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狭路相逢(1 / 2)

成化十四年 梦溪石 7273 字 6天前

韩晖和福如都是关押在西厂的,一个是这桩案子的直接凶手,一个是同谋。

昨天汪直的一席话,加上今天的结果,难免立刻让唐泛联想到:人是汪直杀的。

这桩案子牵扯出来的几个人,韩晖是凶手,腊梅是从犯,元良和福如都是同谋。

腊梅虽然帮助韩晖藏针,但那是因为她怀了韩晖的孩子,出于这一点而心甘情愿地帮他,对案子其它内情并不知悉。

韩晖虽然得到元良的帮助,但他也并不知道元良为什么要帮助他。

只有福如,知道元良心怀不甘,想要帮纪妃报仇,最开始找上元良的人是她,说不定为这桩案子出主意,也少不了她的作用。

除了唐泛、汪直、太子三人,就只有福如对元良的动机和行为清清楚楚,如果她在供词里交代元良想为纪妃报仇,那贵妃肯定会把帐算到太子头上的。

现在只要福如一死,自然完全就死无对证了,对汪直来说也是最安全的。

但唐泛去了几次西厂,都没能找到汪直,这名宫女到底是不是汪直杀的,自然也无从问起。

他疑心汪直是故意想要避开自己,可又无可奈何。

没了汪直,他连宫门都进不去,当然也不会知道皇帝和万贵妃那边究竟有什么打算,太子究竟是否会被牵连,案子到底又是如何了结的。

直到半个月后,汪直才让人将他请到西厂,告诉他,案件已经算是尘埃落定了。

唐泛就问:“怎么个尘埃落定法?”

汪直道:“福如平日里被贵妃训斥之后怀恨在心,却不敢报复,元良是福如的对食,听福如抱怨之后,正好韩晖有杀弟之心,就想出这样一个主意,让福如劝贵妃送汤,然后让韩晖提前对韩早下手,三人合谋上演了这么一出戏,借以嫁祸贵妃。结果在韩晖招供之后,她一害怕,就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这跟他在宫里时与唐泛说好的说法是一模一样的。

唐泛也不兜圈子,直接问:“福如的死,可与汪公有关?”

汪直反问:“你以为是我杀的?”

唐泛沉默。

沉默等于默认。

内室之中,左右无人,二人都没有说话,氛围一时有些凝滞。

过了片刻,汪直淡淡道:“这件案子从头到尾,你是唯一完全知道内情的人,我也不妨告诉你:福如之死,与我无关。”

他冷笑一声:“我确实存了将福如灭口的心思,但没想到她自己早一步下手。那女人果然有些问题,她在被审问的过程中,嘴硬得很,起初还死活都说是自己一人所为,又说元良为了纪妃的死找上她,她心裏不忍,才出手帮元良。但元良临死前,分明是说福如先找上她的,加上她在贵妃身边十数年,想要帮元良,为何早不帮晚不帮,纪妃都死了好几年了,所以我相信元良不会说谎。”

唐泛点点头:“元良当时已经存了死志,确实没有必要对我们撒谎。”

汪直见他相信自己的话,脸色稍稍好看一些:“等上了刑,她又开始胡言乱语,说自己是受天子的指使,简直不可理喻!我本想将她身上的蹊跷之处都挖出来后再灭口,也免得贵妃那边不好交代,结果没成想,那女人不知从何处得到墙上盛油灯的灯台铜片,割颈而死。”

唐泛本以为人都是汪直杀的,却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内情,不由蹙眉道:“福如关押在监牢之内,西厂又守衞森严,怎能让她找到自杀的器具和机会?”

汪直冷笑:“这说明西厂内部也出问题了,福如背后,必然也还有别人!”

唐泛沉吟道:“那她背后的人意欲为何?为了挑起贵妃和太子之间的矛盾?”

