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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筝的咖啡店叫等一个人咖啡,开在最热闹的地段,却与其他的店面不同。
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一水儿全是些琴叶榕、龟背竹之类的绿植,就连店里播放的音乐也都是安静的钢琴曲。
在风筝的店里鲜少看见店员,咖啡都由风筝自己来做,从研磨到拉花,一个人忙前忙后,从未听她喊一声辛苦。咖啡口感十分地道,价格却并不高,这成了我常光顾的理由。
一来二去,我也就这么跟风筝熟悉了起来。人多的时候,我偶尔会帮她打个下手,不忙的时候嘛,我就坐在临窗的位置写故事。有天刚写完一个故事,喝咖啡时,发现风筝在看我,我冲她笑了笑:“想什么呢?”
她问我:“能不能写写我的故事?”
于是我便听起了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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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风筝大学毕业之后,就来了大理。只不过待了两年之后,离开了一阵子。等她再回来,大理的街道,已经成了游客们聚集的地方。
风筝的故事,是从一封信开始的。
那天,大理的天色微微亮的时候,风筝趴在冰冷的地板上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写过字了,写到最后的时候,墨水用完了,她用力甩了几下钢笔,对着笔尖哈了好几口气,然后她发现自己的衬衣上出现了一道黑色的墨迹,像是一串长长的回忆。
风筝突然就笑了。
她在网上看到一个很温暖的帖子,帖子的内容是召集大家一起来写一封信,给一年以后的自己。跟帖人写出自己所在的城市,可以找人替你保管信件,一年以后寄还,也可以留下自己的信息和要求,替别人保管,一年以后寄回。
风筝跟了帖,她写道:“希望可以找到一个在内蒙古鄂托克旗长大的人,替我保管一封信,一年之后寄给我。”
天亮的时候,风筝写完了信,然后她看到邮箱的回复,小心翼翼地抄下了地址,关掉电脑,穿上鞋子出了门。
风筝沿着长长的巷子走,对每一个遇见的人微笑,她穿着大大的衬衫裙,小腿露在外面,风吹来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拐过几个弯,终于到了邮局,风筝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信,走了进去。
邮局刚刚开门,裏面打着哈欠的柜台人员是个上了年纪的阿姨。风筝注意到她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铜戒指,很紧,不合适。她文了眼线,眼角的鱼尾纹随着表情浮现,风筝突然很想伸出手去摸一下。她要了两个信封,还有两枚邮票。一个信封上的收件人写了自己的名字,另一个的收件人是陈亚琴,那个邮件主人的名字。她甚至不知道这个人是男是女,是多大年龄,她只想寄出这么一封信。
风筝把信装好,贴上一枚邮票,另一枚放进信封,封上胶水。在封口处轻轻印了一个浅浅的唇印。
风筝没有把信交给柜台里的女人,而是转身走了出去,放进了门口的邮筒。
早上九点钟的大理并不热闹,很安静。邮筒静静地立在那里,像是陈年往事。风筝微笑,转身。
然后是飞驰而过的汽车,她在转身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自己散乱的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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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染之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被门衞大爷叫住,递给她一封信。
她拆开信封,另一封信从裏面掉出来,掉出来的信封没有封口,只是随意地折了一下。她盯着简单秀气的字体,在想,这应该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肯定也是个女孩子吧。
冯染之的手指在信封口擦过了好几遍,最终还是没有把裏面的信拿出来。她举起信封对着光,隐约看到了模糊的黑色字迹。
真好,白纸黑字。这是她这辈子收到的第一封信。这个年代,早就没有人写信了。
冯染之转着轮椅上楼,电梯开了,是久生温暖的笑容。他说:“你去哪里了,外面车那么多,以后出去叫上我。”
冯染之笑着说:“好。”她把信偷偷压在裙子下面,在电梯升上十三楼的过程中,她一直在笑,她觉得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
冯染之的秘密几乎是从收到信的那一天开始的。此前的她几乎完全是个透明人,一条腿没有任何知觉,无法走路,只能坐在轮椅上。每天的日常生活是被家人照顾,一直都是。她没有朋友,十九岁的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巷子口的冰淇淋店。
她甚至没有去学校念书,父母请了家庭教师,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她的课程从来没有落下过。其实她想出去,只是她每次走到小区门口就会被门衞大爷和蔼的笑容拦下来。
