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大志摸着脸上的纱布,向我笑了笑,“我已经变成刀疤脸了。”
我用力按着他的肩膀,说不出话。他看着我的眼光中有坦然的颓伤和隐隐的绝望,我望着他的脸,彷佛看到很久之前那个抱着头缩在墙角饮泣的小女孩,即使伤口痊愈之后也不肯照镜子,因为头上有一道奇丑无比的长疤。
“你先回去吧,我有些事要出去一下。”
我扭过头,不想让他看见我此时微红的眼眶。
他站起来,忽然改口唤我,“七姐,你不要为难,我不是想叫你替我出气……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别人,也不想报复,把自己搞成这样已经够了,我不想再让其它人为我受伤……说给你听,只是心裏堵得难受,你听完就忘了吧,别放在心上。”
男孩的眼眸幽亮如星,整个人彷佛突然之间成长了很多。
我有些不敢面对他的目光,点点头:“回去吧。”
他的背影很沉重,这一刀,让男孩突然长大了,成熟了,也失去了孩子本来该有的欢愉和活力。
大门被打开,关上,我坐在沙发上始终没有动,脑子里很乱,只有一个念头超乎寻常地坚定。
隐约记得什么人说过,如果你希望自己保护的人永远保持纯真和美好,就必须用自己的身躯去抵挡两倍的黑暗和残酷。
刚才听他缓缓地叙述自己的遭遇,为什么我会有泪水夺眶而出的冲动?
你可以说我是性情中人,但不能说我脆弱。
严老五原先的手机已经停了,当初跟着他一块另起炉灶的兄弟当中倒是还有几个熟识的,但我去年应聘成功之后为了表决心,把他们的手机号都删干净了。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当保安主管——这个世界太疯狂了,有钱的小鸡都敢吃黄鼠狼了。
到了校门外,我的衣摆突然被风卷起,炽烈的阳光也逐渐被阴霾遮住,看来要下雨。
我拦了出租车:“到和平北路,长江咨询公司。”
果然是预示着变天的阵风,从车窗能看得见街道上飞沙走石,形形色|色的塑料袋和纸片被吹到空中盘旋飘舞,很多摊贩在奔走追逐被刮飞的轻量级商品。
天色昏暗无光,暴雨在一刹那间哗然落下,大颗的雨滴砸在玻璃上,啪啪有声。
这城市一到雨天就堵车,延安街前面的十字路口水泄不通,而且有不少大家夥紧密交错在一起,长途客运、工程车,想疏通马路,得四面车辆同时后退半公里才行。
堵了将近二十分钟还没有缓解的迹象,我遥遥望着长江咨询公司的招牌,再等下去人家就要下班了,心裏一急,掏出张钞票递给司机:“算了,我就这裏下,赶快找钱!”
司机很快递回一迭钞票给我,从体积来看我赚了。我瞟了一眼,也没细数,塞进口袋就推开了车门,冒雨冲到路边屋檐,理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往长江咨询走去。
长江咨询的门面不怎么起眼,年久失修的闪光字招牌也坏了,长江两个字变成了“长工”严老五刚创立这个公司时,我来这裏逛过一次,别看公司外表不怎么样,里头的职员可都是本市最牛B的打手,刚开始大家控制不住脾气,经常是一边打字一边怒了就操起顺手的玩意互殴,键盘鼠标什么的都成了耗材,当然,这么久过去了,旧人退出,新人加入,打手质量变得良莠不齐也是正常现象。
按老规矩,我直接上了二楼经理室,敲了敲门。
裏面传出一个锐利的男声:“进来。”
这不是严老五的声音,五哥嗓门很粗,感冒再严重也不可能变化这么大。
我推开门,裏面是个陌生男人跷着二郎腿靠坐在转椅上,乍看他的脸庞有点眼熟,可我越看越想不起来他究竟是什么人。
“你是……”
陌生男人也疑惑地看着我。
“我姓陈,五哥在吗?”
我忍不住扭了一下脖子,浑身衣服都被雨水淋得湿答答的,极不舒服。
他挑一挑眉梢:“哪个五哥?”
“严五,严家和。”
我一边说话一边坐在门边的沙发扶手上脱鞋,“他不是长江公司的总经理吗?”
脱了鞋子,把鞋里进的水倒干净,短袜也湿透了,只能拽下来塞进口袋,否则湿袜穿湿鞋就会像踩到肥皂一样滑溜溜的。
早知道今天就穿凉鞋了……早知道?早知道我还带把伞呢!
陌生男人饶有兴趣地盯着我,随口答道:“五哥已经离职了。”
“离职?”