这倒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太子现在年纪虽小,却已逐渐有了明君气象,学习勤奋,从不言苦,侍师敬重,对下和善,这种种优良品德,都仿佛让人看见了未来的希望,身边很是聚集了一批拥趸。

虽说朝中庸臣比比皆是,但不管再黑暗险恶的世道,也总有向往光明,并且努力为了重现光明而努力的人。

就像唐泛,他虽然不是什么旗帜鲜明的太子党,可内心不也隐隐倾向保护太子吗?

正因为如此,才更惹得万贵妃暗暗着急怨恨:现在都这样会收揽人心,那等你以后当了皇帝,还会有我的立足之地吗?

所以,若是有心人想要以此挑起矛盾,从此处下手,倒也合情合理。

汪直咬牙切齿道:“为了这件事,我到宫里去给贵妃负荆请罪,很是挨了一顿责骂,回来之后又将西厂重新清洗了一遍,饶是如此,也只是抓到了几条小鱼小虾,压根没有揪出那个幕后黑手,可见此人隐藏之深!他最好别让我抓到,否则我定要让西厂所有酷刑都在他身上用一遍!”

他这话说得杀气腾腾,连唐泛坐在他对面,也觉得杀意扑面而来,简直能够化为实质了。

这件事,汪直本来计划得很好,但现在事情出现了变化,在西厂那种地方,福如竟然也能自杀,这充分说明西厂的内部出了问题,而且对方布置严密,竟然让人查不出来,让汪直怎能不怒?

也亏得他如今备受皇帝与贵妃宠信,方才只是训斥了事,若不然单就这一件事,也足以让他的政治生命告一段落了。

唐泛问:“那韩晖要如何?”

汪直没好气:“还能如何!他又不知道这些事情,只听了元良的怂恿就去杀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口供都问出来了,择日便移交刑部,接下来就没有西厂的事了!”

唐泛点点头,韩晖伏法,也算是能够告慰韩早的在天之灵了。

想及此,他不由为韩早叹息了一声。

韩方林氏中年得子,对韩早本是千娇万宠,韩早也没有因此被养得如同郑诚那样的纨绔子弟一般,反而孝爱父母,尊敬兄长,连看到林氏对兄长不好,都会心中忧郁,又给自己的书童起了一个俏皮的名字,可见是如何可爱的孩子。

唐泛虽然与他未曾谋面,却从韩方林氏的悲痛,从太子的惋惜伤怀中,也能看出韩早的好处。只可惜这样好的孩子,最终却死于自己所敬爱的兄长的心魔衍生出来的毒手。而且,如果不是因为林氏对韩晖的苛待,使得韩早郁郁难安,也不会想到要跟元良抱怨,而元良更不会由此知道韩家的恩怨,从而找到下手的机会和条件。

可以说,所有事情,冥冥之中,早有因果。

汪直为了揪出西厂内奸的事情焦头烂额,此事涉及颇深,牵连甚大,唐泛也不好多问,但对方却主动问道:“你觉着,此事会不会与景泰帝有关?”

唐泛悚然一惊,立时道:“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胡乱揣度!”

汪直不悦:“此地就你我二人,私下揣测一二罢了,有何不可?”

汪直口中的景泰帝,就是当今天子的叔叔。

这段公案说起来,其实也是天下皆知。

当年英宗皇帝在位时,因宠信宦官王振,听信其言亲征瓦剌,结果引来了土木堡之变,朝中半数大臣跟着一去不返不说,整个京营也全军覆没,眼看瓦剌人就要打到京城来了,这时候的太子,也就是现在这位天子才两岁,根本主持不了国政,尤其是在这样危急的时刻。

于谦等人临危受命,奉英宗皇帝的弟弟,也就是景泰帝为主,抵御瓦剌,使得民心安定,这才免去了大明朝一场泼天大祸。

期间,英宗皇帝从瓦剌那边被放回来,景泰帝已经当了皇帝,当然不肯将皇位相让,再说就算他肯,兄弟俩肯定也回不到以前的感情了,他哥哥必然会猜忌他,所以景泰帝直接将被放回来的老哥软禁起来,自己则当了七年皇帝。

