么了?”
“我要去警局。”星意鼓起勇气说,“这件事……还没有完。”
叶楷正自然是可以用强硬手段解决这件事,可是唯有对着星意,也只能柔软地劝说:“他们是无理取闹,你非要回应吗?”
她点了点头:“我不怕调查,我也想知道一个结果。”
他沉默了一会儿,随手摘下了帽子:“好,我陪你去警局。”
“二哥,你不要插手了。”星意虽然还在微微发抖,可是头脑已经冷静下来,“我和李医师一起去就可以了。”
他凝视她半晌,微微笑了笑:“好,那你自己去。我不插手。”他转而对李医师说,“李先生,专业上的事我不懂,烦请你多照看了。”
李医师微微张开嘴:“你……你是叶楷正?”回头想一想,刚才一见面,星意也并没有什么隐瞒的,坦坦荡荡说了“姓叶”,不由有些发蒙。
叶楷正没在意旁人的表情,低声对星意说:“警局那边问完话,我让人去接你。”
天气还是很冷,以至于周围这样喧闹,他都只是有些担心他的小姑娘是不是穿得太少,去一趟警局回来会不会生病。可她站得笔直,摇了摇头,用他熟悉的那种、带了小小倔强的冷静语气说:“不用去接我了,我还要回趟学校。”
叶楷正想了想,最后点了点头,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想怎么做都没关系,有二哥在。”
等到所有的人离开,肖诚从旁边走出来,表情略带凝重:“督军,这件事好像没这么简单。”
叶楷正随手将帽子戴上了,掩去了眼神中一闪而逝的锐利:“学校那边告知了吗?”
“昨晚我去了一趟。”肖诚小声说。
“王有伦怎么说?”
肖诚有些为难:“他脸色不大好看,只说知道了。”
叶楷正怔了怔,笑了一声,却没什么温度:“这也像是他说的话。”
汽车平稳地在他身边停下来,侍从很快拉开车门,他上车前想了想,到底还是说:“派人去把老爷子接过来吧。”
从警局出来已经是下午了,天气越发地冷了,天空的一角黑沉沉地仿佛要压下来,星意在门口望了望天,一圈圈地带上了围巾。李医师就在她身边,也是一脸疲惫。
这场官司是非打不可了。
且不说普济堂方面认为己方没有过错,死者的儿子柯丁提出的赔偿与道歉要求,也是普济堂完全无法接受的。李医师气得面红耳赤,在警署拍着桌子说:“你们送老太太来不就是因为我们普济堂不收诊费吗?!所有医师都是出于善意来帮忙,一个铜板都没收。你张口要这么多,那我只好把整间医院给你了!”
星意也算是见识到了所谓“无赖”的嘴脸,如果说昨晚柯丁夫妇还表现得通情达理,那么他们在警署的说法开始令她愤怒。他们一口咬定了廖医师在注射前并没有关照他们要按紧老太太的四肢,甚至说在断针之后普济堂没有任何处理措施,他们四处找人,才有医师过来看了眼,没多久老太太就不行了。
“所以你看到了吧?做医师就是这样的,不仅是看病,看病以外的东西会占据你更大的精力。”李医师最后叹了口气,感慨地说,“哪怕初衷是做好事,也是这样。”
“李先生,真是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星意离开前给先生鞠了一躬,“现在我要回学校,这件事怎么处理,我也要等学校的决定。”
她叫了辆黄包车去博和医校,冷风不时地从外边灌进来,可她却全无知觉似的,怔怔看着街上,又觉得那样热闹的景象,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如果……如果她没有去普济堂帮忙就好了,那么她此刻刚从气味古怪的实验室出来,靠着栏杆和傅舒婷聊天,顶多也就担心过两天的小测验能不能考好。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她不由苦笑了下,李先生说得对,这样的事故大概是每个医师都必须面对的,她……也一样。她在校门口下了车,付了车资给车夫,一进校先去了宿舍换衣服。结果一回到宿舍,就碰到了傅舒婷回来,见到她十分紧张:“你昨晚怎么不回来啊?今天王先生来班里了,说见到你让你去他办公室。”
她“哦”了一声:“马上就去。”
“你请假没有啊?”傅舒婷忧心忡忡,“他的语气很坏,上次你迟到已经被记过了,这次要是再出什么事,我担心王先生不会放过你。”
听到好朋友这句话,不晓得为什么,星意竟然有点想笑。和普济堂的事故相比,逃课迟到又算什么?她都怀疑王先生听到事情经过一定会勃然大怒,二话不说将自己扫地出门。
“我现在过去了。”星意对着镜子理了理身上的白大褂,“今天我缺了课,你把笔记记得详细些,晚点我来看。”
星意很快到了王有伦的办公室外,敲门之前,又停下了脚步。
昨晚的慌乱之后,既然已经想明白了,自己不会放弃医学,那么她也很认真地考虑了将来。她不知道这件事在对簿公堂后,到底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只能肯定的是,会对博和的声誉有影响,最糟的结果当然是退学。
二哥说,谁敢让自己退学就毙了谁当然是开玩笑的,她也不信他是那样专断的人。所以……如果真的退学了,她要去考别的医校。
星意重新梳理了一遍心裏的想法,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王有伦坐在桌子后边,面色极其阴沉。
星意战战兢兢地站着,开口第一句就是:“王先生,很抱歉。”
“你还知道抱歉吗?”王有伦拍了下桌子,“已经记过一次,现在又无故不归,上午缺课,你眼里还有校规吗?!”
