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三月花草新,东风未掩玉堂人。元嘉十七年春天的盛京城,热闹事儿委实不少,前有太子大婚,再往前,王家幼女获封郡主、气派非凡,又有长女出嫁、十里红妆。好似大家伙儿约好了一般,齐要在这春天把事儿都给办得了,闹得京城里三不五时便听见爆竹响儿。然而,这所有的热闹加起来,却皆敌不过一场戏。皇家演剧社首演剧目《无人生还》,成为了今春三月当仁不让的头桩热闹事儿。举凡那瞧过戏的,泰半对剧中那奇异的服饰、发型、礼节,以及那怪腔怪调的“尊敬的阁下”、“尊敬的女士”之类称呼,大感兴趣,直呼“开眼了”。不过,这等瞧热闹的观众,在资深剧迷眼中,根本不值一提。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那巧妙缜密的剧情、猜不出答案的结局、充满神秘与恐怖氛围的剧场效果,才是精华。除此之外,有更多不曾看过剧、又自诩聪明、怀着一颗好胜心的观众,则对猜出剧中真凶执念极甚,无不欲一睹为快。说起来,新事物的出现,必然便会催生更多的新事物、新现象。陈滢在写下剧本、编排舞美时,绝不曾料到,随着《无人生还》大热,大楚朝居然冒出了一群“剧透党”。他们或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又或受众人追捧、叫他们细说详情,与二十一世纪时的境况完全相同,直教她啼笑皆非。三月过半,演剧社之前投入的成本,便已收回大半,预计无须多久,便将进入盈利模式。陈滢既惊讶,又感慨。女医馆至今仍在惨淡经营,演剧社却只花了半个月便初现曙光,她不免要想,难怪在现代时,再烂的影视综艺节目,也能拉到大笔投资,委实是赚钱太容易。演剧社大获成功,她自是欣然,而令她欢喜的是,在世人眼中,演剧社的伎子,已不再是伎子,而是“演员”。这是现在越来越被承认的一个称呼。演员。这个全新的称谓,亦是被《无人生还》带火的。变称呼易,而改观念难,这一点陈滢自是深知。然她更坚信,随着称呼变更,改变观念亦是迟早之事。三月十七,宜出行、祭祀、订盟、造仓。这一日,永成侯嫡长女陈漌,在许氏的泪眼与叮咛中,离开了京城。长亭外,游丝软,细雨湿流光。陈漌端坐车中,眼角微红,面上并无出嫁的欢喜娇羞,唯几分不合年纪的苍凉。远望去,烟柳成行,在雨中随风飘摆,也不知曾送过多少离人、染过多少惜别之泪。眼只恨,人心虽有思,那树却无情,全不顾人间离恨,不去萦人衣带,更不去挽住行舟,唯将那青青柳色,抛去天边。“姑娘,您坐回来些吧,夫人他们已经回去了呢。”大丫鬟彩缕轻声劝道,眼圈儿亦是微红。她想到了死去的彩绢。她们打小儿相识,服侍陈漌十余年,谁又能料想,彩绢如此福薄,再做不成她心心念念的陪嫁丫头。看着一旁垂首跪坐的彩绫,彩缕的心中,生出一丝淡淡的悲凉。物是人非,当年的勾心斗角,如今看来,委实像个笑话儿。蹄声“得得”,马车缓缓驶过长亭,那殷殷相送的人儿,也已然瞧不见了。陈漌自窗边回首,环顾左右,不由得悲从中来,眼角清泪滴落。此时此刻,陪在她身边的,再不是宠她如眼珠子的母亲、护她如珠似玉的父亲,而是一堆与她无亲无故之人。虽丫鬟婆子环绕、服侍的人成堆,更有许氏替她挑选的得力帮手,助她于娘家立足。可说到底,这些人与她又有何干?这世上最疼她的父母双亲,从此后,便与她隔了千山万水,不知何时才得重见。此念一生,她越发心头酸楚,珠泪盈睫、掩袖轻泣。彩缕本就伤怀,陈漌这一哭,越发勾动起她的心肠,她也哀哀地哭起来。一旁的彩绫见了,悄悄挪去陈漌边儿上,低声劝道:“姑娘且收一收泪,婢子们都在呢。”她不劝还好,这一劝,陈漌越发哽咽。彩绫却是个有成算的,见状也并不急,动作轻巧地倒了盏蜜茶,搁在陈漌手边,叹了口气:“婢子听人说,那忠勇伯家里头有好几房的人呢,一大家子挤着住,地步儿都不够宽。又道那老太太是个刚硬有主意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她怅怅地蹙起眉,又自轻叹:“那济南府的风气,与京里头大不一样,连时兴的衣裳料子亦不同。不晓得那几位未出阁的姑娘,又是个什么模样?”絮絮语声,到底引动陈漌心思,她渐渐便收了泪。哭又有什么用呢?她已经出阁了,很快便要成为忠勇伯府三少奶奶,与其在这里伤春悲秋,倒不如好生筹划,也免得进了门儿还两眼一抹黑。“待打尖儿后,便请陈大姑娘上车一叙罢。”陈漌道,声音还有些嘶哑,然神情却平静多了。彩绫露出笑来,恭声道:“姑娘这话很是。那陈大姑娘在济南可住了好些日子呢,忠勇伯府的情形,她必是极熟的。”陈漌扫她一眼,眉间涌出厌色,提起帕子掩唇:“只是闲聊几句儿罢了,你也很不必拿出那一等模样儿来,没的叫人小瞧了去。”彩绫唯唯应诺,低垂的脸上,神色泰然。她原在许氏房里当差,彩绢死后,便被许氏调去服侍陈漌。临行前,许氏单将她唤去,嘱咐了好些话,又将她一家的身契予了陈漌,单留了她胞兄的身契,放在身边儿。从那天起,彩绫便知晓,她一家是生是死,皆在陈漌身上,是以她才会不遗余力地劝陈漌。只有陈漌好了,她一家人才能好好地活下去。“姑娘净个面吧。”彩缕将湿帕子拧干,双手呈上,一面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彩绫。若论相貌,彩绫不及她多矣,但若论心机,彩缕还有自知之明。感知到她的视线,彩绫亦按下心思,上前服侍陈漌净面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