结果就在他病重的时候,又发生了宫变,一些大臣将英宗皇帝从冷宫里救出来,重新迎立,又把景泰帝给软禁起来,兄弟俩的恩怨情仇到此结束,没过一个月,景泰帝死了,先帝怨恨他夺了自己的皇位,连他的帝号都剥夺了,还给了个恶谥,还是当今天子登基之后,才帮他这位叔叔恢复名誉的。

话说回来,汪直提起这一段往事,自然不是为了让唐泛抚今追昔,而是想要点明先帝和景泰帝之间的恩怨。

当初景泰帝当了七年的天子,宫中肯定也会有一些得用忠心的人,这些人在先帝复位之后又都一一被砍头,侥幸没死的,也都夹起尾巴做人,低调得几乎没有存在感了。

但也难保其中有人默默隐忍到现在,藉着福如的手蓄意挑起纷争,既可以挑拨万贵妃和太子之间的矛盾,又能让皇帝对万贵妃生疑,为宫廷制造一场混乱。

汪直这个猜测确实是合情合理的。

唐泛问:“那福如住处可有什么可疑之处?贵妃又是如何说的?”

汪直道:“福如住处,连同贵妃宫中,早已翻了个底朝天,半点发现也没有,福如的随身物品干净得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只有历年来贵妃赐给她的种种物品和财物……”

“等等,”唐泛打断他,“那福如难道在宫外没有家人了么,那些金银财宝,她没有托人带出宫送与家人?”

汪直哼笑:“你这话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没有,半点都没有。历年来赏赐的物品俱在,至于金银钱财,没法计算得那么清楚,但大体是不变的。我查过了,她在宫外已经没有家人了,她从小父母俱亡,是由叔父一家抚养长大的,她进宫之后数年,那叔父一家因为城中一带大火,家里烧了个精光,全家搬走,后来就不知所踪了。”

唐泛听了这话,沉吟不语。

她叔父一家的事情乍听上去好像很有问题,但其实放在当时也是常事,不能以此作为证据。

像武安侯府案里的冯氏清姿,就是因为家里被牵连获罪而流离四散,原先住在他们家一带的人,也因为当年附近起火而导致不少人都迁走了,使得唐泛当时在查案的时候还遇到了一点困难。

福如在宫外没了人,金银财宝无处可送,自然就留在了宫里头,本想着等年纪到了可以放出宫嫁人,孰料被贵妃倚重,一时也出不了宫,如果不是出了这桩案子,说不得以后还要继续留在宫里成为女官的。

汪直道:“贵妃知道此事之后也是十分震怒,万万没想到福如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让我一定要严查到底。”

说是这样说,汪直还能怎么查,任凭西厂再神通广大,人都死了,又没有找出与其幕后牵连的人,总不能凭空捏造出一些证据罢?

但唐泛听了汪直刚才对景泰帝的揣测,还真怕他为了避免被万贵妃追究责任,就随随便便去找些人证和物证出来。

诚然,汪直不算大奸大恶之人,否则他也不会听得进唐泛的建议,愿意与太子那边结个善缘,帮忙隐瞒元良的动机,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全心全意为别人着想的好人了。

作为西厂提督,汪直的一举一动都要为自己的政治前途着想,要知道,在他手下折戟沉沙的大人物不知凡几,先前他可也还打算将福如灭口的,只不过被福如自己抢先一步而已。

唐泛就道:“福如既死,殊无实证,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她叔父那里,倒是还可以留意一下。”

意思就是既然福如已经死了,证据湮灭,这事儿就算是翻篇了罢,以后有进一步的佐证咱们再说也不迟么。

汪直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别总用你文官那一套来揣测我,我做事跟你不一样,也用不着你来教,自从摊上你之后就没好事,要不是凭着贵妃对我的信任,这事儿我还真就没那么容易过关了!”