“对不起。”
“你最好现在给我个理由,否则谁给你撑腰都没用!”王有伦沉声说,“要是说不出理由,我会先让你退学,然后自己辞职。”
星意沉默了一会儿,说:“王先生,我犯了比早退和旷课更严重的错误,甚至可能连累到学校的名声。您听我说完,再决定怎么处罚我吧。”
王有伦“哼”了一声:“你说。”
星意就一五一十地说了昨天发生的事故,以及今早死者的家属大闹了普济堂,并扬言要对簿公堂的事。她一字一句,没有掩饰自己的错误,最后说:“昨天下午发生这样的事,我想着今早还是要去普济堂处理,就没有回校,情急之下也没有请假。这是我的错,您的任何处置我都不会有意见。”
王有伦靠着椅子,似乎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才说:“廖同学,虽然你三番两次破坏了学校的纪律,但是还算诚实。”顿了顿说,“眼下处理那起事故较为重要,毕竟普济堂是博和校友发起的,在里边工作的几乎都是我校的学生。所以暂时我不会追究你破坏校规的事,等到那件事解决了,我们再好好算账。”
星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有伦是什么人?出了名严厉的教育家,上次哪怕见到了叶楷正他也没退让半步,现在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饶了自己?
“先生……可是……”
“怎么,你对这个处理结果不满意吗?”王有伦吹胡子瞪眼,补充了一句,“对了,不管之后的处理结果如何,今年你的奖学金肯定是没希望了。”
“……好的。”
“还不快出去吗?”王有伦又拍了下桌子,“上午的课补上了?”
“是。”星意连忙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又顿住了,“可是先生,那个死者,这件事……您不觉得我也该负责吗?”
王有伦看了女学生一眼,站了起来说:“廖同学,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作为医师,必然是要面对不治的病人。但是只要你恪守了医德,并无业务过失,那么不必因为病人的死亡而妄自承担责任。这件事我已经听李医师说过了,仅从医师的角度,你和普济堂并未有错。如果你非要认错,那么便是助长了病家讹诈的一面之词。如此,将来还有谁敢放手做慈善?医师又该如何行医?!”
星意抿了抿唇,心下有些激荡起来:“先生您的意思是……”
“你是博和的学生,普济堂的工作也是学校选派你去的。我作为训导主任,认可我们学校学生的业务与医德,所以哪怕你被告上了法庭,学校必然是和你站在一道支持你。”王有伦说得掷地有声,“现在你明白学校的立场了?”
“我明白了。”星意眼眶有些湿润,“谢谢您。”
她很快就退出了办公室,走到楼下,才发现大厅里三三两两的都是班级里的同学。一看见她,大家便纷纷围拢上来:“怎么样啦?王先生为难你了吗?”
她摇摇头:“没有。”
“我们一下课就赶过来啦。”傅舒婷挽着她的胳膊说,“星意,你别担心。普济堂的事分明就是那家人在无理取闹,就算真的诉讼了,也不会输的。”
星意怔了怔,明白过来,毕竟普济堂有好几位同学都在工作,今早闹得这样大,想必大家是知道了。
“就是啊!你千万不要屈服。”也有同学义愤填膺,“我们可以写信给中华医学会、医师业务保障委员会,请他们鉴定病人死因。”
同学们七嘴八舌的话其实星意听得不是很清楚,她只是有点想哭。原本以为一个人孤零零地回来,还要面临被退学的危险,可是完全没想到,还有那么多同学站在身边,甚至连王先生都说学校会支持她。她就有些没出息地悄悄低了头,用力眨了眨眼睛。
傅舒婷环抱住她的肩膀,活泼地说:“行啦,既然没事了,大家别围着她了。还有晚课要上呢。”
此时的星意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并不单纯仅仅是一件医疗事故。在校外,这一整件事,在用一种古怪的速度,开始疯狂地发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