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来神情沉痛,缓缓点头:“咱孙家被迫夺圣上所赐玺书、三代诰命,以罪状示天下,十岁以上男子充军边疆,十岁以下流放琼州,女眷全部卖作官奴……”他的话还没说完,云珠已吓得魂飞天外,两眼发直,手足无措,“嗷”的尖叫了一嗓子,抽噎着哭起来。兰猗还算冷静,连声问道:“先前一点儿风声都没有,怎么会如此突然?我爹会同我们一道走么?”福来一拍大腿:“哎哟!我的小祖宗!消息正是北京侯府的人递来的,为了给他们老爷报信,从北京奔到苏州,一路上累死了五匹快马,千真万确!侯老爷的人说这次是阉党私自判罪,欺上瞒下,要出其不意给孙氏一个厉害的瞧瞧。”云珠气道:“大难临头,侯老爷也只顾着抽身……到底还是自己的命金贵些。”兰猗啐了一口:“魏忠贤已死,阉党竟还不放过我们。”“咳,没时间多说了。我已让金顺、仁贵分头去告知各房了,大难临头,保命要紧,片刻耽误不得!”福来连声催促:“快,什么金贵物什都不要拿了,到了外头自有人接应!”兰猗年纪虽小,却清楚的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抄家、充军、流放等词语,明明白白的与“死亡”挂上了等号。她小小的身体里装着一个二十四岁的灵魂。不,又过了八年了,算得上三十二岁了吧。前世的孙兰猗从小失去父母,是个受尽白眼的孤儿,历尽艰辛长大,却在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里离开了人世。她不甘心、想反抗,又如何做得到?好在命运的转轮阴差阳错,赐予她这一次新生的机会。孙家的人自她出生以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了无限宠爱。从未尝过亲情是何种滋味的人一旦拥有过,再度失去只会痛彻心扉。云珠应了一声,见身旁的三小姐仍呆呆站着,小嘴微张,一双水灵生动的大眼睛似乎失去了光彩。来不及再说其他,抱起已然呆怔的兰猗就往后门跑去。孙府宅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路上经过各个园子,只听到各房惊恐而颤抖的抽泣、拉拉扯扯收拾东西的声响,人人惊惶不已,乱糟糟闹成一片。兰猗挂心自己的娘亲张氏,不住劝说云珠去张氏的倚荷园瞧一眼。可云珠就如同当时任何一个大户人家的婢女一样,只对自己的主子最上心,嘴里不住安慰着:“小姐放心好了,姨娘自有下人照应着,不会有事的。”兰猗不依,死命挣扎,可惜前两天患了风寒正吃着药,身子无力,竟被心慌意乱的云珠紧紧抱着脱不了身。后门停着三辆马车,陈管家守在门口不断张望,安排着女眷们尽快上车。云珠向陈管家打了招呼,抱着兰猗放到第三辆马车上。没想到张氏已在车内等候,一双凤眼通红,蓄满眼泪。兰猗暗自松了口气,撒着娇扑入娘亲怀中寻求安慰。张氏见到宝贝女儿平安到来,急得通红的脸蛋终于缓和了点,又是欢喜又是忧心,抽抽噎噎的,搂着兰猗不肯撒手。兰猗的奶娘吴氏帮着她抚背顺气,一面劝道:“姨娘且宽宽心,旅途奔波,哭坏身子可就不好了。老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平安无事的。”张氏叹道:“果然是世事无常,谁曾想到命里有如此劫难!”话音刚落,忽听外头一个懊丧的哭声响起。“我的儿啊!天杀的唐妈妈,做什么要这个时候带走我的儿子?你赔我儿子!你赔我儿子!这可如何是好啊……”这是孙荣道的嫡妻周氏的哭叫声。又听见陈管家在小声劝慰:“夫人,若大少爷回来了,不用老爷交代,小的以性命担保维护大少爷周全。且请您和少爷小姐们先行一步,万万不可再耽搁了!”张氏撩起帘子一问,方知夫人只等到奶娘和婢女带来二少爷孙如柏,大少爷孙如松却在一个时辰前跟着自己的奶娘唐氏上街买糖葫芦去了。陈管家早派了人去寻,却不知唐氏带着大少爷去了哪儿,一时半会连个影子都瞧不见。眼看马上就要出发了,时间不等人,福来连催了几遍赶紧离府,周氏却哭嚎起来,死活要等到大少爷回来一起走。张氏心中虽焦急万分,但也为大少爷忧心。时间一点点过去,周氏却拦着所有车辆不让出发,催急了还口不择言尖叫道:“若是丢下我的儿子不管,那就谁都别想独自逃命!”张氏想了想,唤来云珠和彩月,凑在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三个人拉拉扯扯的,又是跺脚,又是流泪。终于,两个大丫头红着眼睛,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兰猗虽未听得真切,却也猜到了她们谈话的内容,只默然不语,静静听着外边的动静,心想不论如何,自己是要守着娘亲的。若果真逃不掉,就与孙府共存亡。第二辆马车上,十岁的二少爷孙如柏也感觉到大祸临头的氛围,平素活泼机灵的劲儿全然不见,只紧紧盯着自己的母亲,眼里流露出一丝恐惧。二少爷的奶娘何氏忧心忡忡,不断淌泪,盘算着往后的日子该如何过活。正乱成一团,忽听得一阵阵轰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四面八方逼来,似乎有千军万马之势,教人不由自主的心惊胆战。这马蹄声来得好快,孙府的人们都被吓呆了,怔愣在原地动弹不得。渐渐的,马蹄声夹杂着男人的嘶吼,一声声命令仿佛晴天霹雳,响彻半空。“监察使衙门奉旨抄查苏州副提举孙荣道一家!财产裁定后充公!”“所有家眷不论男女,一并拿下!”“如有抗旨,格杀勿论!”杀身大祸就在眼前,张氏再也忍不住了,冲着目瞪口呆的福来喝道:“快走!快走!”一张秀丽面孔因恐惧而扭曲。四周的家眷、仆人仿佛从梦中惊醒,哭叫不得,纷纷慌不择路地跳上马车、马背。可周氏却厉声尖叫:“谁也不许走!等等我的儿子啊!不要抛下我的儿子!”她疯了一般扑到第二辆马车上,一把将如柏拉扯下来抱在怀中,满眼惊惶,豆大的泪珠从绝望的双眸中倾泻而出。“张文茵!你休想抢走我的儿子……你只是一个姨娘,而我是孙府当家主母,只有我的儿子能继承老爷衣钵!就算老爷宠你爱你,你也永远别妄想……抢走属于我的一切!”何氏恐惧得全身发抖,站都站不稳了,突然尖叫一声,撒开双腿往外跑去。急红了眼的周氏眼见二儿子的奶娘竟只顾着自己逃命,毫不犹豫抛下了她的宝贝心肝,心一狠,牙一咬,将如柏往婢女怀中一塞,夺过旁边一名仆从手里引路的木棒,铺头盖脸往何氏后脑勺砸去。这一棒如此凶狠,奶娘何氏连哼都没哼一声,随着“砰”的一声闷响,软软瘫倒在地,后脑上浓稠的鲜血蜿蜒而下。眼睁睁看着这一惨状,四周的家眷、仆从和婢女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通通定在原地。如柏呆愣愣地望着这一切,伏在婢女怀中,一时忘记了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