我一愕,“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他离开公司已经几个月了,不过这件事比较隐秘,很多人都不知道……”
说着,男人眼睛突然一亮,唇角微微翘起,像笑容又像讥诮:“我想起来了!你是鬼脚七!”
“鬼你个头!再提这三个字我踹死你!”
我翻了他一白眼,“你是谁?”
男人放下二郎腿,身子前倾带动椅子滑过来,趴在桌上对我笑:“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方进宇啊,兴爷带你去温泉岛开会的时候,咱们一块喝过酒打过架,后来天气突然降温,你还拿了我一件爱迪达的外套,我走得急也没来得及找你要……想起来没有?”
“老方!”
我恍然大悟,“你原本不是长头发?多帅啊,怎么剪短了?”
方进宇咧嘴大笑,抬手揉了揉自己头顶:“不是剪短了,前段时间闹失恋,一时伤心剃了个光头,现在刚长出点毛。”
我忍俊不禁,好几年不见了,他做事还是那么冲动而经典。
老方,并不是我们城里的人,三年前沈兴国去温泉岛开会,带上了我和小八,那五天我认识了不少外地朋友,老方就是其中之一,他为人豪爽而细心,降温时主动借外套给我穿,只是后来失去联系。
也是那次在温泉岛,我独自从女宾部出来去餐厅找兴爷和小八,在大门口与其它帮会的人迎面碰上,对方刚喝过酒,仗着人多,非叫我退回去给他们先进,我抄起门边的垃圾筒把当头一人砸翻,然后两脚精准的兜裆踢倒另外一个,最后那个人重拳击中我嘴角的同时,我也以低位脚把他飞踹在地,正在用餐的各地帮会人士都被惊动了,纷纷围了过来,我一边抹去唇角的血一边牢牢用膝盖压住地上那人的颈背。
第二天,那个帮会的老大亲自出面摆了一桌酒向兴爷请罪,这事才算解决,从那天以后,“鬼脚七”这个恶名就不胫而走,我用武力与全人类抗争了两年才算脱离这个外号。
想不到今天又被这家夥提起来,我郁闷死了。
“您老多大岁数了还闹失恋?我鄙视你!”
见到熟人,我心裏大定,觉得浑身湿透啊、当面脱鞋除袜也没那么丢脸了,“现在长江公司是你接手?五哥正式退休了?我记得你不是我们会里的人哪,这个位子怎么能轮得到你?”
老方眯着眼睛笑,牙有点烟渍,笑容倒不丑:“我是兴爷请来的外援,把公司交给我管理是他的意思。”
“你是说……”
我迟疑地猜测,“五哥不是自愿退休的?”
“这个你就管不着了……看你冒着大雨跑过来,不像跟我叙旧,先说说有什么事吧,能帮得上忙的都好说,亏本的生意就别为难我了,除了钱我六亲不认。”
他老实不客气,大概还在怀恨我顺走他衣服的事,但我又不是故意的,那件外套穿起来不帅,想要回去更没门,我已经捐给灾区了。
我递给方进宇一根烟,殷勤地替他点着,然后给自己也点上一根,吸了一口:“老方,你们公司有几个小伙子下手太黑,把太国院的学生砍伤了,而且是当脸砍的。从大处说,西郊那一片校区应该归毛子管,从小处说,太国院现在是我罩的地头——没自我介绍,我是太国院的警衞部主任。你看该怎么处理?”
方进宇一边听我说,一边把口中的烟摘下来掐在手里,问我:“有这样的事我很遗憾……你想怎么处理?”
他的表情几乎没什么变化,我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出言也越发谨慎:“会里的规矩比较严厉你也知道,越界已经是不小的过错了,而且又对个孩子下毒手,不说双倍惩罚吧,也至少也是个切指谢罪。不过……”
我沉吟一下,接着说:“既然你是这间公司的负责人,我也不能再拿老规矩来说事,你就照公司制度来吧,我只希望能有个妥善的处理办法,能保障孩子们的安全。”
我施施然望着方进宇,他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大口大口地吸烟,一整根烟很快就只剩下了烟头。
“这样吧……”
他终于开了口,把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用力捺着转了转,“我查查是谁惹的事,让他们先把医药费赔了,你要让他们摆酒请罪也行,明天你带那个孩子过来,我让他们当面道歉……至于肉体处罚,毕竟他们得天天靠手吃饭,如果受了伤就不能再挣钱……”
“赔钱就不用了,太国院没有缺钱的学生。”
我对他的话很不满,但仍笑着说:“道歉也大可不必,如果只想让他们口头道歉的话,我根本用不着找你,把他们抓过来一样可以得到诚恳的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