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存看见隋州之后,便赶紧迎上来:“隋大人,您这是要出城?”
隋州淡淡道:“不,就到处看看。”
孟存对他冷淡的态度不以为忤,依旧笑容满面:“那不如让下官带您走走罢?下官正巧今日也要巡视的,又是本地人,对这裏熟!”
隋州道:“也好。”
孟存的笑容越发殷勤了:“不知隋大人想从哪里开始走?”
隋州摇头:“我不熟,随你走。”
孟存:“那就这边请罢,这裏是南门,往西走是南寺,往东则是军械库和校场……”
隋州:“前面呢?”
孟存:“直走就是鼓楼和关帝庙,关帝庙香火也盛,也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那里便有关帝爷显灵的传说,要求功名的读书人都会去上个香,今日是十五,人肯定多,要不咱们就走南寺那一边?”
隋州:“也好。”
隋州话很少,跟他在一起的人十有八九都会觉得闷。
亏得孟存这人嘴皮子利索,就算隋州一言不发,他也能滔滔不绝地说上小半天。
“校场附近有个城隍庙,香火也很盛,据说求财保平安的人,不去关帝庙,都要去城隍庙,不过说来也奇怪,本城明明有文昌庙,读书人不去拜文曲星,反倒去拜关公,您说奇怪不奇怪……”
隋州听了半天都没听到自己想要的内容,不得不出声,将他跑得如同脱缰野马似的话题扯回来:“大同有四个城门?”
孟存啊了一声:“对对,咱们大同城是四门城楼,四角角楼,凤凰展翅的城池。”
隋州:“怎么说?”
见他仿佛有点兴趣,孟存清了清嗓子:“本城东西南北各有四个大门,北门也叫武定门,城外还有真武庙,南门是永泰门,西门是清远门,外面有龙王庙,东门是和阳门,乃是出入要枢,您先前进城时,便是从东门进来的,若要通往南方的话,还是走南门便捷一些。”
“凤凰展翅说的便是整座大同城的造型,这城是当年中山王驻守时,奉太祖皇帝他老人家的命令建造的,端的是固若金汤,不过这些年鞑靼人来来去去,将这裏弄得不成模样,如今这般,还是总兵大人来了之后才重修的。”
他口中的中山王就是徐达。
自明代起,因为屡屡与北方异族对峙,依傍着长城的大同就成为山西的第一道防线,地位无比重要。
隋州听他介绍完,便问道:“当时从细作身上搜出信件之后,你们可曾关闭四面城门进行搜查?”
孟存也是机灵,一听他这样问,立马就道:“有是有,不过城门再怎么关,也不可能超过两日,这大同府人口众多,商贸往来频繁,尤其是那些商人。每日出入城门的人,实则不比京城少多少,是不可能关闭太久的,否则粮食补给也供应不上,城中粮价就要涨,一涨就要乱,所以当时总兵大人也只是下令关闭一天。”
隋州点点头,不再多言。
按照孟存说的,关起城门捉老鼠这种方法根本不可行,且不论龙蛇混杂,对方稍微隐藏得深一些,官兵就很难找,更不必说城门根本没法关闭太久,只要城门一开,那些细作就总能找到办法混出去。
所以最好还是从源头抓起,找到那个在己方内部阵营给鞑靼人传递消息的人。
孟存见他似乎没什么要问了,便笑道:“大人请往这边走罢,临近中午,那边人会多一些,到时候怕冲撞了……”
话没说完,前面拐角处就突然冒出一个人,手里还抱着个箱子,眨眼便往隋州他们撞上来!
隋州身形微微一闪,轻易就避过了对方冒冒失失扑上来的身体。
反倒是那人脚下一崴,连人带箱子往孟存那边歪去。
孟存可没有隋州那般迅若闪电的好身手,当即就被撞得一个踉跄,与对方双双不由自主地往后倒。
他怎么说也是个高壮汉子,退了好几步也就稳住身形了。
反而对方直接后跌在地,摔了个结结实实。
不过灾难并没有就此结束。
因为对方在跌倒的时候,箱子从她手上掉下来,正好砸在孟存脚背上,痛得他当场就惨叫出来!