除了念书,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大概是对着窗外的风景发呆,偶尔会打开电脑,直到久生的到来。久生会陪着她聊天,讲故事给她听。
而关于这封信,也是她无意逛到一个论坛,看到一个女孩子的回帖,便发了地址给对方的站内邮箱。她手里攥着那封信,那是她的小秘密,她把它放进粉色的糖果盒子里,塞进柜子最裏面。
久生在厨房忙碌,叮叮当当,他说:“冯染之,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她盯着他的背影,很宽的背。久生个子高所以显得有些微驼。她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自己能够站起来,从背后抱着他的感觉应该会很好吧。
每次想到这个的时候,她都会自嘲地笑,嘴角的落寞轻易地就露了出来。如果不是那场车祸,她想,大概久生也不会留下,就像小时候所有来家里的孩子一样,天黑了,就会回去,家里又是她一个人。
两年前的车祸让冯染之失去了父亲,而车祸的原因是,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在开车的时候接了学生久生的电话,没顾到前面突然驶来的大卡车。
那天之后,久生就住进了他们家里,她不知道这是母亲的想法还是其他。久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委屈,也没有让她感到不舒服或内疚,只是像照顾妹妹一样陪在她的身边。
尽管久生时常对自己笑,冯染之却感觉不到他的快乐,正如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快乐一样。她总是在想,有一天,久生一定会离开这裏,就像自己也会离开这裏一样。而那时的他们,是否还会这般相亲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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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筝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余小江。
没有什么大碍,她只是受了点儿皮外伤。护士说,司机把她送到医院就不见了,手机里最近的联系人是余小江。
风筝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她还是很幸运的,只是皮外伤,司机还把她送来了医院,只是由于她体质较弱昏睡了一下午。
余小江接到电话直接买了机票飞过来。风筝看了他一眼:“没事,我很好。”小江用手指弹了她的额头:“叫你乱跑,过马路不小心,不是说要回老家吗?怎么一直在大理?”
风筝不说话,抿着嘴笑。她把头转向窗外的时候,看到了合欢树,风吹过,呼啦啦地响。粉红色的花像毛球一样,开了一窗户。她伸手想去够,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余小江把她按到床上,直叹气。喂她吃粥,她摇头,没胃口。
在医院休养的两天里,余小江一直在她的耳边喋喋不休,碎碎念着家里的小事情。他说:“咱家的母猫生了一窝小猫咪,可惹人爱了,可是我养不了咋办,你赶紧好吧,跟我回去。我的裤子挂了个口子,等着你回去给我补。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做菜老是忘记放盐。”
风筝把头埋在枕头里,长长的头发遮住了面颊,她呼吸着空气中的果香,是余小江在给她削苹果。其实她不爱吃苹果,但是从来都没有说过,而余小江也从来没有问过。
风筝出院的时候,小江一直拉着她的手,他把她挡在自己身体的右侧,以便让她远离过往的车辆,他的眉头微微皱着,另一只手扬得很高,一直在向路过的出租车招手。
风筝看着他的侧脸,盯了很久,然后她发现,自己印象中余小江的脸是模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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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风筝恢复得差不多,余小江买了机票,把风筝接回了贵州。
刚走到楼下,余小江的父母就迎了上来。风筝七岁的时候,家里一场大火,她是唯一的幸存者,后来她被父亲的同事余伟收养,跟他的儿子余小江一起长大,直到大学毕业,风筝去了大理。
风筝一走就是两年,余小江每天都会给她打电话,劝她回来。如果不是家里的生意忙不开,余小江早跑去大理陪风筝了。
余小江喜欢她,对她的呵护无微不至,风筝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神时,就很清楚。可大多数时候,风筝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却一次次被他打扰,直到念了大学,余小江依然会每个星期坐很久的火车去她的城市看她。
很多时候,风筝觉得自己安静得像一株植物,不说话,甚至没有表情。她在房间里反反覆复地听一首歌。余小江会隔三岔五地敲门,一会儿是甜点,一会儿是毛绒玩具,一会儿是女生喜欢的发卡,殷勤得让风筝羞愧。然而她始终不知道该如何与人亲近,这大概是骨子里带来的,又或是年少时的阴影。