唐大人默默无语地听着他吐槽,心说一开始也是你先找上我的啊,现在说得我跟扫帚星似的。

过了一会儿,汪直见唐泛没有答话,也觉得有些无趣,就道:“太子殿下让我给你转达一句话。”

唐泛一怔:“愿闻其详。”

汪直道:“人竞春兰笑秋菊,天教明月伴长庚。”

唐泛顿时笑了。

汪直狐疑:“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上次因为元良的死,唐泛与太子有过最后一次的会面,他很担心元良的事情会对太子造成心理上的阴影,担心一个被许多人寄予厚望的储君会因为这件事而心怀怨愤走向歪路。

所以当时他借故说起古人的一些掌故,希望借以告诉太子,不要因事废志,这世间纵然有许多不公与黑暗,却也有更多的人心怀善念,在尽自己的努力,将天下往正轨上引,只是因为小人喜欢结党,喜欢报复,喜欢损人利己,而君子严谨持正,不肯像小人那样去行事,才会显得好像这世道小人比君子多似的。

唐泛希望太子不要因为元良的事情,就觉得世间一切没有公平,确实必须通过见不得光的手段来达到目的。

当时太子伤心元良的死,没有对唐泛的话作出太多的反应,而唐泛也不是太子的老师,他甚至没有教导太子的资格,只能藉着那个机会,尽自己的微末之力罢了。

没想到太子竟然还记得此事。

人竞春兰笑秋菊,天教明月伴长庚。

这是苏东坡的诗句,又何尝不是太子在以诗言志,对唐泛当日的进谏作出的回答?

最妙的是,那下半句蕴含的中正平和与博大胸襟,正好是对上半句的完美阐释。

不是满腔愤懑激昂的回复,也不是对唐泛敷衍了事,故作姿态。

想必小太子为了这个回答,也没少深思熟虑。

许多人对如今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的朝廷有多失望,对未来的太子就有多大的期望。

唐泛没法形容自己听到太子的回答时,自己内心那种欣慰的心情。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跟汪直冒着得罪贵妃的风险帮着隐瞒元良的事情,避免牵扯到太子身上,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个普通人满怀仇恨,走歪了路并不怕,充其量也就是跟韩晖一个下场,但如果一位君王也满腔愤恨,那么倒霉的就会是天下生灵了。

反过来说,一位心中始终宽容,胸襟始终博大的君主,却会是大明之幸,天下之幸。

唐泛不是一个喜欢伤春悲秋,多愁善感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喜欢看到死人,所以每次办完案子,虽然真凶的落网足以令人欣慰,但死者的逝去却是不可挽回的。

然而这一次,因为韩早枉死而叹息的他终于感觉到一丝安慰之意。

他将太子说这句诗的意思解释给汪直听,又道:“有如此储君,实乃社稷之福!”

汪直不置可否,他是宦官,跟唐泛这种文官角度要考虑的自然完全不同。

对他来说,太子即位那还是很遥远的事情了,眼下他要做的更重要的事,是赶紧整出点别的功劳来,将功抵过,否则就算皇帝和贵妃不追究他这次收尾不善的责任,东厂那边尚铭也会藉着这件事压他一头,这是汪太监难以容忍的。

他对唐泛道:“近来江南多乱事,漠北也颇不太平,依你之见,觉着我是往南好,还是往北好?”

东宫案已然告结,以两人如今亦敌亦友的关系,只要没什么重大利益冲突,就不会彻底翻脸,是以汪直会询问唐泛的意见,唐泛倒也不觉得意外,毕竟这意味着对方对他能力和眼光的一种肯定。

再说汪直此人,他生来就跟别的宦官不太一样。

正常男人一般无非那么几种追求,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后面那个追求,跟宦官是无缘的,所以古往今来许多宦官都爱弄权,追求的就是那种大权在握的快|感。

但其他人揽权,一般都是在内宫里揽权,像比如说大明十二监里,司礼监和御马监,一个有批红权,专门充当皇帝和大臣之间的中间人和皇帝的代笔,一个跟兵权有关,就是最让人眼红,抢破头的两个部门。

每个部门里头,又有讲究,掌印第一,秉笔第二。

目前司礼监掌印太监是怀恩,御马监则由梁芳坐镇,尚铭和汪直虽然分别提督东西厂,但他们因为资历不如以上二人,所以只能当个秉笔太监,做不了掌印。

东厂提督尚铭,目前的主要工作就是拓展东厂业务,一边跟汪直互掐,一边积极向上,希望有一天能接掌怀恩或梁芳的位置。

但汪直觉得他格局太小,要干就干票大的,成天窝在内宫这块小地方,憋屈不憋屈?