孟存抱着脚叫骂:“哪个王八犊子……”
声音戛然而止,他看清了眼前之人,脸色顿时有些尴尬起来,一副想骂又不好骂的憋屈样子。
“原,原来是杜姑娘啊……”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还不如不笑,打招呼的语气反倒像从牙缝里迸出来似的。
对方泪眼汪汪地站起来,估计也是被撞得狠了,但这场意外本来就是她自己不小心,别人不怪她就不错了,她还得反过来给人家道歉。
“原来是孟把总,小女子方才急着赶回药铺,没注意看路,还请孟把总见谅,不如跟我回药铺,让我爹帮忙查看包扎一下罢?”
那药箱里的药材全散落出来,那姑娘一边道歉,一边弯腰去捡。
隋州毫发无伤,也低头帮忙去捡,他动作可比对方迅速多了,很快就将那些药材都装回箱子里。
杜姑娘连忙道谢:“多谢这位先生援手,不知如何称呼?”
隋州没穿那一身麒麟服出来吓唬人,不过光是那身气度,也不会令人误以为是无名小卒。
孟存扯着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介绍:“这位是京城来的隋大人,这是仲景堂杜老大夫的女儿杜姑娘,她也是个大夫,仲景堂是给我们提供药材补给的,杜老大夫也常给我们军中将士看病。”
他知道隋州想听什么,连忙将对方的身份来历都介绍清楚,也间接说明了为何自己被砸到脚之后还没法发火。
杜姑娘对隋州的身份表现出几分好奇,却并没有追根究底,只是行了个福礼,转而对孟存道:“孟把总,我看您伤得不轻,还是跟我回药铺看看罢?”
孟存迟疑地看向隋州,心中扼腕不已。
他本来就是为了给隋州留下一个好印象,这才毛遂自荐过来带路的,谁知道马屁还没拍成,脚就先伤了,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隋州看了孟存的脚一眼:“是伤得不轻,去看看罢。”
孟存:“那您……?”
隋州:“我与你同去。”
孟存扭捏:“那怎么好意思,瞎耽误您的工夫!”
隋州:“那你一个人走得动?”
孟存试了一下,差点痛得歪倒在地。
隋州点明事实:“她也扶不了你。”
作为罪魁祸首,杜姑娘抱着药箱,在旁边再三道歉。
孟存还能怎么着,破口大骂?
他只得哭丧着脸:“那就麻烦隋大人了。”
想溜须拍马却惨遭飞来横祸,他今天撞的是什么霉运!
镇守太监府那边,主人家正靠在阑干上,微微弯腰,往池塘里撒饲料。
唐泛缓步走过去,调笑道:“风前无语立须臾,接得双双锦鲤鱼。汪公好是悠闲啊!”
汪直头也不回:“我这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将手头剩余的饲料悉数丢入池中,然后拍拍手,直起身体。
“你这条计谋到底管不管用,对方会上当吗?”
唐泛摊手:“我也不晓得。”
听了这不负责任的言辞,汪直忍不住扭头,送了他一个白眼。
今日王汪二人吵架,说到底不过是依照唐泛的计策,合演了一出戏。
唐泛道:“战事在即,主帅与监军不和,这样大的一个消息,细作肯定坐不住,如果郭镗真是向鞑靼通风报信的那个人,他也肯定会想办法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的。”
汪直:“若他不是呢?”
唐泛:“若他不是,自然就有别的人来做这件事了,到时候谁有异动,谁就最有嫌疑。你没将与王越闹翻的内情告诉任何人罢?”
汪直:“没有,我连丁容都没说。”
唐泛含笑:“那就得了,诱饵我们已经投下了,现在就看谁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好了。”
汪直蹙眉:“那要装多久?”
唐泛:“用不了很久的,等会儿你就让人将消息传出去,说我从总兵府那边离开之后,就过来劝说你与王越讲和,结果反而与你吵起来,你一怒之下将我赶出府,又说如果王越不先向你低头,你就不可能跟他握手言欢。”
汪直摸着下巴:“现在王越又去了云川衞巡视,鞑靼那边若是得知这个消息,肯定会欣喜若狂,过来攻打大同府的。这法子不错。”
唐泛呵呵一笑:“其实也不算好,只不过现在要想揪出内贼,只能引蛇出洞,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
汪直朝他招招手:“你过来。”
唐泛莫名其妙:“作甚?”
汪直笑得和蔼可亲:“跟你说点体己话,过来。”
唐大人不由警惕:“这裏又无旁人,你站在那里说就好了。”
汪直不耐烦:“你过不过来?”