她在一个夜晚,从窗户跳了出去,直奔机场,买了当日最近一趟飞往内蒙古的航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只是在刚要入睡的时候,想起自己寄信的那个城市,就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
风筝在离开的时候,在桌子上留了字条,很简单的几个字:“我出去几天,勿念。”
她写这些字的时候,甚至可以想到余小江暴跳如雷的场景,然而她顾不得这许多。她的心脏很脆弱,医生说,如果保护得好的话,她最多也就是活到五十岁。其实,她不觉得自己可以长寿,也不认为自己的一生需要那么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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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机场出来的那一刻,风筝只觉得天旋地转,向一边倒去。
久生扶起她的时候,手些微颤抖。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孩子,然而记不清了,她的眉眼很好看,低低地垂着,睫毛轻颤。
风筝缓了一阵,一抬眼便看见了久生。她努力在自己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微笑:“谢谢。”久生对她礼貌地笑,问风筝去哪里。风筝记不清了。
“我看一下。”等风筝想起自己的手机时,手机早不知道被她落在了哪里。
久生是开车来机场接同学的,风筝正好没地方去,就陪着他坐在大厅里等人。一直等到快天亮,久生的同学发来微信说,因为航空管制,飞机延误得太久,家里又临时出了变故,于是半路回家了。
久生问风筝的打算,风筝摇头说:“不知道,只是想来看看。”久生笑了笑,给冯染之打电话。冯染之在电话那头爽快地喊风筝来家里玩。自从母亲改嫁,她就一人住在父亲留下的房子里。母亲按月寄钱,有了久生的照顾后,更是管得少了。
冯染之喜欢有人陪伴的感觉,她不需要安慰,只是需要陪伴。
风筝跟着久生去冯染之家。
刚进小区,就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冯染之。清秀的脸,弯弯的笑眼,真好看。风筝忍不住笑着过去摸她的脸,冯染之僵了僵,旋即舒展,她说:“你好,我是冯染之。”
“你好,我是风筝。”
久生脱下外套给冯染之披上:“傻,穿这么少下楼。”说话时候的语气很淡,至少在风筝听来是这样的。风筝低着头跟他们往前走,看着电梯在十三楼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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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筝的睡眠很少,大部分时间是趴在窗台上发呆,不开灯,偶尔喝点水。她发现冯染之房间里的灯一直是亮着的,整夜都不关,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
有缺陷的人,总是害怕黑暗。天快亮的时候,风筝侧身在床上静静地睡去了。
冯染之很晚也没睡,她手里拿着风筝寄给她的信,对着耀眼的日光灯,来来回回地在空气中晃动,直到一张叠得整齐的信从信封里掉出来。信纸落在地上的声音很轻,可在寂静的夜里却能被清晰地听到。
她捡起信纸,手心裏捏出了汗,始终没敢打开。她知道,对面房间睡着的女孩子,就是这封信的主人。冯染之当时留的名字是陈亚琴,那是她母亲的名字,可母亲不在这裏住,所以收到信的,一定是她。她没有想到风筝会被久生捡到,那个女孩子,话很少,不苟言笑,似乎心裏有着很深的秘密。
一直到天亮,冯染之始终捏着那封信,最终,还是打开了。看完信,她盯着窗外出神了好久,然后默默地再把信放回那个粉色的糖果盒子,塞进柜子的最底层。
她整了整衣服,摸索着坐到轮椅上,准备去衞生间。刚推开门,就看到久生端着早餐往餐桌上放。
久生来了之后,冯染之便辞退了保姆,她不喜欢家里有陌生人存在。久生是她很亲近的人,而风筝,对她来说是很特殊的人。
早餐很丰盛,每个人都在低头吃着,屋子里寂静得能听到呼吸声,冯染之突然间就觉得很难过,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混进红豆粥里,有点咸。
久生递给她纸巾,问她怎么了,她摇头说:“我想去放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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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筝便和久生一起,推着冯染之去公园。风太大,他们的风筝在空中摇摆不定,冯染之不懂扯线和放线,风筝在她手上没多久,线就断了,越飘越远,最后栽下,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久生给冯染之裹外套的时候,风筝从后面拉住了久生的手。久生顿了顿。
冯染之的声音传来:“久生,别对我这么好,以后你走了,我又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