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云:野芳有墨瑕,玉英无生气。随筇苦寻香,痴心何日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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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天普化二年的三月三日,一年一度的上巳节又来到了,我和妻子并车去郊外渑河边踏青。渑河是潼河的支流,流经京都大成的东南方,河水清澈舒缓,两岸遍植嫩柳,郁郁葱葱,景色极佳。确实是嫩柳,大多是今上登基前不久才刚补种的——前年正纲军包围了京城,堰堵渑水以灌城池,原先的很多柳树也都跟着遭了殃。
上巳节到河边去洗濯祓灾,本是流传千年的古老习俗,但近数百年来逐渐淡化了其宗教意味,而纯变作有闲男女踏青赏春的一项传统活动了。但凡有河流或者溪涧流过的城市,全都有着相类似的习俗,当然以京都郊外最为繁华和热闹。
是一个好天气,渑河上波光粼粼,泛满了游船和赛舟,岸边草地上到处都是野餐的家庭,柳树下还偶有青年男女在对歌——这一习俗的来源似乎更为古老,据说上古时候青年男女可以在某天放肆地对唱、谈情甚至野合,不过自从鸿王创制礼法以后,这一习俗逐渐被淡化出了人们的生活。
古老的事物,流传下来的终究不多了,甚至包括古旧的历史,在时间中被反覆洗涤和播荡,所能存留至今的只剩下荒诞无稽的传说而已。我不禁想起火焚永明宫的时候,膺飏对我说过的话:“天生万物,有生斯有死,古人心血,后人所望,亦莫不如此。”诚哉斯言!
我以前也来过渑河边两次,虽然不是上巳,非关踏青。然而那时候自己不过一名小官吏而已,今日却变成了国家的宰执,行列之风光,当然不可同日而语。这一天,我为了游玩畅快,并没有携带太多的从者,开道的不过“金台营”二十骑而已,衞护的也只有家将百骑,除了我和妻子的乘车,行李杂物才不过装了四乘骡车,仆役脚夫也不足百人。
然而这样的队列,已经绝无仅有,非常显眼了。我坐在张着紫色伞盖的马车上,手扶车轼,放目眺望,道路两旁的游客纷纷朝左右散去,可都不愿意远离,全都用艳羡的眼光打量着这队车马。是的,能如此近距离看到大将军、明侯,那本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人群中有很多年轻仕女,因为这个特殊的日子而全都打扮得格外青春并且娇艳。我经常会把目光落到她们身上,她们中有的衣衫华贵,有的仅止合体而已,有的满头珠翠,熠熠生辉,有的只是摘几朵小花插在鬓边,有的相貌娇好,有的让人不忍心再去看第二眼……
然而无一例外的,我的目光投射过去,她们全都微微屈膝表示敬意,并且尽量展露出灿烂而可爱的笑容——当然,那是各人的主观愿望,其中某些根本就与可爱之类的美好词汇无缘。这种良莠不齐的场面,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令我联想到朝廷……
当然,我还是从人群中观望到了几位绝色佳人,其中最令我浮想联翩的偏偏衣着打扮都象是出自寒门,而穿着入时、珠光宝气的那几个,相貌虽然端正,却毫无可以令人立刻记住的特色,这不仅使人怀疑那副好相貌是不是用高级粉黛涂抹出来的。
春昼日暖,清风和煦,在这种环境下,凡正常人都不可能毫无异想,古语所谓“思春”是也。看到了美人,我总会幻想自己将其揽入怀中,轻轻环抱着她那柔细的腰肢。我一直不和妻子圆房,难道自己就此当一辈子无鳏夫之名却有鳏夫之实的可怜虫吗?我不愿意抛弃妻子,并不意味着我不能够娶妾呀。
就以眼前这些美人来论,即便她们没一个能比得上妻子的天姿国色,也都各擅胜场,况且玉英再过璀璨,总怕会破碎,不敢亵玩,鲜花即便易谢,却能够摘下来佩在冠侧、襟上,还能品味它的异香。我不知道妻子是怎么想的,我一直不表露想亲密的意思,她却也不作丝毫的努力。她究竟是苹妍还是爰苓?若是苹妍,这妖物当然不会来诱惑我;若是爰苓,她就不知道如此境况不可能长久吗?失去了父亲那个靠山,家族中更无长男,她如果不利用我的宠爱和生下嫡子的贡献,真能长久存身于离家吗?她就不怕一旦年老宠衰,我会抛弃她吗?
不但毫无表示,妻子甚至还暗示我收了小丫鬟雪念。每当她谈到此事,我都会大为光火,拂袖而去。我不是不喜欢雪念,小丫鬟如此可人,又如此娇嫩,不过娇嫩总有时限,再耽搁两年,她过了二十,恐怕我不会再想要她了。我也不是要故意展示自己对妻子的忠贞,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况且以我现今的地位,就算内帏可比君王的后宫,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我只是会突然想到:“那是你的真意吗?还是狐狸要你这样说的?我若收了雪念,狐狸定会掳了你去呀!”
面对渑河岸边的如许美色,我不禁又心旌摇摇,不知所之。转念想来,我究竟是何苦来哉!就算妻子是天下绝色,不能抱之抚之、吻之爱之的绝色,和一尊美丽的玉像有什么区别?而以我今日的财力、势力,要照她的样子造一座等身玉像,也并非难事。从前还有顾虑,如果失去了妻子,我就失去了丈人那个最大的靠山,但现在丈人已经不在了,我也已经不需要什么靠山了,我为何还如此惧怕失去她呢?
一切都从锺蒙山上的妖物开始,此后自己离奇的际遇,仿佛一场幻梦一般,不时想起还会感觉惊怕。为何不惊醒这场幻梦,让一切都回归正轨呢?就让狐隐带走她吧,我再娶几个娇妻美妾,平静地享受人生之乐吧。从此再和什么千年碧血,什么天地初生时的老狐毫无瓜葛,从此安心地当我的一代权臣。难道不好吗?
我相信狐隐自有神通带走妻子,而不引起旁人丝毫的注意。嗯,假造一具尸体对他来说,应该并不烦难,就说妻子病故了,我歇上一段时间,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续弦。或许是这和煦的春风使我思绪如脱缰野马般不受控制吧,我胡思乱想下去,同时无意识地转头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