唐泛:“……我告辞了。”
他转身便走,谁知道汪直比他更快,直接从后面抓住他的领子,然后将唐泛一掀,又扭住他的胳膊一扯,又朝他脸上甩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好是清脆,守在长廊另外一边的下人都禁不住回头张望过来,结果就惊恐地瞧见原本好好说着话的两个人不知怎的闹翻了,而汪公公竟然还上手揍人。
唐泛被莫名其妙一个巴掌,连胳膊也拉脱臼了,当即又是茫然又是生气:“你作甚!”
汪直拍拍手:“这样就对了,你不是说要我大发雷霆赶你出府吗,光是吵架怎么足够,按照我的个性,肯定会动手,所以你就被我揍了一顿,看着严重,其实只是听着响,你回去找隋州接上就行了。”
唐泛怒道:“那你也别打我脸啊!”
汪直满意地看着他白皙脸颊上的巴掌印,无辜道:“是你说要作戏作全套的,不这样怎么取信于人,大不了等内贼抓出来之后,本公让你打回去?”
“……”
唐大人憋了一肚子脏话骂不出来,只得扭曲着表情怒气冲冲地离开镇守太监府。
丁容诚惶诚恐地去送唐泛:“唐大人,汪公这两日火气大了些,您前往别与他计较!”
唐泛还捂着脸,火冒三丈:“我不和他计较,又跟谁计较!”
丁容赔笑:“您的伤得抹点三七粉,三七活血化瘀的,还有蒲黄粉也成,要不小的陪您到仲景堂去拿点药罢,就在前面往右拐不远,他们家的三七白玉膏是专门治外伤化瘀的,可好用了!”
“用个屁!”素来温文尔雅的唐大人难得骂了句脏话,直接拂袖便走。
丁容回过神,赶紧滚去找汪直:“哎哟,我的老祖宗,您怎么把唐大人也给打了,这,这……”
“这什么这,你跟我了这么久,遇到点事情还慌慌张张,以后怎么成大事!”汪直啧了一声。
“可唐大人不是跟您很要好吗?您这一打,可别把他给打向郭镗那边去了啊!”丁容苦着脸。
“打便打了,还要怎么的,他区区一个左佥都御史,还妄想劝我与王越讲和呢!以前我给他几分好脸色,他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想去投靠郭镗就让他去好了,我用不着谁来帮我!”汪直冷笑。
“可,可是他身后还有锦衣衞镇抚使啊!”丁容劝道,“要不小的这就替您去给唐大人赔礼道歉罢!”
“锦衣衞镇抚使算个屁!不准去,要去也不是现在去,我前头刚打了他,你后头就去道歉,我的脸往哪儿搁呢!”汪直横了他一眼。
丁容会意:“那小的等晚上再去,直接去官驿给唐大人赔不是!”
“随你!”汪直从鼻子里哼出气音,拂袖便走。
话说隋州那边,杜姑娘将他们带回仲景堂,便找了药堂一位专精跌打的大夫过来给孟存看脚。
她又请隋州在旁边稍坐,亲自泡了茶过来给两人喝。
仲景堂的正堂很大,差不多相当于旁边两三个铺子了。
饶是如此,里头依旧排队候着不少病人,也有的站在柜子前边等着拿药的,熙熙攘攘,喧嚣热闹。
不过两人身份不同,兼之孟存的脚还被杜家姑娘砸伤,他们得以到后堂歇息,一进这裏,顿时就感觉清静许多了。
大夫让孟存脱下鞋袜,又上手摸了摸道:“还好,骨头没断,但有些裂了,要上药,最近也不能使力,最好用上拐杖。”
听说没断,孟存总算吁了口气,忙问:“那要敷多久的药?”
大夫道:“伤筋动骨三个月,起码也得两三个月的工夫。”
孟存大惊失色:“那我还怎么打仗!”
大夫苦笑:“只能静养了。”
孟存的脸色难看起来。
杜老大夫听说女儿砸伤了一位把总,也连忙亲自过来,又听大夫一说,脸上的愧疚之色越发浓郁。
“孟把总,今日的事真是对不住了,小女莽撞,老夫已经训过她了!往后您在这裏看病抓药,只稍报上名字即可,一律免费,您大人有大量,还请千万不要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