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了藏书室, 尹沉壁拿着书匣往院门口走,还没出门,就见锦玉端着茶小跑着来到她跟前, 笑嘻嘻地一手接过她手里的书匣,一手将托盘往她手里一递。
这茶水没撒出来也是很难得了。
“麻烦六少夫人给六爷送茶去,我帮您把书拿给栖云姑娘。”锦玉说完,不等她回答, 一溜烟跑了。
他一面跑, 还一面想:好不容易能和栖云姑娘说几句话,六少夫人可千万在书房里多呆一阵子!
尹沉壁只好转身,正巧见闻若青的身影进了东厢 “披素”那间房,便端着茶过去。
这间“披素”应该就是他个人单独的书房了, 里头还未点灯, 进了房门便是一架齐腰高的沙盘,上头山川地貌峥嵘嶙峋,战旗金戈,铁马肃兵栩栩如生, 只看了一眼便隐隐觉得烽烟滚滚, 鼓啸风烈。
两边墙上挂了几副地图, 西边墙下有一张长条书案, 一屏高大的书架作为屏风隔着内室, 这时闻若青正好从内室出来, 见了她愣了一愣,瞧见她手中的茶盘, 这才点点头, “放下吧。”
尹沉壁把茶盏放到书桌上, 正要说话, 就听他道:“把灯点了。”
她四处看了看,他提醒她,“火折在架子上。”
灯点亮了,闻若青坐到书桌边,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
尹沉壁觉得自己挺多余的,“那六爷您忙,我先回去了。”
“今晚我有事宿在书房,就不回长桦院了。”
“哦,好,那我先——。”
“你去里面把被褥熏一熏。”他翻着书,使唤她。
她只好去了内室,里头有张宽大的书桌,五六步开外靠墙的窗下,放置着一张竹篾长塌,被褥应该是新拿过来的,很干净,拿在手里还有股清淡的皂角味道。
这哪里还需要熏?再说她怎么不知道他有熏被褥的习惯?在长桦院里住了那么多天,没见他叫她给她熏被褥呀?
她摸不着头脑,也不知该怎样熏,坐在塌上往窗外瞧。外面有一渠池塘,沿着塘边种着一圈纤细的斑竹,寒璧初升,一线月光斜斜映在窗底,投下深深浅浅的竹影,真是个幽静雅逸的好地方。
她看了一会儿,出来问他:“我看被褥都是刚洗过的,拿什么东西熏呢?”
“是吗?那就不用熏了……你去燃块香。”
还燃香?他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
她也没说什么,进去找到香盒,拿了块香点了丢进小几上的香炉内,拍了拍手走出来。
“六爷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吗?”
他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来了,只好摇头道:“没事了,你去吧。”
次日一大早闻若青就上值去了,下午未时左右,怀阳王领着随从浩浩荡荡地进了城。
他带来的明安营中大部分的兵马都暂驻在虎山大营之内,自己领着十几个亲卫,一小部分明安营士兵从南边的城门进来,趾高气扬地过了德正街,永安街,方肃街,没一会儿就进了中城兵马司管辖的范围,径直往槐安街,槐荫街方向而来。
闻若青一早领着人把街道清理了,摆摊的小商小贩今日都没出摊,兵马司卫兵十步一岗,静静列队而立,百姓们个个挤在卫兵后头,兴奋地垫着脚伸着头,还不时地窃窃私语——怀阳王名声虽不佳,但听说他排场极大,这回可一定要开开眼界,再说,久未露面的兵马司指挥使大人也面容肃穆地候在街角,任大家看个够,这样难得的机会怎么可以错过!
未时四刻,怀阳王的锦旗出现在街口,打头的是一队身着银甲手持大刀的禁卫军,待禁卫军铿锵而过之后,五色祥云华盖下骑着金鞍银马的怀阳王方才缓缓现身,禁卫军骁骑营都尉崔瑾陪在一边,两人面带笑意,正于马上朗声而谈。
怀阳王高炽一身玄甲,披了猩红色的披风,没带头盔,顶上只束了紫金冠,身形高大威武,一张脸却长得有点阴柔,长眉入鬓,凤眼狭长,此刻他薄唇轻挑,一副慵懒而又漫不经心的模样。
他身后跟着八辆彩辔朱缨的华盖大马车,车驾后是长长的骑兵队列。听说前面六辆车里坐了怀阳王的十来个小妾,后面两辆车里装的都是他此次要进献给当今圣上的奇珍异宝,一条街的百姓都是瞠目结舌,只见金珠彩绣富丽招展,翠盖朱轮碾尘而过,后头骑兵铁甲幽光,行进之间鸦雀无声。
闻若青带着徐子谦一干人下了马,于街边单膝下跪迎接。
“下官恭迎怀阳王!”
高炽勒住马,眯眼瞧了他一会儿。
“怎么,这不是闻家老六么?”
闻若青起了身,垂手站在一边,“正是下官。”
高炽哈哈大笑:“这才两年不见,你怎么就沦落成扫大街的了?哎呀,真是令本王深感意外。”
崔瑾面上笑容僵了一僵。
闻若青面不改色道:“让怀阳王见笑了,兵马司虽位卑却责重,事情总得有人做不是?”
“哦,你办砸了什么事儿,被皇兄降到这个位置,说来听听?”高炽捋着手中的马鞭,饶有兴趣地问。
“下官也不知,不如怀阳王去替下官问问圣上?”
“本王可没空问这个,你若不想继续在这儿扫大街,本王或许还可以去圣上面前替你求个情,请他给你换个差事。”
“多谢王爷好意,下官觉得这差事挺好,就不劳您费心了。”
高炽摇头晃脑笑道,“可惜啊可惜,对了,听说你已经成亲了?”
“是。”
“听说你给人堵在了山洞里,这才不得已娶了个寒门粗妇——怎么这么不小心?”
闻若青额上已有青筋跳动,耐着性子道:“王爷说笑了。”
崔瑾在一边催促:“殿下还是快走吧,圣上这会儿恐怕已在殿内等着了。”
高炽点了点头,打量着闻若青,目光落在他握紧的拳头上,方才笑道:“罢了,本王赶着去见圣上,就不和你多说了,过几日安顿下来后请大伙儿到我府里叙叙旧,到时叫人把帖子给你送来。”
“多谢怀阳王,下官一定到。”
高炽颔首,催动马蹄往皇城方向去了。
闻若青见他去远了,这才下令兵马司收兵,百姓们议论纷纷,小摊贩们抓紧最后的时机,赶紧把摊子支了出来。
徐子谦脸色也很不好,上司受了羞辱,他觉得自己头上也是乌云罩顶,脸上好像也被人扇了两个耳光,火辣辣的。
京里无论文官还是武官,一向都看不起兵马司的人,这他是知道的,但被当众说成是扫大街的还是第一次遇到,真是让他情何以堪。
倒是闻若青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看了他一眼,笑道:“别理他,他那人,惯会惩口舌之利。”
徐子谦闷闷的,“大人,难道咱们兵马司,在别人眼中就真这么低贱?”
闻若青止住马蹄,严肃地看向他:“你自己觉得呢?”
“我……”徐子谦挺了挺胸,“我觉得咱们挺重要的,没有我们,这京都的治安可怎么办?”
“那不就得了?别人说什么让他们说去,我们自己心里有数就行。”闻若青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下马进了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