所以他将目光投向了外面的广阔天地。

大明军队打仗,有个传统,一般都会派个内官当监军,以便充当皇帝的耳目,免得外面的将领沆瀣一气,把皇帝当傻子耍。

自土木堡之变后,曾经对大明造成极大威胁的瓦剌逐渐势弱,那片草原的势力经常分分合合,改换统治者,中原王朝对此知之不详,总而言之,瓦剌人不行了,另外一个叫鞑靼的部落兴起了,但内部还是继续混乱着,反正你不服我,我也不服你,大家互相内斗,各立其主。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骚扰明朝边境,大家阶级立场不同,明朝人觉得鞑靼是蛮子,经常过来烧杀抢掠,鞑靼人觉得大明是肥羊,不抢白不抢。

此时的黄河南岸,从宁夏到山西之间,有块很广阔的区域,叫河套,这裏水草肥美,物产丰饶,但是易攻难守,如果要镇守这块地方,大明需要花费很多精力,而那些瓦剌人或鞑靼人,却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侵入,所以当时永乐帝朱棣就将东胜衞内迁,等于被迫放弃这块地方的防守。

但是问题来了,没了缓冲地带,鞑靼人长驱直入,占据了河套地区,直接就可以攻击大明的边疆重镇,他们就是利用了这一点,经常抢掠大明边镇。

这事要是发生在太祖皇帝或者永乐帝时期,那好办,陛下干纲独断,大手一挥,直接挥师北上,怎么都要把鞑靼人给打出去,打得他们哭爹喊娘,不敢再来。

但现在是成化年间了,经历了土木堡之变的大明军队懂得了什么叫惧怕,军队也不像开国初期那样军心如山,战无不胜了,再加上朝廷里的大臣……

好吧,就那些不想干活的大臣们,都不用指望他们会有攻打鞑靼,夺回河套的雄心。

再说南边,南边现在倒是没有什么边乱,不过江南富庶地区,匪贼横行,官商勾结,贪官污吏也是不少的,上行下效,上边的领导不干活,下边的人自然也就跟着随便混日子,明朝官员的俸禄还是出了名的低,要指望大家都像开国之初那样不要命地干活,那想都别想。

还有,西南那边,一年多前,因不堪当地官员欺压,松潘苗民起事,虽然后来被镇压了,也砍了很多人的脑袋,不过那一带仍然不算十分太平,像汪太监此等唯恐天下不乱之人,自然蠢蠢欲动,恨不得那里再能起一场叛乱,好让他也过去挣挣功劳。

汪直想要立功,他不屑跟尚铭在那里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抢得你死我活,所以他将目光放在了这两处地方。

唐泛之前通过潘宾之口,给汪直提了“军功、东宫”的建议,让他可以将眼光往外放一放,顺便跟太子那边发展好关系,也正是因为看准了汪直这种不安分的性格。

现在汪直问起,唐泛自然不能再卖关子,直接就道:“北边。”

汪直问:“为何?”

唐泛道:“南方如今并无大乱,那些个贪官污吏,若无大案出现,朝廷是不会重视的,即便厂公过去,抓了几个立威,杀鸡儆猴,陛下也不会认为你立了多大的功劳。”

而且唐泛没有说的是,像汪直这样有权有势的宦官去了地方,肯定是鸡飞狗跳,大伙儿上赶着来巴结,还不如去祸害外族人,如果能给大明再挣回点土地来,那就更好了。

汪直颜色一展:“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要玩就玩大点,光抓点小鱼小虾,那还不如不做,如今鞑靼时常扰边,若能收复河套,那倒是功勋彪炳了。”

唐泛忙道:“收复河套非一日之功,还请汪公三思,此去若能给鞑靼一些教训,让他们不敢轻易犯边,就算是为我大明立一大功了!”

