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亮下手太狠了,那一刀扎破了自己的肝脏,抢救半小时后,医生宣布此人死于失血性休克。
公主默默地缴完费用之后,就领着他的人匆匆离开了,在停尸间门外与我擦肩而过时,他的脚步有一刻迟钝,但我却没有阻拦他。
二十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跟女人过不去,这次也无法例外。
拿着尚未盖章的一纸死亡证明,我一个人坐在停尸间外的椅子上,发了很久的呆,必须等到明天医院科室上班之后,才能盖上公章。
整条走廊都空荡荡静悄悄的,没人愿意涉足,医院夜里用来照明的是节能灯管,亮度极高,走廊的前半段还灯光耀眼,而到了我坐的位置,灯却被关了一大半,偌大的天花板上就只亮着两三盏灯。我犹如拍鬼片一般独自坐在幽暗的灯光下,停尸房就像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苍白的大门旁,悬挂着一块手写的长方木牌,几个歪歪扭扭的黑色毛笔字分外刺眼:太平间内禁止放置杂物。
左手的伤口疼入心扉,那处划伤比我想象中严重,一直血流不止,刚才护士就在急救室给我消毒包扎了一下,纱布裹得很厚,犹如几年前跟小八一块学拳击的时候。
小八……小八……
我手上的疼猛然转入心间,彷佛体内有一根极细的橡皮筋被挣紧,即将扯断。
爱情不就像两个人在拉扯一根橡皮筋吗?谁最后松手,谁就受伤……
如果可以选,我会选择从一开始就不去拉动这根狗屎橡皮筋!
短短几个月内出了这么多事,小八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小八了,可陈七却永远是陈七,跟所有普通人都一样,也跟遭到公主批评的秦亮一样,多少平凡人拼上性命,只是为了娶妻生子脑满肠肥过一生。
也许我们还有一点相同:至死都求之不得。
后半夜,我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防盗门虚掩着,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值钱东西都没有少,但橱柜里挂的钥匙全都不见了,不仅仅家里留的备用房间钥匙,连信箱、水表箱、电表箱的钥匙都没给我留下。
我愤怒地站在门口,立刻打电话给方进宇,指责他派扫荡部队时没有搭配家政人员,光会翻不会收拾。
“不是我的人。”
方进宇的声音中有种惺忪的慵懒,然后关心地问我:“东西被人搜走了吗?”
我打开灯,仰首检查了一下头顶上原本晶莹剔透的吊灯,好家夥,就只剩下光秃秃一颗灯泡了,方才来搜屋子的人看来是电工出身,拆卸灯具的手艺颇为精湛——我一直把那串钥匙藏在灯罩里,这下乐子大了。
电话那头,方进宇听我久久没有吭声,以为是不肯回答,便简明扼要地点醒我,“傻丫头,盯着沈兴国的可不只我一个,老沈留下的东西与其被别人搜去,还不如配合我,至少我肯定不会伤害你……如果你改变了主意,欢迎随时找我。”
挂了电话,我又看着屋里发了一下子呆,确定自己除了贵宝地之外再无去处,只好关上门,洗洗睡了。
不要怪我不惦记钥匙的去向,老沈既然有胆量把如此重要的东西留给别人保管,就要承担得起被人搜走的后果,我毕竟不是超人,也不至于为了维护别人而拼上老命——这些天以来,我慢慢想清楚了,能力越大,贼心越大,沈兴国未必真的想把自己洗白,而秦亮的死也并非偶然。
况且,人的精神是有极限的,只要够疲倦,即使把钱宁.戴普剥得精光扔在我床上,我也可能在前戏过程中突然脖子一歪开始打鼾,所以被抄家的事情只得明天再去考虑。
作为我们街道唯一能徒手制止旧货店里狂奔的洗衣机的女人,如果让我知道是谁干的,必定会双手各执一块砖头堵在他下班必经之路。
楼上某个天天喝豆浆吃煎饼的小资宅男又在半夜里放音乐,是首“Good night moon”我用枕头捂住耳朵,像这种高雅音乐我一听就烦。
这段时间我喜欢听“我不后悔”不过我一般不说,有次不小心说漏了嘴,结果连小八那个土掉渣的农村痞子都撇着嘴用鄙视的神情冷冷地给了我一字评价:土!
