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或许是被外面推挤的人流给胡乱踩死的,木床的床脚下已流淌出了黑红色的血迹。兰猗心中恻然,不忍惊扰他们,可人已经闯了进来,只好柔声道:“小女子途经此处,并非有意打扰。诸位还请节哀,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的……”话到此处,也觉得自己说得很是牵强,人家那么幼小的孩子都失去性命了,还能如何安慰?她是个姑娘?屋里的人都呆呆的站着不动,脸上的眼泪依然汹涌而出,不知对方到底是何用意,又有什么企图。怔了一会儿,兰猗走到那妇人跟前,掏出怀中的碎银放入她手中,低声说道:“这个……给老人家买点吃的,我看他们饿极了。这几日兵荒马乱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清兵就打上门来了,能走远一点就走远一点吧,时间不多了。”那妇人低头去看手中的碎银子,又回头望了望自己的丈夫,下意识的都止住了哭泣,有些不敢相信一般,瑟缩的往后退了一两步。孩子的奶奶最先回过神来,突然慌慌张张扑过来抱住兰猗正往外走的双腿,大声泣道:“好姑娘,你是上天派来救苦救难的!你是活菩萨,谢谢姑娘!”这番感谢太过沉重,教人承受不起。这个世道,谁又能真正救苦救难?兰猗强忍悲伤,勉强摇了摇头,掰开她的双臂急忙跑了出去,似乎他们感激的眼神比痛哭更让人难以接受。一路奔出,心中反而渐渐宁静下来。乌云压城,从云间间隙里漏下来的光线似乎如此刺眼,从头照到脚,照得人却只觉得心头冰冷难受。亲人、朋友一个接一个的离去,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生活之中,再也见不到他们的音容笑貌,而这一次,应该轮也要轮到她了吧?穿越异世以后,除了在孙府无忧无虑的八年,其他的日子,似乎并没有真正舒心的时候,就算和燕还在一起,也无不沉浸在家仇恩怨的纠结情绪之中。那么年轻的一颗心,却早已变得千疮百孔,无可救药。不,错了,错了!她真正的心其实不再年轻,前世今生加起来度过了满满四十年。此时此刻,就算她依旧青春的身体,也如同内里那颗沧桑的心一般,再也承受不了更多的磨难。兰猗感觉很累了,这种疲惫与懈怠早在开始逃亡的那天起,就无所不在的侵蚀着她的意志。仅仅凭着一股不甘,对命运的不甘,苦苦支撑到了现在。不知什么时候,远远的,在那看不见的城墙外头,似乎传来了清兵威风凛凛的号角声,隐约还夹杂着轰隆隆的爆炸声和房屋倒塌声。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皇帝跑啦!清兵打进来了!”刹那间,原本混乱的大街上变得更加不堪。兰猗失魂落魄的走在人流滚滚的大街上,无数个惊慌失措的人重重撞到她的肩膀,来不及说声对不起,又脚步匆匆的往外逃窜。她不清楚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是潜意识内,似乎有什么信念仍在勉强拉扯着她的步伐往媚香楼的方向走去。“城破了!城破了!”人们的哭喊声如同突如其来的暴雨,直直砸在每一个南京百姓的心上。他们或许也想不到清兵的铁蹄如此迅速就踏入了南京的城土,连南明政权都没有放出任何消息通知他们及时疏散逃走,他们就只能凭借本能的预感,看着天空满满的乌云,仿佛只能无助的跟随着老天爷的旨意来支配自己的命运。呼爹叫娘的闹腾声中,隐约已看得到黑压压一大群身着兵服的官兵涌入了人群之中,刀光反射,血光四溅。南京城内守城的将领仍有负隅顽抗的,早已抵挡不住进攻且打且退到了市中心,在一大片喊打喊杀的闹声中被砍翻在地。清兵头上披着红缨的圆锥兵帽如此醒目,肆无忌惮的烧杀抢掠,如一条势不可挡的巨大黑龙闯入了城内。市街上已是一片混乱,到处火光冲天,阴沉的天空被映得一片血红,兰猗高一脚、低一脚地向秦淮河畔走去,渐渐挪到了曾经繁华秀丽的长板桥上,她站在桥头向媚香楼方向望去,却突然间发现,媚香楼竟然也已隐入了一片火海之中!“湄小娘……”“施施、冰儿……”“不要,不要,不要啊!”兰猗脚下发软,一下子跌坐在桥面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泪流满面的忍不住大声哭喊起来。她趴在桥头的石头围栏上,向着媚香楼遥遥的伸出双手,可是什么也抓不到,什么也摸不到。所有人都离她远去了,真正的散落在各自的生命长河之中。不可自拔的,兰猗骤然想起了燕还丰神俊朗、温和自若的样子,他皱眉的、狡黠的、痴缠的、沉默的……所有神情,她深爱着的神情。原本寒冷万分的身上忽然微微起了异样的温暖,仿佛一股温润的泉水缠绕心田。这世上,或许仅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孙兰猗了。爹娘不在了,兄弟失散了,南京不再是汉人的南京,国不成国,家不成家……而这一切,就在她痴痴的等待中,渐渐幻灭化成一个孤零零的影子。她等待这个影子,已经很久,很久了。燕还,你真的不会骗我,真的还会回来接我吗?或许从今以后都再也见不到他,只能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活在这个原本不应该来到的世界,直到了将要死去的那一日,嘴里还会叫着他的名字,期待与他来生再结夫妻,再续前缘。“香君……你是香君姑娘?”突然,头顶传来一声焦急而又迟疑的呼唤,这个嗓音如此慈祥温和,仿佛暴风雨中猛然出现的避风港湾,让兰猗苍茫无措的心顿时找到了依靠之感。抬头望去,面前的男子大约五十多岁,一袭青黑色长袍大褂,两鬓略微显出斑白颜色,脸上偶有沟壑,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却掩饰了自己的真实年龄,鼻梁坚挺,眉眼刚毅而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