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隔着一张办公桌,互瞪。
我咳嗽一声,打破屋内沉寂的僵局,同时抽回了手:“因为我不相信命理学?”
朴承胤的脸色陡然变得铁青,眉头一点一点地纠结起来,牵动嘴角勉强笑了笑,自嘲:“谢谢你再次拒绝我,没有给我留下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微笑着,眼中却闪动着掩饰不住的痛楚,我站起身,低头假装整理桌上的证明,不动声色地褪下了手上的钻戒,轻轻放在桌角:“朴董事,我去医院盖章。”
走到门口,有个呓语般悲凉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低微且惨倦:“陈七……我真的对你绝望了。”
心似扯裂般倏地痛了一记,我不敢回头,匆匆拉开门走出去。
原谅我,原谅我……如果你认识从前的我,就会原谅现在的我……
不是你不好,而是我太坏,所以,原谅我……
我曾经向流星许过心愿:赐给我一个悍不畏死的男人,结果流星一听就掉头飞回去了,所以至今我也没能嫁出去。
我妈因此深感痛心,从抱怨年轻男人都瞎了眼到开始祈祷能有个男人瞎了眼看上我。
自从我带了朴承胤回家之后,爸妈的日常工作就从打听亲友的族谱变成了催我赶快结婚,而且他们很神奇地打听到我换了工作,朴承胤正是我目前的上司,因而更加有紧迫感,我妈经常在电话里鬼鬼祟祟地教唆我:“实在不行,就采取特殊手段吧,你知道的……”
电话这头,我仰天悲嚎起来:年轻时我收到封情书都要被严刑拷打,现在老了,居然怂恿我献身。
而且,现在“特殊手段”已经全民普及了,偶尔用一用也不稀奇,我听说过一件真人真事:有个男人上网买了瓶印度神油,回家跟老婆圈圈叉叉了五次,然后自己又圈圈叉叉到天亮,早晨起床去街上买菜,又想圈圈叉叉了,于是只好把圈圈叉叉掏出来,用砖头拍了几下才恢复正常。
老朴,我是一个打架砍人不眨眼的主,却害怕你对我这般用心……
我不敢相信你,其实是因为更加不敢相信自己,曾经的确有梦,而如今梦比花轻。
错过了花开的美好,就不要执拗地希望它再开一次……
所有手续办妥之后两天,我才在校长办公室里见到秦亮的母亲。
这个头发花白身材瘦小的老妇,辗转几次才接到了学校的通知电话,从家乡风尘仆仆地连夜赶来,却连儿子的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抱着一盒骨灰哭得几次晕厥过去。
校长和其它管理阶层在办公室里围成一圈,耐心地讲了很多动听的话,大约也赔了一大笔抚恤金,但秦亮的母亲却只是佝偻着腰缩成一团,躲进沙发深处,紧紧抱住骨灰盒号啕恸哭,浑身颤栗抽搐,从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两个多小时后,到了晚饭时间,各色人等陆续不耐散去,只剩下我仍然陪着她坐在校长办公室里。
不知该如何宽慰,因此我一直没有跟她说话,她也哭干了眼泪,两个女人相对静默。
天色刚刚擦黑,秦亮的母亲突然抬起头,开口叫了我一声:“小姐……”
她的声音瑟瑟缩缩,嘶哑得像个鬼魂,吓了我一跳。
“我儿秦亮……干了很多……不好的事,是不是对不起你们学校?”
听了这个艰涩的问题,我的牙关咬得更紧了。
这是一位怎样朴实的母亲?即使儿子已经死亡,她依旧心心念念记挂着他的清白……
我忽然想起那日三堂会审时,秦亮就坐在这间屋子里,我闭了眼再睁开,彷佛还能看得到他臊眉搭眼的模样,心中抽痛不已,清晰的痛感令我整个脑壳都快要炸开了,只好咬了咬牙回答:“对得起!秦亮从来没有辜负过其它人,他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他的母亲!”
她不太信任地望着我,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血红的缝,神情黯淡麻木。
“你……你听我说,校长他们……全部都在鬼扯!”
我变得笨嘴拙舌,从未觉得自己像今天这样颓唐,我按着她的膝头,有如起誓一般庄重,“秦亮从来没有做过坏事,最多只是犯了一些错,我可以告诉你,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说到这裏,我的喉头猛地被一阵哽咽堵住,再也说不出话来,好像吞了一团裹着细针的棉花,干涩得刺痛。
在秦亮母亲的面前,我只能默然咽下后面的话,可自己心裏却继续呼喊着:其实秦亮什么坏事也没做过,那些错事要嘛是别人栽赃陷害,要嘛是被别人利用,他只是年纪还小,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应对绝望,我想帮他,可是已经太晚了……
其实徐婉清根本没有被强|暴,那天晚上,她被几个低年级的嚣张学妹堵在人工湖边打骂,秦亮碰巧救了她,而她们之间的冲突是由洪大志而发生的,徐婉清被几个小女孩警告“离洪老大远一点”觉得栽了面子,所以才衣衫不整地哭着跑开。
后来徐婉清默认强|暴事件,一定是迫于高层压力,虽然我还不知道是来自哪方面的压力,但我一直知道学校裏面的贱人多,所以不带个扳手我不愿意来上班……
但,这些残酷的事实,怎能对面前悲痛欲绝的老妪述说?除了让她更加伤痛,又能怎样?在绝望的现实面前,人类永远是无力而无助的,像我,屡屡力证秦亮是个好孩子,自己却只来得及发给他一张好人卡罢了。
手机忽然响了,拿出来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你好。”
我嗓音沙哑。
那端是个中年女性的声音,优雅而婉转:“陈小姐吗?我是罗侯的妈妈……”
我一头栽下了椅子,瞳孔瞬间放大,呼吸挣扎在窒息的边缘,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犹如回光返照一般,我突然想到了那天酒醉之后,罗侯临走前的叮嘱:“不要忘了……”
当时我浑浑噩噩的没听清楚,此刻脑中灵光一闪,居然意外地记起了他的原话:“不要忘了,过两天我妈想跟你见个面……”
而我那天好像也胡里胡涂地答应了……
酒是王八蛋啊王八蛋!当然罗侯那小子也不是好东西,趁我虚要我命……听说非洲某国酒后驾车一律枪毙,我觉得我应该买辆车用来戒酒。
定了定神,我听见对方说:“陈小姐现在方便跟我见个面吗?”
当然不方便!我心中哀呼,事先我还没记起罗侯的叮咛,所以一点准备也没有,现在身上穿的是制服,脚上踩着拖鞋,手上的纱布还没有拆……
虽然说“气质定输赢”但本人气质好像也不怎么样,去年我买了一台白色的苹果笔电,高兴地捧着合影,自以为宝相庄严,结果发给小八一看,他关心地问:怎么又吃便当呢?
这会儿拒绝过去,她非骂我是骗子不可,我被骂一骂也就算了,可罗侯却会被我拖累……
“方便方便!”
我答应着,掀起衣襟不住擦汗,“好的,一个钟头之后在……知道了,再见!”
无限惆怅地收回手机,我把秦亮的母亲搀到一楼警衞部办公室,喊来心腹小高,吩咐他去买饭,等老人家吃完后送她去学校招待所休息,自己拆了手上的纱布,换掉制服,对着洗手间的镜子简单收拾一下,小跑着到校外拦车去见罗侯的妈妈,一路靠着车窗无语望天。
小八公然抢婚,方进宇背叛兴爷,公主贩毒,秦亮自杀,朴承胤向我求婚被拒……
妈的,老娘遭遇了这么多悲愤的事情,却连安安静静大哭一场的时间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