音乐岂有土洋一说?自己喜欢就好。前两天我又听了遍“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还听出了一丝灵魂的震颤。
被楼上的英文歌曲熏陶了一夜,害得我不断做恶梦,梦里被中学的英语老师持菜刀追杀十几条街,我魂飞魄散地逃,她披头散发地紧追不放,一边追还一边喝骂:“你这个不肖畜生!到处散布谣言说我死得早!小兔崽子!你死了老娘都不会死……”
我醒来时耳朵裏面还嗡嗡作响,楼上的宅男还在放着某首缠绵悱恻的英文歌,不时从窗口迸发出几句雄性的怒吼,王霸之气四溢。
“操!九十多章才搞了一个女人!这种渣文也配跟我叫板……妈的B!跟老子比月票,刷死你!”
听起来精神矍铄,应该是某个文学网站的写手。
我站在洗脸盆的镜子前,紧紧握住牙刷柄,强忍住上楼去一牙刷捅死他的冲动,冷静地伴随着歌声梳洗。
梳洗完毕走出洗手间时,音乐突然一停,那个昼伏夜出属蝙蝠的傻B终于准备把自己倒挂起来睡觉了,我一边换衣服一边给朴承胤打了个电话报告情况,老朴听说之后十分震惊,让我立即过去一趟。
“你的手怎么了?”
坐在朴承胤的办公桌对面,我习惯性地将双手摊在桌上,没料到他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被包裹得像猪蹄似的左手,我简短地向他解释:“阻止那个学生自杀的时候被刀割伤的,没什么大碍,我也没打算报工伤。”
朴承胤一直在看我的手,眼帘垂着,瞧不清神色:“说说那个自杀的学生……怎么回事?”
“这个学生叫秦亮,在本校读大三,最近受校外人员引诱开始吸毒,昨天晚上在因为忍受不了被毒品折磨的痛苦,所以选择自杀,送到医院也没能抢救过来。”
我大致概括了一下事情经过,取出那张死亡证明,推到他面前,“这个学生的死亡地点是在校外,也没有什么背景,如果你没有其它安排,我马上去医院盖章。”
“学生自杀的时候……你在场?”
朴承胤慎重地盯着我,语速很慢,像是仔细斟酌着用词。
我的警惕心迅速飙至警戒位:“你在怀疑什么?”
朴承胤立即作了个“与我无关”的手势,赶快撇清自己:“陈七,你就像只刺猬,防备太森严了……我只是想提醒你,这件事最好不要让学校的其它人知道,别忘了,你进学校工作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已经树敌无数。”
原来他在保护我?我心上顿时浮起些微歉意。
我十分清楚自己在学校管理层当中的人缘问题——这个问题就是没有问题,我根本就没有人缘,怎么会有人缘问题呢?
目前我的处境是强敌环伺,例如詹老师,这位热衷于解剖和犯贱的教育界奇男子,当然不会介意挖出我的老底来,如果让他知道我跟秦亮的自杀案有关,一定会高兴得像过年一样,然后不遗余力地对我进行调查,最后查出给秦亮提供毒品的那间酒吧是我帮派里的五哥的妻弟开的……
也许是朴承胤办公室里的空调温度太低,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手臂上炸出鸡皮疙瘩,然后突然想起方进宇曾告诉过我,沈兴国是因为一些生意而被人盯上的。
难道跟最近的毒品交易有关?
脑子乱得像谁刚塞进来一张手写处方,朴承胤连叫了我两声,第三声我才反应过来:“什么?”
朴承胤定定地望着我,忽然向前欠身,轻轻握住了我受伤的左手:“不必担心,陈七,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这句话说得低沉而压抑,语气一扫之前的谨慎冰冷,甚至充斥了含混的鼻音,声线如濒临心碎般的温柔暗哑。
我正不知所措,他接着用温柔的语气命令:“辞职,陈七,嫁给我。”
心中一震,我紧张地瞪着他,他耐心地凝视着我,看得出他也很紧张。
我的左手在他手中,手掌被医用纱布包裹得好像一只大白馒头,纤细的五指却如树苗般长长地伸展出来,因为喜欢那枚银色细纹钻戒的款式,所以仍然戴在无名指上,没舍得摘下,阳光掠过窗棂洒进室内,投在这颗闪烁不定的钻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