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默默地出了这间宅院, 此时夕阳西下,秋天的日头比不得夏天,一到傍晚就没了炽烈的温度, 天边烧得火红赤艳,风吹到身上却是冷的。徐子谦再次回望宅院的高墙宅门,心中很有些震惊后的疲惫。
“我把这事告诉你,”闻若青与他并肩而立, 一同看着飞来墙头上的一只麻雀, “并不是要你做什么,只是不希望你由此产生什么误会,你明日回衙门么?”
“回!”徐子谦一点也没犹豫,“大人, 那您预备怎么办, 真交给刑部去查吗?”
闻若青笑道:“刑部?我可不指望。”
就算刑部审出什么东西,也只会秘而不宣。瑜王杀了陈莫和杨凡,他与瑜王之间也算是撕破了脸,他既发现了瑜王私下里干的这件事, 瑜王必会想法子对付他, 刑部的那位, 恐怕很有兴趣旁观一下事态发展。
不过这些话他没跟徐子谦说。
“大人……”徐子谦想了想说, “那咱们自己来查, 您觉得要从哪里着手?”
闻若青摇了摇头, “说到底所有这些也只是我的猜测,证据是一点儿也没有, 何况这次我们打了草惊了蛇, 想必他们会更谨慎更隐蔽地做这件事, 一时半会恐怕找不到什么其他的线索, 所以这事你就别管了,再说我也不希望你们牵扯进来。”
徐子谦听了有点泄气,不过想到他家和慎王的关系,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若是处理得不好把慎王牵涉进来就不妙了,慎王再怎么浑,毕竟是他表兄。
“咱们能共事也是缘分,今天的事希望你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闻若青拍拍他的肩头,“走吧。”
徐子谦走了一段,忽然停住,极为严肃看着他道:“大人放心,我绝不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您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一声,我绝不推辞。”
闻若青一笑:“好啊,你明儿回了兵马司,赶紧先把我调回晚上巡街的班,这可是第一要务!”
翌日徐子谦精神抖擞地来了兵马司上值,叫人将两个夷人并那两个杀手捆得结结实实,亲自押着送去了刑部。
刑部的杨彦溪正等着五日期限一过,便上兵马司去要人,顺便按照上司的指示为难一下闻若青,若是他拒不将嫌犯交出,那就正好请他来刑部喝喝茶。他昨晚盘算了一夜,带哪些人过去都想好了,谁知兵马司今早居然自动把人送过来了,他心下不免有些失望,也就淡淡地跟徐子谦打了个招呼,连茶也没给他喝。
徐子谦却没走,跟他详细说了抓捕这四人的经过,还重点强调了后来那两人身上暗藏的毒药。他啰嗦了半天,杨彦溪听出了他话里的重点,不以为然地道:“好了,此事刑部自会追查,徐大人请回吧。”
真是的,小小一个兵马司副指挥使,还以为自己有多大的能耐,抓到几个案犯就了不起啊?还想来指挥我们刑部办事,也不看看自己家里是做什么的,谁不知道他家溜须拍马使了大笔银子才给他弄到了这个低微的职位,拽什么拽?
下头的人问他:“杨大人,这几个案犯怎么处理?”
杨彦溪面容一肃,正色道:“先押下去好好看管,待我先报过尚书大人,再来好好审理,此事不能马虎。”
今日兵马司杂事却多,先是西市里有摊贩争执了起来,接着便相互推搡,最后发展成两伙人厮打斗殴,还见了刀子,殃及了周围一干商贩,闻若青领着人把带头的几个都抓了回来,还没来得及问话,前头的丁香胡同里又起了火,他赶紧带人跑去救火,等扑灭了火,安置了居民,再回衙门教训完几个打架的家伙,早已过了晚饭时分。
他在衙门里草草解决了晚饭,领着闻竣往家赶。
回到长桦院里时,蟾月半隐,石幽阑深,星光落满庭院。
他上了楼,东间的门开着,尹沉壁坐在外间窗下拿了本书在看,见了他站起身来。
“你快坐吧,”他一面说,一面打量她,见她精神气色都还好,便问:“今儿疼得好些没?”
“不怎么疼了,”她笑着说,“又插了几瓶花,您看哪瓶好?”
“又弄这些做什么?好生歇着不行吗?”他一面说,一面扫了眼桌上的几瓶花,指了插着两根柏枝的一个长颈白玉瓶,瓶里柏枝上的许多小枝条被她剪掉了,只有零星几处侧枝上的几点深浅不一的绿,点缀着褐色的枝条。
尹沉壁便唤了望春把这瓶柏枝放去了内室。
她在外室看了看,把另外一瓶插了白色和银红色山茶花的摆在了屏风下,一瓶插了淡黄色丝竹石的留在几上。
闻若青撩了衣袍坐到椅子上。
“你真喜欢插花的话,明儿叫闻竣把我书房里专讲插花的几本书拿来给你。”
“还有专讲插花的书?”尹沉壁有些孤陋寡闻。
“当然,《瓶花三说》、《瓶史》、《瓶花谱》这几本都可看看,插花还是自然简洁的好,形式不拘,关键在于清趣与诗意,以格高而韵胜,像你今天插的那两条柏枝就不错。”
尹沉壁很诧异:“您还知道这些!”
闻若青有点小得意:“我知道的还多着呢,这些算什么。”
“您不是十一岁就去了军营吗?还有时间看这些闲书?”她由衷地佩服他。
听出了她话里的意外和钦佩,闻若青的唇角便带出了几丝笑意,清了清嗓子,道:“在军营里我也没闲着呀,不打仗的时候,该学的还是要学。”
他十一岁时偷着去了边关,他娘给他计划的功课落下了许多,几次催他回来无果后,只得气急败坏地把先生送了过去,他爹还专门弄了一个军帐来给他做书房,不打仗的时候天天把他从营房里喊过去拘在帐里看书学习,有时背着一身的伤,连先生都有点瞧不过去。
还有几回赶上营里士兵操练,帐外喊声震天,烟尘滚滚,他和先生就在帐里顶着灰尘慢悠悠地烹茶品茗,先生面不改色地喝着混了灰的茶,还拔高声音和他谈古论今,说诗道画,到后来嗓子都哑了,想想也是有些好笑。
不过书中自有颜如玉,他觉得自己受益良多,就是后来去了漴临关,他衣服没带几件,书倒是带了一车。他的随从小厮们,他也常监督他们多看点书,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您真是好学。”尹沉壁称赞他。
闻若青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她的称赞。
他也觉得自己蛮好学的,当然,自小就从兵营的最底层混起,身边什么人都有,跟个五颜六色的大染缸似的,他学到的可远远不止这些……不过那些嘛,就没必要告诉她了。
想到这里,他轻咳一声,埋下头喝了口茶。
“在看什么呢?”
她把书合上,给他看封面上的书名。
“《清异录》?看这个干什么?”
“我见您房间里有这本书,就拿过来瞧瞧,挺有趣的。”
“嗯,”他点头,“看不出来你倒挺爱看书。”
“您这话说的,书谁不爱看啊?”她有点唏嘘,“我家境况还好时,我娘也给我请过女先生,只是念了没几年,我爹不在了,我娘就开始断断续续生病,女先生只好辞了,打那时起,我就没怎么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