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还不知道马车外面发生了惨事,听到周氏那般无礼言语,早已气得不会辩驳,又是悲哀又是怜悯。她将女儿往吴氏怀里一推,低声道:“阿萍,你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人,你夫家早亡,我自问素日待你不薄。如今只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恳求你,请你应允!”吴氏心思玲珑,一看这阵势就猜到几分,脸色刷的惨白起来,慌道:“姨娘,您不必如此。咱们一起走吧,不必理会夫人了……”“不,她只是一时迷了心窍。我也想过了,如若我们全部逃走,官府定然不会放过老爷,原本只是充军流放,可如此一来,竟然招致死罪,那我岂不是辜负了老爷一番苦心?”张氏语气坚决,继续道:“阿萍,如松命中有此一劫,就先随他去了,可如柏和兰猗还这么小,怎能遭得了这番罪孽?”张氏平日清淡柔弱,此时嗓音虽微微颤抖,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兰猗道:“娘,我要跟你在一起,你不走的话,我是绝不会走的。就算你和夫人都留下陪伴爹爹,阉狗也绝不会放过孙家!”“你要听娘的话,娘才放得下心!”正在此时,一道清亮而急切的喊声突然响起。“兰猗妹妹……兰猗妹妹!你在哪儿?茂华,长生,你们不要挡着我,要不然我可就不客气了!”“少爷,求您别过去,老爷还在外头等着您。您不替自个儿想想,也要替侯府安危考虑要紧啊!”侯府的仆从似乎在拉扯着自家的公子往回走。“放开我!兰猗妹妹,你快应我一声!我带你走!”“抓住少爷!快,快上马!监察使衙门的人来了!让老爷先走,我们带着少爷马上就来!”一阵混乱声响,闹得翻天覆地。侯方域?兰猗浑身打了个激灵,脑海中瞬时浮现这个眉目如画的少年,两人自幼结识,相见次数却用指头数得清楚。她怀着对他的欣赏和感激,铭记他总在其他官宦子女欺压她是孙氏族人时替她辩护、护她周全。君子端方,温良如玉,这样美好的少年……终究无缘。她忍不住浑身颤抖,却没有勇气应上一声。直到那焦急呼唤的声音伴着马蹄哒哒渐渐消失。张氏摇摇头,叹了一声:“难为了侯公子,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掀开帘子,吩咐下人悄悄地将如柏和鹊乔带过来。她又对吴氏道:“我刚才放走了彩月和云珠,也是想着今日难逃此劫,两个丫头还年轻,逃了命还可以嫁个人家。可是你不同,你是我最相信的人了。阿萍,算我求你,没时间了!你带上鹊乔一起走,逃得远远的,我只求你保住我女儿的命!”鹊乔是吴氏的亲生女儿,自幼在府中陪伴兰猗,虽是婢女身份,两人私底下却亲密得如同亲姐妹。吴氏心系爱女,感同身受,抱着胡乱挣扎的兰猗,流泪道:“姨娘待我恩重如山,我原不该拒绝您的嘱托……唉,姨娘请放心,我一定铭记于心,断不敢违背……”兰猗心中越来越凉,却被吴氏箍得死死的无法挣脱,忍不住哭叫:“我不走!我不走!娘!”张氏的眼泪夺眶而出:“也不知今日一别,还有没有机会再相见……兰猗,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也是老爷唯一的女儿,我不愿你枉死。听话,好好活下去!”她从袖笼中摸出一枚苏绣香囊荷包塞到兰猗手中,心想好歹给孩子留下一个念想,狠狠心,一把将吴氏和兰猗赶下马车。这厢依依不舍的话语还没说完,却猛听得一阵杂乱的惨叫、打砸声从府内传来。高大围墙的后面,凶恶如虎的官兵强行冲入各个园子、各个房间,一阵乱敲乱夺,打砸抢烧,在这压抑而沉默的氛围里格外刺耳。“什么人竟敢抗旨!给我杀!”“站住!快给我站住!”“他娘的!孙家的家眷逃啦!”亲人的惨叫声就在耳边,薄薄的一堵后墙,并非就是生与死的界限。事已至此,逃命与否似乎已变得不再那么重要。孙府的人们就像默认了自己的命运一般,无不沉默驻守原地,麻木的脸上已看不出丝毫波澜。“砰砰砰!”大门倒塌,一身盔甲的监察使衙门士兵完全占领了孙府。他们是来查抄家产的吗?不,他们是来杀人的!不知是故意纵了火还是无意点燃了柴,院落里盘旋着升起一股又一股呛人的黑烟,让人窒息的气味迅速蔓延开来。“鹊乔,好孩子,你牵着三小姐一起走,一定不能放开她的手,明白吗?”不起眼的外墙尽头,吴氏扶着自己女儿的肩膀,一面安抚一面叮嘱。她拦着孩子们的视线,试图掩藏心中的恐惧,却掩盖不了声音的颤抖。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地位低下的孩子同样早当家。从小懂事明理的鹊乔心知身负重托,死死抓住兰猗的胳膊跟在母亲身后。张氏早已悄悄通知了福来,趁周氏不注意,将如柏带了过来。这位一向养尊处优的孙府二少爷突遭大变,竟变得有些呆愣,趴在福来的肩头无法动弹。福来带着吴氏和三个孩子避过众人耳目,耳里听着墙壁另一边的哭喊声与兵刃敲击声,沿着外墙抄小路逃到附近的丛林之中。兰猗病后体弱,竟连同岁的鹊乔都挣脱不开,满腔的悲哀和绝望如同倾泻而下的冷水一般贯穿全身。冰冷的泪水蜿蜒在小小的脸蛋上,泪眼模糊之中,她回过头去,远远望着生活了八年的孙府。凶神恶煞的官兵们迅速包围了后门,手起刀落斩了几个仆从示威。鲜血流了一地,触目惊心。周氏急怒攻心,又惊又怕,早已瘫软在地,身旁仅有两个婢女搀扶。张氏强自镇定,勉强倚在墙边躲避着粗暴无礼的盘查。瑟瑟发抖的妇孺们挤成一团,眼睁睁看着还未来得及驶离的马车被尖刀挑烂,痛彻心扉的边哭边叫道:“苍天啊!求求大人了,放过我们吧!”这撕心裂肺的呼喊却又是如此虚弱无力,渐渐淹没在官兵们肆意妄为的笑声之中,直至再也听不见。兰猗没有再试图甩脱鹊乔,伸手抹净脸上的泪水,收敛心神,踉踉跄跄往外逃去,此时此刻,离孙府越远越好。她清楚的知道,现在不是软弱之时,绝不可以因自己的恐惧和绝望而拖累其他人。孙府转眼就败落了,孙氏子孙就此陷入了地狱,唯有她和二哥如柏,身上流着孙氏的血,心里装着孙氏的恨,带着所有人的期盼逃离了死亡枷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不管前面的路会是如何,活下去,就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