汪直不耐听他啰嗦:“行了,你又不是武将,对这些事情也是一知半解,不必多说了。”

唐泛:“……”

那你刚才问我干嘛,敢情只是想来寻求认同感的?

汪直道:“择日我会上疏请求收复河套。”

唐泛一个没忍住,嘴贱道:“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汪直:“什么赌?”

唐泛道:“你这个收复河套的提议肯定是不会被通过的。”

汪直不信:“朝廷那帮人自然胆小不敢出兵,但我在陛下跟前还算说得上话,如果我自请领兵,陛下应该会同意。”

唐泛老神在在:“那我就与汪公打个赌罢。”

汪直年纪比他还轻,自然被激起了好胜心,闻言就道:“行,彩头是什么?”

唐泛道:“若我赢了,你就请我到仙云馆吃一顿罢,上回的蟹黄豆腐羹很好吃呢!”

汪直:“……你自己不会去吗?”还要打赌?

唐泛无辜道:“我俸禄不够啊!”

汪直:“……”

他心想,这还真是个吃货!

且不说两人的赌约如何,唐泛从汪直那里出来,眼瞅着时辰也差不多了,直接就往家里走去。

近来因为要查东宫案,在皇宫和西厂两头跑,有时候还要去韩家,顺天府那边也没法正常上班了,潘大人很痛快地就放了他的假,让他这段时间不必天天到衙门去报到,可以等案子结束了再回去。

虽然同样是查案,但每天按时去那里坐衙,和上班时间自由,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唐大人虽然不是那种混日子的官员,但是偶尔能偷偷懒还是挺高兴的。

眼看案子作结,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也要跟着告一段落了,唐大人心底难免还是有点惆怅的,也没有特地绕到那个熟悉的馄饨摊子去吃馄饨了,而是直接回家——

当然,如果阿冬今天在家做饭就最好了,像上次那样空腹吃了糯米糍然后肚子痛的经历,唐大人是绝对不想再体会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唐泛就依稀瞧见家里厨房的方向有缕缕灶烟冒起,顿时仿佛连饭香都能闻见了,这使得他的心情越发好了起来,嘴裏哼着小曲,步履也跟着轻快不少。

不管到了哪里,还是回家最好啊!

院门没关,半阖着,他刚走进去,便听见里头传来一阵说笑声,似乎其中隐约还夹杂着熟悉的男人声音。

隋州回来了?

唐泛先是一愣,脸上继而泛起笑容。

只是还没等他往里走几步,就瞧见连着正厅的饭厅门敞开着,里头安置着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小阿冬正从厨房的方向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盘刚做好的,嘴裏还一边喊着:“隋大哥,乔姐姐,饭菜都齐了,大哥肯定又不回来吃了,我们先开饭罢!”

厅里的饭桌旁边则立着一男一女。

男的自然是多日不见的隋州,他看上去似乎瘦了一些,却显得更为精干,想是回来也有些时候了,他没有穿着那身人见人怕的锦衣衞袍服,而是换上了常服,不过更像是一把尚未出鞘的宝剑,常服下面包裹的,是饱饮鲜血的剑光。

那样一个人,根本不必华服美饰,利刃护身,单是站在那里,就已经令人无法忽视。

另外一位女郎,却是隋州的表妹,唐泛曾在隋家见过,姓乔。

也不知她说了什么,隋州那张冷峻的脸上竟也微微可见笑意,她的笑声更是如同银铃一般传得老远,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恰到好处,手臂仿佛要挨上了,却又好像根本没碰着,落在唐泛眼里,便有种若有似无的暧昧。

阿冬端着菜蹦蹦跳跳走入厅中,又跟那女郎说了什么,两人便都一起笑了起来,状似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