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仇由君洒下的血迹,豫让跟着𫄨疵进了营帐,但知瑶只是朝他微微颔首,请豫让在席上安坐,他则当面与𫄨疵处理起战后的军务来。
“部分仇由人钻进山林,朝代戎和鲜虞方向逃窜,即便如此,此战之后仍有一万左右的戎人俘虏,多为妇孺老幼,束手以待君子发落。仆臣预计,在其余仇由人聚居小邑和部落,还能搜捕出两三万人。”
豫让听着听着,最初时还没什么感觉,但越到后面越来越感觉自己拘束不安,面对上百人包围都不会抖一下的双手,竟不知道该往哪放了。
知瑶和𫄨疵讨论的,都是些家国之事,过去他曾为范氏家臣时,只是个干苦活累活的边缘角色,成了中行氏家臣后,又被当做剑客死士培养,也不曾与闻这些机密。
但今日知氏君子与𫄨疵如此作态,究竟是何用意?
他也在偷偷观察着知瑶,这位君子和传闻中一样容貌俊美,仪态不凡,放眼晋国,也只有那位比美人还美几分的韩氏之虎能与之媲美。而且知瑶年纪轻轻就多才多艺:他射御过人、巧文善辩、坚毅果决,是晋国年轻一辈的楷模。
只见知瑶正襟危坐,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如此一来,知氏就能多出三四万氓隶了,一部分人带回知邑和新田,其余只要归顺知氏,亦可留在仇由。但各氏族每年须向我家缴纳所获的三分之二作为贡赋,遇到战事时,大部落出千丁,小部落出百丁作为劳役。戎兵擅长在山地作战,如此一来,我知氏便又能强大一分。”
𫄨疵有些迟疑:“君子,这样做会不会太过苛刻,恐怕会激起戎人的反抗……”
知瑶却没有半分要减免的意思:“戎狄都是目无君长,却唯强者是从的人,仇由盐的头颅应该能威慑到那些氏族酋首,若不想比其后尘,就得老老实实照办,敢有反抗者,就用知氏的剑削平!反正他们像园中的韭菜一样,割而复生。这就是当年晋襄公奴役姜氏戎人之法,就让彼辈在这豺狼所嗷,狐狸所居的山地上耗尽力量,为知氏耕战罢!”
𫄨疵知道自家主君心意已决,也不再相劝了,他心裏叹了口气,这位知氏庶孙样样都好,唯独有一个毛病。
他喜欢凭借自己的才能欺凌人!
𫄨疵听知氏的一些老家臣津津乐道过,知瑶还是幼儿时,就能一脚将他的兄长知宵踹开,不顾兄长哇哇大哭,只管贪婪地吮吸奶娘的乳、头。
到稍长一些,他便在腊祭时骑在他的表兄,赵氏第三子赵叔齐身上,将此子当狗彘骑。
进入泮宫后,自诩为剑术超群的范柔被知瑶一根竹棍打得满地找牙;与中行黑肱玩推演军争时,也能把这个中行氏的世子气得面色发黑,拍案而逃。
成年后,知瑶甚至敢在宴飨上公然调戏貌美如玉的韩虎,抬着他的尖下巴,说他比侍酒的婢女要美多了;知瑶还仗着身材高大,将韩虎的谋士,身材短小的段规如虎擒羊般按到鼎里,弄得段规一头一脸油腻;他也当面嘲笑魏驹自身并无才干,只会样样效仿赵氏,是拾人牙慧之举。
在晋国,知瑶没有一个朋友,因为他骄傲得没边,因为他多才到任何人见了都会心生妒意。
知跞对这个孙子的性格头疼不已,打发他来家族北部领地管军政,没几年就搅动了这一片风云。
总之,十多年来,知瑶都是笼罩晋国年轻一代人的阴影。
直到那个人从赵氏庶孽子的身份奋而崛起,抢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
和𫄨疵想的一样,豫让也深有此感。
豫让与那人初次遭遇时,那人只是有些奇思妙想,钻营些巧技产业而已,论权势根本不值一提;可到豫让奉命去陶丘刺杀他时,他已是鲁国大夫、小司寇,曹国上宾;到宋鲁之乱前后,猛地成了一国之卿,西鲁五县的领主……
现如今,他已成了鲁国的实际统治者,是泗上诸侯簇拥下未称盟主的盟主,去岁秋冬和今年开春后,更是把衞国折腾得够呛。
也难怪晋人喜欢将赵知二人比喻为一日一月,日月当空临昭,群星顿时失色,但日月毕竟有高下之分,总的看来,知瑶仍不如那人许多。
不过,就凭知瑶旬月灭仇由的壮举,虽然比起东方的那轮旭日来说不值一提,却足以让晋国诸卿侧目了。
等押送仇由人回新田献俘请功,知瑶一定少不了一个中大夫之位罢?想必假以时日,他的成就和地位当不下于其祖父,甚至是助晋悼公复霸的知武子……
可那与豫让并没有什么关系,他是中行氏的家臣,虽然知伯与中行伯关系有所缓和,他被派来助知氏灭仇由,但此战过后,就得继续去某个深山里的边邑窝着了。
山外的风云会际,与他无关,无论他立下多大的功劳,已对他有了成见的中行黑肱绝不可能提拔他,想到自己暗淡无光的未来,豫让的心情顿时变糟了。
营帐内的一主一臣却还在分析着夺取仇由后的利处,𫄨疵道:“仇由既并,知氏的领地便向北拓展了近百里,直达恒山。此地横跨太行,控带山河,联络戎、夏,踞晋国之肩背,乃沟通太原、东阳之枢纽,是必争之地也。自此以后,向东,知氏可以沿着滹沱河威胁鲜虞腹地,向西,倘若晋国情势有变,君子可以直入赵氏的盂、马首二邑,兵临晋阳!”
这段话让豫让精神一震,有些惊讶地看向𫄨疵。